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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嗤。

  焰火墜在地上,映出金紅描邊的影子。在黴腐郁郁的死寂裏,這支嵌在墻上的火把,便似林中山君蟄伏的目。銳銳的虎目忽地一閃,冷風鉆進被血和水澆得潮爛的石磚間隙,成了甲縫中暗褐色的,舐不盡的濘垢血泥。

  一聲、二聲。

  有人來了。

  右手的食指。斷成兩截的甲殼,還留著新染不久的丹蔻朱色。掌派人夫人的手,日日要用藥膏塗抹,熱水燙洗,拿木板細細地刮去指腹的墜繭,柔軟如花瓣,光潔如新雪,是柔若無骨,俏麗媚人的一團滑肉。可她還需拿劍……於是繭生了刮,刮了生,反反復復,指尖都被削得利薄。一層白皮繃著,緊著,微微用力,血就要從指甲下滲出來,滴滴匯進掌中……

  啊呀。啊呀。

  虞小梅用這只指殼盡折的手,嬌俏地掩住嘴唇,美目一瞇,面上於是就有了天真的訝異。那樣輕佻的,嫵媚的顏色,是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的。它常常纏在男人們的脖子上,甜蜜而狡猾地竊竊私語,要他們掏空腦髓,挖穿心肺,想要再聽聽,多聽聽……而後只有她含笑的低語,抵在喉頭,懸在心口,忍俊不禁一般地嬉鬧:

  去死吧。

  去死、去死、去死。

  下到地獄去。下到泥黎去。你去死吧。

  梅夫人沖著木欄外笑。好似還不能理解眼下所處的境遇……不曉得自己明日就會被逮上戲臺,要當著好多人的面,被砍下頭顱,剝開面皮,拿木棍串著,掛好久、好久。底下的人嚼透了千面人魔的臉皮也是肉做的余興,紛紛散去。這顆這般美麗,這樣馥郁的頭顱,就會在寂靜中慢慢腐爛,面皮融化,肌肉酸縮,爬滿蠅蛆與臭蟲,墜在泥裏,被踩著一塊又一塊的骨渣……

  是你啊。她柔滑地,親切地笑道。

  …唐相公……呵呵,不對、不對。

  虞小梅咬了下指甲,笑聲清脆。

  ……錚公子,你來找我做什麽呀?

  黯淡而倉促的火裏,兀兀燒出了比那還要暗沈,還要寡言的青色。玉冠高束的錚公子站在暗處,靜靜打量著她。像在看籠中的獸,一只被捕獸夾咬斷了腿骨的獐子。而她並不在意,被昏沈的焰光一映,頰上光影婆娑,細細望去,便仿佛是同胭脂般艷麗動人的血色。

  我並非為你而來。唐錚說。

  啊。年輕的梅夫人放下手,眉梢高挑,仍是嘻嘻笑著望他。她的話止在那聲賣乖似的低吟裏,一連越過好幾息的沈默,才恍然大悟地眨眨眼,折了截地上稻草的細桿。

  我曉得了。她一連說了兩遍。我曉得了。

  你是要為你的師弟報仇嗎?

  唐錚沒有回話。他的手探進胸襟,拿出了一個細窄的木匣。那便是要給出去的東西了。可這牢獄裏的娘子不依不饒,還在嬌滴滴、笑盈盈地發問:

  錚公子、錚公子。是也不是呀?

  你要為那個傻乎乎,沒人要的,被盟主砍了頭的醜呆子報仇嗎?

  給我講講嘛,同妾身說說嘛。妾身又不會說出去……要不你拔了妾身的舌頭,再跟我說,再與我講嘛……

  木頭劈啪地燃著,飄著,半空中濺出的幾顆火星,讓那雙柔媚的眼瞳明亮了些。她倚著欄桿,甜絲絲地張著唇:你是來替他報仇的吧?

  像他那樣的醜東西,不過運氣好了些,才從教主的手下活下來了……後頭不過使了些陽謀,踉踉蹌蹌撞上去……死得比當時還淒慘得多呀……

  我記得。我還記得的。那位布衣公子,你的大師兄……我聽說他活轉來了,可惡得很,時常把教主氣得冷笑呢……

  ……只有他死掉了啊。

  她的語氣低下去,沈緩地浸到潮冷的枯草中,輕飄飄地蒸起薄涼的霧。

  你還記得他吧?虞小梅盯著他的眼睛。你沒忘記他吧?

  我聽姑姑說,你不是與這傻瓜關系匪淺,還舍得叫他一句師弟嗎?

  你是來為他報仇的。

  她咬嚼著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很慢。她的眼神濕潤、馥郁……散著芬芳的香氣,再被油脂質地的黑暗浸泡,研磨,被火焰照出扭曲而摧折的光。她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臉,往下些的脖子……直到那對暗藍色的,攜著胡笳拍子的眼瞳輕輕合攏,扇出了平靜低沈的音色。

  不是。他說。我與他早已沒有什麽幹系。

  啊。梅夫人仍然看著他。

  啊啊。她答道。這樣。這樣啊。

  她的眼睫輕快地閃爍,一瞬的思量後,很快便把這個話題拋之腦後,照樣愛嬌地擡起手,像只被寵壞的貍奴,輕慢地朝人搖起了尾巴。

  錚公子。請你靠近一些吧。她曲了曲那些崩裂受傷的指節。

  既然你有想給我的東西。那就請你靠近一些,把它親自遞到我的手裏吧。

  那個小小的木匣。那個不知裝著什麽東西的木匣。它從唐錚的手中墜落時,悶悶磕出了湧滾的響聲。虞小梅的手穿過木桿,探過黑暗。以一種瀕死的人絕不會有的敏銳與靈活,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領。她的手指陷進活人的脖子,尖銳地撓出血的腥氣,將他沈沈地向下拖去,沈沈地拽到自己的眼前。

  她貼著那對眼睛,又一次,再一次,嬌媚溫順地笑了。

  你這個懦夫、畜生、雜種。她甜蜜而親昵地低語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藏著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什麽心思。

  你以為自己和我有什麽不同?你以為你清澈無辜到了哪裏去?

  那只手。那只撓在他的脖子上,一絲絲,一串串,扣出貓爪的傷痕的手。甲殼崩裂的紅色指頭勾過那塊凸起的骨頭,在更要往下,藏在衣領中的位置,銜住了一條細而韌的,硌膚的細線。

  你有什麽顏面這麽做?

  錚公子……唐錚,你有什麽顏面這麽對他。你是哪來的膽子割下這個?

  流著右使的血的小野種。你和那裏的人一模一樣……虛情假意,惺惺作態,惡心得讓人想吐……

  明明只是個什麽都做不到的懦夫。

  ……明明只是個連恨都做不到的蠢貨。

  在她想要把那個東西從衣襟中奪出時,年輕人沈默地掙開了她。梅夫人於是摔在地上,那些大大小小,從沒愈合的傷口,又開始淋漓地流血……許多、許多的血。她仰面瞧他,在這時候,看起來又像是一個淒楚的,茍延殘喘的娘子了。只是柔軟地沖他笑,柔弱地對他眨眼,口中淒淒切切地喚著:錚公子呀,你何必對妾身如此粗暴……

  那是給你的東西。唐錚說。在他的枕下放著。料想是要送人的東西。

  虞小梅面上的笑影褪去了。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恍若已死的幽魂,又似大蟲身側舉刀的倀鬼。在這數不清天光的黑暗裏,她頭一次露出了如此赤裸詭譎的面色。她看著他,看著他,很久以後,才低下頭,望向地上躺著的,被泥垢汙血弄臟的木匣。

  那裏面裝著一只嵌了瑪瑙的,做出梅花形狀的木簪。

  啊啊。她拿起它。這只方才被她親手摔斷的,一分為二的簪子。

  啊啊。她撫摸著它,擦拭著它,看著它橡實的棕色,鮮艷的紅痕。看著它淋漓的斷痕,尖銳的碎屑……

  ……哈哈。

  最開始,那是從喉嚨裏咕嚕出來的一陣細笑。但它長出了自己的手腳,慢慢地撓出她的雙肺,撓出她的嘴唇,最終變成了一串倉皇無序,郁郁尖利的大笑。她把它抓在手中,嵌在手中,濕潤的血色攀爬而下,在她傷痕累累的腕子上多添了一份不重要的新傷……她笑著、笑著,用手掩著面頰,用唇含著指頭,笑得雙頰通紅,渾身發抖。

  哎呀!虞小梅咳嗽著。蠢貨!蠢貨!糊塗蛋!

  錚公子、錚公子。這個人是蠢貨,是白癡,是比你還懦弱一千倍的懦夫,混賬,該挨千刀的,有娘生沒娘養的廢物啊。

  她像是笑夠了,也仿佛是血流得太多,再次覺得累了,躬下腰背時,喉嚨裏便帶出一串近似嗚咽的嗬嗬。

  他是蠢貨,你是蠢貨,我也是蠢貨。

  唐錚靜靜看她一眼,沒有再言語,轉過身去,重新隱沒到黑暗中。只有那飲泣般斷斷續續的輕笑,在火把寒寒的牢獄裏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地底中嗡鳴。

  唐錚,唐錚。你別想要逃。你別想要跑。

  你與我是一樣的,你與我們這些人是一樣的,你永遠、永遠——

  那個聲音突然靜默下來。沒有被火照出影子的角落,什麽東西被一點點,緩慢地推進肉裏。





——噗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