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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草

茂蕪曾經討厭過自己的名字。
繁茂的蕪菁。對餓著肚子的農家孩子來說,再沒有什麼名字比這更令人感到諷刺了。

凡親眼見過戰爭的人,大抵會發現這世間運行的道理說到底極其粗暴,左右不過強者勝,敗者逃,命運使人的一飲一啄皆有定數。
於是茂蕪跪在地上打著草結時心想,再怎麼努力又怎麼樣?掙扎無用,注定該死的人終究會死。但到了人跟人一照了面就得拼個死活的時候,他見到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還是忍不住嚇得往後跳。
他不想死。但戰爭壓在他頭上,什麼人的尊嚴、什麼公理正義,在馬蹄下一視同仁,全都只能被踩得扁扁的。

人且如此,區區莊稼又豈能在被兵馬夷平了的荒地裡茂盛成田?
茂蕪、茂蕪。這當是一個屬於太平盛世的名字,但這些都不屬於他。

他原以為自己的這輩子就這樣了,就這樣成為一個再也不會被誰呼喚姓名的屍體——直到那凌駕於戰火之上的神樹為解人間的苦難,化作天神從天而降。
即使他未能親眼瞧見,但傳聞中那個男人抬手結印能使植物茂密生長,反掌間即有繁茂遮天,隻身以枝葉便點燃了天下太平之火。
原來戰爭不是永無止盡的,他想——他過去甚至連在午夜夢裡都不敢這樣想——但此刻茂蕪心想,原來戰爭是會結束的。

撲滅戰火的是被人們稱為忍者之神的男人。

他至今都還記得初次見到柱間大人時那豪快的笑聲,爽朗的眼神裡有令人踏實了地的寬和,他報上名字時柱間大人直視著他,如神般憐憫地望他。
「蕪菁啊,跟豬肉丸子清湯一起煮應該很不錯吧。」
「是,您說得對。」
他傻愣愣地點頭稱是,當時除了扉間大人以外,在場的其他人都笑了出來。
自此,每當這個名字被呼喚時,他的胸口便像是有熱騰騰的肉湯香氣直冒出來,他從未如此慶幸自己有一個好名字。

一個好名字,再有一雙慣於蒔草的手,他便成了火影宅邸裡唯一不擁有千手這個姓氏的人。

茂蕪喜歡起得比火影村裡的任何人都早,自河邊辛苦打來的水會搖擺地行過一路尚未清醒的村子,但一滴也不會落在地上——作為獲許踏足神的庭院的一介凡人,茂蕪對自己近乎嚴苛地自律。
身為柱間大人的跟隨者,那至少得做到這樣才行。神的園丁驕矜地想,他如今得以自由進出這座庭園,正是緣於真正忠貞的信者方能得神賜的獎勵。
茂蕪行這份工作時向來低調,他盡可能地讓自己卑微如影,只有望著被柱間大人誇獎過的松樹盆栽時,眼神裡才會少有地露出一絲隱密的狂喜,但他藏得很謹慎,並心知肚明這並不是愛情。
是的,茂蕪並不愛著柱間大人。愛是專屬於人的磨難,你若愛一個人,必因愛生怖,怖終成惡,惡者總因嫉恨化為仇。
神是不能被愛玷污的,神愛世人,而人只能崇拜神、信仰神。
全心地信奉著柱間大人的照拂,這方是作為一個凡人所能盡的克盡厥職,明明該是如此的。

但這座庭園裡還有另一個人。

有時他會在工作時,看見扉間大人在清早時從水井旁緩步行來。
素來神色淡漠的忍者在凜冽的冬日仍只穿著薄薄的黑色高領上衣,袖僅長七分,顯得那截露出的手臂極白,不知是打鬥或是訓練後留下的紅痕自黑衣下探出,在那結實的肌肉上沿著血管蜿蜒,直至圈住了他拎著水桶的強健手腕。
來人流著與天神同樣的血,每當意識到這件事,茂蕪便覺得彆扭極了。
但他仍會有禮地出聲問好,用上揚的嘴角勉強壓抑住自己的心——怎麼能擅自用了庭院的水井呢?縱然扉間大人同為千手一族的血脈,行事仍是有些太放肆了——連茂蕪自己都困惑於自己反應過度的苛責,他的心卻停不下來,每每見到扉間便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微詞。
但他的直覺是對的,那一天他終於證明自己是對的。

那天他罕見地睡遲了,過分著急的腳步蹣跚,他本應彌補,目光卻一陷在綠葉的間隙裡就再也走不動了。
他無意窺看,但他崇敬地瞻仰的柱間大人正坐在緣廊上,陽光使他麥色的肌膚閃耀著健康的光。這世界上最強的男人此時柔軟地像初綻的花芽,任憑迎面趨近的人影落在臉上,那陰影自男人光潔的前額開始佔領他的視線,一路覆蓋至挺拔的鼻,直到兩人完全交疊。
神慵懶地一笑,在笑意裡將自己的嘴唇覆上了弟弟的。

啊,原來如此。他沒來由的厭惡在那一刻都有了解釋。
神不該被困在膚淺的情愛裡,但千手扉間卻拽著私慾跨過了那一步,使神就此墮落為人。

那個下午,茂蕪直至傍晚才帶著歉意的笑匆匆趕來,手腳俐落地將滿院子的落葉掃乾淨了。
他將所有越界的枝椏都仔細修剪過,憤怒就著騰出來的空隙生了根,日復一日安靜地在火影的日常裡蔓生。
最開始是沈默,再來是無視。
他會淺笑地為柱間大人遞上熱茶,另一杯卻總是涼透得發苦——極為幼稚且微小的差別待遇如刺,一根一根細微地疊加成茂蕪心裡最不可言說的快樂,每一次他應下卻忘了送飯到研究室的日子,都成了凡人又一次成功擅行私刑的紀念日。
越界的人必須被制裁。茂蕪總是刻意將最差的食材放在同一份午食裡,但往往香噴的烤魚一上了桌,便有人熟練地換至扉間桌前。
啊,仁慈的神,仁愛而慈悲的強者,愛憐著眾生的神。
茂蕪低下眼眸,在人後卑微地嘆息。
幸好神還有他,他的忠心將心甘情願為神犧牲自身所有。就像戰場上那些打了結的草陷阱,最低賤的平民匍匐在地,用顫抖的手做的卑鄙工作,總得有人要去做。
茂蕪變本加厲的針對終究迎來了關注。

近日木葉村內人人都投入了那片巨大岩壁的雕刻工作中,能為第一代火影的巨大頭雕奉獻一道刻痕也好,茂蕪自然也是,他是最為此熱心的村民其中之一,族長副手便是在那尚未完工的顏岩下叫住他。
「你對最近的工作有什麼不滿嗎?」
風吹過時,那人的白髮會鬆軟地搖曳,臉上卻硬實地收斂起神色——真是假惺惺,茂蕪心底的小人恨恨地罵,明明眼前的男人才是那個越界的罪人,茂蕪沒出口的恨有千言萬語,但他只是垂目。
兩人之間的沈默讓扉間皺緊了眉,雙手如那眉頭般緊緊交握在胸前。扉間欲言又止地想:他實在不想小題大作,目標是自己倒無妨,但他仍不願意兄長身旁有這等莫名的惡意孳生。
「如果你想換個環境⋯⋯」
「需要換個環境的應該是您吧,扉間大人。」

茂蕪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隨著怒意漸大,他近乎是尖叫地喊出那個人的名字,隨之而來是與理智一同崩落的土石,但茂蕪絲毫未覺,他仍在大吼。
細碎的石塊先是擦過他的臉頰,他才感覺到陰影,巨大的黑影籠住他,茂蕪連抬頭看一看影子的真身是什麼都來不及,前襟已被扉間一把拉住,猛力將他往旁邊推。
在忍者極高速的動作下,只消須臾,事情便發生得又快又急。
首先是千手扉間救了他,在他差點失態地辱罵對方的時候;再來似乎是族長出的手,茂蕪只記得自己還沒來得及眨眼的視線裡,黑暗一瞬間便壓下來,只能依稀見到一抹朱色取代了藍色劃過。

他的神被壓在了石頭底下。
茂蕪呆愣地跌坐在地,巨石險險地就壓在他面前幾步之遙,他覺得自己連反應的能力都停止了,但風卻沒停,帶著符的苦無拂過他頰邊,忍者的身手如雷,茂蕪終於能動,他眨了眨眼,一個人影便成了兩個人。
他看著兄弟互相檢查身上的傷口,火影大人被罵了,卻不合時宜地哈哈笑,那深色的眼眸才終於落到他身上,茂蕪抬起頭。
正值炎夏,夏服輕薄,男人身上的赤紅腰帶壓在手足的淺藍和服旁,如烈日置在空中,柱間大人強勢的話語先被扉間冰涼的肅顏鎮過,才如往常那樣和煦地照向他。
「都沒事吧。」

燄日有天空便足矣,從來無需有人在黑暗中結草。
茂蕪終於伏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