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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住家的歸途不再有黑貓的陪伴,一個人的生活也已經持續許久,一年前那場沒有起頭、只有結尾的分手早已不再歷歷在目。正常的日子東昇西落,和泉一織很滿意這一切。

直到前幾天手機軟體裡跳出氣泡通知,有人匯了一筆錢進到和泉一織的帳戶裡。隨後,那一個沒有封鎖起來的聊天室便亮起紅點。

「忘記給你了。之前幫我家黑貓治療的錢是你付的吧?」

要替寵物包紮傷口確實是一筆支出,但很顯然地九条天給他的金額遠比當初的花費還要高出不少。有在養寵物的人怎麼想都應該比自己清楚寵物醫療的費用吧?和泉一織沒好地氣想著。早知道就該封鎖了事,就不會有後續的對話。他可不想白白收受那多出來的好意。

「太多了。」
「是嗎?我倒覺得不會。畢竟是你幫我找回來的。」

正當一織停下腳步,準備在鍵盤上長篇大論一番時,天的訊息又傳了過來。

「這週末下午三點在你喜歡的那間咖啡廳?」
「我沒空。」和泉一織近乎是反射性地送出這幾個字。
「反正我會出現在那裡。想來就來吧。」

和泉一織索性熄滅手機,送給九条天冷漠的已讀。或許當初會分手的原因,有一部份也是因為他的前戀人總是喜歡自作主張吧?

他的腳步染上煩躁的節奏,趕不及的紅綠燈都變得可恨起來。

好不容易終於變得正常的生活,又要像秋天裡被強風捲起的落葉一樣,陷入渾沌、失去安穩了嗎?





他在店門的落地窗外就看見了坐在位置上等待自己的九条天。推開大門、聽見搖鈴聲響前和泉一織做足了心理準備,只要吃完這頓下午茶、由他先支付帳單,這樣就和九条天徹底兩清,沒有任何虧欠和不合理之處。

「所以九条さん找我出來是為了什麼?」
「我不能只是單純想找你出來一起吃甜點嗎?」

不行,當然不能。和泉一織幾乎是在瞬間就要將否定的回答脫口而出。畢竟他們早已不再是這種可以輕易一起吃飯閒談的關係。

「不行?」九条天調笑似地說,「因為我們不是什麼可以一起吃飯的關係?」

「如果您都知道我在想什麼了,還有問這些問題的必要嗎。」
「我只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而已。」

咖啡廳裡顧客們說話的聲音時不時傳來,本應洋溢著幸福氛圍的角落裡卻只有沉默蟄伏於此。一織還是很看不慣九条天的游刃有餘,他說話的語氣就像從自樹葉間灑落的陽光,不經意卻又刺眼。

在看見他輕輕抹去嘴角邊的白色奶泡時,和泉一織想,一年過去,天似乎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模樣。上次因為貓咪而重逢時,大概是他少見的慌張與難過,彷彿那隻黑貓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裂隙。

九条天不論什麼時候都很得體,好像沒有什麼可以真正打亂他的心思與體面。在第無數個等待彼此晚歸的日子裡,那天一織縮在餐桌邊的椅子上,只留下一盞昏黃的燈在客廳,一邊處理工作、一邊等著九条天回家。

「我要搬出去了。」天還在鬆開領帶時,他便丟出了這句話。
「……什麼時候?」
「下週。」
「這麼快?」
「九条さん,您不挽留我嗎?」

昏暗的客廳裡他看不見九条天的表情,但大概還是像平常一樣吧。可能連皺眉都不會,冷靜地令人害怕。

「和泉一織,你希望我挽留你嗎?」

九条天總是喜歡這樣反問。一織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再度睜開,他的戀人依舊站在原地,等待他的回答。

和泉一織想,他們好像變成了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沉默是日常,在午後一起賴在客廳裡讀書與聊天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連微波加熱後都顯得無謂的晚餐,工作忙碌之下連句我愛你都顯得過度矯情。

當時同住的公寓允許寵物飼養,他們曾經為了到底要養橘貓、英短還是黑貓吵了一場毫無意義的架,然後看著彼此的雙眼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在還沒有被工作侵蝕的日子裡,時光像沙漏般流逝,直到必須再一次將沙漏顛倒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是所有美好的時日都能一再重現。

最後他選擇逃離這個不堪的境地。九条天是否想要將自己留在他的身邊,這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他在心裡又覆述了一遍。





夜燈落在一織嚴肅而安靜的臉龐上,九条天想,自己不該怯弱地將問題丟回年下戀人身上。一織的表情很是複雜,他清澈的灰藍眼睛裝滿困惑與憤怒,好看的眉宇也扭曲了形狀;幸好自己待在黑暗中,否則現在難看的表情一定會被看見吧。

目送著一織逃回房間的背影,那樣難過卻又失落的表情一再地於腦海中重播。他怎麼會不知道,和泉一織近乎泛淚的眼眶與顫抖的嘴唇都在告訴自己,他並不想離開。

然後他的黑貓就這樣離他遠去,無聲無息,卻又激起了不會停止的漣漪。找不到碎裂的起始點,兜兜轉轉只剩下黯淡無光的房間。情感的閾值總是太有限,當心靈一點一點被外在的世界掏空時,能留給最親近之人的,盡是令人痛苦的渣滓;而為了藏起這些不堪入目的碎片,最終顯現而出的,便是那樣過度冷靜、失去人的模樣的自己。

一年前的他們是如此。一年後的他們站在薄如紙張的冰面上,深怕又再一次跌入冰冷的海裡,被獨自一人的日子浸濕凍寒。

和泉一織帶刺的反應在九条天的意料之內。就算沒有自己,和泉一織依然可以過得不錯,像個正常人一樣日復一日生活。可直到天在公園裡撿回黑貓那天,他躺在空蕩蕩的沙發上,盯著貓咪那金色的眼瞳、任由那僅存的眼淚流淌時──九条天想,他好像從來沒有在自己的戀人面前展現過這樣不堪而脆弱的一面。





「我只是想親口聽你說出來而已。」有時九条天的話被埋藏在諸多保護之下,得仔細地撥開外皮,才能得到那些話語背後真正的涵義;偏偏這一次,和泉一織一聽就明白,天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也許,在天反問一織是否希望他挽留自己的那天,只要他能將肯定答覆說出口,他們就不會一起掉進冰冷的深海裡,無法呼吸。

「……那您還有什麼想說的嗎?」一織抿了一口紅茶,等待九条天下一步的動作。

「也沒什麼,只是想跟你聊聊和你分開之後,我都在想些什麼。」
「您還真是厲害啊。」
「為什麼這麼說?」天再次反問。
「……我可做不到在已經分手的戀人面前梳理自己情感這種事。」

天苦笑地看向和泉一織,藏在字裡行間的調笑與尖刺劃過彼此尚未癒合的心臟,血液緩緩淌出,但並不感覺刺痛。

「就算你現在像一隻柔軟的刺蝟、會對我充滿防備,好像隨時會生氣,但我還是很喜歡這樣的你,和泉一織,會對我生氣、會毫不猶豫地把尖刺展現出來。在撿回那隻黑貓的那天,我才意識到,我喜歡這樣的你、這樣的和泉一織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我自己也是。我們都在不知不覺中,忘記把自己最笨、最沒用,卻也最柔軟的那一面留給彼此了。」

「這就是我想說的。」

熱紅茶的餘溫已漸漸散去,捧著馬克杯的雙手微微顫抖,指尖上的熱度在空氣中消散,和泉一織最終在眼神的游移之間將杯子又擱回桌上。

「……或許是這樣吧。」

在沒有彼此的日子裡,一點一滴的時間流逝都變得無足輕重、普通不過。「正常」的生活正在侵蝕掉彼此對於愛的感知和生而為人的那一部份。

為什麼自己非得用「正常」來形容與九条天分開之後的日子呢?如果這樣的正常是指剝除了本就源自於自身的喜悅、愛、柔軟與脆弱──所以九条天說,還未分開之前的他們,更像活生生的人。

「和泉一織,如果我說,我想再一次和你一起學習如何作為一個正常人生活,你願意嗎?」

天又變成了以前他最熟悉的那個模樣──帶著自信的微笑,漂亮的粉色眼瞳被午後灑落的陽光襯出靈動的反射。和泉一織想,他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而這一次,我也想要親口聽你說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