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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療〉系列其十四

【其十四．春櫻】

　　每到春季，便是櫻花花開闌珊之時，每到這個時節，賞花便是全民的默契，在漫天飛舞的櫻花之下，片片的粉色淡而風雅。
　　同時那亦是武士精神所崇尚的，在那短暫的花期中綻放出最美麗的身影，並在最絢爛的那一刻繁華落盡，化作塵土。
　　象徵著他們大和民族的靈魂。

　　然而，水木其實不是真的非常喜歡櫻花。

　　的確，開得燦爛的櫻花著實美麗，隨風揚起的櫻吹雪更是絢麗。
　　但這份美麗，卻讓他感到恐懼。
　　他遙想當年，為了國家、為了尊嚴、為了驕傲，他和同梯的戰友們在奔赴戰場以前曾約定過，要在靖國神社的櫻花樹下相會。
　　曾幾何時，成為薄櫻之下的英靈，是個多麼榮耀的情操。
　　但在踏上戰場，面對那些無意義的犧牲，面對那些把下屬當作連牲畜都不如的道具的長官，曾經的那些英勇悲壯保家衛國的誓言與約定，全部都成了笑話。
　　那些驕傲的與自己笑談未來與榮耀家國的戰友們，沒有他們口中歌頌的未來、尊嚴與光榮，他們全部客死在異鄉，貪生並送他們去死的人卻活著得到雖敗猶榮的吹捧，而沒死成的自己還要被嘲諷怕死不敢履行在靖國的櫻樹下相會的約定。
　　因為流彈而被炸出了缺角猶如櫻花花瓣的左耳就像是在諷刺，恍如沒有光榮玉碎的他被靖國櫻樹之下的英靈烙下印記，昭告這是他本該要為國殉死卻還活著的恥辱。
　　自戰場歸來後這類的流言蜚語層出不窮，雖然在戰後復甦並譴責軍國主義的過程中，這些耳語逐漸淡去不再有人提起，並接受了日本戰敗的當下活著才是重要的事實，但那些傷害已經造成，只當作它們不存在或沒說過沒發生過這種事。

　　「水木你身為業務，如此俊美的容顏真是吃香呢！就像是美麗的櫻花一樣……」
　　同事跟上司曾說過類似這樣的話。
　　「……吸食著死屍的血液所以才如此生機蓬勃呢！」

　　櫻花之所以開得艷麗，是因為樹下埋著屍體。
　　掌權的上位者身披著盡忠為國的光環，是因為被他們推出去毫無意義死去的屍體堆疊出來的。
　　這也是在暗示他，之所以能存活至今，是因為他踏過戰友的屍身。
　　這是踐踏弱者的社會。
　　有的時候，水木會試圖這樣說服自己。
　　這因戰爭而破碎的櫻花耳，不是被亡靈烙下的死亡印記，而是在遭到痛苦摧殘之下仍頑強花開的櫻。
　　雖然這說法實在是過於浪漫，令他多少感到有些丟臉，但至少足以讓他撐過每一年公司賞櫻春酒時那些有意無意的調侃與嘲弄。
　　然而在哭倉過後，他才深刻認知到，櫻花帶給他的陰影沒有那麼容易就這樣放過他。
　　在撿到鬼太郎以前，雖然還不是櫻花花開的時節，但在看見櫻花樹的圖樣時，不同於過往，那無法壓抑的恐懼直接淹沒了他的理智，使他在某一次下班後的應酬酒會當場暈倒，事後得知自己是被當時瞬間嚇傻的同事送到醫院。
　　醫生診斷是戰爭後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畢竟水木曾是復原兵，醫生經手過的病患，有不少復原兵對櫻花都抱持著不同類型的陰影。
　　再考量剛經歷過哭倉滅村，身為唯一的倖存者又失去了在哭倉的所有記憶，醫生判斷大概在村中發生過什麼與櫻花相關的慘劇，直接刺激到了戰爭時期的創傷。
　　但只有水木自己最清楚，這份恐懼根本就不是因為十年前的那場戰爭。
　　當年他的同袍弟兄，與自己約定要成為櫻花之下的幽鬼。
　　但他知道……在那個吃人的村落，曾經有誰與自己在櫻花之下……約定過要活下來。
　　即使不記得，但他還是感覺得出來……自己之所以能活著，是那個櫻花樹下的約定換來的。
　　這個狀況，是直到在墓園撿到那孩子之後才比較沒有那麼嚴重，那一瞬間在腦海閃過的櫻樹與身影，即使依然無法克服那份恐懼，但使他看到了一絲絲希望。

　　這是水木成為幽靈族之後迎來的第一個春季，其實不只是人類，妖怪也很享受賞櫻這項活動。
　　但賞櫻這件事，鮮少出現在水木家。
　　小的時候鬼太郎還不懂為什麼，只知道他最愛的義父さん好像都不怎麼參與賞花的活動，小時候少數的幾次賞櫻還是奶奶帶他去的。
　　他曾問起為何義父さん不跟著一起來，明明櫻花那麼的漂亮。
　　但他的義父さん僅只是苦澀地笑了笑，將較小的那份便當遞給他，並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髮絲。
　　「是啊……櫻花很漂亮，所以我就不去了，免得漂亮的櫻花因為我而變得難看。」
　　嘴巴上說著算不上是藉口的藉口，但鬼太郎看到了他的義父さん眼中帶著一絲絲的恐懼，以及對方的靈魂閃爍著不安的光芒，自那之後他就沒有再問過這個問題了，直到後來從父親那聽說哭倉的事情，他才隱隱約約察覺緣由。
　　之後他曾向他親愛的義父說，若義父真的沒辦法去的話，他不會再跟對方提說想要看櫻花了，但他親愛的義父さん卻只是露出苦澀地微笑並將自己擁入懷中。
　　「這是我個人的問題，你喜歡的話，我不會阻止你，你不用因為我的關係屈就自己。」
　　雖然義父的聲音十分沉穩堅定，但他感覺得到環抱著自己的身軀一直止不住的在顫抖著。
　　「……義父害怕櫻花嗎？」
　　他如是問，他的義父沒有直接回答，緩緩的將手臂收緊。
　　「……也許吧……我……害怕櫻花與它伴隨而來的約定，那對我來說……就像是個詛咒。」
　　在記憶尚未恢復以前，義父的回答是如此，在記憶以及父親的身軀都恢復之後，義父的櫻花恐懼似乎有緩和不少。
　　雖然不會因為櫻花的圖紋意象而感到生理上的不適與恐懼，但對於隨著春日而來嬌豔綻放的櫻花似乎依舊存有陰影，戰戰兢兢的站在遠處遙望似乎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因為老夫曾跟水木約定過要活下來……就在那櫻樹之下。」他的父親哀傷的說道，「水木大概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某個跟他在櫻花下約好一定要活下來的人，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失約死去了吧！即使他不記得究竟是跟誰做了這個約定。」
　　他永遠記得水木恢復記憶的那一天，他那人類摯友看著還是眼球的自己又哭又笑，小心翼翼的將自己捧起，額頭抵著手腕像是在自己跟前拜跪，他就像是崩斷了絲線的人偶，從失去與絕望的枷鎖中獲得解放。
　　「你義父是個細膩但同時也是個很遲鈍的人，他需要時間修復心裡的傷痕。」遙想著自己的身軀恢復後的這些年，他的人類摯友依舊僅只是準備好美味的料理跟酒，在家門口帶著歉意替前去賞櫻的他們送行，他無奈的笑了笑，「雖然現在還只能遠遠的遙望，但……沒問題的。」
　　幽靈族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以及耐心。

　　看著父子倆大包小包出門的背影，水木駐足在玄關好長一段時間，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背影為止。
　　春風徐徐，淡粉的色彩飄落玄關，幾瓣落櫻輕輕地撫過他伸出的掌心，散華似的灑落在他如今已雪白的髮絲。
　　他朝家門外張望，不知何時家附近那棵櫻花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
　　即使反應不如往日激烈，但每每到了春季，他總是感到不安與壓抑的恐懼，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份陰影的根源是來自於那將自己層層囚禁的約定。
　　然而今年，那份如老友般的恐懼似乎忘了時節。
　　他沒有忘記過去那些與櫻花緊密連結的陰影，然而直到現在他才頓時發覺……
　　這份陰影已經不會再吞噬他了。
　　那些與他約定在櫻樹之下相會成為戰爭英靈的戰友們，這些年來沒有因為自己未跟隨他們一同死去而咒詛自己，徘徊在自己身邊也不是在等著自己什麼時候履行約定。
　　在那一日的雨夜，他們放下了牽掛並將未來託付給了自己，並相約若有那個緣分，在沒有煙硝的未來再次相會。
　　他曾以為曾經有個人為了自己活命在櫻花樹下失了約，然而他實際上不曾食言。
　　雖然花了點時間，路途也十分顛簸崎嶇，但ゲゲ郎頑強地完成了他們的約定，只是他沒有發現，也沒認出來。
　　「啊啊……原來如此……」水木有些破碎的嗓音如此低語。
　　他們都在等自己發現，他不是被櫻樹陰影囚困的罪人。

　　在拎著大包小包的便當與零食抵達約定好的集合地點，看到家庭聚會總是一起行動的水木還是缺席，幾個比較熟識的妖怪們還是感到失望。
　　「水木先生今年還是沒辦法來嗎？」撒砂婆婆無奈的問道，換得的是父子倆有些失落的表情。
　　「……這也沒辦法，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可以理解。」撒砂婆婆這麼說，也沒有特別為此再多說什麼。
　　雖然說不失望是騙人的，畢竟這一年來水木的轉變他們也都有看在眼裡，但也不免思考是不是抱持了太高的期待，以為在水木成為幽靈族後，那些深根於對方靈魂深處的創傷也會隨之煙消雲散。
　　「嘛……那倒也沒關係，就慢慢來吧……人類就是這樣，但也因為如此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水木先生嘛！如果他那麼颯爽的捨棄陰影當作他們不存在，可能還會想是不是他被什麼其他妖怪附身了呢！」子泣爺爺灌了口酒後豪爽的接著說道。
　　看著鬧得歡騰的妖怪友人們，ゲゲ郎沒來由的想到在哭倉那一夜的酒會，他好懷念那一夜與水木及後來一同加入酒局的妖怪們的氛圍。
　　自哭倉之後，他幾乎就再也沒有看過水木那一夜的率真了，恍如那一日的真心坦誠如曇花一般，僅綻放短短的那一瞬間。
　　畢竟他很清楚，那些過去不是能夠輕易啟齒，更不用說哭倉的創傷狠狠的與對方過去的陰影相互污染，即使掩飾得很好，但水木還是封閉了自己，而那……也只有他自己才能走出來。
　　他將手中的那杯酒一飲而盡，有些惋惜的嘆了口氣。
　　「真想讓水木也看看這樣的景色哪……」
　　ゲゲ郎喃喃的說著，並將一旁的酒壺撈了過來，但輕盈的手感與清澈的水聲告訴他酒水早已見底。
　　「……這壺不是天狗的酒哪……」
　　雖然也不是刻意，在這樣的酒席，ゲゲ郎不會帶家裡的那壺天狗釀。
　　因為在他的心底始終覺得，天狗釀是僅屬於他跟水木的回憶，沒有水木，他是不會獨飲那壺酒。
　　「本來還想著哪天能夠跟水木一起在櫻樹下……唔啊！」
　　突然一個沉重堅硬的東西穩穩的自他的腦門點到為止的砸了一下，當ゲゲ郎抬頭仰望時，他覺得似乎看見了藍寶石。
　　他們就這樣互相凝視了良久，連周圍原本喧鬧的聲音也頓時噤了聲。
　　看著對方那副不可置信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他的嘴角微微揚起，並舉起了方才往對方頭頂敲去的那一大壺佳釀。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都說是賞櫻的酒席了，怎麼總是帶會見底的那壺酒？」他曾經是人類的摯友晃了晃沉重的酒壺，「既然是酒席，當然要帶這個喝不完的酒壺不然怎麼夠喝？這時候就是要把私藏的東西難得拿出來獻寶啊！」
　　聽到摯友的這句無奈抱怨，ゲゲ郎的眼瞳微微的冒著水氣。
　　「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他伸出手一把捉住對方的手臂，將對方整個人拖到他身旁的蒲團上，「因為那壺酒是只跟你喝的喏！老夫才不要這麼簡單的拿出來哪！」
　　更不用說，若你不在，縱使佳釀再怎麼銷魂也沒有意義。
　　「不過……你沒有問題嗎？」
　　「什麼問題？」
　　ゲゲ郎抬頭仰望怒放的參天櫻花，徐徐和風垂落花瓣揚起了櫻吹雪。
　　雖然沒有說出任何下文，但他知道對方懂自己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但我覺得好像……心裡比以前平靜了很多。」
　　他的摯友也仰頭凝望著那漫天櫻花，眼神閃過了一絲絲的遺憾與憂傷。
　　「我一直以為我是脫隊沒有跟上赴死行列的那個懦夫，這份恥辱就這樣永遠的烙印在我身上。
　　良久，他的嘴角勾起了無奈的弧度。
　　「……但現在我好像知道了，我沒有被拋下，而是被託付了未來，這樣的話……我可要抬頭挺胸的踏出去，不然可是會被笑的不是嗎？」
　　在櫻樹下的他，比起落櫻更像是薄櫻的化身。
　　絢麗、短暫，卻十分閃耀。
　　他就那約定中相會相聚的櫻花。
　　「看來今天比其他的任何紀念還要更值得盛大慶祝的日子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ゲゲ郎？」
　　ゲゲ郎二話不說直接將對方按如自己的懷中，蹭著對方卡著薄櫻花瓣，襯著陽光隱隱閃爍這虹光的雪絲。
　　「因為今天是吾友你……是水木你跟吾等在櫻花之下重聚的日子哪！」
　　在櫻樹之下，ゲゲ郎隱隱約約在櫻吹雪中，看見了幾個曾在水木身邊看過的熟悉影子。
　　是的，今天是比任何紀念都還要值得慶祝的日子。
　　是他重要的摯友真正走出過去，重新啟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