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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絲雀】(下)

還不到半個月,他們的住處便暴露了。

當一群不良人殺氣騰騰地踏進坊裡時,梧桑敏銳地察覺到不妙。坊裡居民各個識相地退回屋內、緊閉門窗。那群人身邊帶著三條獵犬。牠們貼著地面四處聞嗅,最後朝著他們的住所咆嘯幾聲。

梧桑沒心思探究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點一下對面人數,有五個人,各自配戴兩把唐刀,其中一個拿著弩弓,那一個必須優先解決。

「待在裡面。」他向袁萱叮囑道,轉頭拿起武器竄出門。正面迎敵是殺手的忌諱,容易失去先機,但梧桑別無選擇,鏈刃在狹小的室內無法發揮,他必須在外頭就解決他們。

似是沒料到他會率先出手,不良人皆是一楞,他們的獵犬倒是迅速做出反應,先後向他撲去。在梧桑的印象裡,畜牲一向比人難處理,他甩開鏈刃,首先纏住迎面而來的獵犬,振臂一揮,鏈刃割開牠的皮肉,獵犬恍若一枚濺血的蹴鞠劃過半空,砸向不良人。

他們機警地四散避開,同時抽出腰間的刀械,被扔出去的獵犬「砰」地腦袋著地,摔得頭破血流,四條腿抽蓄兩下便一命嗚呼。其餘兩隻狗聞到同伴的鮮血頓時退縮了,各自退離梧桑一段距離,緊閉的牙縫發出威嚇的低鳴。

梧桑倒沒閒著,鏈刃再次出手,這次目標是持弩的傢伙。那人反應迅速地舉刀隔檔,兩片金屬「鏘」地一聲互擊後各自彈開。梧桑沒有等鏈刃完全收回便一個箭步上前,左手的刀刃向那人的臉面橫掃過去。

「鏘」地又是一次互擊,那人成功隔檔住第二波攻勢。其他人也在此時聚攏上來。梧桑立即壓低身子一個旋身,右手的鏈刃隨著他的動作在空中舞出一圈保護的圓,有效遏止他們繼續靠近,並讓自身退回安全的地方。

雙方的對峙重新開始。

若在平時,梧桑能利用周遭環境東躲西竄,一個一個殲滅他們。在屋簷與巷弄間的追逐戰是他的強項,但此刻的他不是獵手,是需要守護一方領地的孤狼。敵人只要越過界線一步便是他的慘敗。

有了軟肋的殺手容易居於下風,梧桑清楚,他的敵人也清楚。

這批不良人的身手看得出是受過訓練的,不似朝廷收攬的街痞混混,肯定是裘老暗中安插的人手。緊接而來的數回交手後,他們完全摸清他的顧忌。他不能離房子太遠,一發現有人試圖接近門口便會冒險防守。梧桑幾次的捨命拚搏害他們折了兩條人命,同樣也給他留下數道不深不淺的刀傷。

他們唯一的弩手死了,但那人在死前放出訊煙,要不了多久又會有一批人趕來。時間是站在不良人那邊的,更何況他們手上還有兩條獵犬,鏈刃的保護可以擋住人卻擋不住畜牲。獵犬的幾次撲咬確實重創對方,梧桑的動作已沒有起初的俐落。

新的一輪交鋒展開,率先出擊的是他們當中身形最剽悍的一個。梧桑隔擋過他的幾次劈砍,每一下都重得令人虎口生痛。這次的攻勢他不敢硬接,側身跳開,卻又不能離門太遠。另一個面目黝黑的接著加入戰局,步步進逼限縮梧桑能閃躲的空間,他再次甩開鏈刃逼退兩人。

而此時一個烏黑的影子竄進梧桑的視線中,是不良人的獵犬,牠穿過鏈刃的防護撲了上來。吃過幾次虧的梧桑早已有所準備,他轉過左手的刀刃,正對獵犬的門面劈落,一刀將牠砍成兩半。緊跟在犬隻後頭的壯漢剛舉起刀,卻被飛濺起的鮮血和臟器干擾視線。

梧桑趁機調整鏈刃收回的方向,掃過那人的指節。那人慘叫一聲,旋轉的鏈刃切斷他的拇指與食指,刀子脫手落地。本以為這能減去一名敵人,但傷勢似乎抹滅不良人的理智,他大吼一聲用著全身的力氣朝梧桑撲去,直接把對方撞倒在門上。

「碰」地木門硬生生被撞開,兩人同時倒地,幾片碎裂的木板扎進梧桑的皮肉裡,他手裡的刀刃也陷進男人腹部。這下撞擊幾乎把他肺裡的空氣全擠了出來。梧桑聽見一聲孰悉不過的細微驚呼,是袁萱的聲音。

有道身影從他們身上躍過,闖進屋內。他艱難地吸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身上那人推走,抽出刀子連忙起身。另一人的目光本來在袁萱身上,但見梧桑解脫限制只能把視線轉向他。鏈刃在室內施展有限,梧桑只得近身作戰。他踏著碎步上前,刀尖連續刺出,那人趕忙舉刀阻擋,被他的攻勢逼得節節敗退。袁萱則趁機退到角落遠離戰局,免得拖累梧桑。

倒地的那人這時壓著腹部掙扎起身,鮮血從他的指縫湧出,如手指般爬滿衣襬。他咆哮著向梧桑撲去,豁出性命奮力一搏。梧桑不得已回身面對這個瘋子,側身撞進他懷裡,一個旋身雙刃劃開他的喉嚨。那人搖晃了幾步,倚著牆壁坐倒在地,鮮血在牆面留下觸目心驚的痕跡。

室內的另一人趁著梧桑還沒收勢刺出一擊。生死關頭,梧桑硬是藉著餘力扭過身橫掃一刀,砍掉那人的頭顱,但他仍是沒能避開攻擊,刀尖掃過腹部,痛得他半跪在地。剩餘的一人一狗見狀接著闖進門來,梧桑翻滾著躲過迎面而來的一刀,接著一腳踢開撲來的惡犬。獵犬嗚咽一聲退開,而那名不良人見他重整架式,沒有選擇追擊他,反而向著袁萱跑去。

梧桑怕兵器誤傷袁萱,只能選擇去勾那人的腳。鏈刃毒蛇一般竄出,纏住那人的靴子將其絆倒;而獵犬撲上前咬住了梧桑的小腿,同樣把他拖倒在地。梧桑立即揮著另一把刀刃向牠砍去。

牠趕忙後跳想遠離,仍是被削掉一只耳朵,發出受傷的哀鳴。梧桑逮著空隙忍痛起身。甫一立定,那隻受傷的獵犬便撲了上來!他迫不得已用胳膊接下牠滿口利牙,另一隻持刀的手趁機刺穿牠的咽喉。

噴灑而出的鮮血濺得他滿臉,但梧桑沒時間擦拭,他感覺後邊那名不良人已經站起身並舉刀襲來。他一把甩掉獵犬的屍體,準備修整架式迎擊,但累積的創傷干擾他的動作,膝蓋一軟又半跪在地。

遲了……梧桑絕望地想。

他聽見背後「噗咚」一聲,攻勢沒有如預期到來。

他勉力轉過身,正巧對上袁萱一雙惶恐的眼睛。她跪坐在那人背上,手中握著的匕首血跡斑斑,衣衫和臉都沾上鮮血。

戰局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幕。

不,不要。梧桑愣在原處,怔怔地看著那把匕首。

而對方震驚的程度顯然不亞於他。時間在一瞬彷彿靜止了般,梧桑能從袁萱眼裡看見有什麼東西崩塌了,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刀刃與她多麼不般配,並深切明白這刀刺下去代表了什麼。他一直以來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袁萱跨過了那條界線。身為醫者,她做了與救人截然相反的事。

在他們對視的短暫幾秒間,梧桑想告訴她,不是她的錯。如果有誰要為這一切付出代價,那只能是他。她應該要放任那人一刀刺穿他,而不是弄髒她身為醫者的手;但直到追兵的腳步聲接近,他一把拉起袁萱踉踉蹌蹌跑出門時,梧桑依舊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他們一路跑到某條連通各坊的暗渠,一躍而下。這條水道本是當初他和陸拾逃跑時應用的路徑,想不到今次他又用上了。觸碰到水流的瞬間,梧桑覺得身上的傷口彷彿野火般灼燒起來,疼得他眼前一黑,身子失衡嗆了一大口水。這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傷的不輕。

「梧桑!」袁萱焦急地喊了聲,連忙拉著他的臂膀助他矯正姿勢。

暗渠裡水流不強,拖著他倆的身子緩緩前進。梧桑感覺水中似乎有股力量正在一點一點抽乾他的意識和力氣,迷迷糊糊中他聽見遠處傳來兩道落水聲,接著是某人的叫喊。袁萱立刻拉著他的胳膊游進某條交錯的水道,接著又東彎西拐,很快梧桑便聽不見追兵的聲響。

像這樣的暗渠散佈在長安城底下,有的通向市集,有的通向皇宮;渠道網絡交錯且複雜,連常用此路的凌雪閣弟子都容易迷失方向,更別提不諳路徑的外人。梧桑記得剛進長安城時他只簡單和袁萱講過幾條小路,但依袁萱的性子,肯定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擅自用暗渠去了別處。

若在平時梧桑肯定會為此生氣,但此時他還得慶幸袁萱是這種個性。可暗渠雖助他們擺脫追兵,卻也讓他的狀況雪上加霜。他先前流失太多血,現在已有些意識不清了,袁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拖上岸。

梧桑有些記不得後來發生的事。他只覺得頭痛欲裂,身體疼得不像是自己的。袁萱想拉著他從渠道裡出來時,他連移動寸步都困難重重。

袁萱肯定對他說了些話,但具體是什麼他回憶不起來。他在眩暈中爬上階梯,在袁萱的攙扶下穿過夯土巷弄,最後看見袁萱推開一扇木門。他大抵是在這個時候沒了意識。

半昏半醒間,梧桑感覺有人在耳邊說話,但那聲音似是含在嘴裡,又像沉在水中,模模糊糊,辨別不出隻字片語。他想睜眼,但眼皮彷彿被封上了蠟,睜也睜不開。四肢像灌了鉛似地沉重。他的嗅覺還醒著,辨得出空氣裡潮濕的水氣與融在其中的血腥味。周遭冷得他直打哆嗦,迷糊地想起太白山的細雪。

雪。他有多久沒回太白山了?九年?十年?他是快死了嗎?若是如此,那他得把牌子--啊,不需要。牌子已經交給袁萱了,連同藏在匣間的密圖。她會取代墓林永遠記得他,就算最後袁萱選擇把牌子扔了,她也不可能忘了他--畢竟撇除愛戀,他帶給她的毀滅足夠袁萱恨上他一輩子。

能被一個人記恨一生,倒也是個成就。梧桑苦澀地想,不自覺放鬆下來,這一鬆懈所有感官都在瞬間離他而去。他陷入深沉的睡眠裡。

夢中浮現一張醜陋的面孔,一道彎月狀的傷疤橫切過鼻樑,讓那張生著爛瘡的臉更顯恐怖。某個人正掐著他的脖子對他咆哮,瞪大的眼珠彷彿能噴出火來,滿嘴黃牙唾沫橫飛。梧桑花了些時間認出這是他殺的第一個人。他用剃刀割開那人的脖子,因為對方想搶走他偷來的胡餅。那人當時掙扎了幾下便魂歸西天,鮮血沾滿梧桑的雙手與衣裳。

首次殺人的那天,他十一歲。

第二張臉是個眉目莊嚴的僧人,是他第一個暗殺對象。梧桑趁著夜色在目標獨自誦經時刺穿他的心臟,對方連感到疼痛的機會都沒有。那名僧人留下的小寺則被某位高官收走,改建成自己的庭院。

那是他第一次拿到殺人賞金。

第三張臉是陸拾的臉。他倆最終還是逃不開同門相殘的命運。被割開喉嚨時男人臉上還留著一抹猙獰的笑,彷彿就是丟了性命他也算贏得某場戰役。梧桑取下牌子便將屍體扔進河中,或許他錯就錯在想把陸拾的牌子送回墓林。

他怎麼也想不透自己為何要冒風險做這事?大抵是因對太白山有所眷戀。但這份執念卻險些送掉他的小命。再後來他便遇到袁萱。

恍惚間他又回到那幢有著藥草氣味的小屋,煎藥爐在一旁兀自冒著蒸汽,袁萱和她的小妹則坐在塌上讀著書卷。窗邊的老舊藤椅上,袁老先生舒舒服服地窩在那兒品著茶,偶而加入姊妹倆的讀書聲中。他依稀能聽見三人迸出的笑聲,可那些聲音似乎離他很遠很遠。

不對。梧桑想著。另外兩人都死了,他親手埋葬了他們。

他的腦袋漸漸醒轉,笑聲消失了,而藥草的氣味還在。梧桑吃力地睜開眼睛。月光從木板間隙流瀉進來,灰塵在空中漂浮。他察覺身邊坐了個影子。「袁萱……?」

「嗯。」那個聲音聽上去無比疲憊。

梧桑剛想起身就被對方按回原處。袁萱是對的,他注意到自己一動傷口便開始隱隱作痛。「我睡了多久?」他的周圍擺著盆碗、藥瓶和繃帶,有些繃帶上還殘有血跡。

「只有半天。」袁萱回答,「還不夠久。要喝點水嗎?」

「妳哭過?」他留意到那張蒼白的臉上有兩道明顯的淚痕,「怎麼了?」

「我……」袁萱的表情扭擰,似乎被戳到什麼痛處。她立刻撇過頭去,不想讓他見到自己的臉。

梧桑沒來由地湧起一陣不安。

「怎麼回事?」他的傷口依舊疼得令人發昏,而且眼皮沉重,但他仍忍著疲倦與疼痛坐起身。「妳……妳有哪裡受傷了嗎?」

袁萱搖了搖頭。「你好好躺著。」

「不要緊,我感覺好多了。」他扯謊,擔心自己一昏睡過去她就不見了,「和我說發生了什麼?」

寂靜在兩人之間縈繞。他看著袁萱反覆做著深呼吸的動作,每當她想開口時,決心似乎都會被某個東西抽走,迫使她回歸沉默。隨著時間流逝她依舊沒能吐出半個字。

梧桑環視周圍的東西,再看了眼自己經過處理的傷口,試探性地問:「和這些有關?」

這句話像是撬動某個機關,袁萱終於和他對上眼。梧桑看見那對眼睛裡有著滿溢而出的痛苦。

「我……我以為他會大叫……」她不明不白地開口,「我怕他把人喊進來,所以我--」她說到這裡突然哽咽,眼淚又止不住地落下來,「可他只是張嘴說了『蕊兒』……」

梧桑一把將她拉進懷裡,這動作撕扯到傷疤,但他沒哼出半點聲響。他已經猜到結果了,儘管他希望自己的猜測出錯。

「我早該想到他記性不好,但是我收不住手……我收不住手了……」袁萱的情緒徹底潰堤,「梧桑,我殺了他……我殺了那個老大夫……」她埋在他胸膛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可你猜我之後做了什麼?我把刀從他身上拔出來、扔進渠裡,因為我擔心有人能循著味道找著我們……我那時想的居然是這個!我……我根本不配做一個醫者……」

怎麼會不配?梧桑想著。他永遠記得那雙纖細的手是如何照看每位求診之人。過去他無數次坐在一旁靜靜看她替人把脈、施針,那樣的全神貫注,全心全意,誰都能看出她打心底愛這份工作。如果要說過錯,袁萱唯一的錯誤就是救了他這個殺人如麻的傢伙。

無論是錯殺一個或是十個無辜之人,梧桑都無關痛癢,他如何能懂袁萱的悲傷?可弔詭的是摟著她時梧桑仍能感到痛心。聽著袁萱一聲聲啜泣,彷彿她的淚水全部匯聚到自己心頭,沉得令他喘不過氣。但疲倦沒有因為傷感而放過他,它們重新佔據他的腦袋,迫使他再一次跌進睡夢裡。

這回沒有任何冤魂在夢中打擾他,但袁萱出現了。他夢見他倆困在一條很長很長的廊道裡,四周漆黑濕冷,袁萱死死拽著他的手想往前,但他的雙腳彷彿綁了鉛塊般沉得無法移動。他喊袁萱「放手」、「快走」,但她不肯聽,仍是拉著他。他聽見袁萱回過頭對他說了些話。

那些鉛塊似乎在她說話的時候消失了。他的雙腳恢復自由。

梧桑終於想起袁萱在渠道裡講了些什麼。

「我只剩你了。」她這麼說。

後來他是被戶外的嘈雜人聲喚醒的,剛睜眼的瞬間他下意識想去撈袁萱的身子,卻只摸到一陣空虛。他慌張地起身,正好看見袁萱端著一碗藥湯轉過身來。他剛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安穩地落下。

「別那麼大動作起來。」她平靜地說,「刀口子再裂開我還得重新替你上藥。」如果不是她的眼框還有些紅腫,梧桑肯定會當昨天的一切只是場夢。「能自己喝嗎?」袁萱接著又問。

「能。」梧桑想也不想便說,而當舉起的手碰到碗底時,他發現自己止不住指頭的顫抖。

見他面有難色的樣子,袁萱也沒敢完全把碗放到他手上。「還是我來吧。」她說。

梧桑有些愧疚地看著她。「抱歉……」

「用不著道歉。」袁萱舀了一勺藥送到他嘴前,「你沒有錯。」

「不對,我有。」他嚥下一口後說,「我肯定是哪裡疏忽了才讓裘老找著我們。」

袁萱聽了則是沉默一會,然後又舀了一勺藥給他。等到整碗藥都喝完了,她才放下碗勺緩緩地說:「不是你,是我的錯。洩漏住處的是我。」

梧桑聽得一頭霧水,「妳在胡說什麼?」

「是花。」

「花?」

「你替我帶回來的那些花,尋常人家是不會特地買的。」袁萱解釋,「你說裘佬的眼線佈滿長安城,當中有一、兩個賣花人也不稀奇。你不懂花草,因此被察覺出蹊蹺。說來這不該怪你,是我思慮不周。」說著她禁不住冷笑一聲,「你說我傻不傻?落到這般田地還想回味從前的風花雪月。真是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對不起,以後不會再犯了。」

梧桑答不上話,這是他第一次見袁萱露出這種表情。他很不安,感覺有什麼東西開始變了,而他無法阻止。他伸手想去抱她,袁萱沒有抗拒,任他把自己拉進懷中。

「怎麼變得這般愛撒嬌了?」她打趣地問。

「怕妳走了。」

袁萱輕輕地笑了,笑聲卻有些蒼白無力,「我哪捨得把你扔著。」

就是怕妳連我都不要了。梧桑默默地想。他能感覺出來,在袁萱平靜的面容底下,有風暴正在成形。

「妳可以恨我。」他唐突地說,「如果這能讓妳好受些……」

「恨一個人是很累的。」

「那也好過妳恨自己。」

聞言袁萱抬頭看著他,嘴角噙著一抹嘲弄的笑。「凌雪閣除了偽裝,還教人讀心了?」

『凌雪閣』三字她說的諷刺,梧桑頓時被噎得無話可說。以往她從不將凌雪閣與他相提並論,梧桑便以為他倆沒了關聯,殊不知在袁萱眼裡他們一直是一樣的。

似乎是發現刺傷了他,袁萱連忙說:「對不起。」

「不。妳是對的。」梧桑說道。兩人的關係袁萱一向看得清楚,不過是因遷就他所以沒坦白。被愛戀蒙蔽雙眼的是他。不管願不願意,他始終是凌雪閣的殺手,是他一直不願正視自己滿手血腥,執意要牽起她的手。

過去梧桑總認為只有自己需背負死在刃下的人命,但對袁萱來說呢?救了他性命的袁萱大抵不會這麼想。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他們之間從沒有維持現狀這回事,不是他選擇棄械從良,就是她被自己拉進深淵。

他根本不該和她在一起。

「我送妳回青岩。」他說,希望這個決定能挽回些什麼,哪怕出城後會永遠失去她。

而袁萱只是把頭埋進他的胸膛,好一陣子才說:「去哪都好,唯獨青岩不行。」她的聲音很輕,壓在他心上卻沉重無比,「我沒資格回去了。」

隨著話語落下,梧桑感覺她眼裡的光也滅了。

陸拾是對的。他想。他們確實是同一類人,誤把佔有當作深情,糾纏看成癡心。他所謂的喜歡不過是將袁萱囚禁在身邊,任其擺佈。他把她關在籠子裡太久,久到她失去高歌的興致,最終連飛翔也放棄了。

他親手毀了這隻漂亮的金絲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