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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闊別三年來到山上時,熟悉的小屋裏已經散發起空洞的氣味,讓他鼻頭一澀,噴嚏驚起一片塵埃。

召喚出來的紙片踩着橘火,順着時間摸去,三年前,三十五個月前,三十四⋯⋯然後在三十一個月前泯滅。任他再努力追溯痕跡,也不過是徒勞無功。

只探測到極其微弱,且陌生的咒術痕跡。

衣服的碎片落在小桌旁,翻倒的兩隻茶杯滾到房間角落,裏面的茶水自然早就乾了。

他閉上眼,想着,乾掉的還有甚麼。

————

「原來你休假是到這裏來了啊。」

Vox打量着四周。山間的微風拂過,小溪在這裏分岔,環繞着一座樸素的衣冠豖。Shu並不意外Vox找到了這裏,畢竟惡魔順着靈力摸過來完全不奇怪,他此行也沒有試圖隱藏自己的氣息。

「我來探望一個老朋友。」Shu如此回答。

倒不如說,其實他在等待Vox跟上來,因為他有事情一直想和對方談談。

Shu凝視着那座墳豖,揮手在身前放出幾朵火苗,轉身面向Vox。仔細看,那是形態各異的小紙片懸浮在半空,底部虛燃着單色火焰。

Vox眼神一銳,映着紅光的那紙片瞬間焚化成灰燼。

「哦,失禮了。」Shu見狀道。看來惡魔不太喜歡自己的本質被窺探,今後他會多加注意。

「如你所見,這是Luxiem在百年前的靈魂形狀。」

Vox瞅着剩下的幾張紙片,該說是紙片人嗎?其中的確是有兩個小人在金黃的焰火下黏糊在一起。他好奇Ike的靈魂形狀,卻發現那裏只有藍焰孤獨地燒灼着空氣。

橘色火苗上雖然有紙片,但是又更奇怪了。那根本沒有人形,而是一隻類犬的生物,正趴着到處嗅嗅,此刻在他們眼下忽然向墳豖衝去,扒着墓碑邊就不肯撒手。

惡魔臉上露出憐愛之色。多麼可愛的狗狗,而且這小傢伙看上去真高興,尾巴晃得彷彿能瞧見三道殘影——不對。

「⋯⋯Mysta的前世,是一隻三尾妖狐。」Shu撫摸起墓碑。這是他以前草草立下的,沒想到一晃眼就過去了將近百年。如今他還是無法為墓碑刻上姓名,只能在必要時刻,譬如現在,他低聲介紹着:「也就是這座墳豖的主人。」

「我稍微向你解釋一下,Vox。在動物成為妖精的修煉中,天地靈力是不可或缺的。通常他們死後也會回歸天地,修為便化作烏有。但凡事都有例外。」

Shu指向地面的小溪。

Vox順着望去,定睛一看,發現了端倪:「⋯⋯水的流向被改變了。不是因為地勢。」

Shu點頭肯定,神情凝重:「他比我想像中還要強。光是穿着過的衣物尚且如此,那麼轉世靈魂⋯⋯我想你明白的。」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和Mysta線下的時候。他身上好像有些奇怪的東西。我本還以為那是我引來的呢。」Vox挑起眉毛,點着自己下巴回憶道。

「原來你已經察覺到了。」Shu在墓碑前蹲下,用指腹揉着紙片狐的小腦袋,迷你狐狸舒服地把眼睛瞇成月牙,又湊過來用尖嘴來碰碰他的指尖。「那你為甚麼沒有幫他除掉?他身上的髒東西越來越多了。」

「你跟蹤他?」Vox先注意到的是這一點,尖銳地提了出來。

Shu聞言抿起唇,沒有回答。

氣氛僵持了片刻,只有溪水的聲音繼續涓涓流過耳邊。Vox抬起頭。天邊的日光被雲層遮擋,分散成大片的白,透亮但不至於刺眼,是相對難得,但又見過許多次的景色。

「惡魔不能過度干預其他靈體,那是你們咒術師該做的事。」

Vox瞥了對方一眼,輕聲說:「而且,在我們長生物種的一生之中,實在遇過太多似曾相識的靈魂了。有時放下過往對雙方都是好事。」

「我只是想幫Mysta。」Shu將紙片狐從墓碑上輕輕拽了下來,讓小傢伙躺在左手心,右手覆於其上合攏,不讓它再次逃脫。

Vox回頭看見對方的動作,沒有再說甚麼。

————

「Shu,說話。」

Mysta盯着坐在對座的人。雖然家庭餐廳裏其他食客的交談足以蓋過他的聲音,但是他不相信Shu的沈默是因為這些。對方看似盯着自己,實則雙眼失焦,完全就是在走神。

「我說,Shu,你可以不用特意跟我去同一個酒店,既然你之前已經預約好另一個就算了。」

Mysta重複了一次先前的話,然後補上一句:「當然我也不會過去。臨時取消預約要被收百分之幾的錢,那不是完全沒必要嘛。」

「還有這個。」Mysta把對方的手機推回去:「這一帶的餐廳指南加菜式推薦就不用了,我自己隨便吃吃就好。」

直到被自己的手機碰到,Shu才如夢初醒,將手機放到一邊,另一隻手上看不見的結印也悄悄撤去。他眼見Mysta身上那縷黑煙只被除掉一半,剩下的迅速回到對方身周縈繞,甚至隱隱有繼續壯大的趨勢。

他為此皺起了眉,隨口說,但是Mysta,你確定自己不會再吃下黴菌嗎?不會喝過期牛奶?還是跟着會好些吧。

「⋯⋯好吧Shu,我想我該這麼說。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不太舒服,總之就,感覺不對頭。我已經是成年人了。」

Mysta按住桌面,抓起外衣,往自己身上套了起來。「兄弟,你最近是累了吧?時候也不早了,你自己一個人好好休息,我就先回酒店了。不是你那間。」

「但是你——」Shu的話在看到Mysta的餐盤時嚥了回去。

對方的碟子上早已清空,只有自己的食物還維持着完全可以拍照打卡的擺盤。他嘆了口氣,草草往嘴裏塞着義大利麵,機械地咀嚼,差不多了就抽起餐巾紙擦嘴,轉頭喊來侍應。

「先生,剛才離開的先生早就付過餐錢了。」侍應幫他收走餐具。

Shu聞言一滯,留下小費道謝後便匆匆離開。不久他又折返。侍應在店門附近等着,將落在座位的外套還給他,順帶感激道,很久沒見過像您這麼慷慨的先生了,您一定是外地來的吧。

在對方向自己遞來外套這刻,Shu才突然瞧見這衣服上也籠罩着淡黑。他不着痕跡地壓下自己的猜忌,耐心和侍應寒暄幾句,其間多番打量,然而對方怎麼看都只是普通人,不可能是這黑煙的來源啊。難道說,那黑煙是從Mysta身上來的,而自己非但沒能清理乾淨,還讓它留在了身上?

他再次踏出店門,找了個偏僻處,彷彿迫不及待似地展開追蹤術式。他必須確認一下才能安心。

Shu身前懸浮着一朵黯淡的紫焰,散發的光芒像滅蚊燈那樣微弱又無害,卻映得他面部輪廓如鬼魅般詭異。

「叮鈴鈴⋯⋯」途人的電話鈴聲陡然響起。

那聲源近得如此難以置信,Shu心臟一緊——沒想到自己竟鬆懈到了這個地步。這也不是懊悔的時候,他當機立斷將追蹤焰火徒手掐滅,同時拉上衣帽,迅速離開原地。

直到他反覆確認四周無人,才緩緩攤開了手。Shu唇邊扯起一抹苦澀。

他用咒力凝聚而出的火,居然燒傷了自己。

原來如此,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咒力是雙面刃。沒有人比咒術師還了解這個道理。理應如此。

————

百年前的動盪使無數生靈塗炭,又孕育了無數咒靈,徬徨於世間。戰事中本也是自身難保的咒術師,卻彷彿不明白原理一般,向蠢蠢欲動的妖怪一族宣戰。

人類社會是少了許多勞動力,那也輪不到妖怪來幫忙,因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咒術師協會的會長嗤笑一聲,妖怪只會偷偷摸摸詛咒人類來使自己得益,看,他們的野心暴露了吧,根本與咒靈並無區別!

「——誅之。」

於是戰爭下的戰爭展開了。就連明面上的和談也不曾有過,因為咒術師和詛咒的對抗本就不為人知。只是一波遊走在世間認識邊緣的暗流,為了人類而戰卻無表彰,為了自保而戰卻落得身首異處,死後化作咒靈繼續無窮而無意義的糾纏。

徒增痛苦。

當妖狐見到那個人時,對方倒在冰冷的岩石上,拿溪水都潑不醒。於是他將對方連拖帶拽地帶進小屋,用尾巴充當枕頭,直到那人終於勉強掀起眼皮,黏糊糊地跟他道了謝,然後又抱着自己的一個尾巴尖睡了回去。

「老兄,咱們在開戰來着。」妖狐用另外兩條尾巴戳着人的臉頰,一輪翻箱倒櫃的把對方身上的咒具都扒了出來。也是,正常人哪有背後長兩團火的。

對方依舊毫無反應,沈睡得近乎昏迷。

妖狐好奇地翻來翻去,還找到了對方咒術師協會的證書。上面寫着高級咒術師一級榮譽,哇那死在他手上的妖怪和咒靈一定很多吧。

妖狐正琢磨着要不要幹掉對方,連詛咒都準備好了,就差一手打進這個咒術師的體內,忽然覺得尾巴一緊。他發現是對方揪住了自己的尾巴,輕輕說道,求求你了,不要殺吧。

求求你。

他樂了,啊你們咒術師以往可沒在手下留情的,互相殺殺就剛剛好而已,拜拜了您嘞。

「會長大人⋯⋯」

聽到這話,他的手在毫釐之差煞停。

⋯⋯話說那張證書上的確沒有簽名,還沒有效力呢。他將狐尾翹起來,摸着下巴思索。

「其實本座還是有點偵探頭腦的。嘿嘿。」他說着,心裏已經猜到了大概。

等Shu醒來的時候,就是一雙藍得發綠的眼瞳擠在眼前的光景。他視線上移,看見那對橘紅的獸耳動了動。下一瞬他就發現自己貼身的咒具全沒了,知道身份已經暴露了給眼前的妖狐,心裏一歎:看來自己的命就到此為止。

「太快放棄了吧,小少爺。」狐狸的毛髮輕輕掃過他的鼻下,收回了枕在對方腦後的尾巴。見對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妖狐瞇起眼嘿嘿笑道,既然你身上也有咒術師留下的咒力痕跡,我們算是同類啦。

「⋯⋯我自己就是咒術師。」

「拜託,我當然知道。」妖狐說:「你和協會的老不死鬧翻了?」

Shu默認,隨後掙扎着要起來:「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妖狐把他的腦袋按回去:「少亂動,別剛救回來又嗝屁。」

「⋯⋯Shu Yamino。這是我的名字。」

「叫我Mister就好。」妖狐回應道:「是你們語言中『先生』的意思吧?就那樣叫吧。我們妖怪很少取名,反正同族越來越少了,也用不上。」

Shu揉了一下腦袋,才發現自己連舉起手臂都有些吃力。他垂下眼眸不作聲了。看來會長大人真的不打算給他留條活路,自己還沒死完全是因為得救於妖怪。他自嘲一笑,雖然最終落得如此下場,但是他不後悔。

「是個男人就給我拿出膽子,回去把事情搞好。」妖狐坐到小桌前,尾巴捲起Shu,將對方放在另一張椅子上。「你身上沒有妖怪的血腥味,我想我可以相信你吧。」

「我沒有殺過。這就是為甚麼我被殺。」Shu低聲回答:「現在我也無處可歸了。」

「那就在我這裏避一避吧。三四十年之類的,我還不介意。」妖狐倒是答應得很大方。

Shu忍不住搖搖頭笑道:「⋯⋯人生可沒有那麼多個十年。」

「噢,Shu,你以為——」妖狐的臉龐突然在Shu眼前放大,眼睛閃爍着妖異的光:「協會的老不死多少歲了?」

那張和人類一般無二的嘴,吐出的話卻如此明確地道出了之間的區別。

「他生怕死後會變成自己手下的咒靈那樣。於是為了長壽,他迫使妖怪給自己下了永生的詛咒,至今求死不得。」

這場滑稽愚蠢的戰爭,只為私心報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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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與『祝福』一體。」Shu深呼吸。Mysta身上的髒東西,實際上是自己的術式引來的。越是試圖拔除,只會讓它的力量更強。

他的記憶都開始在霓虹燈下模糊,抖起的粉塵渲染着光束,照着他不老的容顏。作為長生種,他的年資還很短,從接受妖狐的永生祝福計起不過一世紀,還無法像Vox說的那麼灑脫。

協會終於在三十年前解散,恩怨已了,比起他因此得到的虛長生命來說,彷彿彈指之間。

如果成功了,接下來他還能做甚麼,他這樣問過Mister。妖狐說,一個人妖共存的世界,如何?

但是你連協會解散那刻的勝利都沒能看到,遑論那個遙遠的未來。恐怕現存的妖怪也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吧。

乾掉的還有血色的仇恨,只剩下一個隱姓埋名的咒術師,跌跌撞撞,終於找到新的伙伴。卻是他的轉世。

「是我過保護了啊⋯⋯」Shu摸着燒傷的手心喃喃自語。Mister和Mysta終歸是不同的,只想着彌補遺憾,結果做過了頭。

「道個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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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休息夠了?」

Shu眼中的Mysta籠罩在一片黑霧裏,幾乎連面容都看不清。他點點頭,向Mysta一五一十地解釋自己早前的異樣,除了永生以外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我很抱歉,Mysta。」Shu略微昂首,直視對方雙眼,認真說道:「我已經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不會讓這再發生。」

這一瞬Mysta覺得自己眼花,或者是想像力太好,彷彿看見了Shu所說的那種黑霧在身前飄過。他甩了甩腦袋,對方的敘述有條理得過份,明顯是抽離了太多感情去講那件往事,反而顯得有點太可憐,把他感染到了。

「兄弟,我知道你不好受。」他試探着打開雙臂,向Shu湊近半步:「我也明白不想失去一個朋友的滋味。只要你確定能分清我,Mysta Rias,和那個Mister,我們就還是好兄弟。再不然,Nina前輩應該也能幫忙。」

Shu點點頭,深深擁抱了回去,猶如將自己丟進那片黑霧之中,任由它淹沒過口鼻。

再見了,Mister,塵封在我的記憶中吧。他心中默唸道。

直到他瞧見,黑霧被自己的觸碰染成橘紅,瘋狂地湧向Mysta身後,在他眼睜睜下凝聚出了不可思議的形體。

Mysta感覺到對方的身體明顯變僵,一陣疑惑:「老兄你怎麼了?」

那是三條狐尾,在Shu眼中,靈動得彷彿有生命,輕輕戳了他的臉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