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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與存在是同一。」——巴門尼德


長廊無窗,亦無門。
光線如海底的浮塵,一層層在空氣中蕩漾。

他來了。

腳步沒有聲音,地面反射微瑩。
非由身體推動到來,惟被人類的欲望拋擲至此。

他的名字是傲慢。

他的出生是一次又一次人類自認「高於萬物」的堆疊。
他自亞當咬下禁果之刻萌芽,在巴別塔高聳時成形,終於於二十世紀獲得形體。

一張臉,令人難以正視的俊美。
一雙眼,能折射自己想要的模樣。

傲慢曾經縈繞文明的遺跡,導致都市踏入林地;傲慢冊封王權的秩序,掌管首領和成功者的眼睛;傲慢是人類緊纏的手指,開啟奪捨物質的時代。自然自洽。

「那些都不是我做的。」他喃喃地說,
臉上掛著曖昧的笑意,「是他們選擇我。」

此刻,他站在門前。

「正義之門」,在人類口中只是一個空調的擬詞。
門前,是被稱作「真理」的存在。
那是人類抵達正義所必經的點,也是所有慾望最終凝視的對象。

真理,未曾以型態存在,沒有一個心房子,手指或眼睛。

然後,「它」來了。
似一張極其龐大的語意,從一個逗點開始漫延至段落。

一種被認知本能拒絕卻仍然發生的凝視油然。

/

真理問:「何以至此?」

傲慢笑了,那笑裡只存有凌厲的滿足。

他回應以帶有黑色光氣的思想。

「正義。」

真理無聲地擠縮,從矩形變成一條曲線,再從曲線被毀滅得不成形。

真理不予概念同步,它是語言本身的層次破壞而復原的一個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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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不是要我承認?」
「因你只求滿足。」

「那麼、我是什麼?」

真理聞言:「你是沒有依存時依然存在的偶像。」

「而你呢?你不也就只是個概念嗎?而且真理必受人類唾棄,歷史裏不是都有因你竄起的死傷嗎?」

「他們以我為名,卻將自身的慾望植入其內。當人類說出『為了真理』的那一刻,他們早已將我遺忘。」

「那麼你與我又有何異?你不命令,卻被人當作旗幟;我不誘導,卻被人當作道路。」傲慢回應。

真理並未回答。空間因此靜默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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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以色慾探門,以貪婪叩門,以憤怒撞門,」真理無悲無喜。
「他們的造訪,只在門前留下灼痕、回音與悔恨的輪廓。」

「我不是他們。」傲慢語調平緩。

「你是人類的反芻物。」真理遂言。
「你由他們的慾望反覆咀嚼後形成,無法被驅逐的殘渣。」
「你們都是。」

我記得那位醫者對助手輕聲道:「我救回的人,不配懷疑我。」說完,便微笑著讓傷口再度張裂。
人類可愛的地方在於,當他人因此矮半寸時,自己的影子會漫過整個地平線。

然後,傲慢輕聲說:
「你總像考古學者解剖我,捧著破碎的結構,在毀壞中逼問真實。」
「你說我被創造,是殘渣。但你呢?你連創造都不是。你是無法共感的後設者,從來不參與,只有評斷。」

真理並未即時作答。像被語言本身絆了一瞬。
無從被命名的停滯,它本身也被置於句點之後。

「我只是坐在這裡,看著他們如何向正義投遞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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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該問你,正義有存在的必要嗎?」
傲慢雙手伸向白日問。

「如果缺失正義,你就沒辦法被問題化。你的意義因正義才能呈現。」

真理最終答,如有雷聲纏至心際:
「正義不是為了被理解而存在,正義是為了讓理解成為可能。」

「所謂正義是什麼?」傲慢的手指往門指去。

「正義是往最中心的拓展,是以最平衡的角度,利用最沒有力量的形式所形成的存在。」真理道

傲慢笑了。
那笑失去眼睛,沒有了臉。

「也就是說,正義是一個沒有人看到的個人,卻要每一個人都像是看見那個人。」

真理靜聲地擺了下:「就是那樣。」

真理問:「你應該知道,自我所有的名字最終都會成為罪的形式。傲慢之為罪,因你無法脫離。」

傲慢回應:「每一個時代都是我的罪,也是我的勝利。我給予他們慈悲和繁榮,他們稱我是傲慢。」

真理說:「因你已成永久不可避。不能選擇者,罪也。」

真理指向了身後的門。
「是時候去看看正義了。」
「你將要付出的代價是傲慢。」

真理將繼續等,罪衍至此。
每一個它們都說了一個全然不同的理由,同樣地沒有再轉返。

所有的傲慢,
最終都順往門裡那幾隻老舊的欲望中。
或許門後什麼都沒有,那才可怕。

/


我以為會是虛空,但第一瞬間,我踩到了一枚玻璃球。
它滾出來,彈在某種軟的地毯上,然後碎裂。
碎片裡映出我過去的眼神,像垃圾一樣擱在那裡。

一股魚市場才有的鹹味,誰嘔吐過後沒擦乾淨的地板,濃濃地包覆著那無物之室。

「我步入一個不存在歷史中的空間,那裏沒有我所認知的語言可以附着在物體上。」

「我看見,一種心靈磨損極致時才會發覺的丟失。」

「我看見自己裡面從未存在過也不會被記住的部份,那是不能與任何個體共時的成分。」

「我找不到錯與正確。但明瞭我的存在(Being)。」

「我確實看見那些我總在眾人眼中轉動的存在,被別人通過孤單或嫌惡或依賴或永久無聲地擺置在一個低於心臟的氣密空間中。」

「我不用是傲慢,傲慢已無需命名。」

『命名是罪,觀看即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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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hubris)——意指為自樂而羞辱他人之舉。乃加諸他者踐踏;非罪於心,為文明所默認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