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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phobia

Chapter 9


身穿深藍色連帽上衣、牛仔褲的里維看起來特別年輕,如果沒有脖子上的識別證,任何人都會以為他是個大學生。艾爾文先前猜測過他是老師,卻沒料到他教的是幼稚園。

艾爾文的腳步不疾不徐,不遠不近地與里維並肩而行,兩人之間曖昧的距離使里維有些焦躁,愈是想忽略艾爾文,反倒愈是在意。注意到里維頻頻睨向自己,艾爾文自然不放過這些機會,以澄澈溫柔的目光輕撓他的面龐,在他顴骨上撓出一抹紅暈。

「為什麼那些人都不穿衣服?他們都不會害羞嗎?」

柯尼指著油畫中的裸女問道,旁邊的孩子們跟著吃吃笑了起來。一時之間,所有大人包括里維,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因為這是藝術作品,只有這樣才能呈現出人體的美感。」

只有艾爾文率先反應過來,雖然他的回答對於三四歲的孩子來說,仍然很不容易理解。

「什麼是藝術作品?阿爾敏,你知道嗎?」

「嗯……就是一張畫,很漂亮的畫,然後把它掛在牆上?」

艾連與阿爾敏討論不出個所以然,疑惑地望著艾爾文,艾爾文只好繼續解釋。

「藝術作品的產生,來自欣賞。欣賞的意思就是,當我看到一樣很美麗的東西,或是很漂亮的人,覺得非常開心,所以把他畫下來,這就是一件藝術作品了。」

見孩子們似懂非懂,艾爾文頓了頓,忽然看向里維,又道:「比如說,我很喜歡里維,拿一張紙把他畫下來,這張畫就是一件藝術作品──」

「喂喂喂,當著孩子的面,亂說什麼話?!」

眼見苗頭不對,里維及時打斷艾爾文。有孩子們在場,髒話不能罵出口,里維只能用一雙銳利的灰藍色眼睛瞪視著他,警告他別繼續說出其他令人難為情的話。

「我只是想讓他們明白什麼是藝術品。這間博物館的使命,除了收藏文物,更重要的便是啟發孩童對藝術的興趣……」

「夠了!他們只有四歲,你這種說明方式,他們聽不懂。」

里維眉頭皺得更緊了,索性別過頭去,將艾連、米卡莎和阿爾敏趕羊似的趕回隊伍裡。艾連拉著他的手,聽見他話裡的慍怒,抬起頭望著他,輕輕晃著他的手。

「里維老師,你生氣了嗎?」

艾連碧綠的大眼睛,以及圓嘟嘟的可愛臉龐,霎時令人怒氣全消。里維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對於自己驚嚇到孩子,有些自責。他是老師,本當好好控制自己的脾氣,作為孩子們的好榜樣才對。

「抱歉,老師只是不喜歡別人亂說話。」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亂說話……老師不要生氣!」

柯尼似乎對於自己方才不經意的話所引起的騷動,感到十分內疚。他其實是個心思單純的孩子,完全是因為心底有疑問,這才提出,並非覺得畫中裸體的人物好笑。

「不,柯尼,老師不覺得你亂說話,以後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說出來,沒關係。好了,現在大家趕快往前走,前面有很多動物,趕快去看看吧。」

走過繪畫雕塑藝術展廳,下一個是自然科學主題展區,有許多動物標本和模型,十分受孩子們歡迎。一見到栩栩如生的標本,孩子們有如脫韁野馬,各自奔向喜歡的動物,老師們也就跟著忙碌起來,一方面要陪孩子們認識各種不同的動物,另一方面得控制孩子們的動向,以免他們發生危險。

艾爾文對育兒方法一竅不通,實在幫不上什麼忙,於是站在一旁,悄悄觀察里維。里維工作時的模樣很迷人。孩子們喜歡拉著他的手,和他說話,因為不論表達能力好壞,他都會耐心地聽完,而後認真給予回覆。如果孩子不懂規矩,想要觸摸展品,他會溫柔地勸阻,以淺顯的方式將博物館內的規定解釋給孩子聽,讓孩子明白遵守規定的重要。

當里維輕撫孩子細軟的頭髮,他臉上流露出的溫柔,是艾爾文從沒見過的。這讓艾爾文想到「Name of Love」裡頭,黑髮女模特兒望著鏡頭的神情。她的孩子或許在鏡頭後面,她正望著自己的孩子,可是所有的觀眾都覺得她望著的是自己。按下快門的瞬間,她成為了所有人的母親。

偷偷拍下里維照顧孩子們的情景,艾爾文盯著手機裡的照片,情感記憶被揭開了一角,某種幽微的渴望埋藏在那裡,被他遺忘多時。渴望輕柔的觸碰,渴望無條件的愛,渴望一首安穩心神的搖籃曲。卸下西裝筆挺的武裝,幼小稚嫩的本我匍匐在地,等待著一雙溫暖的臂膀將之抱起。

「里維老師,你覺得長頸鹿先生有多高?」

「你看,他的頭都頂到天花板了,所以大概是一層樓的高度。」

阿爾敏高舉著手,指著展場中最大型的長頸鹿標本。里維從腋下將他抱了起來,好讓他能更靠近觀察。

「為什麼他會那──麼高啊?」

「因為要吃樹上的葉子,樹很高,他就要一直伸長脖子,所以就變得愈來愈高了。」

見到阿爾敏被老師抱著,其他孩子都湊了過來,眼神充滿渴望,里維實在拿他們可愛的模樣沒辦法,只得一個一個抱起來讓他們近距離看長頸鹿。艾爾文湊了過去,他高大的身材引起孩子們的注意,當他抱起約翰,讓約翰坐在肩膀上時,孩子們眼睛都亮了──騎在館長先生肩膀上,要比被里維老師抱著還要高。

「喂!別擅自亂碰我的學生……」

「館長先生好高喔!里維老師你看,我快要碰到長頸鹿了!」

約翰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又笑又叫,里維見到他興奮的神情,不由得又心軟了,不忍心命令艾爾文放他下來,只得無奈又懊惱地嘆了口氣。

「抱了一個,那就所有的都得抱過一輪才行,不能讓任何一個人覺得不公平。」

「沒問題。我會讓每一個小朋友都有機會看長頸鹿的。」

「好啊,小心明天兩隻手抬不起來,金髮呆子。」

「剛剛你不也打算這麼做嗎?」

「做什麼?」

「將他們抱得高高的,看長頸鹿。」

里維本來是想嘲諷艾爾文幾句,反倒被艾爾文三言兩語反將一軍,雖然有些氣惱,卻啞口無言。艾爾文能言善道,又擅長察覺別人的矛盾,進攻對方的軟肋,只要他想,恐怕沒有人能不被他掌控。

可怕的男人。

艾爾文一個接著一個抱起孩子放到肩膀上,他的肩膀寬闊厚實,孩子騎在上頭,無不笑逐顏開,陣陣歡笑聲迴盪在展覽廳裡,連隨隊老師們都覺得有趣。

「史密斯先生好親切啊,雖然是館長,跟孩子們卻一點距離都沒有。」

站在一旁,里維雙手抱胸,緊盯著艾爾文像一名嚴厲的監督者,聽見佩托拉這麼說,眉頭下意識蹙得更緊了些。

「誰知道是不是裝出來的。」

「但是孩子們看起來都很喜歡他。」里維對艾爾文懷有莫名的敵意,這使佩托拉有些疑惑,「話說回來,里維先生跟史密斯先生不是好朋友嗎?」

想到自己與艾爾文真正的關係,使用「好朋友」這個稱呼,實在非常彆扭。里維繃直了嘴角,心上扎著的那根針猝不及防地被抽了出去,堅若磐石的堡壘從那細小的針孔開始崩毀。

「只是認識而已。」

佩托拉心底直覺,他們倆真正的關係並不單純。艾爾文給里維的擁抱過於熱情,里維盯著他時目光則過於熱切,可是他們似乎誰都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超出了界限。然而她並未追問。

離開標本廳,下一個行程是立體劇場。孩子們剛剛被艾爾文逗得太過興奮,恰好立體劇場環境幽暗,讓他們稍微安分了點。佩托拉自願留在劇場裡看顧孩子們,她是幼稚園裡最資淺的老師,休息時機禮讓給前輩們是理所當然的。

「佩托拉,你的水瓶。」

「啊,是!謝謝你,里維老師。」

私底下的里維神經質、表情不多而且說話粗魯,但他其實很懂得在許多細微之處體貼別人。佩托拉就是因為這一點喜歡他,縱然曉得里維喜歡男人,不過,只要能和里維待在一塊,她便覺得開心滿足,絲毫不被單戀的苦澀所影響。反倒是時常在她身邊轉來轉去的歐魯對於此事,非常不是滋味。

「呦,里維老師,那個帥到讓人不爽的史密斯館長一直在找你,這樣躲著人家不太好吧?佩托拉的水瓶就交給我吧!」

歐魯朝左後方抬了抬下巴,艾爾文站在不遠處,倚著羅馬柱,湛藍的眼瞳裡彷彿含著哀怨。里維知道他在裝可憐,想要無視,手中佩托拉的水瓶卻被歐魯一把搶了過去,也就沒有藉口回去立體劇場了。

「里維。」

「別叫得這麼親熱。」

「你在生氣嗎?為了聖誕夜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忘了,就這樣吧。以後我們不必再聯絡了。」

「那天晚上你沒有做錯什麼,是我不好,我喝多了。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嗎?」

「沒什麼好道歉的。就到此為止吧。」

「為什麼?」

艾爾文湊近過去,兩人的鞋尖幾乎要抵在一起。太近了,里維想。今天艾爾文噴了古龍水,清爽的白花、柑橘與廣藿香掩蓋了原來的松木香氣,溫文雅致裡帶著距離感。

「我以為你喜歡我,里維。」

「少自以為是了。」

「是嗎?那至少我知道,你很喜歡我的屋子。」

「你的屋子髒透了,到處都是灰塵。」

「說的也是,還得謝謝你願意留下來,替我把它整理乾淨。」

里維心虛地垂下眼,想到自己撒的謊,想到自己為了什麼而撒謊。為了清晨給他泡一壺咖啡,為了蜻蜓點水般的吻別,為了自己與他之間,那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瑣事。在兩人斷絕聯絡以後,里維居然鮮少回想起兩人耽溺魚水之歡的情景,因為總覺得這彷彿褻瀆了他,同時輕視了自己。

「里維,你在害怕什麼?」

復又抬眼向上回望艾爾文,里維細長的眼眸裡透著一股凶狠,是費盡力氣卻徒勞無功的最後掙扎。如果艾爾文對他言愛,粉碎他好不容易築起的森嚴壁壘,他會從內而外地被侵蝕、被溶解。被愛。可是這傢伙狡猾得很,心底明明早就知道答案,還故意當面質問他,像是貓捉老鼠,一場欲擒故縱的遊戲。

義大利詩人切薩雷.帕韋斯曾說:完美的舉止誕生於徹底的冷淡。大概就是這樣,我們才會瘋狂的愛上那些對我們不屑一顧的人。

「里維老師、里維老師!」

「怎麼了?劇場結束了?」

不遠處傳來佩托拉的叫喚,正好讓里維有個理由轉身就走。孩子們看完立體劇場,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出來,在走廊排排站著,讓老師點名。

「艾連、米卡莎、阿爾敏、約翰、馬可、柯尼……莎夏?莎夏呢?」

孩子們面面相覷,老師們則不約而同緊張起來──莎夏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