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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姜伍側對著我,神色平淡。

  「沒有為什麼,我不想要小孩、也無意結婚,腺體對我來講是多餘的事物,不如割了乾淨。」

  他又盯著我抓著他的手:「所以你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Alpha小弟。」

  我心口酸得無法說話,姜伍把手抽開,重新握住輪椅把手。

  「媽,走吧,吃飯了。」他對我媽說,背對著我走回屋子裡。

  我和大姊圍在圓桌旁吃晚飯,大姊一直夾菜給我,姜伍則一直故意和我媽說話,視線沒和我對上半次。

  我沒有胃口,邵曉明的事、還有姜伍割除腺體的事雙重衝擊著我,讓我即使吃著新鮮的炸蚵仔,也吃不出半點滋味。

  大姊查覺我的異樣,他邊替我夾菜,邊若無其事地問:「陸啊,你這次怎麼突然會想回來?你不是在電話裡頭說,有話要跟我們講?」

  我擱下筷子。

  「阿姊,我……我有囝仔了。」我用台語說:「已經三個多月大了。」

  桌邊人都停了筷,我看姜伍喉嚨「咯」了一聲,第一次往我看了一眼。

  大姊的表情是喜出望外:「真的假的?哎喲你這孩子,怎麼現在才講啊?是哪一家的地坤?」

  台語的Omega稱作「地坤」,Alpha稱作「天乾」、Beta則是「和儀」,我也從小聽慣了。

  我吞了口涎沫,換成國語說:「但懷我孩子的Omega,沒和我結婚。」

  大姊愣了一下,隨即說:「喔,這個不要緊啦!現在不都流行什麼先上車後補票,一堆明星都嘛這樣。不過你可不能不負責任啊,陸仔,要趕緊給人家一個名分,啊你也真是的,不會把人家地坤帶來給我看看喔?」

  我閉了閉眼,感受到姜伍緊盯著我的視線。

  「那個Omega,是個大學教授,比我大八歲。已經有太太了,還有女兒。」

  我自虐似地說著。

  「我……沒有戴套,那個Omega又在發情期,一不小心就有了,他太太來找我,我才知道他懷孕。他們說……說孩子很可能會被流掉。」

  餐桌旁鴉雀無聲,就連在餵我媽吃飯的羅曼都瞪大了眼睛,飯匙沒對準,虱目魚粥掉進我媽領口裡,慌得他連忙去取濕巾。

  「那、那是要怎麼辦?」大姊結巴地問。

  「沒有怎麼辦。」我忍住顫抖的唇,「他們不可能留著那孩子,已經三個多月了,要墮胎得趁早,我……我再也看不到他、和他的孩子了。」

  大姊實在不知道該回我什麼話,倒是一旁的姜伍竟開口了。

  「是自願的嗎?」姜伍問我:「那個Omega,是心甘情願跟你上床?」

  我沒吭聲,姜伍便說:「應該不是吧?發情期的Omega,怎麼可能讓Alpha不戴套就上自己,除非是想仙人跳你,但大學教授應該沒必要這麼做。」

  姜伍冷笑了一聲。

  「你強姦了那個Omega,還讓他懷上你的孩子,現在卻為了他要把那孩子流掉,假惺惺地跑回家裡跟家人討拍、好像你才是受害者似的。你還真不愧是Alpha啊,小六。」

  這是姜伍久違的叫我乳名,但我卻無法覺得高興。大姊在旁邊連叫了數聲「阿彌陀佛」,但也沒能做什麼評論。

  「我知道,全都是我的錯。」我緊咬著下唇。「我也沒要人同情我,我只是單純的……單純的覺得難過而已。」

  我有衝動想放聲大哭,但我是Alpha,我那鋼鐵Alpha娘從小就跟我說,我既然分化成Alpha,Alpha打落牙齒和血吞,絕不能在人前哭泣。

  我要是在她面前哭了,她還會拿藤條抽我,抽到我不會哭為止。

  「我很抱歉、很後悔,不知道該怎麼去補償他,我做什麼、都挽回不了,我傷害了我最喜歡的人、還害死了一個孩子,就因為我一時衝動……」

  「一時衝動?」

  姜伍拉高聲音打斷我,我頓住。

  「不,姜陸,你才不是一時衝動。」

  姜陸揚起唇角。

  「你骨子裡就是認為,Alpha天生就是高人一等,而Omega就是得乖乖張開大腿、洗乾淨讓Alpha來幹的賤貨。」

  「Omega怎麼可能不想讓高大威猛的你上呢?發情期的Omega,怎麼可能不渴求你的生殖器呢?你內心深處就是這麼想的,我說的對嗎?」

  他撫著笑起來。

  「哈,你跟媽還真是如出一轍。媽當年跟爸解釋三姊的事時,也說是『一時衝動』,果然你們Alpha,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V

  我沒能反駁,我無法否認,當初在研究室裡,我確實以為邵曉明在暗示我上他,也才會鑄下大錯。

  我想起五專時期,交的第一個Omega男友,曾經嫌我在床上過分客氣。

  那時候的我,每回跟他發生關係,都會禮貌地問他:『你願意跟我上床嗎?』

  問到最後他超級不耐煩,有次在床上對著我吼:『你到底是不是Alpha,每次都要問我想不想被幹,Omega不想被幹難道是想幹你嗎?』

  同樣的話,我這Alpha娘也說過。只是她更直白:『你空安喔小六,Omega說不要的時候,意思就是讓你更猛一點啊!』

  我低頭扒飯,沒有吭聲。但姜伍仍不放過我,「不過,像我這樣的老處O,說的話你也聽不進去吧?打從分化那一刻起,你就是勝利者,而我不過是失敗的狗在亂吠而已,對吧?尊敬的Alpha小弟。」

  「……分化成Alpha,又不是我自己願意的。」我小聲說。

  姜伍沒聽清:「什麼?」

  「我一點也不想當什麼Alpha。」

  我放大聲量,不管在十四年前、還是那個早晨,這句話就一直繫在我心口上。

  但我實在不忍心對當時剛分化成Omega、灰心喪志的姜伍說出口,這話憋了十四年,連我自己都快忘了。

  「我想當個嬌小可愛的Omega,打扮得漂漂亮亮,被人捧在掌心疼。而不是被逼著跟學校裡、軍營裡那些混帳Alpha打交道,一但顯得軟弱一些,就被人壓著頭浸到O廁馬桶裡,被取笑『你個O砲』。」

  「我也不想當什麼主導者,約會也好上床也好,我想要人教我該怎麼做、讓人引導我,才不想稍微遲疑一下,就被長官或是上司酸『你這樣還算是個Alpha嗎?』」

  我差點壓抑不住情緒,只能拚命仰著頭頸。

  「我也不想要一哭,就被媽罵說:『你現在是Alpha了,哭哭啼啼什麼樣子?』我也不想要長這麼大隻,走到哪裡都被人盯著看,我就想要躲在別人身後,誰都不要注意到我最好。」

  姜伍擱下了筷子,他嘲諷的氣燄略減了些,看我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但我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

  「我也喜歡哥……以前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跟在哥屁股後頭走。」

  「我不想要只是因為我們分化,哥就從此再也不回頭看我、不跟我說話,如果可以的話,我多想跟你交換,我的腺體割給哥都不要緊,只要哥哥不要再對著我說『滾開』。」

  「陸仔……」

  大姊試圖跟我說什麼,但我搖了搖頭。

  「我知道哥一直在怪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這麼沒用的小六,竟然能分化成Alpha,而這麼優秀的哥,卻只能當個Omega。」

  「但我沒有跟你說,我也很討厭自己,十四年來一直都是。我每天看著自己一直變大的雞雞,都很想去雞寮拿把刀割了自己,跟三姊一樣。」

  我一遍又一遍地吸著氣,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會這麼難過了。

  我喜歡姜伍,不是情人之間的那種,但就是一種單純的崇拜。

  姜伍,一直都是我的偶像。

  但現在我的偶像,卻說他討厭自己,討厭到不惜干冒生命危險、把腺體割掉,也不想做他自己。

  那我的那些憧憬,又算什麼?

  W

  那頓飯後來大家都食不知味,害我有點對不起大姊那一桌九層塔炒蚵仔。

  姜伍晚飯後就把自己關進房間,也沒再跟我交流。

  但他臨走前,卻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跟我說些什麼。

  但我的視線和他對上,他就像是被什麼燙傷似的,匆匆把視線移開,跟十四年前那個早晨一樣,頭也不回地走了。

  X

  身為失業人口的我,在老家待了快一個月。

  我厚顏無恥地蹭老家的吃喝,每天除了例行公事地探望我媽,就是跟大姊瞎聊。

  大姊不愧是療癒系的Beta,即使那天聽我講了如此驚天動地的事,卻仍不改對我的態度,也沒把我當強暴犯來看待。

  她甚至也沒問我孩子的事、或是邵曉明的事。

  我大姊本名姜淑美,她出生得很早,我爸十七歲、還在唸夜校時就懷了大姊。

  據說也是因為這樣,我爸才會休學嫁給我媽,從此與學業、與工作絕緣,過著不斷生子的Omega人生。

  大姊經歷過我們家各種慘烈事蹟,包括我媽數次外遇,當然還有三姊自殺的事。

  她十八歲就被我媽作主嫁到屏東,嫁給一個做打石業的女Alpha,但沒過幾年就被那個女的當石頭打,打到送醫急救。

  大姊逃命回家,我媽還對我大姊惡言相向,說她不知感恩,好不容易替他找到Alpha嫁了,還這樣嫌東嫌西。

  好在後來爸病倒,家裡需要人照顧,再加上我大姊好歹也是Beta,不是我媽眼中結不了婚丟祖宗八代臉的Omega,大姊才被恩准長留在家。

  我想或許是我大姊的案例太驚悚,我二姊和四姊,一個和Beta、一個選擇和Omega結為連理,就是不冀望Alpha。

  我大姊看盡了冷暖人間。我跟邵曉明的事,和她波瀾壯闊的人生比起來,或許也不過是一點小事故罷了。

  我坐在透天厝門口,幫著大姊剝四季豆,她說下午要去媽祖廟一趟。

  「就小于今年犯太歲啦!我想給他點光明燈,但那裡香火太旺,排了快要兩個多月,今日廟公熊熊跟我說有位,要我趕緊去繳錢。」

  小于是我大姊跟前妻生的Beta獨子,她和她老婆離婚後,孩子判給那個Alpha,Alpha的家人又百般阻饒我大姊探視,我外甥跟大姊也聚少離多。

  但大姊一直很關心她,每逢佳節,都會偷偷寄自己親手縫的衣物給兒子。

  我心中一動,問道:「阿姊,你那時候生小于,是什麼感覺?」

  大姊一愣,隨即笑了。「哪有什麼感覺?生了就生了,就是自己的囝仔,一世人甩不脫擺不掉的,你以後自己生就知了。」

  我騎機車載大姊去廟裡,大姊還提了一籃蔬果,說是要順便供神的。

  平日的午後,媽祖廟倒沒太多香客,遠遠幾個Beta在抽籤,廟裡白煙繚繞,飄散著令人懷念的線香味,近處的Omega男性正在擲杯,好像在問孩子能不能考上好學校之類的。

  我在廟裡走了一圈,除了正殿的主神媽祖天乾像,我在偏廳裡,看到一尊面目慈善的男神。

  我看了神主牌,才知道那是註生地坤,專管人間Omega生育的。

  以往我從不拜這種神的,我是真心不愛小孩,覺得他們很吵很煩。

  我也曾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對那些想要孩子的人,總認為他們自找麻煩。

  以前坐台鐵,要是有人放任小孩亂跑,自己滑手機,我還會不客氣地吼:「靠北喔,敢生就要敢顧啦!當養小孩是在放天燈喔!」

  我也不大信神。雖然我們老家這邊各種敬神活動,但我也就跟多數屁孩一樣,貪圖的是相關的活動,廟會或是電子花車什麼的。

  但現在,看著那尊面目慈善的地坤像,我竟頭一次有種想哭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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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雙手合十,對著註生地坤閉上眼睛。

  「地坤大人,信男姜陸,是在地人,今年二十八了,還沒結婚。」我用台語報了自己身家。

  「信男有一個囝仔,現在三個月……不,應該是四個月大了,不知保得住保不住。若是保不住,請地坤大人保祐他沒有痛苦,順順利利地走,下輩子投胎到好人家,一世人吃好睡好。」

  我講著講著,自己眼眶都濕了,忙咬住唇。

  「若是保得住,請地坤保祐他健康長大,不管分化成地坤還是天乾,和儀也很好,都能夠呷意自己的身體、過自己想要的人生,別親像拎北一樣沒路用,但也不需要太有用,歡歡喜喜就好。」

  我頓了一下,在地上雙膝下跪。

  「還有一個人……我也不知道這是否地坤大人在管,就順便拜託一下。」

  「信男有個很呷意的人,也是一個地坤。」

  「那個地坤,就是有我囝仔的人,他身體不好,費洛蒙失調,很常破病,本來沒辦法再有身。現在有了我的種,身體很可能支撐不住,弄不好死都有可能。」

  我看著男神慈祥的眉目,視線變得模糊。

  「地坤大人,請你務必保庇那個地坤,他是一個好人,也是個甘巧人,很會讀冊。他很愛他的妻,他的妻也很愛他,他還有一個很勾椎的囝仔,他本來應該在這些人陪伴下,順順地過完一世人。」

  「是我害了他,地坤大人,我不求我囝仔可以活下來,只求你保祐那個地坤一切都好,若是他平安,我被雷公劈死也甘願。」

  我朝著註生地坤磕頭。我平常很少這樣拜拜,也不知道磕幾個頭妥當,索性就磕了五十個。

  磕完五十個,又覺得乾脆湊個整數好了,就默默地又磕了五十。

  饒是我對體能有自信,這一百個頭磕完,也有點頭暈腦脹。

  我扶著供桌站起,拭了下額頭的汗水,打算回去找大姊。

  我回過頭,卻發現偏廳外頭,竟站著個人。

  那人似乎站在那裡看了很久,動作都僵住了。以至於我和他四目交投時,他自己也不是很能反應過來。

  我也反應不過來。我唇舌抖得說不出話,幾乎要認不得眼前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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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人,是R大助理教授,那個與我通姦、被我強姦過、又強姦我的人。

  是懷了我的孩子,我本以為一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

  那個人,是邵曉明。

  第五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