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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彈珠與地藏


  日本人的左手把白手套抓得發皺,而鼻血填滿英國軍官的人中。他看見他臉上的暗渠,白皮膚滿是污點,他的腋下濕潤,暗色的軍服上頭癱瘓著乾涸的鹽。他轉過身,走過來,用鹹澀的氣味拍擊著世野井的口鼻。世野井回去看過,那些掉落行軍床角的花瓣已經腐爛了,唯獨他沒有。牢籠割開了他的臉龐,鼻樑換上了冰冷生鏽的金屬,只剩下珠寶商展示的雙眸──左眼裝著一座海中的浮島,右眼卻是中空的玻璃彈珠。他隨興的注視讓世野井想起過往,有個親戚小孩把透明彈珠含在口中,用舌頭耍著玩著,最後就這麼噎死了。父親沒有為此警告過與死者年紀相仿的兒子,他自以為是地想:我兒子不可能那麼愚蠢。但他錯了。或許正因為沒有得到那顆彈珠的緣故,現在的世野井喉結滾動,尤其想嚥下那顆彈珠一了白了,而不是讓它就此卡在喉嚨,沒有終結的時候。

  倨傲的英國人不會在他眼前抹汗,但顯然混含血汗的濁液很不好受,於是他動了動薄薄的嘴唇,這讓世野井看見他嘴角的傷口。那是一塊充血的、浮腫的皮膚,像是一種頑劣的惡疾,長在別人身上,卻作用在世野井心裡。士兵被允許管束他,但拿著饅頭的世野井卻慌忙戴上手套。這讓他想起第一次跟著父親清理穢物的年輕挑糞夫,用嫌惡的神情掩飾痛苦,他皺起眉,本該餓極的西瑞爾斯隨即開始勾起嘴角,活像野獸的飽嗝,世野井看見他凌亂牙縫中的一抹紅色,是花嗎?是血嗎?還是他永不凋零的幻想?他甚至忘了制止猖狂的戰俘,忘了命令他:「西瑞爾斯,你不該笑。」沉默似乎是一種示弱,沉默讓他成了自己的惡靈。

  惡靈之所以為惡靈,是因為他分分秒秒違抗世野井的規定,卻允許世野井夢見他。夢見他的夜晚是平靜的,寧靜的月光射入牢籠的小窗,撫摸他漆黑的頭頂,他本可以虔誠的圓寂,但他懷中的東西卻掉了出來,那是一個小小的布包,為了不被發現勒得緊緊的,只有拇指那樣大。他將它攤開,也想讓他看看一樣色澤的月亮,此時一朵雲遮住了月影,只剩下一種純然的漆黑籠罩手心。世野井垂下眼,仔細將它收好了,又躺下來等待清晨的會面。此次他夢見老家山口那座破敗的地藏,頭落了地,最後讓人搬走了。換上新的一尊。附近的大叔說:「這樣就安心啦。」時隔多年,世野井醒時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他渾身冒汗地想:原先的地藏後來去了哪裡?

  英國人在爪哇叢林裡迷路,日本人在小島上中暑。他們遲早都會死去。無論是西瑞爾斯、勞倫斯、原或是自己。世野井想起戰俘的十字架,但那可是南洋啊,一塊佛菩薩都到不了的荒原。世野井想起那個坑,填入的沙土,長滿細刺的圍欄。他思忖了許久,直到他見到深色頭髮的英國人,看見他同樣被欄杆替代的鼻梁,他說:「請把他的頭髮帶回日本的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