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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海森從不給自己找麻煩。

世上有很多煩惱都是人們自找的,生活已經不容易,為何又另尋憂慮?想避免這一點很簡單,維持高度自我,時刻保持清醒,以智慧明辨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付諸簡潔明快的行動。

儘管他也認為自己大多數的行徑,皆具有一定程度的目的性,但也不是任何大小事都值得為其找上幾則理由,那只會浪費精力和時間。例如個人喜好的問題,偏好濃淡合宜的辛香、討厭黏膩纏牙的甜等等,就不需要深究緣由。

至於,喜歡或討厭某人需不需要理由?

從不淌進無謂的社交活動,他根本沒和任何人熟到能說上什麼好惡,即使他或許擁有看破人思想本質的天賦,但那也只會成為判斷是否應該跟對象有往後接觸的依據。

而卡維,作為他人生中唯一一個例外,艾爾海森對他的各方面,總能一語道出過於銳利的評價,並從不在意他氣得跳腳,兩人開始交往後也一樣。
在外人看來,艾爾海森總是不避諱於嫌棄他的伴侶。較為親近的朋友可以美其名曰好奇,實為調侃,問他到底喜歡卡維哪一點?
這時艾爾海森會雲淡風輕地拋下一句:我沒有喜歡他。

是的,你不可能會喜歡一個處處和自己唱反調的人,這份始自初遇的矛盾,延展至往後的每一刻。

那份無意間讀到的論文,誕生於和他不同學派的學長筆下。行文華而不實,觀念也和他大相徑庭,但後來的幾日內,他看待任何事物,總產生與自身邏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思路。

一段時日後,運氣使然他遇見了筆者。那人意氣風發站在講台上,滿懷熱忱講述作品的理念。文質彬彬完美體現在他身上,奔放的美與恰如其分的力量,顯眼的金髮與紅眸,在艷陽下是如此張揚,與其主人身為學者的狂妄有得較量。艾爾海森不自覺一同佇於台下,在一片叫好聲中,腦內進行了一場與講者的單方面無聲辯駁。

再後來,後來⋯⋯

艾爾海森眨眨惺忪的眼,清晨的暖陽舒展至房內的每個角落,將被褥曬得蓬鬆,照亮眼前一片金色的毛茸茸,他的鼻尖埋在細軟的髮中。卡維縮在他懷裡熟睡著,每當以這種狀態入睡,就無法阻止回憶的入夢。

徹底清醒前獨有的慵懶思緒,讓他不想移動分毫,髮間的清香纏著陽光的味道搔癢嗅覺神經,誘使人深呼吸攫取更多。明明是和自己一樣的味道,在另一人身上竟能如此突出。這傢伙總是嫌他用的洗髮水太澀,但就是不願意自己去買一瓶。

枝微末節至髮質,情節重大至人生觀,他們之間擁有太多的互斥,數也數不清,猶如光譜的兩個極端,但正是這樣的兩個人,現在過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平凡的每一天。

艾爾海森懶得理會旁人的不理解,自己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行。他嘴上說沒有喜歡卡維,但這個自意識到卡維在身旁開始的早晨,確實很不錯。

伸手探入眼前那片金黃,如名貴織物的柔順感觸流瀉過指縫,捲翹的髮尾眷戀地纏上指尖,他的手掌一輕一重,燦然的草原隨著撫摸搖曳,表面漾起一道又一道輕柔的波浪。

卡維迷迷糊糊地輕哼了幾聲,似乎是覺得癢,下意識想躲,在被窩裡胡亂蹭了一通後,仰頭睨了艾爾海森一眼。渙散的雙眸滿載著柔情,沒有任何一絲銳氣,看來他心情也不錯,實屬難得。
然後他眼睛一閉,又俯首將臉埋進艾爾海森的胸膛。

「挺舒服的,你繼續⋯⋯」

「不要,手痠了。」

「⋯⋯你很欠揍欸!」

「該起床了,卡維。容我提醒一下,今天早餐是你負責。」

卡維一動也不動,裝死。

「你再拖下去,我們都會來不及。」

艾爾海森心底再一次萌生了想把人一腳踹進廚房的衝動,但卡維的雙腿勾著他的,像互相攀附生長的藤蔓,居然卡得死死的,怎麼樣都無法抽身。他上有計策,卡維當然也下有對策,也罷,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本來就不指望能用上幾次。

「再賴一下⋯⋯等會動作快點就好了⋯⋯」

卡維的聲音漸弱,好像又要睡著,這人睡回籠覺的能力一流,但總不能霸道地拖累他一起遲到吧。

艾爾海森沉下臉,那就來互相傷害。

他的手迅速往兩人之間的縫隙探去,隔著寬鬆的居家服捏了把卡維的胯間。
被突襲的人瞬間像觸電般跳起來,卻被他的另一隻手臂牢靠地圈在懷中,同時,揉捏下身的幅度不減反增,卡維這時才意識到大難臨頭,扭動著身體掙扎。

「嗚哇!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現在就起床!嗚⋯別那樣摸⋯⋯」

卡維傾盡努力換來的結果是,得以轉過身去背對艾爾海森,緊緊併攏雙腿。拼命伸長的手終於摸到床沿,在他試圖將身體拉過去前,就被艾爾海森撈了回去,他只能大聲抗議。

「早餐是吧⋯早餐⋯⋯我馬上就端上桌!嗚嗯⋯艾爾海森你認真?現在做不是絕對來不及嗎?!」

艾爾海森原本只是想報復性予以些許懲戒,但卡維難耐的輕顫,壓抑的喘息,實在讓人有點難以招架。嘴上說不要,身體倒是很誠實,卡維屬於很不擅長對慾望說謊的類型,這點同樣和自己完全相反。
但他的自尊心可不允許他承認這一點,這就是為何他仍在嘗試逃脫。太容易看穿了,艾爾海森突然有些想笑,卡維口中還在嚷嚷著的早餐已經變質為掩飾情慾的藉口,而不是純粹的目的。

於是他完美地箝制住卡維的肉身,將他的靈魂釘在床上。人終究得學會面對現實。不得不說,艾爾海森還是挺感謝自己這身憑空發育的肌肉的,尤其是在制裁或教育某些人時候,特別有用。
他咬上卡維的耳垂,沉聲開口。

「那做快一點就好了。」

「要怎麼做快⋯⋯嗷!」

艾爾海森一個翻身將卡維壓制在身下,趴在床板上,拉過雙手揹在背後。他輕輕鬆鬆以一手束縛兩隻纖細的腕,沒有漏聽為逞強而克制的吃痛埋怨,力道稍稍收斂了些。
啄吻細嫩的脖頸,他輕聲引誘。

「只要你聽話,坦率一點,我保證很快讓你舒服。」

「你威脅我?」

「硬成這樣,不痛嗎?是因為很久沒做了?你不想要?」

「我⋯唔⋯⋯!你好歹稍微有點硬上弓的自覺吧⋯⋯」

卡維又低聲碎唸了幾句,踢蹬卻戛然而止。艾爾海森居高臨下看著到手的獵物,寬鬆的居家服在打鬧中被扯得凌亂,開背的服裝設計袒露光裸潔白的大片肌膚,讓眼下的光景看起來更加散亂不堪,彷彿已經過一輪糟糕的侵犯。

艾爾海森順著脊骨一路吻下,唇齒間充斥著卡維的薰香,為本就曼妙的軀體增添可口。吻來到後腰時,卡維發出壓抑的輕吟,下意識沉下胸腹,帶動臀部微幅翹起。
褪去輕薄的睡褲,艾爾海森揉揉兩瓣雪白的臀肉,如願收穫羞赧的嗚咽,和主動高抬的腰身。

艾爾海森揚起嘴角:「終於肯誠實了?」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要做就來吧⋯⋯真的不能拖太久哦。」

卡維就著趴姿,身體順暢地接納了擴張,艾爾海森的三指在他體內攪動,時不時按壓深處的敏感點,激起一陣陣拔尖的喘息。

「嗯⋯別玩了,繼續做啊。不是說要很快讓我舒服嗎,艾爾海森你是不是不行?」

意思是他準備好了。艾爾海森還惦記著自己提出的條件,要想儘快被滿足,卡維也必須坦率點才行。

「卡維,你可以試著坦然地表達出自己的慾望。」

「這不是我的錯,你總是愛潑我冷水⋯⋯」

「我沒有。」

卡維懶得說話了,側過臉來瞪艾爾海森,無聲地反駁「你就是有」。
艾爾海森並不作退讓,他靜靜等著那雙刺眼紅眸的銳氣逐漸消退,血色的洋掀起新一陣名為欲求的波濤,艷瀲的水面倒映出他的身影,溶溶地晃盪著,彷彿要將他溺斃在裡頭。

卡維挪動屁股蹭了蹭他的胯部。他似乎想轉動手腕,於是艾爾海森鬆開了束縛,因血液回流而泛紅發熱的指尖刮搔著他的掌心。
卡維艱難地啟齒,吐出近乎為唇語的一句「快點上我」。

初始的目的至此達成,雖然做法確實摻雜了不少私心,但也沒什麼。卡維已經足夠努力,艾爾海森如約馬上給了他想要的。
卡維在劇烈的攻勢下大叫出聲,不過呻吟的空檔還有餘裕和他抬槓。

「這樣也太快了!」

「嗯⋯!加緊腳步,否則⋯會來不及的。不是嗎?」

「你不會覺得自己很幽默吧?等⋯啊啊⋯⋯!」

不只是卡維,艾爾海森自己也快受不了了,不只受不了這個雙關爛梗,還有即將漫溢而出的愉悅。於是他加重了抽送的力道,帶領兩人一同攀至頂峰。

*

快感的餘韻使卡維癱軟在床上,他分明還能動,只是耍賴而已,大概已經忘了這一切的起因,真的永遠記不得教訓。最後艾爾海森拎著他的後領把他丟進浴室。
卡維認份地迅速洗漱完畢,讓出空間給同居人使用,匆匆閃進廚房。

隨後客廳馬上傳來咒罵,「明明就還很早為什麼要趕我想做就直說拼命找藉口還假公濟私」云云,大概是看到鐘了吧。這麼有活力的喊,小心外面街上行人都聽見,艾爾海森又揚起嘴角。

好整以暇打理好自己後才來到客廳,清爽的料理香氣從廚房傳了出來。兩人在早餐上的偏好難得相同,清淡好入口、食用方便的固態食物,因為艾爾海森習慣配書,卡維會再檢查過一輪設計提案的細項,湯湯水水的會妨礙手邊的事。

艾爾海森在餐桌前落座,咖啡先被端了上來,他說了聲謝謝,將馬克杯湊到唇邊,甘苦而馥郁的香氣是徹底喚醒精神的最後一步。

卡維很會泡咖啡,心思細膩的他對香氣亦有著敏銳的知覺和把控,口感厚實滑順,帶有芳醇的可可味,可以嚐出手藝精湛和他的用心。

如果他的時間觀念也有這麼精確就幫大忙了。艾爾海森翻閱著書本等著,等卡維在瓷盤上搗鼓出一幅註定被消滅的曠世巨作。

反正時間還很充裕,沒必要催。

早餐是烤土司三明治,內餡夾了煎得焦香的培根和新鮮的奶油,以及淋上清爽醬汁的雨林沙拉。
艾爾海森拿起表面金黃酥脆的三明治,咬下一口便繼續看起書來。卡維今天或許懶得和他爭辯擺盤的重要性,沒酸他幾句虛度人生,就坐上專屬於自己的位置。

「是說,我們妙論派最近申請的經費過了嗎?」

「工作時間外,恕不奉告。」

「真是,一板一眼的,閒聊而已嘛。」

「想調閱研究經費的發配,可以按照格式填好申請表遞交。表格去教令院拿,我身上沒有。」

「怪我找錯話題,就不該問你這個。」

卡維嘆氣搖頭翻白眼一氣呵成,埋頭安靜吃他自己的早餐。

*

艾爾海森的今日始於一個美好的早晨,但接下來都過得不太順遂。

起因是他剛踏入辦公室,下屬便倉惶地前來報告,說所有院派即將進入最終審核的一疊經費申請單都被他弄丟了。

學期伊始,現在正是六大學派勤於立新專案的時節,每天都有專案立項與伴隨的經費申請單如雪片般飛進書記官的辦公室,一夥人光是審核表單格式便忙得焦頭爛額,這傢伙現在說他把他們的工作全搞丟了?

那真不錯,直到申請表被找回來之前,他都不用工作了。不管是要去找回失物,還是逐一通知各學派重新遞交申請,都不是他該負責收拾的爛攤子,也別妄想他會幫忙。

艾爾海森俐落轉身打算閃人,離開前有心無心地多問了一句:那剎訶伐羅學院關於建築學的申請單呢?

也遺失了嗎,真遺憾,回頭要他們再繳一份吧。

之後的一整天,艾爾海森都在跑流程。

他向下屬表示自己願意幫忙處理剎訶伐羅學院的申請,但下不為例。
透過自己整齊歸檔過的專案立項申請,很快就鎖定應該通知的對象,這部分沒那麼麻煩,令人頭疼的是這之後的事務。

教令院的行政流程拖沓冗長,彷彿這麼做通過的研究就會變得比較高大上似的,即使他的職位階層高一些,有些覆核仍必須由底層的文員負責。

他先逐個向申請者再要了一份打印的表單,然後跑了許多辦公室和事務處,以「這幾份申請現在本該跑到最終流程了,請優先處理」為由要求插隊。
他也明白凡事講求先後順序,這說法可謂有些牽強,但基層文員面對表情冷峻的前代理大賢者,無一唯唯諾諾優先替他辦理手續。
看來那幾個月的苦勞,確實有些意料之外的價值。

當文件兜兜轉轉又回到他負責的最終審查階段,日暮早已西沉,時鐘的分針超過了下班時間幾個刻度。鐘點一到馬上閃人是艾爾海森的原則之一,他拖著被磨損得差不多的精神走上回家的路。

一推開家門,濃郁的食物香氣便撲面而來,稍微驅趕了些隨著自己回家的低氣壓,飯桌上已經出現了幾道擺盤精美的前菜。和客戶的討論早早結束,先一步到家的卡維從廚房探出頭,長髮低低地盤在腦後,裹著一條圍裙,手裡拿著根木勺。

「你回來啦?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鐘耶,這不正常。發生什麼事了嗎?」

卡維朝他微笑,語氣與其說是關懷,更多的是調侃。

「你真該好好答謝我。」

艾爾海森拖著有些遲緩的步伐往卡維靠近。自己同時感到疲勞和煩躁時的眼神大概有些嚇人,又說著意義不明的話,卡維肉眼可見地往後縮了縮肩膀。

「啊?為什麼啊?你想幹嘛?」

但他終究沒有繼續閃躲,任由艾爾海森從身後摟住自己的腰往懷裡帶,臉埋進沒了髮絲遮擋的白皙頸間,緊繃的神經這才放鬆下來。

「躲什麼?一副被家暴過的樣子。」

「你長得就一臉不懷好意。」

艾爾海森的唇貼上平緩跳動的脈搏,沉穩的木質調香水藉著體溫揮發。卡維穿著這支香,對外營業著與在他面前時截然不同的一種面貌,回到家裡再向他娓娓道來,這是卡維表達重視的方式之一。
艾爾海森偶爾會認真聽,但很少分享,畢竟他的生活平淡如水,也沒有卡維小題大作的天賦,不過今天倒是有些傾訴的渴望。

「我們辦公室的某人,把經費申請單全弄丟了。」

「也太誇張?但照你的性格,應該不可能幫他,而是理所當然地翹班去了才對。怎麼反而看起來那麼狼狽?」

卡維笑了出來,伸手揉了揉艾爾海森的後腦勺以示慰問。

「沒聽懂?也包括你們院的。」

「喂,不準當薪水小偷,有點上司的擔當,給我負起責任搞定這件事。」

原本輕鬆的語氣陡然一轉,卡維擺起了年長者的架勢訓斥,艾爾海森覺得他完全沒意識到這是在無理取鬧,但不打算抓著這點做文章。他今天聽太多人說話了,不想親手製造一顆風史萊姆在耳邊刮大風,而是想要點別的,柔和一些的東西。

「已經搞定了。我一個個向妙論派的申請人再要了文件,又替他們集體重跑了一遍之前的流程,這樣會比較快,但很累,所以我說你該感謝我的偏心。」

卡維噢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他願意如此操勞。

「也不必高興太早,最後撥下去多少錢不是我說了算。」

「但我們院的申請會比較早被呈上。」

在總預算寬裕的時候,經費的劃撥也會比較大方,搶先別人一步辦好手續總是有利的。

「看那人辦事的效率吧,說不定明早,文件就都回到我桌上了。」

「那也沒關係啊。謝謝你明目張膽的私心。」卡維又笑了,拍拍艾爾海森的頭:「好乖好乖。來吧,會撒嬌的孩子有糖吃,說說看,想要我怎麼答謝你?」

「那麼,今晚你主動一些吧。」

艾爾海森還貼在卡維的耳朵附近,於是他輕聲說完,才鬆開手臂。卡維回過頭來看著他,皺著弧度漂亮的眉毛,表情有些為難。

「這個有點⋯⋯要不你換一個?或者⋯⋯我可以拒絕吧?」

「怎麼了?你是不想做,還是不喜歡主動?」

「呃、我⋯也不是⋯⋯」

卡維的眼神閃躲,支吾其詞了半天,卻兜不出半句藉口,他因而有些惱羞成怒,反過來指責艾爾海森。

「為什麼你總是有辦法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而且不是早上才做過嗎?艾爾海森你的羞恥心去哪了?或者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

「我認為我的遣詞用字已經夠隱晦了。」

「呵,順便展現一下知論派的言語素養是嗎?用言語包裝淫穢的思想,並不會改變它的本質。」

「哦。所以你認為性愛是淫穢的?這個觀點或許會激怒許多正常的情侶。」

「我是特指你,整天都在想交配很不知廉恥不可理喻!」

「至少不像某些人。無論是在言語還是行為上,我都擁有明確表達情感欲求的能力。」

「別睜眼說瞎話,就連提納里他們都同意你就是個病入膏肓的死傲嬌。」

話題再延續下去會沒完沒了。卡維正努力嘗試轉移話題,就像早晨那樣;他永遠都在矜持,自我矛盾且無謂,卻也值得玩味,值得臨時起意的一場實驗。

艾爾海森才不會介意什麼傲嬌的鬼評價,只是不願卡維逐漸上頭的辯論欲持續發酵,強硬將話題拉回原本的軌道,忽視對方為了自我防衛,越來越只具有攻擊性的言論。

「你當然能夠選擇是否答應,卡維。我從來沒強迫過你,不是嗎?」

「你是失憶喔?好好回想一下早上自己做了什麼?」

「我想要的謝禮是今晚和主動。意思是,絕大部分的優先行動權都歸你,包括提出邀請這一步,而你的考慮期限,只到午夜十二點整。願意給你勞苦功高的戀人一些疼愛當獎賞的話,就自己準備好,張開腿,或騎上來⋯⋯」

卡維被這番話惹得整張臉泛起紅暈,又怨恨地瞪過來,因為他痛恨被調戲,這源於酒館裡一些對他見色起意的骯髒醉鬼,艾爾海森刻意將今晚自己的定位,往最糟糕的那方挪動了一小步,並勾起一抹堪稱邪魅的,發自內心的微笑。

「否則,卡維,半夜別偷偷摸上我的床,我說不定會忍不住,對你來點硬的。」

他伸出手,輕輕替卡維將氣得發顫而抖落的碎髮勾到耳後,暗示其言外之意,順利勾起耳根的紅,和水潤的眼中一閃而過的,光采而赤裸的期待,期待獲得一種不求而得的美妙懲戒,也就是——

「我會醒來,一腳把你踹下去。」

最後,艾爾海森用他最溫柔的聲音,狠狠敲碎卡維的最後一道防線。
他看著那張臉上的表情,隨著他話語的三個段落鬼轉了三次。從赤紅一片轉為一陣青一陣紫,額上青筋暴起,咬著牙,語言能力盡失。

他很滿意自己的傑作,他就是愛卡維這副模樣。既然打定了主意,今天不想要一顆風史萊姆在耳邊刮大風,那麼在製造出來的瞬間,就用尖銳的針戳破,讓他爆炸或洩氣噴飛至九霄雲外就行。

艾爾海森接過卡維手中可能成為兇器的長柄木勺,到廚房去拯救面臨鍋底燒焦危機的燉肉。

實驗的結果,就靜候夜晚驗收。

*

當卡維找上他的時候,已經過十一點三十分。艾爾海森正半躺在床上讀一本《意識,外在認知,與情感》。

卡維倒豎著眉毛扁著嘴,用上所有的氣魄表達他的不滿。他剛洗完澡,身著鬆垮垮的浴袍,前襟大敞暴露起伏有致的胸膛,腰帶勒出纖細的腰身;捲翹金髮隨意披散在腦後,今天有聽進忠告完全吹乾。
他手裡握一管潤滑的油膏,跺著重重的步伐逼近,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個求歡者,而是掄著棍棒上門討債的。

艾爾海森直起身坐好,望向強撐著尊嚴的戀人,一股酸軟的感受忽然自胸口蔓延開來,陌生卻又熟悉,面部肌肉因而很大程度地放鬆。

「你來了。」艾爾海森輕聲說。

卡維爬上床,跨坐在他腿上,沐浴露的花果清香環繞了四面八方;書的重量從手裡消失了,化為一聲無力的碰撞,卡維居高臨下,伏下他迷人的眼睛。

「我有個條件,你的手必須綁起來。」

「好。」

這不是什麼強人所難的要求,甚至有益於計畫的推進。艾爾海森會好好期待,只為自己保留行動自由的卡維,等會要變出什麼花樣。
可他也答應得太快了,一連串的行動邏輯,幾乎是在開口的一瞬間同時從腦中迸發而出。

人的感覺與認知存有時間差,時長視資訊的複雜度而定。人們偏好相信,靈性的人類擁有自由意志,行動產生於認知之後。然而某些實驗發現,感覺與行動幾乎同時發生,本該為決策者的自由意志被跳過了。剛才那本書是這樣寫的,真偽有待商榷。

卡維慢悠悠解開浴袍的束帶,柔軟的布料順著勻稱修長的身體曲線滑落,裡面什麼都沒穿,將自己徹徹底底呈現在艾爾海森眼前。
他半闔著眼,玩弄那條毛巾繩。

「手揹到背後。」

艾爾海森聽從指示,稍微側過身方便卡維動作。他們就著尷尬且不方便的姿勢完成這項任務。
之後,卡維撐起身半跪著,轉開油膏的瓶蓋,將透明的液體裹上纖長有稜的手指,往身後送去替自己擴張。在艾爾海森出任何聲之前,就開口低聲解釋他的行為。

「做點效果⋯⋯勾引你。我要讓你徹底後悔自己不能動。」

「那在事前準備的同時,你能抽空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呼嗯⋯⋯說。」

「傍晚我刻意表現得有些惡劣,你卻還是出現在這裡,或許還比平常聽話。卡維,你為什麼這麼做?」

卡維頓了頓,艾爾海森以為他要生氣,卻沒想到,他反而一掃氣場上的任何不快,漾起一絲純粹的微笑。

沒有詭計多端、挑逗傳情,也沒有虛張聲勢,或志得意滿,那一抹笑容純粹得艾爾海森無法解析出任何深意,他只知道,就是清楚地知道,卡維突然變得很快樂。

他還來不及繼續端詳、尋找線索,卡維有些發熱的手就捧起他的臉,貼上來親他的唇。輕淺的吻逐漸加深,兩人的舌糾纏在一起,互相追隨牽引,深入對方的地盤,直到氧氣被掠奪殆盡,才依依不捨分離。

艾爾海森輕喘著氣,相信卡維同樣暈眩不已,後者眨著迷離的眼,在前者面前晃了晃泛著剔透水光的三指,然後向下,將黏稠的液體抹在早已鼓脹得不像樣的褲襠上,惹得下腹陣陣發熱。

「⋯⋯喂。誰弄髒誰洗。」

「別忘了只要我開心,隨時可以讓你射在褲子裡。」

「那也算在你頭上。」

「再跟我爭這個,你就沒得選擇了。不想洗內褲就快選,要先用我的嘴還是後面?」

艾爾海森打算選前者。他們的每場性事中,只要沒有意外,口愛永遠不會缺席。

「嘴巴打開。」

「對學長講話客氣點,小學弟。」

卡維報復性——或許是報現在的,也可能是報早上的——捏了一把艾爾海森的胯間,才褪去兩層衣物一路滑至腳踝。
他俯下身去,親吻挺翹的性器,濕潤的舌面舔過每一寸柱身,舌尖才來到頂端打轉,直到全沾上他分泌的淋淋水光,才張口一鼓作氣吞嚥至抵上喉頭。

卡維一定不太舒服,輕顫著肩,頻頻洩出嗚咽的鼻音。但是艾爾海森很舒服。
口愛是一種全程委屈一方,取悅另一方的活動,然而被取悅者其實也正將最脆弱的部分交由對方掌控,讓口愛成了必須雙方擁有高度信任與默契,才能安然順利的行為。

『所以我才喜歡⋯啊不,願意幫你口,艾爾海森。因為要讓你心甘情願交出弱點,真的是天下難的事情,全世界可能⋯不,絕對只有我有這個權力!』卡維為此得意得哈哈大笑,有病。

身下的戀人開始吞吐起他的陰莖,熾熱的喉嚨擠壓包覆著分身,艾爾海森咬著牙喘息,頭向後仰抵在牆上。
說實話這點程度還不夠,他還會想要更多。平時可以動動手或挺腰,這些自主權都被不久前的自己給斷送,但也沒什麼好後悔,卡維的服務細節比以往更加深刻,是嶄新的體驗。

艾爾海森脫離牆壁的支撐、試著重新聚焦視線,注意到卡維的眼角濺出淚花,打算為他拭去,驟然想起自己做不到。

卡維伸手繞至他身後輕拍手背,安撫著表達自己沒事。
然後他開始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做深喉,讓性器抵達前所未有的深度,無法遏止的乾嘔反射折磨著他哭出聲來,呼吸不暢使悲鳴也變得破碎,卻給了艾爾海森偌大的愉悅。

艾爾海森死死咬緊了後牙槽,與源源不絕衝上腦袋的快感拉鋸,他想儘量迴避射在卡維嘴裡,但對方顯然想趁這個機會與他唱反調到底,用自身的痛苦,去換另一人滅頂的快樂。

艾爾海森徹底輸了一回。

濁液盡數被吞下,卡維緩慢而眷戀地吐出他的陰莖,再次吻了吻頂端。直起身來,手背擦去流淌至雙頰的該死的淚痕,只留下艷瀲的眼睛。

「唔⋯今天特別痠。」他揉揉臉頰和下顎,輕咳了幾回:「給你一點冷卻時間。」

卡維跨坐回艾爾海森腿上,脫了他的上衣在他的鎖骨親,啄吻一路蔓延至脖頸,轉變為啃咬吸吮。
艾爾海森也想咬回去,不過他不會再愕然自己暫時性的無能。

與其說習慣,不如說接納,因為這種剝奪也是他自願的,並帶來預期之外的觸動。
剝削的反面或許是特權,而這些特權現在只屬於卡維,他正在喜歡的任何地方留下酥癢的吻痕,揉遍艾爾海森全身的肌肉,讓神經都變得朦朧。剛才還散發著熱度的手貼在跳動的左胸上,沁出些許涼意。

「冷嗎?」

「『我還好』,」卡維故意甕聲甕氣地說,笑了出來:「是嗎?哈哈!耍你的嘛別皺眉頭,我真的還好。」

他將臉埋進艾爾海森的頸側,環抱住緊實的腰,讓兩人的肌膚相貼,互相感受著溫度。

「是你很熱,艾爾海森。」

「你可以吻我嗎,艾爾海森?畢竟我嘴裡都是你的⋯嗯,味道。我想知道,你現在願意吻我嗎?」

「今晚你說了算,不是嗎?」

艾爾海森仰起頭,薄唇微張。

卡維看著他笑了。柔和的面容映著昏黃的閱讀燈,變得溫潤而動人。
他貼心地多嚥了幾口唾液才吻上來,鹹腥的氣味混合著薄荷牙膏的清甜一同席捲口腔,衝擊的搭配蹂躪著所有味覺神經,卻不曾影響這個吻愈發纏綿悱惻,填補著無邊際的渴望。

下身傳來輕柔的撫觸,艾爾海森不禁低聲嘆息,卡維再次喚醒了他的分身,為下一輪性愛做足準備。

「卡維⋯先去喝點水,」艾爾海森在接吻的空檔趕人,「不然明天你的喉嚨會更糟。」

「不要。我不要放開你。」卡維環著艾爾海森的脖子,吻遍他的整張臉:「準備好再一次了嗎?」

艾爾海森沒有回答,生理反應早已給了答案。卡維慢慢沉下腰,以他的柔軟包容所有熾熱的慾望。

「嗯、坐到底了⋯⋯」卡維輕輕顫抖,緊閉起雙眼,低吟著開口:「好大⋯⋯感覺能幹壞我⋯⋯」

他有些失神,話語輕如呢喃,但艾爾海森聽得不能再清楚,詫異於向來矜持的天堂鳥今晚的反常。卡維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瞬間燒紅了耳根。

「你⋯你什麼都沒聽到!!應該沒聽到吧⋯⋯」

「印象深刻。」

「⋯⋯練習失憶和被謀殺,你選哪個?」

依舊環抱著艾爾海森的脖頸,卡維穩住重心晃起腰來,幾縷散落的髮絲隨之搖曳,搔癢著臉欲使人分心,艾爾海森只能皺皺鼻子和眉心。卡維輕笑著說「好可愛」,將自己的前髮一把捋至腦後,也對艾爾海森做一樣的事。

深吻不曾停下,紊亂的喘吟在唇舌間交織,水氣飄搖而上霧了眼睛。卡維的身影逐漸模糊,像一片投映在湖面上的月光,金燦燦的,水溶溶的,像艾爾海森幾近混濁的理性意識,即將潰不成軍。

「啊哈⋯裡面那麼舒服嗎?」

調笑彷彿裹了蜜糖般甜膩,艾爾海森在卡維口中也嚐到美好的滋味。每每舌尖輾過上顎,卡維就會絞緊一些,灼熱而柔軟的內壁火燒火燎著慾望,逼得他很快瀕臨極限,喘息愈發粗重,再次咬緊牙拼命忍下射精的衝動。

若不能同時高潮一定有一方要難受,只要再堅持一下子就好。
晚些嚐到甜頭的卡維已經融化般伏趴在他的胸膛,每次扭腰都舒爽得震顫不已,綿軟的吟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艾爾海森被柔軟的內壁吻得再也難以忍受,隨著卡維拔高的呻吟和劇烈的痙攣,一同釋放在戀人體內。

稍微從高潮餘韻脫身後,卡維最先關心起艾爾海森的手,趕緊替他鬆綁,想察看手腕是否受傷。但艾爾海森沒領情,失而復得的自由讓人神清氣爽,他有些急切地將卡維緊緊擁入懷中。

「你的手沒事嗎?快讓我看看⋯⋯」

「反正不痛,別在意。」

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也很短暫,直到兩人都感到有些睏倦,才清理了混亂的場面,躺回被窩裡膩在一塊。

艾爾海森還惦記著卡維的一反常態,於是他試探道:「你今天特別亢奮和主動,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嗯,突然想起某些事。」卡維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某些事?」

「你看起來一副毫無頭緒。好難得喔,真可愛。怎麼,不是說我很容易看穿嗎?」卡維的眼珠子轉了轉,演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原來如此,名叫艾爾海森的機器缺少感知美與愛的系統,難怪無法分析我在想什麼。」

「你很清楚我沒那麼在意你內心的小劇場。」

「你這時候應該說,寶貝拜託和我分享小秘密好不好。艾爾海森我警告你,我看你這張臭嘴不爽很久了,明早你就會發現它被我拿針線縫起來。」

卡維裝模作樣惡狠狠威脅完畢,咬了一口艾爾海森的下唇,鑽進他的懷中逕自進入夢鄉。

*

關於卡維作晚究竟回想起了什麼,艾爾海森確實如他所述毫無頭緒,但也不打算繼續靠自己深究下去。
卡維總是這樣,情緒大起大落,翻臉比翻書快,以感性搭建起自成一格的脆弱小宇宙,或許他翻出來的只是件毫不相關且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會留存在艾爾海森的記憶中。

幸虧要撬開他的嘴再簡單不過,就算清醒時的他不說,喝醉後的他也會出賣自己。

午休時間,坐在辦公桌前的艾爾海森打開虛空終端,傳了則私訊給提納里。

「晚上有空的話,四個人出去喝一杯?」

對面馬上傳來回覆:

『又吵架?』
『了解』
『晚上見』
『你請客^ ^』

無憑無據卻又不無邏輯的猜測。艾爾海森微微蹙眉,將其視作朋友間的玩笑,在訊息欄裡敲下幾個字送出。

「沒有吵架。」
『所以沒有要套話?』
「有空沒空?」
『欲蓋彌彰:)』
『今天晚下班,九點酒館見?』
「行。」
「不麻煩你了,我去通知另外兩個。」
『說好了,你請客我才去!』
「好吧。」

提納里這邊搞定,接著他切換到賽諾的頻道,訊息複製貼上。

「晚上有空的話,四個人出去喝一杯?」

賽諾也很快讀了訊息,他回覆道:

『我們今天晚上改喝問號嗎』
「喝酒。」
『就是你如果連標點符號都唸出來』
『就會變成「喝一杯問號」』
「喝酒。」
『不好笑嗎?』
「不好笑。」
『⋯⋯我不去了』
「提納里會來。」
『好吧我去救他』
『你男朋友靈壓太高了』
『兩個人才鎮得住』
「九點酒館見。」
『「酒」點酒館⋯⋯』

艾爾海森已讀賽諾的訊息,轉頭聯絡卡維。

「今晚去喝一杯嗎,四個人差你。」

另一頭隔了幾分鐘才傳來回覆。

『死線』
『沒空』
「我買單。」
『好耶』
『敢騙我你就死定了』
『喝垮你』

現在倒是趕著回覆了?他哼笑一聲,送出訊息:

「憑那幾杯倒的酒量?」
『閉嘴』
『幾點』
「九點酒館。」
「記得好好吃午餐和晚餐,不然喝酒又胃痛。」

艾爾海森思考了一會,補上一句:

「還要我請假照顧你。」

卡維沒有讀。
直到鄰近下班時間,艾爾海森才收到一個『:P』。

*

今天卡維和客戶吃晚餐,至少能讓人少點操心他的飲食作息。艾爾海森下班後先回了家一趟,簡單解決晚餐後看了會書才前去赴約。他抵達酒館時,其餘三人早已聊開,桌上堆了幾隻空酒杯,也不知道是誰的戰績。

遲到是故意的。他不在的時候,卡維特別管不住自己那張嘴巴,就像現在,正嘰嘰喳喳地說艾爾海森的壞話。

「⋯⋯那可是我精心設計的書本放法耶,按照高矮和色票排得超整齊,花了整整一下午!然後我那個美感喪失殆盡的男友呢,就二話不說把書放回原本的樣子,還說這樣放才合理!重點是!他平常根本就不整理書櫃,看完就隨便亂塞回去,這樣有個鬼合理可言?他就是為了氣我吧?不是嗎?提納里賽諾你們評評理,艾爾海森這傢伙是不是很過分!」

「好的好的,這已經是罄竹難書的本週艾爾海森罪狀第七點了。我們能進入幫助你找回愛下去的動力的環節了嗎?」

「我是要愛他什麼?他一個優點都沒有!」

「那更簡單,沒愛了就分手。」

「不分!!」

卡維大概喝醉了,氣得彷彿能看見頭頂冒煙;提納里扮演著討厭自己工作的情感諮詢師,一邊暗戳戳吐槽一邊嘻笑著勸慰;賽諾淡定地扮他的黑臉,在被輔導者快破防的當頭打蛇隨棍上勸分,兩人一搭一唱誘導卡維上演各種反覆橫跳,艾爾海森覺得他們其實根本也很愛作弄卡維,或者把人灌醉好拿八卦當下酒菜。

他們的對話通常非常智缺,毫無邏輯到艾爾海森找不著任何點加入,雖然他也不想加入。
他往朋友們那桌走近,發現所有人的臉頰都有些薄紅。

艾爾海森審視地瞇起眼睛:「三個酒鬼。」

「你說要買單,我們當然不客氣啦。」提納里和他們出來喝酒時永遠都在笑:「不敢置信,卡維說你們最近都沒有吵架。」

「那混帳明明每天跟我吵好嗎?」

卡維馬上反駁,還沒發現艾爾海森已經站在桌沿。

「那他剛抱怨的算什麼?」

「小吵我們一律稱為放閃。」提納里抖擻著耳朵,彷彿現在好戲才要開場:「卡維,醒醒腦,看你右邊,艾爾海森來囉。」

「蛤?艾爾⋯海森⋯⋯啊⋯⋯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才。」

手臂受到蠻橫的拉扯,艾爾海森被卡維拖著靠近,接著,腰被必要以上的力量環抱住,滾燙的臉頰貼上腹肌。

「⋯⋯你遲到了。」

「所以呢?」

「我等好久⋯不是!所有人等你一個,當自己是誰啊?」

卡維不講理地突然又將他推開,艾爾海森拉過椅子,在四人圓桌唯一餘下的空位——卡維和賽諾之間落座。
提納里和賽諾又準備好一輪話術,一臉躍躍欲試。

「卡維,難不成是艾爾海森脅迫你和他在一起的?是的話你就眨眨眼。」

「我保證把他抓進牢裡。」

「不行!!」

艾爾海森差點摔下椅子。
卡維拉著他往自己的方向扯,遠離右手邊的賽諾,並死死抓著他不放,無可奈何下,他只能將椅子往左挪了些。

卡維朝賽諾兇巴巴地開口:「你看!我力氣可大了,最好有弱到被他脅迫!我喜歡誰就和誰在一起。」

「這可是你說的,你現在和艾爾海森在一起,所以你喜歡他。」提納里用循循善誘的口吻說話。

「我⋯我才不喜歡他!」

「你的精神狀況貌似很不樂觀。」賽諾偷偷噗哧了一聲。

「一定是因為喝不夠多,」提納里正經八百地出餿主意,將一批新上桌的酒全往卡維面前推:「來,卡維,多喝幾杯,煩惱就都飛走了。」

平時的艾爾海森絕對不可能讓卡維喝這麼多,但他現在有亟欲弄清楚的事情,非常時期就得選用非常手段,反正卡維最後喝下多少也是他自己定力和自律的問題。
卡維——本來就傻微醺後更傻——自然而然接受了提納里一通亂七八糟的言論,認真喝起酒來。這時候他會變得很安靜,偶爾忽略他人說話,在這個空檔,艾爾海森接受了兩位友人的盤問。

「你們真的沒吵架?」

「謝謝關心,我們很好,我為什麼要騙你們?」

提納里手撐著下巴,表情玩味:「奇怪⋯⋯那為什麼突然叫上我們出來喝酒?」

賽諾雙手抱胸,往椅背上靠:「艾爾海森,不想跟上次一樣喝到吐就從實招來。」

艾爾海森永遠不會遺忘那唯一一次喝到吐的經歷,並視其為一個深刻的教訓。

酩酊大醉是一種極為差勁的不適,頭痛得難以思考,胃不停翻騰,不過他喝斷片了,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灌醉,只知道有關傲嬌的該死稱號也是萌芽自那場酒局。從那之後,他就只會小酌至微醺。
提納里賽諾死都不說發生了什麼,艾爾海森不覺得憑他們兩人就能說服自己喝成那副德性,或許卡維也有從中作梗,但那傢伙喝得更兇,一樣完全失憶。

「他似乎藏著掖著一些小秘密,而且不打算告訴我,為了省事,我就把他拐來了。」

無關乎賽諾的威脅,艾爾海森本就打算吐實,這正是今晚的目的:從卡維口中挖出他那時候想起的特定「某些事」。

「你覺得他這樣算有誠實嗎,大風紀官?」

「大風機關很敏銳地察覺到,他省略了自己很在『呼~』卡維這一點。」

「好喔。」提納里朝賽諾翻白眼,才轉向艾爾海森,說:「要輕鬆省事的話,我想你只要說句『寶貝拜託和我分享小秘密好不好』,卡維一定馬上什麼都招了。」

艾爾海森的眼角突突跳:「他和你們說過事件始末了?」

「那倒沒有,當時還沒醉到什麼都講的地步。看他有所保留的樣子,我很慶幸我們只聽到這麼多。」

「他很自豪地說他終於哄騙到艾爾海森,你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很好笑。」

「嗯⋯誰⋯你們說誰騙了艾爾海森?」

一直在默默喝酒的卡維捕捉到關鍵字,放下空杯加入對話。

「這個嘛,以目前的關係來說⋯⋯你們還沒結婚,不然就算妻騙感情。」

賽諾靈光一閃,頗有自信地和當事人艾爾海森分享剛出爐的冷笑話,一如往常沒有收穫任何捧場,唯一有所反應的,是狀況外的卡維。

「結婚⋯⋯艾爾海森,要結婚了?」

他剛才又喝了不少,已經不怎麼清醒,將前一個話題乾淨地拋在腦後,花了不少時間才回想起這個詞的含義,隨後點了點頭,篤定地說道:「他要和我結婚。」

「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和我結婚?艾爾海森?」

卡維的語言能力突然恢復正常運作,他晃著艾爾海森的手臂,抬起頭來以眼神逼問。

艾爾海森沉默了。

就算他真的給出一個答案,如此散漫的婚約也不應該被當真,但要是拒絕,卡維又會大崩潰。他斜睨了一眼製造出這個進退維谷處境的罪魁禍首。

「嘖⋯⋯賽諾。」

賽諾手一攤:「別這樣,提納里很滿意這個笑話。」

顯而易見,提納里滿意的並不是笑話本身。他的身子稍微向前傾,湊近了情侶檔,「這可能是今晚最有價值的冷笑話」,他說。

卡維掰過艾爾海森的臉,強迫他直視自己,眼中閃爍著期待:「艾爾海森,我們什麼時候要結婚?」

艾爾海森做不到讓卡維徹底失望,然後在眾目睽睽下失態,但也不可能當著其他人的面做出許諾。當遇上難纏的人或事,其中一個好的作法就是聲東擊西,轉移他的注意、消耗他的精力。

「互相信任與公開坦誠,對婚姻來說是必要的,卡維,你認同這一點嗎?」

「嗯⋯?嗯,認同。」

「那麽你想想看,你有沒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卡維伏下視線,或許真的有在思考,靜默許久才回答:「⋯⋯沒有,什麼都沒有。我做了什麼你都知道⋯⋯因為你很聰明,還是個控制狂。」

「我不是控制狂,還有你說謊。譬如昨晚,你究竟想到什麼?告訴我。」

「然後就結婚?」

艾爾海森聽到結婚兩個字就頭痛:「你先告訴我。」

「可以呀,結婚之後就告訴你。」卡維迷迷糊糊地笑起來,突然開始翻找口袋:「噢對,我還準備了這個!」

他將掏出來的小物件遞到艾爾海森眼前——一枚以淺棕細藤歪歪扭扭編織而成的圓環,上頭還纏了一顆灰土土的沙脂蛹。這東西就連在艾爾海森眼裡,也毫無美感可言。

「鏘鏘,是戒指喔。」

艾爾海森放棄和醉鬼纏鬥:「你不覺得它醜得很出眾嗎?」

「⋯⋯可這是我做的。」卡維的笑容消失了,逐漸浸染上失落:「你不喜歡嗎?你⋯你不愛我?」

艾爾海森不會再說「我真的不愛你」。卡維會徹底翻臉,並貫徹極致的冷戰,生活得像是他一直都單身還一個人住,直到艾爾海森主動給一個親吻當道歉。

「嘿,快接受他的戒指,我有預感你的好奇心能夠得到解答。」

提納里在一旁吹風涼話,面露專注的賽諾正在腦內找尋新的笑話配方;艾爾海森交出了自己的右手,卡維格外精明地發現蹊蹺,一把攫住打算躲進口袋的左手。

艾爾海森只能認命,讓卡維在他的左無名指套上蠢得要命的沙脂蛹戒指,明明只是一根指頭的距離,過程卻彷彿持續了一個世紀。
令人意外的是,戒圍不大不小,剛剛好。

「滿意了沒?」

「嗯,好乖好乖。」卡維滿足地依偎上艾爾海森,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轉向賽諾和提納里:「說到昨晚⋯⋯喔,跟你們說,昨晚艾爾海森被我綁起來⋯⋯」

「等等,這有點太細節了,你可以快轉一下。」提納里做了一個stop的手勢。

「好吧⋯反正讓我覺得他很愛我。然後他忍耐的樣子⋯⋯」

「你還喝嗎?」賽諾打算用酒堵上那張嘴:「說好一起喝垮艾爾海森。」

酒過三巡,夜幕漸深,局面逐漸混亂,卡維難辭其咎。
提納里和賽諾喝著艾爾海森請的酒,一邊迴避可能造成精神污染的細節一邊嘗試套話,但直到卡維醉倒在桌面,也什麼都沒問出來。

「唉,戀愛使人盲目,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人疑神疑鬼。艾爾海森,說不定卡維只是唬你,真的沒有事瞞著你呢?」

整晚一無所獲的提納里對此事下了這樣的結論。他本想拍拍艾爾海森的肩,動作至一半,又一瞬面露猶豫,最後在醉醺醺的卡維肩上輕拍了兩下。

「他要是有那麼精明,我也能省點心了。」艾爾海森揹起昏昏欲睡、渾身軟趴趴的卡維,打算先行離開:「不過算了吧,謝謝你們赴約,今天的都記我帳上,再見。」

*

傍晚的須彌城剛下過一場驟雨,洗刷了初夏的燠熱,和空氣中鼓躁飛揚的微塵。深夜的鬧區市街靜得出奇,清新的風拂面而過,清冽的雨滴自輝木油亮的嫩葉滴落,從卡維的臉頰流淌至艾爾海森的頸側。
卡維沉吟著,意識逐漸明朗,他被艾爾海森揹在背上,邁步往家的方向。

「⋯⋯艾爾海森?」

「醒了?」

「我們現在要回家了嗎?」

「建議你在發問前,先多多觀察周遭、進行思考。我正要把你扛去做體檢,然後賣到沙漠當馱獸,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

「哪有人類反過來載馱獸的道理?不想揹就不要揹,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卡維不太能喝醉得也快,但腦子醒得也快,肉體的恢復速度倒是跟不太上意識。他雖然連站都站不直,還是執意要靠自己走動,艾爾海森默不作聲,以簡潔有力的攙扶協助他穩定架勢。
大建築師極為眼尖,在一陣手忙腳亂中,視線捕捉到戀人的左手無名指上似乎多了些什麼,一把抓過來端詳。

「這是⋯⋯你怎麼會有這個?」

「說來話長。讓我們仔細回想一下,喝醉後的你都做了些什麼?」艾爾海森瞪了卡維一眼,說話的力道比平常重了幾分:「首先,在公開場合,藉著酒勁對我窮追不捨地逼婚。突然掏出隨身攜帶的、像玩具一樣的戒指硬是為我戴上;再來,為了想證明這樁婚事的圓滿,鉅細靡遺分享了床事的細節;最後,毫不令人意外而可恥地,喝了個爛醉不省人事。」

「啊哈⋯這敘述一定有加油添醋的成分。有吧?應該要有的吧⋯⋯?」

卡維胡亂轉著眼珠子。艾爾海森見他慌亂的神情就心生愉悅,繼續對事實進行改竄。

「你的表現非常精彩,嚇壞了賽諾和提納里⋯⋯以及在場一些可憐的客人。」

「好的,我不活了。」

卡維絕望地接受了過度誇張的陳述,眼神空洞,低聲咒罵了一通組合式須彌粗口。

「真是太糟糕了。今天的那個我都在幹嘛啊⋯⋯啊,啊!逼婚?!艾爾海森,你說我不停對你逼婚,還強迫你戴這個蠢戒指?」

然後他一邊碎唸著,突然又不歇斯底里了,反而逐漸歡欣,抱緊了艾爾海森的手臂。

「而直到現在,你都還戴在手上?」

「畢竟不礙事,我就忘了。回家馬上進垃圾桶。」

「別丟嘛,我覺得很適合你,很可愛啊!可愛到我願意直接告訴你我昨晚藏的小秘密喔。欸,對了,特地把我灌醉,最後問出什麼了嗎?」

「嗯。也沒什麼特別的。」

「得了吧艾爾海森,你的表情騙不了我,就算它常年都冷冰冰的像顏面神經壞死,我就是看得出來。」

兩人緊扣著十指,緩步於沿聖樹搭建而成的螺旋坡,層與層的縫隙間,巨木新抽的嫩芽之外,是一片璀璨的星光,和一彎半透明的殘月。

「我願意和你說,因為我看到你的告白了。」

卡維比了比沙脂蛹戒指,漾起一抹淺淡的笑,臉頰依偎上艾爾海森的肩膀,以一種分享日常瑣事的口吻,不疾不徐地傾訴。

「這件事對你來說或許很小,也可能很大——容許我先吊一下你的胃口,不然敘事顛三倒四,又要被你嫌棄。」

「說實話,我一開始去找你,就只是⋯⋯嗯,就只是想做。但我也不能接受單方面吃悶虧,所以要求把你綁起來。」

「出乎意料的,你居然答應得毫不猶豫,我都不禁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思考?還是就這樣,如此輕易地放下自尊、對即將失去自由毫無危機潛意識?」

「然後我回想起來了,你之前至少有兩次也是這樣對我說『好』的。第一次是我邀請你一起做研究,第二次是我向你告白⋯⋯都是些重大的決定,你卻沒有片刻的遲疑。」

「這些瞬間我都突然感覺到,你真的很愛很愛我,可能遠比你想的要愛。你從來都不說任何情話,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忍受一句來自戀人的『我愛你』都沒聽過?甚至你和所有人都說沒有喜歡我,簡直荒謬!但如果不去看表面的言語,而是真切地去觀察行為,就會發現,你的心意根本毋需懷疑。」

「再後來,當你質問我『面對刻意表現惡劣的你,為什麼我還願意前來』——刻不刻意我懶得評價,反正艾爾海森一直都很惡劣,不差這一點點你知道嗎?——反正我很悲慘的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受虐狂,即使你有病,還一直惹我生氣,我依舊很愛很愛你,愛到願意去做一些我或許不擅長,甚至很排斥,卻能夠取悅你的嘗試。」

「你愛我,我也愛你,讓我很滿足、很快樂。那個小秘密就是如此簡單。」

隨著卡維娓娓道來自己的心境,毫不加以掩飾而情意真摯,未明朗的疑問得到解答,艾爾海森也得到了些許無端的輕鬆。

他當然記得與卡維相關的兩個重大事件,不過卡維的認知有些許偏誤,他並非沒有思考,只不過是時刻保持對自身的清楚認知——包含心中所求與實際能力——所以能迅速做出抉擇罷了。

「就這樣?你的小秘密就只是個融合了回憶與個人解讀的自我感動?」

「我掏心掏肺說了這麼多,這就是你實事求是、絕對理性的感言!」卡維張大了眼睛,誇張地喊道:「你還是去死好了。」

「那這婚還結嗎?」艾爾海森只是想找卡維麻煩,一抬手,將無名指上的沙脂蛹戒指舉到他眼前:「直接關係到你要不要守寡。」

「承諾我一場世界上最浪漫的婚禮,還有說一百萬遍我愛你才結。」卡維貧嘴道,步伐變得輕盈:「噢對了艾爾海森,你知道那個沙脂蛹戒指是哪來的嗎?」

艾爾海森沒回話。反正無關他的意願,卡維只要有分享的欲望,就會自顧自像瀑布一樣傾瀉而出一堆話,直到他滿足為止。

「我今天不是去客戶家裡吃晚餐嗎?那個大家族裡有超~級多小孩,飯後拉著我到花園一起玩扮家家酒。劇情進展到異域的王子要向兩情相悅的公主求婚,但是孩子們沒有戒指,我就隨手撿了幾支枯藤⋯⋯呃我不敢拔活的嘛我怕客戶生氣,編成環狀給他們當道具。」

「然後我發現王子男孩的藏寶箱裡居然還有幾顆沙脂蛹,實在很符合異域王子的設定耶!我提議為戒指鑲上這些『鑽石』,公主很滿意。其他小朋友也吵著想要,而男孩是個慷慨的王族,賞賜每個臣民一份名貴首飾並指派我當御用工匠總之——我這裡還有!」

艾爾海森能夠模糊地想像,一個大小孩混在一堆人類幼崽裡面,和他們打成一片、和樂融融,入戲頗深並自得其樂的畫面。
他天真爛漫的戀人從口袋翻出另一只戒指,套牢了自己的左無名指,炫耀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綻開笑靨。

「你看!這樣就是對戒了!」

「待會洗澡的時候就該拿下來了。應該不用我提醒你,花草植株也是生物,很快就會腐敗——和在酒酣耳熱之際許下的諾言一樣,最多也就只能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具。」

「小孩子的諾言⋯⋯也不錯啊,真誠,純粹,特別美好!」

卡維咯咯笑,眨著深邃的眼望向艾爾海森,溫潤的瞳中映出星光點點,彷彿向他獻上了一整個宇宙,所有的星星都閃爍著,一起對艾爾海森微笑。
金髮美人沐浴在幽藍月光之中,鍍上一層冰冷卻柔和的光暈,透過相貼的身軀傳來的溫度,又彷彿連跳動的心都能融化。

和卡維交往一事,被艾爾海森很清楚地劃分在個人喜好的範疇。
主觀的美感——偏好的口味、中意的風景、心悅一個人,不必執意找出特定的理由。
就只是懶得改變生活習慣、喜歡應付起來得心應手的平淡;又或者自然而然被吸引而駐足,時間一長就忘了移開視線。他所散發的光輝燦然奪目,又坦然如明鏡,映照出世界的另一面,和自己也不易察覺的情意。

「艾爾海森,要不要一起洗澡?」

「不要。你總是沖水沖半天,還愛搶蓮蓬頭,我好幾次都差點被你冷死。還有,喝到連站都站不穩,還妄想淋浴?你明天早上再洗吧,今晚睡沙發。」

「你想打架是不是?」

「你有自信能贏嗎?」

「我⋯你⋯!艾爾海森!!」

卡維氣得咬牙切齒跳腳然後摔在地上。艾爾海森不禁失笑,蹲下來以吻阻止了可能吵醒街坊鄰居的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