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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



落雪了。

風逍遙從二層的防火梯上翻下來,撲進巷角的陰影中時,還有閒心驚嘆不已——這是她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雪。

今年苗疆也一如既往,早早降下初雪,鉛灰的雲層密密低垂,兜頭籠罩都市,飛卷雪片雖作了天穹下唯一的亮色,尚不足夠消解這分壓抑。

然而對生長於溫暖道域的少女來說,連拍拂面靨的寒風都帶新奇感受,細小白沫捲入掌中,轉瞬即逝、吹呵可溶,苗疆的雪,原來就是這樣的東西?

風逍遙長呼口氣,熱霧在臉邊氤氳消散,禦寒的夾克在先前一場遭遇戰裡被她當成誘餌遺棄了,連同口袋裡的最後一卷苗幣。於是眼下她身無分文,武器也所剩無幾,只穿一件單薄的白裙徘徊在陌生街巷,更不必提裙角尚濺一處鮮明的血跡。

這裡是城中新老城區的交界地帶,繁華商店街與錯綜複雜的老街舊巷犬牙交織,一街之隔便差別迥異,從風逍遙的角度看去,對面便是商鋪林立的拱廊街,熙攘的人流倒是甩掉尾巴的好掩護,只是以她眼下的裝束貿然闖入,只會平添注意適得其反。

她隔著裙幅按住大腿邊固定的最後一支刀,明知追蹤的殺手正在步步逼近——雖然現在還未留意到她藏身的巷道,但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她理當爭分奪秒地為自己找尋生路,但她的目光仍落在街邊掃來掃去。

拱廊下,櫥窗暖光映雪,紳士淑女衣冠楚楚,一對對把臂同遊、從容來往,零星笑語隨風飄遞過來,苗疆話不同與道域的柔軟口音,起轉自帶鏗鏘韻律,纖纖女性唸來亦乾脆果決,風逍遙心中微動,明知險境,還神遊在異域的光景裡,附近巷道中的腳步越來越急越來越密,她聽得清晰,卻仍舊不改好奇的張望,只暗地裡攥緊了刀柄。

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逃出修真院的自由代價太高昂,可她想做的尚未做、想看的未看夠,不甘心、不服輸——她用力眨了眨眼,就在這時,視線忽然掃到了街邊的一個男人身上。

男人一身正裝三件套,臂上搭著大衣,戴一頂素面軟呢禮帽,帽簷下的金色鬈髮簇擁著斧鑿般的側臉輪廓,正隨著流風的吹拂而微微搖曳著。

他獨身立在行道旁,如暫時駐足,又如有約等候,三兩遊人從他身邊款行而過,空作了時髦亮眼的佈景。

對方是一人,看來也不缺自保之力,只要他願意——風逍遙的心忽跳飛快,疊入四圍逼近的足音之中——如果自己還有最後一個機會,那就是現在。

來不及分辨這決定到底是靈光一現還是魯莽行事,風逍遙突然孤注一擲地從藏身處閃出來,快步穿過街道,撲進男人懷中,旋即綻開自己還能露出的最粲然的笑容:“對不起嘛,讓你久等咯!”

有一瞬她幾乎聽見了血液在耳中轟鳴的響動,無暇許願、無暇祈禱,說這是押上性命的豪賭也不為過,她也做好輸光身家的心理準備,幸而男人並未將她推開,可是下一刻,她看見對方向自己垂下了視線。

他比她高了太多,她的目光要翻山越嶺才能望向他,從毛呢馬甲到頷下的溫莎結,終於向上看見那雙藏在帽簷下的眼睛。因為俯角而顯露出來的一對虹膜,像兩粒燒熔的金子,深不見底地將她框入其中,在冬日暮色裡,足帶叫人為之一燙的溫度。

風逍遙未意識到自己看入迷、看著迷、馳魂奪魄,但周圍的人聲、風聲、腳步聲確實靜止了剎那,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男人已經從容抖開臂上大衣,裹到她的肩頭。

這件標準守舊派的切斯特大衣,平駁領,單排扣,剪裁雅緻,只是量體裁衣的及膝長度,到了風逍遙身上便直直墜到腳踝,像小孩子偷穿年長者的衣服,倒是完全阻隔了凜冽寒風——隨即,男人又摘下了頭頂呢帽,壓在了風逍遙亂糟糟的棕髮上。

幾乎是同一時刻,數個面相不善的男人從巷道內衝了出來,氣勢洶洶地四處張望,不顧附近路人都被嚇了一驚,其中一人粗暴地命令著什麼,顯然激怒於獵物再次脫逃,於是幾人立刻散開,重新投入搜捕之中。

生死交關的一刻,身後腳步急促,就算是風逍遙背對街道,也覺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男人卻毫無動容,只如寵愛年輕的戀人般,摟住少女的身體,將她帶入臂彎。

“臉,轉過來。”

落在耳邊的低沈指示帶有不容拒絕的意味,風逍遙幾乎反應不過來事情的發展,下意識地順從男人的話,將臉埋入他的懷中,她聽見頭頂響起了男人應該是滿意的輕笑。

這姿態如任一對相偕遊玩的戀人,殺手與兩人交臂而過,對於H·亨伯特式的情侶毫無興趣,男人神色自若地收緊手臂,將風逍遙帶入熱鬧繁華的拱廊街,他的步幅很大,就算照顧她而放慢,風逍遙也得費點力氣才能跟上。

她仰著臉望他,根本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腦中的念頭亂糟糟,他是誰、他怎麼知道自己的處境、他為什麼肯幫自己、他有什麼目的——最後這些雜念隨著卷落細雪的流風全部吹得散落,只剩下最後一個無關緊要的印象烙在眼底——雪片落在那頭金髮上,就像撲入太陽般毫無痕跡地消融了。

“看看有什麼你喜歡的。”

男人停步在一間裝飾考究的女士服裝店前,看來不是當真在徵求她的意見,也可能只是做戲做全套,風逍遙被他箍著,本來也無提出反對的餘地,又以為他是以防跟蹤要帶她穿後門走,便隨著他推門入內,店內暖風隨著風鈴叮噹響動一齊撲面,內外全然春冬兩個季節。

進到室內,風逍遙才緩過氣來,意識到自己真快凍透了,一抬頭正對上嫻雅的女店主的微笑。鐵驌先生?真是稀客!久未見令妹光臨,這位是?

她一邊寒暄,一邊幫手風逍遙除去了禮帽和大衣掛起,後者剛想起自己裙上還有血跡,來不及遮掩,卻發現對方像是根本沒有留意到。

男人一隻手按在少女削薄的肩頭,話說得十足坦蕩,為她挑一身。

女店主露出幾分曖昧的莞爾,含笑與男人作著推介——這一面都是最新設計的款式,自然若要最好的效果,還是需得量過尺寸⋯⋯風逍遙莫名覺得侷促,可找一人假扮情侶、混進人群是她自己的計畫,為什麼又要因別人配合而臉紅?

她有些不自在地環視起了店舖,一直在想店主方才對男人的稱呼,那是他的名字還是姓氏?怎樣聽都不太常用,是哪兩個字呢⋯⋯一邊又姑且遵從老習慣,百無聊賴地記著新到處的佈局和路線。實則風逍遙這關在修真院裡做了十年殺手學校優等生的貧瘠人生裡,根本無青春少女逛街購衣的經驗,自然她只能大概認出這似乎是間成衣與量衣兼制的店舖,做工精緻,件件價格不菲。

寬敞的店面的另一端還有兩三對人客選看衣物,不知是因為男人英俊高大的形貌,還是因他們不像父女、做情人又實在怪異,時不時明裏暗裏投來注目。風逍遙自覺男人若要帶自己從這家店裡走脫,吸引的注意就未免太多了些,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歪了歪腦袋,偷偷瞄了他一眼,卻不防正與男人打量自己的目光一碰。

對方似乎是被她的拘謹逗樂,幾不可見地翹了翹嘴角,從架上無比順手地取下一件針織白絨衫。風逍遙這才發現他似乎是婉拒了店主的招待,自己挑選。

“喜歡麼?”

“喜⋯⋯”風逍遙下意識回答,忽然反應過來那個目光是在估計她的尺寸,一時間直覺事情超出自己能夠理解的範圍,現在難道是這麼悠哉悠哉的時候嗎?!就算櫥窗外的人流中似乎尋不見了先前的尾巴,但假如是重新埋伏起來等她現身,那好不容易混進人群的意義不就沒有了嘛?

“那個我說!”不知哪來的勇氣,她一下抓住了男人的手,數小時未進水的嗓子頗為沙啞,她忙清了清喉嚨,才輕聲繼續道,“多、多謝你幫我⋯⋯但我覺得我還是趕快離開這裡才較好,今天的事情,我一定想辦法報答你⋯⋯”

“假若你有自己擺脫的辦法,何必向我求援?”男人不為所動地將白絨衫墊在少女的頜下,看了看效果,答得輕描淡寫,“且你缺乏一條最基本的概念,苗疆冬季不同道域,雪夜遊蕩,待及明日,你以為自己還會有談所謂報答的機會麼?”

欸⋯⋯欸???

風逍遙剛想反駁自己才不會不知道要找地方避寒!固然她也明白不到風中捉刀身亡見屍,琅函天絕無道理停止追殺,而自己確實已經沒有能破局的辦法了⋯⋯然後猛然從男人的話中提取到了最關鍵的信息,連男人把一條細紡毛呢的馬甲式背帶裙貼在自己肩頭都反應不過來了。

“你、你說了道域⋯⋯”她有些困難地消化這個怎麼想都不可能的唯一答案,再怎麼說這裡是苗疆,琅函天又沒有把修真院搬一個分部來!對方又怎會知道、還這樣巧地⋯⋯“你認識我?!”

和她吃驚的情態截然相反,男人依舊從容不迫地挑選著合他心意的衣物,儼然把風逍遙當成一個合用的衣架子,只有回答是全然的直截了當:“是,我知道你的身份信息。”

風逍遙呆了一刻,若非事先就知她是風中捉刀,尋常過路人絕不會淌到渾水這麼深。不過這雖然頗合理,其中還有不通之處,不同於意在滅口的琅函天,就算自己的成績不錯,這一看即知來歷不凡的異鄉男人不會為區區修真院的女學生大費周章——她眨了眨眼,很快重新反應過來:“還是該說,你是認識琅函天才對吧?”

男人掃了她一眼,這次倒是帶了幾分欣賞的意味,坦然頷首道:“你很聰明。”

雖說是被稱讚,風逍遙仍是有些苦惱地鼓了鼓臉頰,拿不準對方到底想要怎樣,只是幫忙嗎?還是想從自己這裡得到什麼?對方因為琅函天才出手,那反而說明兩人不是同一立場的關係,直接問他他會好好回答嗎⋯⋯而且掛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不是越來越多了啊!

“等一下啦!”在變成聖誕樹之前,她終於忍不住小聲抗議起來,“最少先告訴我你想怎樣啊,雖然、我是真的很感謝你幫我,但你,你也不是路見不平吧?”

男人移目回她面上,明明才初次見面,風逍遙總有直覺這絕對是他在惡趣味。

“我的幫助確實不無償,你很快就能明白。”完全沒解開風逍遙的疑慮,男人只是將壓在少女頷下的絨衫換為更加柔和的米白色,然後好整以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去換上。”

風逍遙瞪了他三秒,確信這專制獨斷的口吻全沒給自己留討商量的餘地,只好認命地垂下肩,在女店主笑吟吟的指點下抱著那一堆衣裙拐進更衣間換衣,等到她彆彆扭扭地鑽出來站到鏡子前時,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大約這就叫人靠衣裝,茸茸的領口簇著臉廓,毛呢裙幅包裹雙腿,溫暖合身之外,也讓鏡中人影一掃先前驚弓之鳥的顛沛形象,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只是風逍遙做不慣這種靚麗女學生的打扮,手腳怎麼擺放都怪怪,身後的女店主倒是不改笑面,低身幫她調整背帶、重梳過髮,另為她挑了雙帶跟短靴作配,這才心滿意足地一合掌:“哎呀,您這樣真是漂亮極了⋯⋯”末了,又徵求起挑選者的意見:“鐵驌先生覺得如何?”

有了這一句問,風逍遙才想起去看男人的神情,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輕輕一碰,對方挑了下眉,風逍遙敏銳覺察到那神色比起說欣賞異性,倒不如說是純在觀察她,只是由於風逍遙的目光中探究的意味尤為坦蕩,讓那觀察的末尾多出幾分笑意——他頷了頷首,儼然肯定她穿得不錯。

風逍遙連忙乾笑兩聲,轉回臉佯裝左顧右盼,一邊腹誹他到底在想什麼,身後女店主幫她摘下吊牌,又將她換下的白裙疉好放入紙袋,男人接過遞來的禮帽,卻仍將大衣按回風逍遙的肩頭,彷彿順理成章般攬她回自己身邊。

女店主將兩人送到門前,優雅地欠身:“鐵驌先生,期待您和小姐再度光臨。”

一般是當作客套敷衍的道別,男人居然嗯了聲,按了按風逍遙的肩膀,若有所指般翹了翹嘴角:“只要她穿著合適。”

“欸?”風逍遙抱著紙袋,不明就裡地瞠目,女店主卻掩口莞爾,跟男人一來一去打起了啞謎:“我對您的眼光可是很有信心。”

⋯⋯信心,什麼信心,挑衣品味的信心嘛??

隨著風鈴的搖動聲,玻璃門在兩人身後合上,風逍遙抬頭望望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掌明面是情人親暱的偽裝,但較真起來,更像是讓她別半途落跑的敲打。她不由偷偷鼓了鼓臉,繼續跟上男人的步伐,靴跟叩擊在行道的石板路面,兩人的足音一聲與一聲相疊,連同交錯的足印一起落在薄薄的積雪上,但風逍遙自己的心內可遠沒有這般輕快,倒不是別的什麼問題,主要是⋯⋯她實在有點餓了,將近一天沒有吃東西、沒有補充能量,修真院的耐飢訓練也做不到永動機的地步!

像是懂得不失時機般,飄卷冷風中適時攜來甜甜的奶油香,風逍遙立刻掉頭,果然看見街角停著一輛可麗餅車,車前排著不長不短的隊伍,售窗內還在繾綣地放著不具名的新古典樂。

風逍遙對音樂一竅不通,可轆轆飢腸對高熱高糖的餐點無法拒絕,她努力追上幾步,揚起頭叫住男人:“等一下、等一下!”

對方慢下腳步,低眼看她:“嗯?”

雖然這種時候提出要吃東西可能不太讀空氣,但風逍遙認為對方看起來還想從自己這裡得到或者了解什麼,那大可既來之則安之,沒必要忍耐確實的需求,她輕咳了聲,指指那輛甜品車:“我想要吃點東西。”

男人順著看過去,繁華的商店街不乏雅緻舒適的餐廳,而那裡排的多是情侶與女學生,很難說這種指定沒有點孩子氣的惡作劇意味——視線再落回來,風逍遙在那目光下,無辜之無辜地眨了眨眼,與其說是等他同意,不如說是也在觀察他的反應。

五分鐘後,風逍遙站在街邊,左手一份隨大流的草莓可麗餅,右手一杯男人塞過來的熱可可,悻悻地咬著吸管,沐浴甜品車那邊仍然落過來的八卦注目禮,反倒是男人安之若素地收起皮夾撥了個電話,期間還有閒情問她,不好吃?

很好吃很好吃!風逍遙兩頰都塞得滿滿,儼然化尷尬為食慾,對方通話的隻言片語裡擷取不出什麼信息,但不過片刻,拐角處轉過一輛素黑轎車,徐徐靠邊減速,滑停在兩人面前,打開了後座的自動車門。

車窗降下,駕駛座上坐著個留小鬍子、看不出多大年紀的男人,他朝風逍遙一笑:“風小姐,請。”

對方明明是頗矜持的笑不露齒,風逍遙卻總疑心自己看見了鯊魚張嘴,她扭頭瞧了身後的男人一眼,男人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上車,兩人坐進後座,這輛素樸的轎車旋即發動,很快便駛離了商店街。

“Boss,若不是您又打了電話來,”小鬍子咬了枝軟七星,拾了隻點煙器點煙,“我本以為您打算放戎格組長鴿子。”

男人嗯了聲:“因為我發現,他的邀約可以有別的用途。”

“要是您真想對付他,怎麼不叫我多帶點人。”

“尉長以一當十,這個回答你覺得如何?”

“被老闆當面恭維,我恐怕自己即日就要去填海。”

風逍遙一隻耳朵聽著他們雲遮霧繞地打啞謎,扭頭佯裝看街景(然而男人似乎根本不介意她暗記路線),轎車駛出大半個城區,最終停在一座富麗堂皇到有點土氣的會所前,成對羅馬柱與噴水池,一簇一簇堆砌在天花板上的金菊苣浮雕,忠實地傳達主家樸實無華的裝潢偏好。她和小鬍子跟在男人身後,一進門就收到會所的頂禮接待,她聽到了很多聲的“鐵驌龍頭”,其中間雜幾句類似某種道上尊稱的“軍長”,同時還有很多道毫不遮掩的目光,越過男人之後,便肆無忌憚地落在風逍遙身上晃來晃去。

比起八卦這種溫和無害的詞彙,這種目光該定性為刺探二字才對,而男人大步走在前方,也並未對這種無禮之舉做出制止,風逍遙眨了眨眼,頂著這片密密匝匝的探照燈,捧起可可杯,我行我素吸得咕嘟咕嘟。

穿過大堂之後,會所內部的路線七拐八繞,這種設計美其名曰私密性良好,倒不如說是更有防人落跑的妙用,一路上不乏衣著清涼的姊姊投來笑目,可惜投射的對象自帶鐵面,從頭到腳看不出波瀾。一行人上到頂層賭場,倘說下層的客人還有些只是普通來歷,在頂樓消遣的客人則看得出個個非富即貴,如果風逍遙對苗疆再熟悉一些,便能從其中認出不少有頭有臉的角色。賭場在靠近一整面玻璃幕牆的位置設了一張尤為考究的桃花心木賭桌,賭桌上只空了一張座,顯然專等他們的到來。

桌邊零散地坐了幾個人,以一個穿貂的男人為首,此人點了支考究的比利高雪茄,站起身來與男人握手寒暄,十足的派頭和表面功夫:“鐵驌龍頭,白日尉長!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新場子沒東西拿得出手,見笑見笑!”

“戎格組長。”男人微翹了下嘴角,笑卻連眼睛都懶得進,隨後便不推辭地在唯一一個空座上落座了。

小鬍子乾巴巴地訕笑兩聲:“戎格組長,多時不見,上次的事承蒙您關照。”然後負手站到男人身後,客套得還不如不客套。

戎格倒也是笑著,只有臉色有些隱隱發僵,視線一掃,落到站在小鬍子後面的風逍遙身上。

風逍遙正含著粉色吸管,無辜天真地跟他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回他一個陽光燦爛的假笑,戎格這種老江湖,初一照面就將風逍遙上下都看了個完整,聲色場攜女伴不足為怪,可少女衣著精緻,披著的大衣卻明顯是件男式,尺寸的差異讓他有那麼一會兒疑心是男人破天荒憐香惜玉,但那老鐵樹不近女色道上人盡皆知,則第二個可能就是他那左膀右臂的白日無跡,但白日無跡三件套加克龍比穿得嚴嚴實實,彷彿生怕自己偶感風寒。

戎格一面重新落座,從美豔女侍應手中接過杯酒,掃了眼桌上,發現人人都面露迷惑,個個都在琢磨那少女的來歷,他是主家自然好發話,而看男人態度冷淡,他便也不必太照顧,便只用雪茄點了點:“這位是?”

他這一問不拘誰來回答,然而模糊發問自也有其空子可鑽,白日無跡笑出泛美式的八顆牙,只裝充耳不聞,男人則拈了片籌碼,直接截口:“玩什麼?”給他把釘子碰了個倒仰,更有甚者,少女拿那雙圓溜溜的貓兒眼仍笑嘻嘻地瞧他,目光一轉,又笑嘻嘻地將桌上數人都覷了個遍,最後收回來眼觀鼻鼻觀心地吸可可。

戎格面上發陰,旁邊有眼色地忙岔開來叫荷官,牌局便在這一片萬分微妙的氣氛中開局了。

風逍遙站得不遠不近,彷彿一個可愛的花瓶,視線卻從一開始就沒下過賭桌,一直來回觀察各人的動向,當踏進這個賭場之時,她就意識到男人那句“你很快就能明白”所指的正是眼前這場賭局,他既然選擇不透露兩人之間的關係,很可能是希望通過這種間離,旁觀出風逍遙自己獨立的行動或判斷——可是,究竟要展現出什麼樣的行動與判斷,風逍遙仍抱著一種孩子氣的玩心,很不打算特別快地想好。

賭桌上明面玩牌,實際仍是生意場,戎格拿著一條十數年前的分成慣例,要和男人談筆合作關係,繞來繞去,中心思想大約為:當初顥穹狼首賞識,才令你在苗北有做大做強的機會,如今與孤鳴家再度合作,鐵驌龍頭為何不展示些許誠意?對此,白日無跡代他老闆回以彬彬有禮的背書,要旨是我方已經表現足夠誠意,可見於如下一二三,誠意是合作雙向,貴方應有誠意如下一二三,雙方就此展開無比膠著的拉鋸。這種拉鋸風逍遙聽得百無聊賴,只有鐵軍衛三字頻頻落進耳內,她在苗疆人生地不熟,對於道上各勢力更加陌生,但她曾經無意中聽見過這三字,並非在苗疆——而是在道域,在琅函天的某次通話中。

與此同時,輸贏已經數度往來,籌碼頻頻流動,總價早逾百萬。風逍遙一開始便發現,這個場子採用52張發牌制,好牌難捉,就桌上四明一暗的牌面而言,無對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但那戎格顯然與荷官存在暗中的溝通,荷官隨著落注的動向調整發牌,並通過細微的身勢暗號透露其他人的底牌信息,讓他得以隨時加注、偷雞或者棄牌,導致儘管賭局的結果有輸有贏,從籌碼的總量上看,戎格仍在不敗之地。

風逍遙暗暗撇嘴,這個荷官是個老手,自己的目力經過訓練,才找得到他“發二張”的破綻,但這是戎格自己的場子,不出千利己才是奇怪,而戎格的聰明之處又在於,他並非每局都做手腳,而是根據桌上總體的局勢,給荷官以暗號,再行出千,是以一般人就算知道是千術,抓不到現行,也只有吃啞巴虧的份——那男人呢?

她又想起當時通話裡的琅函天頗多忌憚,能讓琅函天忌憚的,到底是“鐵軍衛”,還是這個人?風逍遙的視線轉回來,打量著那道挺拔的背影,帶著好奇的,還有點某種程度的期待意味。

即便背對,男人仍覺察到這目光,一個優秀的殺手會掩藏行蹤、掩藏氣息,當然也會掩藏注目,但這道目光因為主人分外大膽而極好捕捉——像某種狡黠的,街頭不憚被人發現的野貓。

他翹了一下嘴角,最初幾局過後,戎格出千的規律已然浮現,前幾局他捉到大對時戎格的落注都很謹慎,有時會故意以散牌棄注,有時又會在他扣了一對的前提下仍然穩跟不落,時機的把握恰與對方和白日無跡的拉鋸有微妙的呼應。

客場對賭,若抓不準主家的千術與策略,只會長居被動。他蓋下兩張已經擺在明牌的對牌,不緊不慢道:“不跟。”

戎格哈哈地笑了起來,籌碼如流水般移向他那一側:“鐵驌龍頭未免太謹慎了!我這一堆散張,你的對雖然小,再等一張,指不定能抓回三條,何必這般客氣?”

風逍遙在後面聽得翻白眼,第四或第五張若不給戎格湊出一副正好的對子,那便算她笨伯!

男人不見什麼動容:“玩你的牌,既無樂趣,只能謹慎——好比談你的生意,既無誠意,更該慎之又慎。”

戎格笑面一變,男人卻不給他接口的機會,一轉話鋒:“鐵軍衛可以讓利,前提是——與我談合作的是孤鳴本家。”

他隱隱帶出點惡劣的薄哂,於牌局再開前落下最後一句挑釁:“戎格組長,你能保證這一點麼?”

戎格的頰肉幾不可見地搐動了下,忽然又一陣大笑:“鐵驌龍頭,我真佩服你,少主若知道你這個態度,合作我們就不必再談!屆時你還有這種虛張聲勢的興頭嗎?”

空氣燥熱又微凝,像僵持本身具現,桌上陪賭的其他幾人只作著打岔的閒聊,卻不敢插手到那高壓氣團的中心,好在荷官很知時務,已經洗好牌,向連莊的戎格示意,隨時都可以發牌,戎格便冷冷哼出一聲,將手中那支比利高用力按在了煙灰缸裡。

風逍遙微瞇了下眼,接下來如同混沌中加入了催化劑,一輪底牌發過,第二張牌開始,男人起手便是方片A,牌面最優者先行下注。

“五十萬。”

儘管可以單純解釋為財力不足,但更像是得到某種暗號一般,桌上除卻戎格以外,其餘人均選擇了蓋牌。

戎格臉色陰沈,起手A為了誤導對家,通常不會叫大,而男人下了大注,明明白白地標誌這裡存在陷阱,且先前又加以挑釁,杜絕自己棄牌的可能——但這沒有什麼用。

他猜到男人看出自己和荷官串通,甚至可能也已經看出,荷官會通過用視線指示十二點、三點、六點、九點鐘方向表示撲克花色,左手表示J以上,右手表示10以下,同時使用指尖的與撲克背面圖案切口的結合暗示具體數字,但方才他按滅雪茄,是傳達切換另一套密語的暗號,而他指示荷官發給男人的底牌是K,兩張大牌相合就是為了要誘使他落大注,是以男人再怎樣,也仍然還身處他的局內。

他與荷官對視一眼,重又十拿九穩,於是拿起那張明牌的紅桃9,不陰不陽地笑了聲:“我如果不跟,恐怕又被鐵驌龍頭質疑誠意,五十萬。”

男人無動於衷,接下來梅花J,黑桃K,紅桃5,黑桃9,戎格的明牌已湊成一對,他晃了晃酒杯,慢條斯理道:“加注,一百萬。”

如果男人在這一輪棄牌,證明鐵軍衛的氣量也不外如是,如果他跟注,最後一張牌,荷官會按照他的意思發一張A,讓男人以為是對A比對9,實際他自己的底牌則正好可以湊成三條!

“跟注。”

“跟注。”

出乎意料的是,兩道回答同時響起,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到男人——身後的風逍遙身上,少女頂著堪比十六發助推式手榴的視線火力,將喝空了的可可杯擱在了一旁侍者的托盤上,露出天真坦蕩的笑臉:“不可以嗎?跟注,一百萬。”

賭局已經到這一步,戎格極其不耐這種變數,直接轉向男人,半點也無假作的好聲氣了:“鐵驌龍頭,你們鐵軍衛的規矩,是賭桌上連位子都沒有的人也能說話的嗎?”

然而風逍遙根本不吃他這套,在眾目睽睽之下,她逕自邁開腳步走向賭桌,靴跟叩擊在典雅的鑲木地板上,一聲一聲清脆悅耳,最後駐足在男人座旁。

“這位阿叔真會講笑話。”她歪了歪腦袋,柔順的馬尾輕甩,某種細微的氣勢立刻開始變化,與這聲色場格格不入的青春英美撲面而來,可愛漂亮之外,更像一把橫切的刀,蓄勢待斬。

風逍遙腿一跨,直接坐在了男人的膝頭,狀若親暱地攬住他的肩膀,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我的位子,不就在這兒嗎?”

舉座一片譁然,連白日無跡完美的泛美笑面都有裂開的趨勢,戎格死死瞪住男人的臉,想從那上面找到有關真相一星半點的蛛絲馬跡,這一次,那張鐵面竟然沒有吝惜於流露神情,確切來說毫無不悅、慍怒或冷淡之色,男人只是抬手,自然而然、好像合該如此親密地攬住少女的腰身。

“戎格組長,”他翹起唇,捉起一摞籌碼,放下的瞬間一錘定音,“我說,跟注,一百萬。”

戎格的臉色已經不能更加難看,荷官戰戰兢兢地看向他,短暫地視線交匯中,荷官微微點頭表示他確定男人的底牌無誤——戎格掀起自己的底牌,那張方片9正好端端地躺在原位,這讓他恢復了一些信心,決定不管那葫蘆裡究竟是什麼藥,都是白費勁!

“好!好器量,”他陰沈沈地向荷官一揮手,“愣著做什麼,發牌!”

如預定的那般,梅花A與方片10果然分置在了賭桌兩端,風逍遙朝戎格客客氣氣地道:“哇,真是不敢當,看來是我們這邊運氣比較好一點哦?”

戎格冷哼道:“沒開底牌,什麼都還說不定。”

“說的也是欸,看起來阿叔你也很有信心。”風逍遙研究了會那張A,儼然沒看到戎格被她一口一個阿叔頂得青筋直冒,隨後她放下紙牌,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該怎麼辦呢,要是你偷雞,那可不能被你嚇到啊。”

她轉過臉,朝男人露出一個非常可愛的笑臉:“不管怎麼說,兩張A在這,蓋牌就太笨伯了!”

這樣近的距離裡,風逍遙可以看清男人金色的虹膜裡纖毫畢現的紋路,其中隱晦的笑意層疊起來,如同金箔內映照的影,她被那影子晃得引去了注意,直到漣漪散開,金眼的色澤重歸於古井無波,才倉促調開視線。

男人卻好整以暇地揚起眉:“你說得很對。”

他看向戎格,將面前的籌碼盡數向前一推,毫無半分猶疑,兩道回答再度重疊:“All in。”

荷官的臉色全變了,旁觀各個竊竊私語,匯成嗡嗡的吵鬧之聲,戎格沒禁住這最後一把激將,將籌碼亦向賭桌中央一擲:“我跟你!揭牌看看到底誰贏誰輸!”

他猛然掀開那張方片9:“9三條!”

“欸呀,想不到真的有三條!”風逍遙驚呼出來,指尖點在牌背上,眼睛笑得彎彎,說出口的卻是,“但是太好猜了,真走、運!”

隨著特意咬重的走運兩字,風逍遙突然掀開了她從未碰過的那張底牌,不是孤零零的黑桃K,赫然是一張紅桃A被翻到了賭桌上,A三條與9三條,局勢明朗得根本不用看第二眼。

戎格豁然站起身,緊緊盯住少女微笑的面,下一瞬,男人沈沈的目光越過少女的髮頂電射過來,戎格緊緊攥住手,從喉嚨裡擠出來聲音:“⋯⋯你!”

他還想她會怎樣出千,結果居然就是最基本的偷換牌?!但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抓到她的手腳?!她究竟幾時動的手,為什麼他會看不穿?!男人用挑釁逼他必定出千,再用即將逼他不能蓋牌,最後讓這女仔換掉了底牌嗎?可他甚至不能說她出千,因為他沒道理事先知道底牌不可能是紅桃A!

為了不讓他察覺,一直保留到揭牌之前才掉換,他自己卻反被前幾局的出千堵了口,提前把握了他的動向,將籌碼全押、引他入彀——戎格幾度呼吸粗重,目光似要把男人盯出個洞,但他好歹還有組長的自持,片刻之後強擠出個笑來:“鐵驌龍頭,好手腕。”

男人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提小貓般一把將風逍遙拎起來,吩咐白日無跡道:“尉長,剩下交你,本金之外,桌上籌碼取六餘四。”

他側首掃了戎格一眼,逕自箍著少女離場:“我說過,七三或六四於我均無損,但前提不變,戎格組長,等你想好再找我來談。”

風逍遙被他提在手裡,腳都沾不到地,好比貓咪揪住命運的後頸皮,只有乖乖帶著走的份,途中不忘向所有瞠目結舌的注目禮一一回以無辜笑臉。比起來時七拐八繞的路徑,男人顯然摒棄了支道,不知怎麼就找到了最短的線路,頭也不回地帶著風逍遙揚長而去。

戎格的會所修建在燈紅酒綠的繁華地帶,然而如果步行,走下一段河堤風景帶,很快便能拋開迷眼聲色,今夜又是雪夜,腳步落在雪地裡,彷彿原本就該是這樣安靜。

這個時候,風逍遙總算得到雙腳沾地的基本權利,但男人並未鬆開手,她抬起臉看他,夜足夠黑沉,但還未沉到壓過了他髪上金色的地步。

她率先打破兩人之間的沈默:“你說過,我很快就能明白你為什麼幫我,原因就在那場賭局裡嗎?”

男人垂眼看她:“原因,是你自己找來給我的。”

風逍遙想了想,哈地笑開,從衣袋中掏出那張掉換過來的黑桃K,腕上一甩,紙牌便落進粼粼的河水中,再尋不到蹤跡。

“你想說,我表現得不錯?”她可愛地歪了歪腦袋,“可我不是為著別的什麼才幫你的忙,我只是覺得,那個阿叔太驕傲了,該教訓他一下!但假如我什麼都沒做,你打算怎麼辦呢?”

這次,男人的回答裡彷彿也帶了點心情不錯的笑意:“你如果什麼都不做,我也有贏的方法;事實是,你做得很好,比我預想到的還要更好。”

他停下腳步看向她,河堤上夜風流卷,細碎的雪沫落在他的髪上,就像紛紛擾擾地撲火。

“所以我將做的,並不只是幫助你,而是一個提議。”

風逍遙睜大了眼。

“我不僅可以幫你逃過短時追殺,更可以幫你徹底脫離琅函天的掌控,讓你來日有能力做到你確實想做的、真正適合做的。”

男人平靜地道:“我的提議是,你來和我站在同樣的地方。”

站在同樣的地方,究竟是指加入鐵軍衛,還是繼續像今晚這樣幫他,又或者只是如字面所言,將來都要和他站在一起呢?

風逍遙只有十六歲,在一個晚上決定這種事情會是太短,又或太長呢?

男人斧鑿的眉目在夜色裡更加濃墨重彩,光影切割中,只有那雙金眼不受控,依舊恆定地褒有穿透性的光澤。

她抿了抿唇,其實她已經有足夠多的線索了,但這一點,她就是要聽本人揭露才行:“可我都不知道怎麼稱呼你。”

於是男人翹起了唇,正式地回答了她:“鐵軍衛軍長,鐵驌求衣。”

那個今晚聽了那麼多次的名字,她好奇了那麼久,終於如願從本人的口中告知給她,鏗鏘的聲調唸起來和道域的方言那麼迥異,風逍遙模仿了下這種韻律,忽然露出了笑容。

“那我也得禮尚往來啊?風中捉刀只是我的代號,”她仰起臉來,可以預見未來還會有很多很多次,她將如此專注地凝視他,一如他落下來的,別無旁顧的目光,“我的名字——風逍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