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黑暗裡,後腦的緊繃逐漸鬆開,太陽穴、眉心、下顎也一一隨著潮水般退去的壓力而舒緩,讓我久違地感覺良好。

  自從來到這個營區,不,來到這片沙漠拍攝,我就嚴重水土不服。皮膚乾澀,喉嚨像是卡著沙粒,食物全數吐光,每日吞下的白色藥片毫無作用。經紀人當時要是迷信一些,直接取消拍攝就沒這些事了。

  失蹤的Coco依舊歷歷在目:黑白斑點在陽光下交錯生輝,濕潤的鼻頭頂著我的手掌討食。如今牠的項圈掛在帳篷門口,在風裡叮噹作響。

  連條狗都顧不好,我要經紀人幹嘛?

  ——總之,到剛才為止,久違地感覺良好。

  直到口腔內那過膩的、濃稠的甜意漸漸散開,只剩廉價的化學草莓香。

  我一向嗜甜,這點甜味本該使我安心。

  塑膠管還抵在齒縫,我的舌頭繞著糖球,卻像撥弄一顆失去重量的影子。

  我把塑膠棒從右頰頂到左側。糖球在齒間翻滾、磕碰,聲音在顱內咯咯迴響,卻感覺不到我的動作。

  不對……味道正在退去。

  化學草莓的甜香一點點抽離,然後,殘餘開始變質。

  像糖漿酸敗,在舌根深處滋生出酵味。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逼人的辛辣腐氣。

  喉嚨發緊。

  就像那次誤喝了——

  誤喝了——

  ……誤喝了什麼?

  ……





  舌尖一滑,齒間空無一物,只剩酸甜餘氣。

  莫蒂猛地睜眼。

  微光從帳篷外滲入他淺色的眼睛,瞳孔輕縮,映照著他外甥的模糊臉孔。隨即,那張臉傳來抱怨聲。

  「嚇死我了。」維克多嘟囔著,嗓音在莫蒂耳裡顯得遙遠。莫蒂瞇起眼睛,看著那張平淡的表情退開,露出營帳頂部。

  他眨了眨眼,渾身遲鈍,如剛從深層睡眠中甦醒。沒有起身,只是繼續躺在床架上,銀白的頭髮因睡眠而微亂,寬鬆的絲質襯衫隨著呼吸起伏,皺褶橫生仍被他穿成昂貴的氣質。

  維克多眼角餘光捕捉到毛茸茸的身影從莫蒂身側探出頭來。在昏暗的營帳中更難以看清輪廓,只有一對琥珀色的眼睛在微光中隱隱注視,透露著警戒和排斥——顯然這小傢伙並不歡迎他的存在。

  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莫蒂頭一撇,長睫毛下的灰眼瞪向外甥——並非刻意,他向來如此。

  「舅舅,下次要嚇人之前,好歹先打聲招呼吧。」穿著卡其襯衫的身影嘆息,倚向身後的折疊椅,翹起了小二郎腿,隨手將什麼丟進了一旁的塑膠杯,「一般人是不會在疏導途中突然睜開眼睛的。」

  莫蒂的視線還沒恢復清晰,透明的杯子裡一抹淡色靜靜擱著——那是早些時候維克多給他的草莓口味棒棒糖。他微微張口,發現嘴裡空無一物。

  胃猛地一縮,酸意逼上喉頭。他撲向床邊,身軀顫抖著乾嘔,唾液與胃酸啪嗒濺在地墊上,酸味迅速瀰漫。

  維克多看傻了眼,一會兒後收斂起二郎腿,端坐身子,手支著頭,微微前傾端詳著莫蒂。

  「第一次見到這種反應。」他若有所思地說。

  莫蒂凌厲地瞪他一眼,又被湧上的噁心感打斷。他虛弱地抬手,比了個驅趕的動作,又指向一旁。

  維克多怔了一下,隨即抽了幾張衛生紙遞過去,並識趣地移開目光。

  他一邊暗自慶幸這不是自己的營帳,目光隨意掃過——摺疊桌上的筆電、鋪著毯子的椅子、床底半開的行李袋,裡頭衣物整齊得近乎挑剔,攝影腳架上掛著訂製外套,看來一切正常。

  沒有想像中的瓶瓶罐罐,也沒有浮誇的東西,算得上合理的物資配置。直到他注意到床邊櫃上那顆磨損嚴重的小橡膠球——應該是Coco的玩具。

  噢,所以他也需要這種東西來支撐?

  好意外。

  就在維克多開始胡思亂想的時候,莫蒂已經起身把垃圾扔進角落的垃圾桶,動作俐落。

  「下次不幹了。」他整了整襯衫,斜睨向維克多,半邊眉稍抬起,語氣篤定。

  維克多看莫蒂轉身捻起營帳遮簾,讓氣味更好散去,陽光灑進帳內,灰塵閃爍。「我剛才進行不到一半,」遲疑地頓了一下,「你……嗯,很久沒有疏導了。」

  「我不喜歡你的疏導。」莫蒂看著外頭,熱風撲面而來,乾燥得讓鼻腔發疼。他深吸一口他討厭的沙漠空氣,舌根還殘留著那股腐氣。「不太舒服。」

  維克多啞口無言。但生平第一次被這麼說,又有些不甘心。

  「哪裡不舒服?」

  「……臭。」

  「啊?」

  莫蒂沒有接腔,拉下遮簾,讓帳內重歸黑暗,又嘟囔著什麼,沒有給維克多聽清。

  「算了。」莫蒂轉身,走往床邊坐下,「你可以走了。」

  維克多一時無言,只好抓著頭起身離開。

  莫蒂抹過指尖,重新躺下,優雅地戴上眼罩。絲質在灰暗中閃爍微光,姿態宛如身在皇宮的繡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