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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戒】借岸繫舟

(一)

  暮色低垂,返家的司徒杭將大氅隨意披在架上,隨即興致勃勃地坐到棋桌前,招呼連崢雨繼續昨夜未竟的棋局。一同進門的司徒榭則徑直鑽進後廚去準備餐食,司徒杭在青年經過身邊時高喊一句「別忘了連弟的白豆糕」,他頓了頓,未想對方還記得,青年卻似乎十分無奈,反問:「否則昨夜泡的白豆,你打算生吃不成?」

  「嘿嘿。」司徒杭偏著頭,訕訕一笑:「我也想嚐嚐連弟口中的白豆糕是什麼味兒嘛!」

  「白豆拌糖炒還能是什麼味兒?」司徒榭沒好氣地同男人拌嘴,似乎自覺有些不妥,又轉頭朝他補了一句:「抱歉,沒有別的意思。」

  連崢雨搖搖頭,表示並不在意——或者說,他其實也沒資格在意——隨後目送青年往廚房走去。男人和青年的對話太過自然,彷彿他本就同住在這屋簷下,而非伺機暗殺時被逮個正著,狼狽萬分,甚至莫名被邀請留宿一夜的敗者。



  嚴格說來,「伺機暗殺」一詞並不準確。連崢雨接下懸賞後,一連觀察了好幾日,這個名為司徒杭的男人端的是翩翩君子的姿態,身形修長亭勻,即便經營當舖,也沒半點商人的滑頭,反倒顯出幾分不知世故的赤忱,行止儒雅得很,彷彿書香世家走出的公子——可一旦留神細看,便能察覺男人掌心生著特殊的繭,非長年握劍不能得,下盤也穩健紮實,絕不是尋常文人該有的狀態。

  那黑衣青年則非他的目標,但大半時間跟在男人身邊,便也一併成為偵查對象。青年對外聲稱是男人的遠房親戚,名喚「司徒榭」,然而兩人從體格到相貌都毫無相似之處。青年身板纖薄瘦削,面容清秀中挾著疏離,習武的痕跡較男人更加明顯,且顯然慣於提防埋伏,總是不動聲色地打量暗處和死角,好幾次險些瞧見他,所幸他躲得快。總之,儘管看不出青年將武器藏在何處,光憑這份敏銳,也足夠叫他心生警惕了。

  連崢雨無法判斷兩人的武功高低,只本能地感覺不是好惹的主,左右這懸賞酬勞不高,實在不值得冒險,遂決定這日結束,便返回鎮上將單退了。他當日仍隨兩人生活大半天,直至夕色自天際舖開,鳥兒鳴唱著歸巢。兩人熟練地結算當日收支後閂上大門,踏上通往鎮郊的小路返家。路上人跡罕至,沒有其他行人,他藏身於樹林間,不打算再跟到兩人的住處了,於是準備悄悄離去。誰知剛一轉身,便聽司徒杭突然停下腳步、調轉腳尖,朝他的方向朗聲道:「後方陌生的仁兄,還請留步。今日阿榭備了酒菜,不知閣下可願賞臉?」

  連崢雨心頭一驚,未想行蹤早已暴露,沒功夫細想,立刻要伸展輕功飛身躲進樹叢。然而青年的動作遠比他更快,只見身形一閃,一柄冰涼的兵器瞬間抵在他後心,另一手虛扣在他肩上,沒用多少勁,可威脅的意圖顯而易見,他向來識時務,自然不會輕舉妄動。

  自十來歲拜入驚鴻谷習武,到後來效力於天罡盟,連崢雨的武藝在同齡人中向來數一數二,即便面對年紀較長的前輩,也幾乎不曾嚐過敗績。自然,他並非特別鍾情於挑戰強者,亦不曾以世無敵手自居,但頃刻間完全受制於人,連崢雨卻也從未想過。

  青年的武功遠在他之上,離自己太近,兵器又直指要害,他的槍法施展不開。何況他與兩人素無仇怨,今日本也沒有動武的打算,想了想,索性拱手應道:「在下連崢雨,見過兩位前輩。」

  男人同他身後的司徒榭對視一眼,青年很快調轉刃尖,拿劍柄輕推他一下,示意他往前幾步,跟著又是身形一晃,隨即出現在司徒杭身後,一副侍衛的姿態,眼皮半斂,不怎麼關心似地瞟向地面。他這才看清對方持的是一柄針般尖細的短劍,約小臂長,閃著鋒利的銀光,能輕易貫穿皮肉直抵臟器,司徒榭卻沒這麼做……如此想來,兩人還不希望自己死。

  在他思索的同時,司徒杭先瞥了青年一眼,才轉過頭打量他,沉吟片刻,介紹道:「我是司徒杭,他是司徒榭。閣下這幾日藏身暗處,不知有何指教?」

  這話問得倒是直接。連崢雨想著,卻不樂意細說,只淡淡抬眼,漫不經心地回話:「是我技不如人,兩位要殺要剮,我也只得悉聽尊便,還問這些做甚?」

  「哈哈,阿榭若想要你的命,方才一劍就該了結了。」司徒杭不知在想些什麼,有些傻氣地笑起來,應了自以為有趣的俏皮話。

  縱使內容屬實,他仍舊感到有些無語,幽幽反問:「是嗎?我倒覺得留著一條命,才好慢慢折磨呢。」

  男人愣了愣,像是沒料到他會如此接話,慢慢蹙起眉,向青年使了個眼色,喃喃說了句「那些傢伙自詡正道,想來不會說這樣的話……」思索半晌,又抬頭問:「你此番來,可是為了前塵舊事?」

  「看來兩位從前做了不少心虛事啊……」他反唇相譏,聳聳肩,沒所謂道:「晚輩愚鈍,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

  兩人沒被他的諷刺惹惱,青年仍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司徒杭則沉默一會兒,將目光移至他背著的長槍,徑直轉移話題:「你使槍?可是潮生樓或楊氏弟子?」

  「前輩猜呢?」連崢雨雙臂環胸,懶懶一笑,並沒有回答的意思。「潮生樓如何?楊氏又如何?」

  「唔……不瞞你說,許久未與江湖人交手,有些心癢。」相較於他的提防,男人倒是半點沒打算隱瞞的樣子,自顧自地評價:「潮生樓奇詭,楊家槍精妙,都是極好的槍法,可惜易學難精,近年沒幾個成氣候的,好沒意思。」

  「這幾日你藏身暗處,沒露出太多破綻,氣息也藏得挺好,此時一瞧體格,想來功夫是不差的。不如……就你與我比試一場,如何?無論誰勝誰負,先前的事一概既往不咎!」男人像是突然起了興致,邊說邊猛地朝他靠近,他下意識避讓,青年動作卻快得很,已先一步拽住男人的小臂,阻止對方上前。司徒杭被攔住,也沒表現出什麼不滿,只是看向青年,恍然大悟似的,旋即補充:「自然,阿榭也不會對你出手。」

  青年還是那樣子,大抵算是同意了。坦白說,他不怕死,甚至對此有些隱晦的期待,根本無所謂兩人是否對他出手;另一方面,兩人早知道他窺探多日,卻不打算取他性命,這所謂「既往不咎」,說與沒說似乎也無甚區別。退一步講,以方才司徒榭將他制服的速度,倘若他答應比武後兩人又毀約,難道他還能反抗不成?如此實力差距,談守諾本就是個笑話。

  然而,許是太久沒有新鮮事了,生活無趣得如同逐漸乾涸的死水,他悶得發慌,才會接下刺殺司徒杭的懸賞,又耗費大量時間探查。兩人的生活看上去有意思得多,他這些天在暗處看著,兩人接待形形色色的顧客;不著邊際地拌嘴;以及談論晚餐的菜色——無一不令他想起從前的光景。

  天罡盟四位主事者,他曾憑武藝位列其一。三名同僚中有一人是他童年玩伴,另外兩人則出身各異,湊在一塊兒,總能鬧出些趣事:鍾情寫作無心習武、卻偏偏出身武學世家的劍客;他重情重義卻少根筋、廚藝和食量均遠超常人的故友;算無遺策但太過年輕,用拙劣手法掩蓋心高氣傲的匠人。他與幾人分明已多年未見,此刻想起,卻仍鮮明得彷彿就在眼前。

  尤其他素有胃疾,終日在外頭蒐集情報的老友總掛念他的身子,難得回到盟內,便忙前忙後地張羅他的膳食,就怕他因暑熱食不下嚥,又要鬧胃疼。身為知名酒樓小少爺的老友廚藝著實了得,他自幼便喜愛得很,有時甚至會倚仗這份關懷,故作虛弱地說自己念著某樣糕點,請求老友替他準備周全——特別是老友親手做的白豆糕,嚐起來細潤清香,更是一絕。連崢雨其實不清楚自己為何要這樣做,但這幾日看見司徒杭向負責掌廚的青年提出許多複雜的菜色,而青年即便表情淡漠,仍舊一一應承下來時,他隱約感覺心中某個位置因此微微顫動。自離開天罡盟後,這還是頭一遭;他無法準確捉住,卻也不肯輕易罷手。

  「……前輩方才邀我共享酒菜,此話可還作數?」連崢雨於是問。

  司徒杭顯然有些意外,微微睜大眼睛,愣了愣,點頭道:「你若願意,自然是作數的。」

  「兩位前輩武藝高強,比試結果昭然若揭。但若我比試中的表現能令您滿意,不知能否再添一道點心,好解晚輩的饞?」

  「啊……這得問阿榭,我做不了主……」男人轉頭看向身後的青年,示意對方回答。司徒榭抬眸瞥了他一眼,沒什麼表情,語氣淡然地說自己手藝平平,做不來太複雜的,他若不介意,又能尋得做法,倒是無妨。

  「那便多謝前輩了。」連崢雨反手取下自己的長槍,手腕一轉,躬身道:「請前輩賜教。」

  「好、好!」司徒杭大抵是真癡迷於與人比試,聽他答應,立刻連聲道好,怕他反悔似的,忙不迭解下背上油布包裹的長條物體,將藏在裡頭的長劍自劍鞘中抽出來,又把劍鞘和油布交給青年。

  那柄劍看上去由玄鐵打造,是尋常長劍的樣式,繫著暗赤色劍穗,看不出有何特殊之處,可一握在男人手中,卻無端散發出凜冽的氣息,令人不由得心生畏懼。他本能地握緊槍桿,更明確地意識到這絕不是可以隨意應付的對手,儘管此人衣裝繁複、不便行動,要將他擊敗,多半也用不了多少功夫。所幸連崢雨本也不求獲勝,只需儘可能多支撐幾個回合,滿足對方比試的慾望即可。

  司徒杭熟練地挽了個相當漂亮的劍花,朝他抱拳,他頓了頓,亦回了禮,略一調整吐息,隨後銀芒一閃,鋒利的劍尖便猛地刺來。他立刻側身避讓,順勢用槍尾橫掃對方下盤,男人輕盈閃過,迅速收劍直攻腰腹,他用槍身格檔,借力向後一躍,拉開距離後舞起槍桿,將正面防得滴水不漏。

  「好身手!」男人朗聲一笑,將劍握在手中轉了半圈,大喝:「試試這招!」旋即再次執劍攻來,似是打算直破槍網。

  他未料到對方選擇如此蠻橫的戰法,向後踏半步穩住身形,擰起眉嚴陣以待,在長劍即將突破之際一翻手腕,用槍尖巧妙挑開。可即使連崢雨已做好充足準備,仍被兵器相擊時巨大的力量震得虎口發麻——那柄看似平庸的劍沉重異常,他沒能完全避過,被劍尖劃破上臂,手裡的槍則沿著劍身滑開。他迅速將槍橫回胸前,舞了幾個令人眼花撩亂的槍花,藉機朝斜下一划,削向對方雙腿,男人卻似乎早有預料,旋踵躲閃後反手一刺,動作靈巧得不可思議,但顯然留了力,只輕輕碰到他衣袂,又極快地收了回去。

  實力差距過大,男人游刃有餘,他卻暗暗叫苦。這幾下宛如試探的來回已令他出了一身虛汗,看似有來有往,實則全仰賴男人手下留情。他不確定自己還能接下幾招,但司徒杭興致勃勃,顯然不肯輕易罷休,甚至饒富興味地說他這柄槍不錯,接著一聲提醒,又正面朝他刺來。不得不說,司徒杭實在是十分有風度的強者——至少他往日同天罡盟幾位同僚比試,可從沒如此心善。

  連崢雨咬咬牙,也不躲閃了,硬是用槍身撥開劍尖,槍頭順勢逼到男人近前。司徒杭朝後一仰輕鬆避過,長劍調轉方向,轉而劈往他下身。他揮動槍桿抵擋,連退幾步才勉強站穩,頓了頓,又反手極快地朝男人左側連刺三下,趁對方側身避讓之際,猛地一槍削向右肩。他不認為這招聲東擊西對男人有用,但司徒杭似乎覺得十分有趣,稍稍扭身讓槍尖擦著衣料劃過,旋即斜刺向他腰際。

  這招來得出乎意料,他連忙用槍尾擋開,仍被劍尖削出一道血痕,男人沒給他喘息的時間,緊跟著疾風驟雨般的攻勢便劈頭襲來。連崢雨再次舞起槍桿試圖抵擋,然而司徒杭力量異於常人,實在叫他吃了不少苦頭,不消多久已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他很久沒經歷這樣劇烈的戰鬥,逐漸在戰局中落了下風,男人顯然也瞧出這點,幾招來回後沒再為難,索性手腕微轉,一使巧勁便將他手裡的槍挑落,隨後劍尖直指他心口,笑道:「承讓。」

  「學藝不精,叫前輩見笑了。」連崢雨做了個投降的手勢,彎腰撈起自己的槍,簡單抹掉塵灰,又重新綑回背上。

  司徒杭看上去心情相當不錯,抖掉劍尖染上的一點血珠,收回青年遞來的劍鞘裡,好奇問:「你這槍法既不屬潮生樓、也絕非楊家槍,我從未見識過,不知能否請教閣下師出何門?」

  不能。他本能地感到被冒犯,微微瞇眼,向後略退半步。

  驚鴻谷以隱世無爭聞名,連崢雨當年正是看中這點,逃離家族後才選擇此處棲身,從而躲避可能的追捕。那段時日過得並不愉快,但能順利改名換姓,徹底擺脫受家族掌控的命運,他本已心滿意足。況且,儘管算不上親厚,師父和同門師兄姐也從未薄待半分,甚至將上乘的武器給了他一個初入門派的新人。眼前二人顯然惹過要命的麻煩,因此即便驚鴻谷於他已如前塵舊事,他也不願輕易透露門派之事,以免招致不可預料的禍患。

  然而,未等連崢雨想好該如何敷衍過去,一旁的司徒榭卻先開了口:「是驚鴻谷的落英槍法。」青年語氣平板生硬,像在背誦他人抄寫的字句:「招式繁複翩躚,槍尖翻飛猶如百花盛開之景,是長於防禦的槍法。」

  「原是驚鴻谷!我早聽聞驚鴻谷槍法一絕,可惜弟子少又不常在外走動,一直無從討教,如今竟有幸在此處見識,運氣可真好!」

  司徒杭滿臉驚喜,他卻半點高興不起來。他已盡可能避免使用核心招式,怎料仍被青年認出來,此時急於否認,也只顯得欲蓋彌彰。連崢雨擰著眉想了想,佯作平常地解釋:「舊時曾偶然得驚鴻谷前輩指點一二,只學會點皮毛,不敢自稱驚鴻谷門人。」

  「你莫要說笑了,驚鴻谷門規森嚴……武功豈是能輕易外傳的?況且,這也不是皮毛的程度……」男人顯然沒被說服,看上去滿腹狐疑。

  「前輩目光如炬,能輕易辨識落英槍法,我學點皮毛再自行鑽研,又有什麼不可能?」

  「阿榭那是……」司徒杭也擰起眉,像在猶豫該說到什麼程度,但司徒榭剛微微搖頭,男人便倏地噤聲了,遲疑片刻,才續然道:「罷了,無論從何習來,能與落英槍法交手,是我的榮幸。好久沒這麼盡興了!多謝!」

  青年倒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雙手環胸,眼神淡淡掃視他,問:「你叫連崢雨是嗎?……說吧,想吃什麼?」

  「白豆糕。」他感覺有些不自在,但仍很快回答,嘴裡說著,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老友手提食盒,笑著敲開他住處的身影。

  「——少放些糖的白豆糕。麻煩了。」



  坦白說,白豆糕並不是多複雜或考驗手藝的糕點,青年本就會做類似的,兩人家中也有模具,無需另外添置。然而,連崢雨向來倚恃老友的關照,從未想過要問製作方法,因此直到司徒榭蹙起眉解釋,他才得知白豆糕所用的白豆,需事先在水中浸泡一夜,斷然不可能今夜一同擺上餐桌。

  失策……他想,不禁嘆了口氣。

  一份白豆糕而已,茶館也能買到,用不著多執著的。連崢雨試圖說服自己,將那點沒來由的遺憾壓下去,可情緒不聽使喚,久違的失落感兀自蔓延,蠻橫地將胸口填塞。他說不清為什麼,只感到疲倦得很,長舒口氣,也沒法打起精神。

  許是他的臉色著實太難看,司徒杭像是被嚇到了,表情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試探:「你……別難過,承諾還是作數的!不如這樣,你在我們住處留宿一夜,明日便能嚐到白豆糕了,如何?」見他不語,遂用手肘頂了頂身邊的青年,「阿榭、你說呢?」

  「我不認為這是好主意。」司徒榭挑了挑眉,斜睨了男人一眼:「但你若堅持,我不反對。」

  「嘿嘿,阿榭最好了!」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轉過來看他:「你瞧,阿榭都同意了,就留下來,好不好?這幾日你一直在樹上過夜,肯定沒睡好也沒吃飽,阿榭確實準備了豐盛的酒菜,同為江湖中人,就讓我們好好招待你吧?」

  此刻聽見兩人知悉他的行蹤,連崢雨已絲毫不感到意外了。他確信發布懸賞的人,肯定只以為司徒杭是普通的商人,否則以兩人武功之高,這小小城鎮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得手,縱使真有,也不大可能是這點銀兩足以使喚的。至於男人的邀請……換作以往,他斷然不可能接受。他懷揣暗殺的意圖,兩人沒理由對他友善——而若想除掉他,比起正面交戰,下毒確實是更萬無一失的辦法。

  可這些天下來,兩人有過無數次取他性命的機會,卻始終沒有真的執行,方才的短暫交手,更能明顯感受到司徒杭毫無殺意。況且,司徒杭給他一種微妙的熟悉感:男人笑起來的傻氣,總叫他不由得想起闊別已久的老友。那份不摻算計的赤忱世間罕有,他下意識感到懷念,如飛蛾渴望燭火,興許會自取滅亡,但他意志不堅,甚至不願意調動警惕和理智拒絕。

  倘若他看走眼,這只是掩飾得更好的陷阱——那麼橫豎不過是一死,或許於他而言,也算是不錯的歸宿。

(二)

  司徒杭所言非虛,青年確實備了異常豐盛的菜餚,六七道料理擺滿方桌,佐以醇香四溢的美酒。他認出大部分是淮揚地區的菜式,甚至有叫化雞和平橋豆腐,看上去無一不是料理得當的樣子,他不重口腹之慾,仍被香氣勾得飢餓起來。

  兩人……莫不是出身淮揚?連崢雨本能地臆測,可仔細一想,又感覺不對。他不記得淮揚那兒有使劍的門派……不過若是離家千里習武,便無從猜起了。其實如果單就男人的招式,倒有些像杭州燕氏的歸燕劍法,只是少了點輕靈飄逸之感,更為精確、實際,攻勢也緊迫得多,卻又不是霽月門流光劍法追求的那般極簡至快。線索終究太少,憑他的見識,一時沒法推測對方究竟師出何門,索性暫且擱置,規規矩矩地同兩人道謝,隨後開始享用難得的大餐。

  連崢雨食量小,酒量更上不了檯面,也無意加入男人和青年的閒聊(大半是男人天南地北談笑,青年隨口附和),逕自夾了菜細嚼慢嚥,吃了許久還剩大半碗飯,倒引來男人關心地問是否不合胃口。他搖搖頭,因嘴裡還有食物而暫未答腔,司徒榭卻不明所以地哼笑一聲,突然插話道:「沒下毒,放心吧。」

  司徒杭聞言,頓時瞪大雙眼望過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連連擺手,說自己才不會這麼做。他覺得好笑,本想故意說「下毒也無妨」,但瞧男人一臉認真,不知何故,這話竟無端變得難以說出口。連崢雨頓了頓,還是解釋了自己的食量問題,費了一番唇舌才讓對方相信自己並不是吃不慣;而挑起事端的司徒榭,倒在一旁笑得挺開心。青年定是故意的。他想。不過目的是捉弄他還是男人卻說不準……興許兩者皆是也不一定。

  飯後,青年拒絕他的幫忙,獨自收拾了餐具和剩菜,又鑽進廚房去,男人則不知從哪兒抬出一副棋桌,興致勃勃地問他是否會下棋,能否與他手談一局?

  「會是會的,只是棋藝不精,恐怕要叫前輩失望了。」

  他坦承,可男人半點不介意,興奮得下意識提高音量:「哎!能下就行,阿榭怎麼都不肯陪我,我只能跟自己下,都快憋壞啦!」司徒杭生怕他拒絕似的,硬把白棋推到他手裡,他定神一瞧,竟還是瑪瑙製的,觸手細潤如玉,像是上好的雲子……多半所費不貲。儘管經營當舖,富裕些也是尋常,但若兩人真只是普通商人,這副棋具仍未免太奢侈了。

  「對了,你別叫前輩了,同阿榭一般喚我名字吧!我也喚你連弟,可好?」

  他本就對稱呼不怎麼在意,聳聳肩,表示隨對方高興,接著才意識到對方將上座的白子讓給了他——讓給一個晚輩。這不合規矩。連崢雨愣了愣,立刻要和對方換回來,男人卻一副渾不在意、甚至根本不曉得有何區別的樣子。他說明未果,實在無法,只得抓一把白棋要同對方猜先,可司徒杭再次露出茫然的表情,問他這是什麼意思?自己該做什麼嗎?

  對方毫無頭緒的樣子令他不由得嘆了口氣。很明顯,男人對基本的對弈禮儀一概不知,既然如此,連崢雨就更沒必要在意了,於是隨口敷衍過去,說了句執黑先行,讓對方開始棋局。

  他並未撒謊,除去幼時學習四藝,便僅有在天罡盟時,偶爾會同熱衷對弈的同僚手談幾局。他棋藝一般,只當是消遣,也不十分認真,因此與執著勝負的同僚相比,自然是輸多勝少,進步也相當有限——不過,他也未料到,自己棋桌上這點三腳貓功夫,對付男人卻是綽綽有餘了。

  起初,他還試著推想對方的下幾手以做決策,可男人幾乎每一步棋都落在他從未想過的位置。他有些困惑,猜想這是一種獨特的佈局,愈加謹慎地應對,結果用不了多久男人便兵敗如山倒,滿盤皆輸。

  「連弟你真厲害!」司徒杭看著棋盤上幾乎滿佈的白子,孩子氣地大力鼓掌讚嘆:「好久沒這麼過癮了!時辰尚早,再來一局!」

  他沒理由拒絕,收拾好棋子重新開始。剛來回下了兩三子,司徒榭便從廚房走出來,將兩杯薄茶各自擺在男人和他的手邊,很快又不見蹤影了。

  誠實地說,比起司徒杭,連崢雨總感覺青年是更加危險的人,像握在男人手裡、卻又沒被完全掌握的刀,蟄伏於暗處蓄勢待發,令他本能地保持警醒。這本不算壞事,可一旦青年不在場,他的心神擅自耽溺於與故友相似的氣息,便不由自主地鬆泛下來。此時支著頭陪男人下棋,沒上一局那樣步步為營,加之口腹饜足、屋內又暖和得很,竟無端叫他生出一絲睏倦。

  考慮到正置身他人的領地,這份睏倦顯然十分危險。他不知道自己的警惕性何時減退到這等地步,彷彿獨自生活太久,因此驟然回到與人相處的場景,反倒忘了該如何架起防備;該如何說些故作惡毒的話;以及該如何妥善藏起自己真實的一面——例如,方才那局他其實不該表現得太過慎重,畢竟讓男人認為他魯莽無謀,無論未來發生何事,多半都會容易應付得多。

  這令他感到不安與些許懊悔,亡羊補牢地調整棋風,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子,偶爾「失誤」,偶爾精妙,偶爾佯作沉吟不決。而司徒杭彷彿毫無所覺,像是專為相互試探設計的遊戲,卻只有他一人身在其中,還下得又慢又久,實在難熬。所幸,不知有心或是無意,約莫戌時剛過,司徒杭便逐漸開始精神不濟,勉強撐了一會兒,還是抵不過濃濃睡意。男人不得不滿臉抱歉地暫停棋局,起身整理了下衣袍,隨後領著他穿越長廊,來到另一側已整理妥當的房間。男人打著哈欠,簡單說明房內各項物品擺放的位置,說自己得歇息了,揉揉眼睛,祝他好夢後便逕自離開。

  房間不大,卻也不顯狹窄,連崢雨環視一圈,格局方正的室內佈置著異常齊全的傢俬,許多都刻有精細的蛇鱗紋飾,比起平時閒置、有人留宿才臨時整理的空房,似乎更像長期供人暫居的客房。許是替偶爾途徑的好友準備的?他心不在焉地猜想,卸去外衣後在茶几邊坐下來。

  夜風很涼,透過小窗看見的天色算不上好,彎月半掩在雲後,連月光也朦朦朧朧。他向來難以入睡,又十分淺眠,對夜色再熟悉不過,經常對著紺色天際和熠熠星河發愣,不知不覺便過去幾個時辰。還在天罡盟時,偶爾他會聽見同樣未入眠的同僚途經他身後的長廊,特意放輕的腳步聲在靜謐中十分刺耳。同僚不曾問他為何還不睡,正如他從不問對方怎會在此時路過。他有時會想,這似乎就是他人生的縮影——和無數人擦肩而過,可終究陌路、彼此無關。

  他大抵得對此負一定責任,畢竟是他自己不肯袒露真心,拒絕旁人靠近,也不乞求關懷,於是始終孑然一身,甚至多年老友也無法得知他所思所想。他是廣袤水面上獨自漂泊的孤船,沒有羅盤和目的地,一路隨波飄蕩。他享受這份自由,也許會行經能暫時歇息的港灣,卻無法——也不願——長久靠岸。因此他早該習慣了,可這天他解開自己簡陋的行囊,盯著裡頭乏善可陳的幾樣物什,又瞥見房裡的擺件時,不知怎麼的,胸口忽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觸摸茶几上的郎窯紅天球瓶,赤色濃豔如血,沒有半點瑕疵,裡頭插著幾枝雪白的龍爪花,此時秋末,正是盛放的時候,與瓶口那圈燈草邊相得益彰。

  極不尋常的擺設,卻昭示這房間有著明確的主人,司徒杭及司徒榭選擇按那人心意佈置,好叫對方留宿時更加舒心。而他呢?他不禁想,老友如今的住處……是否也會替他留一間房、甚至按他的喜好購置擺件?

  猶記得幾年前,他們自天罡盟的職務卸任時,老友擔憂他無處可去,特意邀他與自己一同生活。他當時是怎麼說的?「不用了,照顧好你自己就行。」他對滿臉放心不下的老友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聳聳肩:「天下之大,我自有想去的地方。」

  可向來遲鈍的老友不合時宜地敏銳,擰著眉挽留他:「即便真是如此,也不急於一時。您與我再同住一段時日,可好?」老友用力握住他的手,語氣一貫地誠懇:「我實在不放心您,熙兄。」

  「你不會邀溫臾和肖翟同住,也就不必邀我。」他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抽回自己的手。他知道對方反駁不了,因為老友確實沒邀請另外兩位同僚。他們有各自看重也被看重的家族和門派,有各自理當回返的地方,惟有他由於抗拒從仕和聯姻而逃離家族;身在門派,又自覺不屬於此。天罡盟令他感到些許心安,卻終究不可能長久,如今要離開,也是早有準備的事。他並未說謊,只不過所謂「想去的地方」,尚無具體標的罷了。

  「倘若有緣,自會再見的。」他平靜地說:「屆時再替我做份白豆糕吧。」

  連崢雨不記得老友是怎麼回答的,或許仍不肯放棄地勸他改變心意,卻到底未能成功。誠實地說,他從沒後悔這份決定,也絕不希望老友為他掛心不下,甚至空置一間房來存放虛擲的憂慮。只是離開天罡盟後,一直在數不清的城鎮間浪遊,不受拘束——卻也好一陣子沒有真正能靜下心的地方。他似乎隱約明白自己為何對青年允諾的白豆糕如此在意:受人照料、恣意妄為、示弱便能得償所願……他有些懷念舊日那段時光,僅此而已。

  他甩甩頭,收回了手,不再思考得不到答案、也無濟於事的問題。亥時一刻於他而言還太早,並不打算立刻入睡,遂繼續坐在茶几邊賞月色,聽秋夜的蟲鳴,間夾幾聲遙遠的犬吠。連崢雨坐了一會兒,還沒醞釀出多少睡意,卻聽見牆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極輕,可他耳力向來不錯。

  連崢雨辨出這是青年步伐的特點,受過嚴格訓練似的,每一步都輕得宛如點水,步速略快,但仍舊規律穩定,和司徒杭負手漫步般的走法毫不相同,他斷然不會認錯。可即便知曉來人,他仍對司徒榭夜間造訪的緣由毫無頭緒,更不明白對方為何不從房門來,反倒停在一牆之隔外,他們互相看不見彼此的位置。

  司徒榭肯定也知道他尚未入睡,卻遲遲未開口,他也不著急,默然對峙,意外琢磨出一絲奇妙的樂趣。

  「我聽過你的名字,師出驚鴻谷的前天罡盟大將軍。」最終還是青年率先打破沉默,直指他過去的身分,語氣平靜,話裡卻透出幾分質問:「天罡盟的傢伙從不單獨行動,你因何而來?」

  「卸任了,總得想辦法營生。」連崢雨沒再試圖否認,也回答了問題:「鎮上有人要司徒杭的命,但顯然——不知道這條命遠比他想的要值錢。」

  「你不可能得手,不要做無謂的嘗試。」司徒榭警告。

  「也許。」他同意,「但天罡盟可能會對一些消息感興趣,您說呢?」

  「以武藝顯名的前大將軍,在司徒杭手下甚至過不了兩招,如今的天罡盟也就這點能耐,不足為懼。」青年冷哼一聲,又道:「不過,也許與商陽酒樓交好的璩氏,會有興趣知道他們失蹤多年的庶子身在何方?聽聞左丞相大人見商陽酒樓小少爺失而復得,很是激動呢。」

  連崢雨聞言,心頭微微一震,未料對方能從他與老友交好,進一步猜到他出身璩氏,甚至知曉老友返家後璩氏的反應……更未想璩氏仍有人記得他曾經存在。可他很快意識到這不全是實話,璩氏是遍佈官場的世家大族,嫡庶子女各有應當負擔的責任。他即便被尋回也年逾三十,對家族而言早已失去利用價值,生母又早逝,不可能有人在乎他的下落,為此激動更是無稽之談。

  「商陽酒樓?我倒是聽聞那兒的酒不錯。」他用閒談的語氣隨口應道,似乎因此叫司徒榭有些無言以對,好一陣子沒接話,卻也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方才話裡威脅的意思太明顯,青年此來,想必是為了警告他別輕舉妄動。可這實在不合常理:青年既認為他可能對司徒杭不利,為何同意讓他留宿?倘若是由於當下不好駁男人的面子,又為何大要費周章地前來與他談話呢?以青年的武藝,難道不是一劍斃命更省事嗎?即便司徒杭不樂意他死,兩人關係緊密,難道還會為了他一個外人生出齟齬不成?

  連崢雨想不明白,本打算問(且不提對方是否會回答),卻聽司徒榭突然開口:「司徒杭挺中意你,我來替他傳話。他向你致歉,說不能告訴你自己師出何門,但可以告訴你我們與天罡盟的舊事。」

  「而您不認為這是好主意,是嗎?」否則一來就該說了,何至於與他多費這些唇舌?退一步說,若不是為了試探和警告,何必攔下司徒杭、代替對方前來呢?

  他倒也由兩人言談間透露的線索猜到幾分,遂無所謂地笑了笑,接過話頭:「無非是天罡盟當年未完全剿滅的魔教餘黨,與我一個無名之輩何干?」

  又是一陣沉默,或許是他的錯覺,再次出聲時,青年的語調似乎輕快些許,挾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不錯。」司徒榭承認,停頓片刻,語意模糊地補了一句:「明日司徒杭的邀請,我不反對。」

  這話來得沒頭沒尾,連崢雨自認不算蠢笨,卻實在聽不明白。可青年並不給他追問的機會,沒再多說一句話,便逕自踏著如來時輕巧的步伐離開了,期間似乎還夾著一聲物什落地的聲音。他皺皺眉,推開窗戶確認,果然瞧見一個素麻布的包袱被留在地上,不算很大,目力無法判斷裡頭裝著什麼。

  他不明所以,也倦於思考,索性徑直用槍桿將包袱勾起來,解開一看,原是個精巧的單層食盒,紫檀木色澤光潤,無需雕花裝飾,仍給人以沉靜典雅之感。連崢雨揭開蓋子,裡頭端正地擺著四小塊豌豆黃,天青釉淺碟襯得梔子色十分清爽。他愣了愣,頓時生出一股難以言明的情緒,心情複雜地摸出帕子擦了擦手,拈起一塊端詳半晌,才緩緩送入口中。

  老友也經常做同樣的事,用食盒裝著幾塊白豆糕,親自送到他的住處來,總是按他的喜好,做得格外細潤清爽,只摻一點糖用以提味,絕不讓甘甜喧賓奪主。他記得有一回,他同老友說笑著享用糕點,恰逢另一位年輕同僚隨後來訪。那人嘴裡條理分明地談公事,眼睛卻直盯著他手裡的點心,只是礙於面子恥於開口。那人表現得太過明顯,連老友都瞧出端倪,本想替那人討要,又擔憂惹他不快而欲言又止。他看在眼裡,覺得十分有趣,遂故作姿態地搭了臺階,同僚也就順著下了。之後他聽聞老友替他準備糕點時,也會另外給同僚做一份更甜的,同僚十分中意,多次感謝老友,這不關他的事,他也不在乎,只是無端想著……同僚的喜愛,定不包含如他一般恃寵妄為的心思。

  至於這碟豌豆黃,嚐起來同老友的白豆糕有幾分相似,又感覺截然不同。他思索良久,終究說不清是什麼味兒,幾塊小糕點,卻費了很長的時間才用畢,又在窗邊不知呆坐多久,直至睏倦緩慢地將他包裹,才起身挪動到床上去。

(三)

  隔日,連崢雨按以往的作息起床洗漱,推開門,已不見另外兩人的身影,倒是前廳桌上替他留了早飯在食盒裡。他走上前揭開一看,是一碗胡麻粥和一碟小菜,邊上紙條寫著讓他自行熱一熱再用,另一種不同的字跡交代了些瑣事,諸如後院可練武;書房的書隨他翻閱;兩人何時回來云云。

  他昨夜睡得異常地好,此刻不知時辰,但徑直淨了手,用起自己的早飯。儘管沒按司徒榭的叮嚀加熱,放涼的粥仍獨有一番風味,磨碎又炒過的胡麻散發焦焙的香氣,小菜也調味得當。分明是嚐不出什麼功夫的菜式,司徒榭卻依然有本事做得十分美味,他用完一碗,竟還感到有些意猶未盡。

  由太陽的位置看上去,似乎再過半個時辰左右便到午時。他拉了張圍椅在門邊坐著,清風穿過大敞的門吹進來,陽光溫暖但不灼人,照得他懶洋洋的,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似乎也沒那個必要。都說秋日蕭瑟,可兩人不知在前院栽的什麼樹,樹葉半點沒有枯黃的跡象,鬱鬱蔥蔥、生機盎然,風拂過樹梢,便響起一陣悅耳的沙沙聲。像沙漏厭倦了循規蹈矩,於是細沙意興闌珊地落,無需計算,也無所謂精確。

  兩位前輩的房子,似乎有種異乎尋常的氛圍,令他總能捕捉到和天罡盟相似的氣息,因而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甚至比那時更放鬆,壓根不必考慮練兵、研擬戰略或暗中解決掉同僚無暇顧及的麻煩事,彷彿能就這樣什麼也不想,只專心致志地虛度光陰。

  他的意識像陷進一大團柔軟蓬鬆的棉花,舒適而安逸,感覺太好,他幾乎期待能這樣一直坐下去。連崢雨頓了頓,才遲鈍地反應過來,隨即被嚇了一跳。自己定是哪兒出了問題,否則腦中怎會無端浮現這種胡話?那碗胡麻粥被下了蒙汗藥嗎?藥效也未免來得太遲了。他費力地思考,但凝滯的思緒不肯聽他使喚,倦意如潮水一點點漫過足尖、雙腿、腰腹和胸口,很快連頭頂也被淹沒。他用最後一點清明勉強眨了眨眼,隨後眼皮一沉,便再睜不開了。

  他就這樣迷迷糊糊地不知坐了多久,再次恢復意識時,衣料已被曬得發燙。連崢雨揉揉眼睛,倒沒感到服藥再清醒後獨有的那種頭疼,於是試著起身環視四周,沒瞧見什麼特殊之處,再等了會兒,仍沒覺得有哪兒不適,似乎真的僅是太睏而小憩片刻,醒轉後甚至算得上神清氣爽。眼見實在沒有頭緒,連崢雨只得著手收拾方才沒整理的桌子,正準備將碗筷拿進廚房清洗,竟發現司徒榭連午飯也替他準備了:白瓷碟子上堆著幾塊不必加熱也能吃的胡餅,和一小瓶置於涼水中存放的蜂蜜;一側的檯面上則放著茶具,另有張字條寫明茶葉擺放的位置,與叮囑他早飯加熱後再吃的字跡如出一轍。

  過度周到的考慮令連崢雨頓時有些困惑。他並不是客人,嚴格來說甚至是俘虜或階下囚,也許能使落英槍法這點,稍稍獲得司徒杭的青睞,但兩人仍沒有理由對他這樣好。他本以為自己被獨自留在屋內,是因為兩人壓根沒將他放在眼裡,不在乎他是否偷盜,也不認為他會造成任何威脅——他自然對此感到不快,只是技不如人,無可辯駁。

  可其他事情呢?司徒榭昨夜裝在食盒裡的豌豆黃、今日替他準備的餐食、以及司徒杭絮絮叨叨的叮囑,倘若他對兩人無關緊要,為何要做這些?試著讓他耽溺其中或心懷愧疚,以作為一種新奇的報復嗎?倘若如此,那似乎成功了,否則坐在門口時,他怎會突然出現那種荒唐的念頭?或者,其實這與兩人的意圖無關,只是他太渴望一處能安心落腳的地方,才錯把暫歇之處當作巢穴安家?

  龐大的迷茫令他不知所措,思索半晌,恍然記起紙條上提過能在後院練武。或許活動活動筋骨,腦子會清醒點也未可知。他想著,也沒心情吃午飯,逕自回房取了長槍,慢慢踱步,走到昨夜司徒杭指給他看的後院去。

  這兒與其說是後院,其實更接近一大片開闊的空地,沒舖磚,但地整得很平。細碎石子拾得乾乾淨淨,立著一兩個木人樁,角落則佈置假山和錯落有致的幾盆翠竹,邊上還有座遮蔭的涼亭,一眼便能瞧出是細心整理的,也不知是兩人之中誰的手筆。

  午後的陽光幾乎算得上清澈,連崢雨沒來由地聯想到赤足淌過的溪水,思緒還未理清,心情卻先一步舒暢起來。他用幾套簡單招式熱了身,感覺狀態不錯,隨即握著槍桿反手一轉,徑直舞起華麗的槍花。他對此過於熟練,如臂使指般輕而易舉,長槍在他手中被舞得行雲流水,銀芒劃出漂亮的軌跡,凌厲而紛繁,叫人目不暇給,恰是「落英槍法」百花盛開之景,防禦格檔盡在變換之間,即便同時面對數人也不在話下。

  他有好些日子荒廢習武,說不上什麼原因,只是自天罡盟卸任後,他也一併失了以往的那份勤勤懇懇,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昨日敗給司徒杭,實在不冤。可此刻槍在手中隨心遊走,似乎那些曾經刻苦習得的,如今依然在他骨血裡。這份認知令連崢雨自沒來由的虛渺和不定中,驟然生出幾分踏實感,內力翻湧,槍桿舞得越發起勁,久違地感覺人槍合一,彷彿回到初入驚鴻谷之時,除卻練功再沒有其他要緊事。

  於是他能體會司徒杭對武學的癡迷。這是再簡單純粹不過的事,比世間萬物都要純粹得多,不必費力算計或周旋,僅需付出努力,定會有所成長。十遍百遍練不會的招式,千遍萬遍總能學會,這份完全由自己掌握的肯定,曾經是他唯一的救贖。他不想成為家族的棋子,而只有表現得足夠出色,才能確保得到門派庇蔭,繼續隱姓埋名,直到徹底逃離任人擺佈的命運。

  他確實成功了,以「連崢雨」之名成為驚鴻谷年輕弟子中的佼佼者,甚至成為新一任天罡盟大將軍,持長槍穿霞聲名鵲起,與同僚率領盟眾清剿魔教餘孽,戰無不勝。幾乎無人記得他曾是名門璩氏行四的庶子璩熙;曾險些與門當戶對的貴女婚配;曾險些被按著套上蟒袍、於宦海沉浮中消磨一生。他終於掙得殷切渴望的自由,卻過了許久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擺脫家族的那刻……也永遠失去唯一理所當然的容身之所了。

  不繫之舟漂泊不定,或許直到有朝翻覆,才是真正的安寧。而在那之前偶然的靠岸,那確實很好,可終究無法長久——畢竟永遠靠岸的舟船,有什麼意義呢?

(四)

  這日的晚飯沒昨夜那麼豐盛,但司徒榭回程時在酒樓包了一尾清蒸鰣魚,進廚房炒兩道菜,又將昨夜未吃完的重新熱一熱,倒也張羅出一桌像模像樣的料理。

  司徒杭比他還在意白豆糕,見桌上沒有,立刻詢問青年是否沒做出來。司徒榭沒好氣地反問「桌上看起來像放得下的樣子嗎?」男人冷不防被這話噎了下,青年哼笑一聲,才慢條斯理地解釋:「行了,在廚房放涼呢。」

  男人心裡著急,因而吃得特別快,青年則本就行事俐落,不會耗費多餘的時間,於是一張飯桌上,很快竟只剩他一人尚端著碗,午後嚥下的胡餅似乎還未完全消化,沉甸甸地填在腹中,叫他想佯作飢腸轆轆也力不從心。司徒杭倒沒有開口催促他,只是一雙眼眨呀眨地看著,像瞧見街邊糖葫蘆的孩子,他無奈,猜想請對方先用糕點大抵會被拒絕,只得盡量加快進食的速度。

  之後照例由司徒榭一人收拾了桌面(也照例拒絕了他的協助),他和司徒杭在前廳等了一會兒,男人關於「今日進了一塊上好羊脂玉」的故事差不多進入尾聲,青年便掐著點似地從廚房走出來,將一壺剛煮好的雨前龍井和鑲金邊黑釉碟盛著的白豆糕一齊端上桌,引得司徒杭一陣高聲歡呼。

  藉菊花模具製成的白豆糕看上去正對時節,雪白細潤,彷彿剛摘下來的杭白菊。司徒杭對他做了個「請」的動作,他也不推辭,取帕子擦了擦手,便拈起一塊送入口中。青年將白豆研磨得極細,只消用舌面輕輕一壓,糕體隨即化成細膩的白豆粉,一絲清爽的甘甜頓時漫開。略甜了點、口感也不同,其實仔細想來,與好友做的並沒那麼相像——可不知為何,嚐到久違熟悉滋味的那刻,連崢雨的鼻腔還是沒來由地湧上一股痠澀,似乎有什麼東西不聽使喚,馬上要溢洩出來。

  他強作平靜,硬是擰著眉嚥下去,隨後向青年道謝,但話說出口,他便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兩人顯然也察覺了,司徒杭滿臉擔憂地看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默默將碟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青年則替他倒了杯茶,也沒說什麼,安靜地看向別的地方。他花了點時間平復情緒,隨便找個藉口對兩人說自己無事。司徒杭觀察他一會兒,像是在確認他說的話是否屬實,停頓良久,也不知結論如何,只安撫似地拍拍他前臂,跟著取了一塊糕點送入口中。

  「咦?我從未嚐過白豆製成的糕點,竟也別有一番風味!」似乎帶了點活躍氣氛的意圖,司徒杭露出驚喜的表情高聲稱讚,轉頭看向青年,問:「阿榭,你自己也嚐嚐?」

  「我從前……吃過的。不必留給我。」青年似乎省略了幾個字,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男人很快反應過來,「哦」了一聲,也沒再追問,只對他說那便他們兩人吃吧,隨後再次將碟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他接受對方的好意,慢慢享用這份因他請求而生的糕點,略甜的滋味和龍井恰好相配。他吃得很慢,盡可能不去回憶往事,可男人的笑容與好友重疊起來,又叫他很難如願。

  待連崢雨用完自己的那半碟糕點,司徒杭早已將手擦拭乾淨,支著頭看他好一段時間了。他有些不自在,刻意迴避對方的視線,男人卻像是毫無所覺,仍目不轉睛地看著,也不知他這副模樣,究竟有什麼好看的。

  他也不願費力猜想了,逕自起身理了理衣袍,朝兩人拱手道:「這兩日……多謝前輩招待。晚輩非因天罡盟而來,但確實曾為天罡盟人,若要算帳,便一併算了吧。」

  他垂首而立,看不見兩人的表情,一陣短暫沉默後,卻聽司徒榭語氣平淡地開口:「他心思玲瓏,我未開口,他便猜到了。」

  「而你沒解釋,是嗎?」司徒杭似是嘆了口氣,伸手將他扶起來,表情複雜地思索半晌,才道:「我要算帳的對象不是你……或許也不該由我來算帳。」

  這話說得語焉不詳,但男人顯然不樂意細談,用力閉上眼再睜開,隨即有些生硬地轉開話題:「不提這個了。連弟,阿榭說你是為混口飯吃,才接了鎮上懸賞。正巧,好不容易有人陪我下棋比試,我本也有些捨不得。既是如此,不若你留下來多住一段時日,可好?」

  「我同阿榭商量好了,白日我們在當舖做生意,你若願意來,便算作我們僱用你,工錢絕不會少半分;若是不願也無妨,阿榭不介意多做一人份的飯,左右房間空著也是浪費,你打算住到何時,我們都沒意見的。」

  「這房……平素空著?」他愣了愣,沒來得及消化男人的提議,只下意識反問:「可這房裡的擺設甚是罕見,也與別處的十分不同……」

  司徒杭聽他這麼問,也露出迷茫的表情,像是不明白他這話從何而來,倒是青年先一步反應過來,附在男人耳畔低語幾句,男人才恍然大悟般「啊」了一聲,隨後苦澀地笑了下,解釋:「不是的,你誤會了。那是我徒弟喜歡的,他……很久之前便不在了,那些東西只是我私自尋來留個念想。」

  「是天罡盟?」他話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問。但司徒杭已先一步證實了他的猜測,頓了頓,又搖搖頭,說這是他前一任盟主留下的是非,與他無關。

  似是見他欲言又止,司徒杭啜了口茶,索性將舊事說與他聽(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連崢雨總覺得對方的語氣裡挾著一絲咬牙切齒,尤其是提到前任盟主時):「我們曾是燭陰教中人,我是阿涉的師父,他是阿涉的影衛。阿涉同天罡盟那傢伙有些恩怨,不要人介入,只打算獨自一人迎戰,可許多教眾不肯捨下阿涉逃走,結果你也知道了——阿涉和大部分人都死了。那之後我解散燭陰教,讓還活著的人分了銀錢各自生活,唯獨阿榭無處可去,便隨我一道,幾經波折,最終選在此處定居了。」

  「時隔多年,天罡盟表面上不再關注魔教,卻不知暗中是否仍執著於剿滅餘黨,才對你多加試探,實在對不住。」男人有些抱歉似地低下頭,他卻沒心思去回應。

  前任盟主的事跡相當出名,因手刃江湖第一魔教教主後急流勇退,毫不戀棧功名而為人稱道,如今聽來,才知曉其中竟還有這番情仇。這事確實與他無關,可連崢雨仍無端感到胸口發堵。能叫司徒杭在對方離世多年後還時常想起,定不是如他一般淡如水的師徒關係,因此,他更難想像與男人如此親厚的徒弟死在眼前,司徒杭會感到如何難受。

  連崢雨不由得回憶起埋藏心中許久的舊事。那年他十二歲,終於能夠真正實行離家的計畫。他對這個家並無太多留戀,但記掛鄰近酒樓經常與他玩耍的好友,便在前一日悄悄將自己打算至驚鴻谷拜師習武一事告訴對方。怎料好友聽完,卻堅持要同行,說自己身上也有些零花錢,且若是實在走投無路,也更懂得如何在野外弄吃食。

  驚鴻谷位於崇山峻嶺之間,極難抵達,但他向造訪璩氏的遊醫打聽,得知有條僅容孩童通過的獸徑,是谷內年輕弟子貪玩,不顧門規而暗自尋出的通道,遊醫也是採藥時撞見幾個孩子鑽出來,才意外得知此事。武藝不精的孩子能自由來去,想必比山路安全得多,他認為這是極好的機會,畢竟躲進以隱世無爭聞名的驚鴻谷,總比躲在偏遠的野村更可行,又自認做了萬全的打算,是以當時壓根未想太多,幾句話拗不過友人,想著有人相互照應也好,便同意與對方同行了。

  事實上,他的計劃確實堪稱周全,一路即便如預想的艱難,卻未出太大的岔子,他們兩人身體強健,甚至比預定速度還要快上一些。唯一的意外發生在他們進山後,人跡罕至之處山林茂密異常,地圖頓時失去用武之地,儘管淺山沒太多猛獸環伺,可天色看上去不算好,他不願逗留過久,一心想快些抵達驚鴻谷,便留腳程略慢一些的好友在原地稍候,自己翻過前方的小山頭去尋那條獸徑。

  他想著自己去去就回,定不會出差錯,可當他總算確認正確方向,再返回原處時,那片樹蔭下卻已不見好友的蹤影。他顧不得旁的事,連忙高聲呼喊,又沿著山路找遍了附近的樹叢和山洞,甚至探頭向幾處山崖下查看,然而非但人沒找著,連對方的行囊衣袂也未留下半角。他不肯放棄,還想再找,但心知自己沒做在山中過夜的準備,若太陽落山前沒能抵達驚鴻谷,連自己也要葬身山林中,實在別無他法,不得不最終查看一圈,又留下指路的標記,才勉強抹著眼淚往探查到的方向前進。

  那之後他渾渾噩噩,已記不得自己如何走到驚鴻谷;如何被帶到谷主面前;又如何被指派了師父。他只知道自己哭著求谷主幫他尋一尋好友,而谷主確實也遣了人,可找了一天一夜,也僅在一處不起眼的崖邊尋得一小片新鮮血痕,甚至無法確定是人或野獸留下的。

  是他害死了好友。連崢雨盯著那片血跡,腦中一片空白,愣了許久,忽地脫力跌坐在地。

  自此,鋪天蓋地將他淹沒的悲傷、自責和空茫無措,便成了他反覆經歷的噩夢,至今仍叫他泥足深陷,無法逃脫。儘管——儘管幸之又幸地,數年後天罡盟的比武大會上,他不可思議地與好友重逢,並隨後成為同僚,可他對於驟失摯友的恐懼,卻從未削減半點。他每每與人相識,寧可保持距離架起防備,也不願再次袒露心跡,因此推拒了許多關懷,來自師父、同門、同僚、下屬、甚至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摯友。他裝作自己不需要,於是孤獨如影隨形,畢竟這總比親密無間後再次失去容易接受,不是嗎?

  可如果事情真是這樣,司徒杭為何在剛失去徒弟和許多教中友人後,隨即與青年一同生活,至今甚至變得如此親近呢?男人似乎完全不擔心青年可能突然離去,他很難理解這種確信從何而來,而即便司徒榭絕不會消失,那他呢?為何沒來由地對他釋出善意、又邀他住下來?縱使不論這份好客的源頭,倘若交好的過程中不慎付出真心,而他又終究、必然要離開,屆時司徒杭該如何自處?

  「……我即便應下,也住不了太久。」

  連崢雨想不明白,勉強從喉間擠出一句話,男人一聽,卻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朗聲笑道:「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們本也沒法子攔你呀!只當是交個朋友,如何?」

  他不願交友,也不缺銀錢或住處,可真想到要立刻離開,又實在眷戀那份無處不在的閒適。不同於露水情緣中虛妄的慰藉,這是貨真價實的平靜,而他似乎太久沒在一處靜下心來,因此逐漸積累成難以忽視的渴望,現下正試圖驅迫他點頭同意。坦白說,他完全可以拒絕,這份慾望尚不足以操控他的意志。但看著司徒杭似曾相識的笑容,以及看似冷淡,卻處處對人關照有加的青年,總叫他不由得想待久一點、再久一點。

  「我會考慮。」他沉默良久,終於道。



  當夜,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地,司徒榭再次造訪,腳步同樣停在一牆之隔外,不露出半點身形。

  他等了一會兒,青年仍如昨夜般保持長久的沉默,似乎這種無聲對峙也是威懾的一部分,用以掌控談話,使天平傾向對己有利的局面。可這回連崢雨沒再等待,用指節在牆上輕叩了叩,道:「昨夜的豌豆黃很美味,多謝前輩。」

  司徒榭聞言,隱約笑了笑,隨即傳來點低沉的悶響,像是將背靠上他叩擊的這面牆。

  「你想住下來。」青年開口,卻不是回應。

  連崢雨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立刻接話。他能感受到牆另一側司徒榭的存在,疏離而危險,並毫不吝於展示這一面。這或許是青年的本質,但更可能是一種虛張聲勢,他太過熟悉這種姿態,立刻意識到對方正藉此隱藏一些秘密——一些不希望他察覺的、被掩藏在表象之下的東西。興許青年選擇站在一牆之隔外,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只是他暫且無法看透。

  「我在猶豫。」他停頓良久,坦承:「我不明白你們的目的。」

  「我們的目的不重要。」司徒榭很快回答。

  連崢雨感到些許意外,頓了頓,反問:「不重要,那您來做什麼?」

  「也許是來告訴你豌豆黃摻了蛇毒,解藥只在我這兒,你若同意留下,我便立刻給你。」青年感到很有趣似地,語氣半真半假,叫他難以判斷這是不是玩笑話。

  「這是威脅?」他問。

  「你可以這麼想。」司徒榭頓了頓,聽上去有些漫不經心:「你需要一個理由——而這是一個理由。」

  連崢雨下意識蹙起眉。「很拙劣的理由。」他說。

  「是嗎?答應比試便既往不咎,也算不上是十分高明。」

  「你想說什麼?」連崢雨逐漸厭倦這種打啞謎似的對話,有些不耐煩地反問。

  「這下不說『您』了?」司徒榭又笑,幾乎顯得惱人,但語氣仍舊十分平靜:「你想知道答案,不如自己留下來看看。畢竟我們說的你也不信,不是嗎?」

  「為何不取你性命、為何邀你留下、為何我避開司徒杭來找你。你想知道答案,大可自己留下來看……『連弟』。」

  司徒榭話未完全說完,聲音便自顧自地遠去,句尾調侃似地模仿司徒杭的語氣,令他感到極不自在,顯然是一種惡劣的趣味。連崢雨按捺著不悅,沉默地聽著,直到腳步聲消失在深夜的靜謐中,才靠在牆上長舒一口氣。他承認青年的話很有說服力,但也可能是設計精巧的陷阱,利用懸置的疑問作為誘餌——非常高明。他想。

  無論如何,司徒杭和司徒榭大抵不是圖謀他的性命;圖謀金錢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儘管屋舍算不上奢華,可兩人使用的碗碟、擺設和玩意兒,均是庸常商人用不起的,隨意一件拿去典當,也夠生活好一段時日了。既然如此,他似乎沒什麼好擔憂的。

  他無意識地將目光投向窗外,視線滯留在月色下的樹影,枝葉隨風搖曳不定。白日看上去生意盎然,現下卻生出一絲詭譎,興許司徒杭是如此——司徒榭亦是如此。魔教中人,心思難辨才是尋常,不是嗎?連崢雨本能地虛握住立在身邊的長槍,指尖滑過烏木槍桿輕輕摩挲,細緻木紋十分熟悉,卻沒法帶給他往日慣常的安全感。他不由得伸手觸碰槍尖,被劃破的指腹傳來一瞬刺痛,隨即緩緩滲出血珠。

  不如就暫且靠岸吧?他試著思考,留下來或許能尋得一些答案,卻也可能引來更多困惑,手上的情報太少,疑問卻太多,他不習慣在這種條件下做決策,可現下顯然由不得他。連崢雨低嘆口氣,舔了舔指尖,些許腥氣叫他聯想到昔日的戰場,那時可不容他舉棋不定……至少,他的身體和精神已擅自在此處放鬆下來,無論是由於這兒同天罡盟的相似,或他確實倦得厲害——總之,事實無法抵賴。他再次回想起自天罡盟臨別時,老友擔憂的目光。儘管他當時不領情,可人非草木,要說絲毫不受觸動,是不可能的。

  好友的真心是他唯一不懷疑的東西。當年在天罡盟比武大會上,他隻身一人代表驚鴻谷,背著長槍站在無人的角落。那時好友正捧著大會提供的餐食吃得起勁,倏地瞧見他,雙眼頓時一亮,沒有半分猶豫便撲上來,仍顧忌著他好潔喜淨,盡力不讓手掌上的油污粉屑沾染他的衣裳。連崢雨聽著好友混亂地解釋曾試圖找他卻無果,比手畫腳的模樣令他也不禁想笑,胸口驀然被一股暖流填滿,連積累的內疚和無措也不得不暫且讓位。那是他僅有稱得上珍視的事物——因此他不願、也不能辜負這份關懷。

  當是為了好友,就暫且靠岸吧。於是他想,停頓片刻,又嘆了口氣。儘管——也所幸——他已經知曉自己終究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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