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常春藤





  這世界好像都在天馬司的一念之間。

  當神代類自然地抓起一旁的木梳並自然地往神明的金髮上靠去的時候他才想起這樣的日子好像已經默默地持續了好幾年。那把梳子總是突然出現在他身邊,在每一個早晨,天馬司拖著一頭被睡亂的長髮醒來的時候——他確實是很樂意把大把的時光都投入在梳頭這樣瑣碎的小事中,直到他的身體被馴服成了習慣。
  也許這就是命運吧,他一直如此相信著。包括他們之間偶然的相遇,偶然地讓他窺見神靈的世界,偶然地得到神的喜愛。他相信是神指引他來到這裡,為得就是用他的那一雙手來紮起他的馬尾。

  「唔姆······」

  司把被子裹在身上,瞇著眼睛,慵懶地打著呵欠,任由神代類在他身後緩慢梳理他精心養護的一頭長髮。
  在冬日的被窩裡甦醒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忍不住跟著張開了嘴巴。雪在屋瓦上咯吱咯吱地融化,他想起昨夜飄散的雪花,想起會跳舞的雪人,想起他們伸出舌頭品嚐的雪的味道。不曉得春天什麼時候會來呢,他想,要是這場雪能一直下下去就好了,他們堆的那對雪人不會消失,能夠互相依靠體溫入眠而不會感覺悶熱的日子也不會融化。

  「司君喜歡冬天嗎?」
  「嗯?啊——還不錯吧?」司抬起依然沉重的眼皮,視線越過了他們一起堆在窗檯上的雪人,「冬天的被子很溫暖,而且孩子們很喜歡到這附近玩雪,很熱鬧,什麼都很好,就是頭髮容易靜電還挺麻煩的。」
  「呵呵,所以這就是司君昨天把我留在這裡的原因嗎?」

  話音剛落,司不以為意地轉過了頭,彷彿是在聽一段芝麻般無關緊要的控訴。他懶懶地挑起眉毛,眼裡帶了幾分戲謔的笑意。

  「沒有啊?那不是你自己決定的嗎?」他歪過頭,類手裡的那綹金髮跟著滑落了下去,「你說太晚了雪下得太大了,太冷了,我的房間剛好很溫暖,所以你留下了。」

  不是嗎?司輕飄飄地丟下了一句反問,晨起依然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落在他耳朵裡,叫人幾乎要麻痺了思考。

  是,當然,這當然是他親口說的。類再次把梳子搭上他的頭頂,在對方輕輕勾起的笑容裡故作鎮定地繼續整理下去。
  當然,當然,無論是拿那場只下在他們周圍的奇妙大雪作為藉口,或是應允那頓精緻得不像臨時準備的晚餐,這無一例外全是他做的,無從抵賴。
  但有誰不想留在神的身邊嗎?這樣稀世的際遇可不是隨時能有的。更何況,神代類作為一介凡人,他隨口說出的幾句話又怎有左右神靈的份量呢?這一切都是他的選擇,但也不全然如此,真要說,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天馬司的默許之下,他不過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單純地順應了司隱晦的要求而已。他悄悄把髮尾繞在指尖,那就像神賜予他的一枚信物。

  「司君明明可以直接讓天氣放晴,或是直接把我轉移回家,再不然至少也能給我把堅固的傘吧。」
  「你希望我這麼做?」
  「如果我說是呢?」
  「如果我說我不想呢?」
  「······」

  唉,算了,討論這有什麼意義呀,類垂下眼睛,看著那些隨意散落在他腿上的金髮不禁心虛地笑了起來。反正不管怎麼樣神代類都會選擇留下,即使司現在想要趕他走都已經太遲了。他們之間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有那個如果,討論這些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梳子停了哦。」
  「······好狡猾的神哪。」

  看吧,只要他不願意,神代類根本動彈不得。他賭氣地搓亂對方的頭髮,隨著一聲驚呼傳來他感覺心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怨氣似乎也跟著外頭的風雪一起煙消雲散了。

  「啊!我的頭髮!」
  「哎呀,忍不住就······」

  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是類的藉口,而司飄忽不定的笑眼則是他的默許。他們就這樣互相演著戲,司總是會坐在那張柔軟的床鋪上,撐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的表演,然後隨口應允他的請求。
  這不過都是走個形式而已,類略有不甘地想道,因為天馬司總是不會明說,就只是坐著,看著他的急躁率先開了口,心甘情願地跳入他的陷阱中。

  「不過,要是司君希望我留下的話還請明示呢,」他放低了聲音,不慌不忙地彎起笑容,「若是我再愚鈍些可就聽不出司君的真意了呀。」

  就像他曾在書庫裡看到的那些來自神的啟示,一個比一個還要拐彎抹角,用一些風吹草動就想讓人類理解神意未免太過刁難——當然,說是試煉也未曾不可,神代類必是通過司的考驗才能留在這裡的人——若他是選擇冒著那場誇張的風雪也堅持要回到桌前辦公的固執石頭那可怎麼辦才好呢。

  不知這是否是神明間不成文的規定,好像把話說得直一些是什麼禁忌似的。天馬司也是如此,不過他還是十分感激司願意留下這一點點的線索給他追尋,感覺像是給這個房間上了一道鎖,除了他之外無人能解——不說喜悅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依然想聽聽司的聲音,想聽聽神是否和他有同樣的心聲。

  窗外似乎又刮起了風,樹上的雪片一塊塊的掉了下來,至今窗檯上那對雪人依然是紋絲不動,連點融化的跡象也沒有。要是今晚能再堆座城堡似乎也不錯呢,他把掛在司角上的頭髮取了下來,看著對方略有不滿的模樣又不禁生起了捉弄的念頭。

  「哼?」

  堂堂一國軍師難道會連這點東西都看不出來嗎,司不以為意地鳴了聲,纏在對方手上的金髮像是打了結似的,他怎麼樣都沒有放下。這般心思昭然若揭,就像把整顆心都丟了出來,赤裸裸地給他欣賞似的——雖然不必如此,作為一個了不起的神明他當然知道神代類的每一分心意。
  他當然知道神代類有多麼的貪心,知道他的那雙眼睛在每次祈禱之時都在看著什麼——天馬司喜歡這種被注視的感覺。

  真是可愛的傢伙,司拔起身子,把視線拉到了類的面前,高高地,就像祈禱那般讓他仰望著他。

  「神怎能獨愛一人呢。」

  微微傾身,直到那些細碎的金髮全部落在神代類的胸口上,然後司聽見了他細微的抽氣聲,抬手,指尖冰涼的油彩輕飄飄地刮在了他的頰邊,「反正你愛我,這不就好了嗎?」

  背著日光的天馬司看起來格外地耀眼,類靜靜地看著他那雙輕眯起的笑眼,平時的巧舌如簧與那些想說的話全部被屏在了呼吸間,除了如何維持自己臉上的從容外他似乎已經無暇再在乎其他。

  啊啊,這世上有誰能不去愛你呢?如果不是神代類也會有其他人來付出這些無聊的愛,那他又如何是特別的呢?他又如何有這樣的特權能夠留在天馬司的身邊呢?
  越想,類越是難以壓抑心中的澎湃,那顆因為與神碰觸而激動難耐的心臟幾乎要從他喉頭跑了出來。這是司為了留下他所編製的話術嗎?又或是對於他們之間存在的命運下一個隱晦的註解。

  一直以來,他都不明白為什麼司會選擇他,也許是因為他足夠有趣,足以在他漫長的千年生命中提供一絲歡愉。他知道神愛他,就像對待世人那般的喜愛他,也許多了一點點與常人不同的寵愛——也許多得更多。他把這些歸因於命運,因為這是天馬司的一時興起,因為他願意梳理他那頭從不打結的凌亂金髮。

  因為神代類是真的愛他。

  司緩慢地靠近了他的臉頰,近得他動也不敢動,像根乖巧的木頭一樣呆呆地坐在原地,看著那對漂亮的眼睛在他面前輕輕闔上,直到那片柔軟的雙唇在他粗糙的凡人皮膚上留下了一個吻。

  那短短的一瞬間讓他忍不住挽留起一綹還落在他身上的長髮,然後鎮定也不鎮定地看著那束髮絲從他的指尖悄悄溜走。

  「這是頭髮永遠梳不整齊的祝福。」
  「······十分榮幸。」

  不如說是讓人變得蠢笨的祝福吧。他感覺自己的舌頭似乎變得不聽使喚,光是開口都費盡力氣,更不用說平靜地擠出這短短的幾個單字了。

  司竊竊笑了起來,看著平時那張精明的臉變得一呆一愣的他不禁感覺到有趣,甚至那抹強裝從容而勉強挑起的笑都變得滑稽了起來,啊啊,他的確非常可愛。
  神代類是該感到榮幸,司眼底的笑意帶著幾分戲弄的意味,畢竟,能獲得神明祝福的人可不是隨處可見的,這樣的至高的光榮只屬於他呀。

  「今天晚上我要把昨天的棋下完······等等再去拿盤糰子好了,這次我肯定會贏的。」
  當司重新轉身坐下,他們之間又回到了和平時一樣的距離,回到只要抬起手,梳子就能輕鬆碰到那對美麗犄角的位置。類撥了撥梳齒,他們彷彿回到了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

  「······糰子沒問題喲,但棋局可能得留到明天了呢。」

  一些重複的動作總能讓人快速地恢復冷靜,在反覆提起幾次木梳和深呼吸後類終於回歸了鎮定,他不禁感嘆起人體的奧妙和自己強大的自制力與演技。

  「晚上我得回去一趟,在這裡待太久的話神官大人們會生氣的。」
  「哼······」
  「都三天了呢。」雪也化了。類略帶遺憾地說道。

  他何嘗不是想再多留一陣,只是他已經想到那些古板的神官們會是怎樣的表情。要嘛就是大驚小怪,憤怒地指控他污染神的殿堂;對於下在神殿周遭的春雪感到惶恐,深怕這是某種異兆;或是嫉妒得想把神代類吃了——這不怪他們,要是司大發慈悲願意讓其他人也一窺他的生活他大概也會狠狠地把那些人都咬下一塊肉吧。
  另一方面,只是他的私心。在艱難的自我拉扯下他還是想讓司體驗一下沒有他的一天該有多無聊——即使對他來說可能也是轉瞬的事罷了。

  「好啊,你就去吧。」司爽快地應道。向後倒去,毛絨絨的後腦枕在了類的腿上,雙手懶懶地在空中比劃起來,「我也想讓他們看看你這頭亂七八糟的鳥窩。」
  「······真是過分呀。」
  「會嗎?」他敷衍的回應把類腦中的私心又扇了回去。

  「不過在那之前,」挑起一束金髮,司隨意地把它交到了類的手裡,輕巧地在那上頭點了一點,「先把它整理好。」

  不如就把司君的頭髮編成一隻鳥吧。在司再次坐直身子後類重新把幾束金髮繞在指頭上,指尖穿梭於髮絲間——罷了,他哪忍得下心呢,看著手裡亮麗的髮絲他終究還是捨不得動手。畢竟他可不像他信仰的那位狡詐的神哪,類想,果然還是編一條難解的長辮吧,讓它除了神代類的手之外再無人能解開,鬆開之後蓬亂的頭髮也只有他能整理,希望在這短短一日裡搔癢他的都是神代類的一切。

  直到辮子在他身後成了形,司滿意地對著鏡子點了點頭,稍稍側過身,讓那束金髮自肩頭滑落,像是在細細欣賞著類的手藝。光線落在交錯的髮束間,像是一幅備受日光照拂的春景。
  類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條辮子蜿蜒而下,柔順地貼著司的背脊,像一株交纏而生的藤蔓。類不禁想在上頭綴上些鮮花,讓這世間單純的俗物只為天馬司襯托。他下意識地伸手觸碰,指尖滑過髮絲,柔軟的讓人忍不住多留一瞬。

  然後他才發現,無論他是如何編織,司的金髮好像永遠都如此美麗,令人心醉,彷彿無論時光如何流轉,他都會把那把木梳交到他的手裡,把他的長髮纏繞在他的手中。

  就像繾綣於他一生的常春藤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