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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

1.
他們初次見面是在河邊。貝吉特一直記得扎馬斯穿了條白色的連身裙，群身上帶著幾株淡粉色的小花，她的頭上本來還戴著一頂相襯的寬邊帽，但帽子因為只顧著追逐春風，不幸掉進水裡了。

「去替我撿回來。」家世顯赫的小姐慣於頤指氣使，對恰好路過的陌生青年並無好臉色，精巧的下巴高高揚起，讓陽光忍不住偷親一口，留下白金般的光點。

貝吉特的家位在山坡附近，可算是依著這座森林長大，那條河他和自己的兄弟從小下去玩耍過無數次，撿個卡在石頭縫的帽子其實輕而易舉。

「這根本不是拜託人的口氣。」貝吉特雙手插著腰，故作為難地開口，「如果妳態度好一點的話，我才會考慮幫妳。」

「你以為自己在跟誰說話？」扎馬斯板起臉，語氣冰冷地說。假如她現在接承了父母的工作，搞不好會直接判這個忤逆她的農家孩子一頓鞭刑。

「一個把帽子弄掉又撿不回來的人。」可是從小被表親兇大的貝吉特不怕她，反倒覺得對方逞強的樣子好玩極了。

「算了！」性格高傲的小姐氣呼呼地喊道，聲音聽起來蘊含怒意，語調卻甜得像顆被剝開的桃子，「與其拜託你這種粗人，我自己就可以解決了！」

說完，她蹬掉腳上的靴子，一手揪起自己的裙擺，將翠綠的足尖放入水中，冰涼的河水濺上她光潔的肌膚，接著飢渴地吞沒了她大半截的小腿。

從略帶僵硬的姿勢來看，她大概沒怎麼下過水，不過在適應了水流的阻力以後，她的姿態變得意外輕盈，像隻在樹梢跳躍的小鳥兒。

然而從大城市來的小姐還是不夠了解這條河，她錯估了河水的流速，以及水底青苔與淤泥的滑膩程度，足心自圓石頂部打滑，造成整個人重心不穩，頓時向右側歪斜。

本打算旁觀的貝吉特半跨到岩石上，往扎馬斯的方向伸出手，及時握住她的上臂，防止她整個人跌進河裏，或是撞傷腦袋。

「粗魯的暴徒，你怎麼敢隨隨便便碰我！」被青年拯救的小姐紅著臉，惱怒地大聲罵道，「還不趕快放手！」

「我現在放手妳就要沉下去囉！」貝吉特事不關己地說，還真的將手稍微往下放，心有餘悸的小姐誤以為他真打算鬆手，不小心發出一聲驚呼。

「你到底是要多蠢才肯罷休，」身體的緊繃讓扎馬斯的聲調走偏，聲音如同被蹂躪過的花瓣般破碎，「盡快扶我上去，然後遠離我！」

貝吉特照著她的話做，把吵鬧的小姐半拉半拖地弄上岸，又在她要開口嘮叨之際，繞到兩步外的石頭堆旁，踩著河裡幾顆特別突起的石塊，三兩下就跳到河中央，彎腰取走快被石頭夾歪的帽子。

「拿去吧，下次小心點。」貝吉特對忙著擰乾裙子的小姐說。

「只不過是些猴子把戲，少自鳴得意了。」扎馬斯哼了一聲，一把奪過自己的私有物，「你從一開始就乖乖聽我的，我也不用遭受這種罪。」

貝吉特懶得跟她爭，濕答答的手隨便往褲子擦了擦，轉身便要離開，誰知他一背過身，頸側就傳來一道劇痛，使他嗷叫出聲。

「妳幹嘛！」轉過頭便看到仍舉著手刀的扎馬斯，貝吉特發出委屈的哀叫。

「這就是你欺凌我的懲罰。」力量遠大於普通人類的混血芯人說，臉上還掛著一副凜然的表情。

「我才沒有欺負妳。」被冤枉的人類回嘴，也被激得有些生氣，不過眼前的小姐像人格分裂一樣，嘴角忽然掛上了予以寬恕般傲慢的笑。

「但你還是有功勞，」她說著，手邊伸向自己的腰側，「給你一點賞賜也無妨。」她從紫色的小側包裡翻出一枚髮釵，塞到貝吉特的手上。

髮釵細長的身子是銀色的，末端鑲著一朵漂亮的杏花，無論是花瓣的細紋或花蕊的纖柔感，皆被製造者雕得栩栩如生，光看就知道是個高級品。

「我又不用綁頭髮，我要拿這個幹嘛？」貝吉特困擾地說。

「隨便你！」難得的好意竟然被拒，小姐再次發怒，「你最好拿去戳瞎自己的眼睛，看你下次還敢不敢這麼不識相！」

闔上自己的皮包，注重顏面的小姐撥了撥垂在頸後的髮絲，跨著急躁卻悠揚的步伐，刻意走過貝吉特的面前，朝著森林小徑的方向前進。

貝吉特望著她的背影，思忖著到底要不要告訴這性情古怪的大小姐，她的大半顆屁股都從濕透的布料下透了出來。還有這隻髮釵其實更適合她銀白色的頭髮。

直到扎馬斯消失了蹤影，不想再被罵的青年都沒說出口，也沒有詢問對方的名字，只在踏上歸途時默默想著，如果她的身分真如自己所推測，屬於新來的審判官家族，他們應該還有機會再相見的。

2.
接近下午的時候，有個清脆的聲音敲響了扎馬斯的窗戶。不到半個指頭大的小石子飛向窗框，像隻報喜的小鳥兒，用尖尖的鳥喙輕啄著窗裡的嫩綠。

扎馬斯的耳朵顫了顫，有如剛承受雀鳥腳爪的幼枝，等了數秒，她才起身湊向窗上的倒影，視線往下放，便看見熟悉的青年站在她的胸口。

圍牆外的貝吉特對上她的目光，舉起左手搖了兩下，扎馬斯故意斜他一眼，接著「唰—」地拉上窗簾，開始更衣打扮。

她不曉得這次貝吉特打算把她擄去哪裡，若是他表親經營的農莊，那她得換雙好走不怕髒的鞋子，如果是去森林深處的那座瀑布，她最好換上便利一點的裙子或短褲。

最後她選了最常穿的那雙靴子。只是跟個平凡的人類出門，她又何必虐待自己的腳？尤其她們可能會遇上擅於製造泥濘的大雨，或者是溼滑的青草坡道，她可不想再被貝吉特一路扛到自家門口。

當扎馬斯好不容易決定好穿著，掛鐘上的鳥兒忍不住發出催促的啼叫，不過樓下的貝吉特仍耐心地待在原位，他倚著那輛有些破舊的二手機車，遙望著遠方的山巒風景，神情看來愜意自在。

「無禮的平民，你又想要幹嘛？」步出牆外的扎馬斯出聲，要求人類立刻將視線放到自己身上。

「綁架妳啊。」貝吉特回過頭，朝穿著灰色裙裝的小姐露齒而笑。

「去哪？」她問道，熟練地繞到了機車後方的座位，抬手紮起自己的頭髮。

「我們去海邊。」說完，貝吉特便發動機車，駛上通往郊外的小徑。

貝吉特天生長著一張輕浮的臉，看起來像個先做了再說的人，實際上他有著長遠的計劃，只是很少說出口，包括今天要前往的目的地，他肯定早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此時扎馬斯為自己選了這件過膝裙子感到滿意，不過某些時候，她也會對貝吉特的隱瞞感到惱怒，她對於情感的憧憬源自她的父母，比起甜言蜜語，她更喜歡他們僅憑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思。

西都的郊區距離海岸有好一段距離，他們抵達最近的沙灘時，太陽已經開始打盹，向海面吹著金黃的氣息，將陣陣微波染上一層半夢似醒的慵懶。

他們光著腳走上沙灘，扎馬斯讓貝吉特用右手提著她的鞋子，這樣她就可以自然地挽住他的左臂，不知道為什麼，她喜歡走在貝吉特的左手邊，好像這樣可以更容易感受到人類的心跳。

「你知道，之後我們不能再這樣見面了。」扎馬斯說道，他們先前一直在盡量避免談到這個話題，但今天她依然選擇說出口。

貝吉特默不作聲，只聽見他的呼吸變得有些凝重，彷彿有某種無以名狀的情感在他的胸膛醞釀，形成即將落淚的濃密烏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妳的考試準備的怎麼樣？」他以輕快的語氣發問。

「那不是考試，是晉升神格的試煉。」扎馬斯立刻糾正。

「好吧，」貝吉特溫和地笑笑，「妳的試煉準備的怎麼樣了？」

「我當然是做足了準備，」扎馬斯一副理所當然地回答，擱在貝吉特臂彎的指頭卻微微屈起，小指因而勾到了橘色的衣角，留下了一點皺摺，「我這一生的努力都是為了那一刻。」

「我希望妳能得到妳想要的。」貝吉特說。

陷入夢境的太陽漸漸沉於海洋冰冷的懷抱中，滾燙的艷黃消融入浪，剩下火苗熄滅前的異紫在殘喘，直到最後一絲光線都被抹滅，他們才上岸返家。

扎馬斯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習慣在坐車時抱上貝吉特的腰，她側著臉，枕著寬廣的後背，嗅到了殘留在身上的海水味道。

機車行進時造成的風，吹動著黑棕色的頭髮，也讓耳朵上的球型耳飾動搖，柏油道路和周遭的樹林受到夜色浸染，編織出濃黑的影子，又被機車的燈打亮了，不得不讓出通路供他們前行。

遠處的城市即使同樣陷入黑夜女神的領域，依然堅毅地閃耀著點點光芒，其中以神殿頂端白金色的燈火最為明亮，想必是今天又誕生了一名新的神祇。

扎馬斯望著那株火光好一會兒，心裡期盼著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施展神力，代表她的家族點亮神殿的聖火，為迷惘的旅者捎來指路的星光。

穿過了承載著風和歌的山麓，貝吉特一如往常將千金小姐載到花園的圍牆外，那是她的父母最大的容忍範圍，一旦他跨足非人類的領域，就會破壞掉他們之間的某種平衡。而審判官的工作，正是去除掉這些妨礙平衡的存在。

扎馬斯下了車，首先整理好自己的裙子和頭髮，再轉身面對靠在把手上的人。明亮的車燈落在平坦的灰石道路上，宛若一片破碎的圓鏡，將貝吉特的半張臉映上陰影，扎馬斯看不太清楚他此時的表情，他嘴邊常掛著的笑也實在太不可信。

遠山呼嘯的陣風無預警地襲來，一瞬間，扎馬斯以為是要下雨了，仔細看才發現，飄過貝吉特頭髮的白點，只是某株白花細小的花瓣，悠悠地乘著夜風遠行。

「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見扎馬斯遲遲不動，貝吉特語帶狐疑地問。

「除了蠢笨以外什麼也沒有。」扎馬斯有些惱怒地回答，她其實更想叫貝吉特陪自己進屋，但這回她想不到理由，只能乾瞪著他發脾氣。

「妳說了算，大小姐。」貝吉特好脾氣地應對她，那好玩性質的稱呼忽然顯得苦悶，讓扎馬斯感到更加不悅。

她說不清盤據在胸口的躁動究竟是為了什麼，本來在往返海岸的路途中，它們曾被舒適的海風帶走，可是海水殘留的味道如今已發酵出淡淡的腥臭，現在就算扎馬斯緊握拳頭，連眉頭都緊皺在一起，卻怎麼都擠不掉那股不安。

「我該走了，」她低聲地說，轉動的腳跟變得異常遲疑，就像趾頭縫裏頭卡著一粒小沙子，「我還有很多知識要複習，不像普通人類那麼遊手好閒。」

「那就再見啦！」貝吉特說道，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顯得柔和，有如在夜晚溫柔開放的藍花，彷彿他們還有下一個季節的相會。

扎馬斯往圍牆的方向前進了幾步，面對大屋橘黃的燈火，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匆匆地轉過身，面向依然俯靠在龍頭上的貝吉特，臉上掛滿嚴肅的神色。

「我給你的東西，你一件都不可以丟掉，知道嗎？」她吩咐道，眼裡容不下一絲反對。

「好，我會收好的。」貝吉特眨眨眼，點頭允諾她。

扎馬斯這才心滿意足的步入屋內，一進到她的臥室，她便小跑步奔向窗邊，此時有道清亮的燈光宛若一顆奔馳的流星，劃開了通往農場的小路。

那可能是貝吉特也可能不是，而在這時候，扎馬斯只希望那會是他。

她不曉得成神會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許她再也不會記得這個人類，或者是意識到他在自己心中的份量，甚至是那句「再見」對她來說其實有多麼的重要，搞不好都會遺失在那份轉化的代價裡。

但她希望貝吉特能在他短暫的人生裡一直惦記著她，像貝吉特曾和她提過的那顆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