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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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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溝鼠。冰川熱海總讓我這麼稱呼他,像他執意要喊我鳥啊、鳥啊那樣,逕自地將我劃進了他的舞台演員一欄,有著只有在台上演出時才會被呼喚的名稱。
  他說,鳥啊。雙手捧在我的臉頰兩側,向下低去的眼瞼半閉,纖長的眼睫遮住那兩顆時灰時藍的眼珠。你什麼時候才會從谷底飛起?
  我的掌心按在他後腰上。
  那裡沒有凹壑,無從生長出一雙翅翼。我以指尖摩挲著沿骨突起的丘,聽見他發出哼哼呢喃,彎下身將額首抵上我的肩頸。
  冰川纖細的兩隻臂膀順勢擦過我的脖頸向後舒張,他實在很瘦,彷彿只有皮而無肉,似是這個擁抱若再收緊些許,他的骨就會刺穿那張皮囊。至於血呢。我看向他蒼白如雪的肌膚,心想大概得折斷他的骨才會真正湧流出血,這毫無血色的表皮大概只是演出服一類的包裝吧。我絲毫不覺得這想法有多荒謬地想,按緊了他的腰肢讓彼此散發著熱意的肌膚更加貼合。
  「我說鳥啊。」他夾雜著低喘的氣音呼在我耳邊:「你什麼時候才會離開。」
  「……你想要我離開嗎。」我問。
  他則輕輕地笑了兩聲讓我自行解讀,然後忽地轉過了身,在我以為他真要離去之際,卻又只是重新向後將後腦靠上我的肩,然後一股腦地將唇瓣胡亂地按在我的側頸上。碎吻如霧,如繾綣在他那雙低彩眼底揮之不去的迷霧。
  我這再平凡不過的十六年人生裡,從未去過冰島,但與冰川待在一起時,總忍不住將他視作那座島的倒影雛形。
  不過,冰川的確來自冰島,至少導師在介紹這個去年轉來的白髮傢伙時是這麼說的,而我也隱約記得那串異國來的名字,在那時以一種神秘模糊的黏牙語調從導師口中飄出,不曉得被日式發音稀釋了多少。
  冰川從不肯再說,導師也不是擅長外語的人,我因此只記得他入境隨俗獲得的冰川熱海一名與他兀自要我記下的溝鼠一詞。
  你是誰,哪個名字才更貼近真實的你,又或其實我能毫無保留地相信眼前抱著的肉體鮮活過任何寄存於稀薄記憶的身影嗎?我細細地嗅著他身上的氣息,沉悶地想。
  溝鼠,我沒有離開的理由。啟口,我從後方攬住他薄如紙片的身軀,張開五指扣緊著他的肩頭,像鳶鳥擒物般將他往懷裡壓去。這裡很好,沒有理由。
  沒有理由所以很好嗎?他問。
  沒有理由,所以很好。我應,然後鬆開一隻手去牽他,輕扯著木柴般的手臂伸向後方,引導著他去碰我同樣空無一物的後腰。我們是一樣的,熱海。
  我感覺到他放鬆的呼吸沉了下去。
  彼時我仍以為他在尋找的是同類,即便誰也無法飛離地表都無所謂的同類。
  而他只是輕輕吐出氣息,側過腦袋將臉頰貼上我半邊臉,好似一種憐憫又無奈地洩憤。他抽回手,將兩隻細長的鬚向上伸出,擦撞過我的下頜與側臉。
  「但鳥啊。」他說,彎過了前臂撫過我落在兩側的髮,起初像要輕柔地捧起它似的,卻接著又以兩掌各自抓起,向前方猛地扯去。
  我反射性地鬆開扣在他肩上的手,轉而去按住床沿,好避免被這麼一扯後重心失衡。
  而他弓起了背脊,毫不憐惜地抓緊著那兩綹髮絲。迴盪在我們胸膛內的穹音本該貼合,皮與皮相吻,肉追逐著血流的脈動往更深處竄動。
  「我希望你記起如何去飛啊。」
  被扯痛的頭皮兩側發麻,彷彿要一路蔓延至後腰,激怒著躁動的骨要違反上帝旨意地硬生生從皮囊刺穿而出,長成人類也渴望的翅翼。

  我劇烈地顫動著在剎那落空一拍而永遠墜落深淵的心臟,五指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