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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您的嘴巴像蜜糖似的,我老公還在那邊等著呢!」心花怒放地嬌嗔幾句,女子忽然想起什麼,趕忙拎起了此前的正題,「對了,這是給您的包裹,送信的年輕人說是您的親戚呢!」 狹長的眸子動搖地睜大,大般若小心接過了印有長船家紋的包裹,微顫的嗓音顯得有些不敢置信,「……他長什麼樣子?」 「噢,我印象可深了,那人是個金髮的——」 ◈ 山陵起伏著初殞的冰雪。 居於北方邊陲的郡地與極海相距較近,即便春季已過去半個月,遠端的山脈依舊刻畫著絢麗的皚白。 淡薄的霧氣瀰漫著空闊的曠野,嫩綠的草尖折散著陽光,被放牧的羊群垂首咀進齒貝裡,春日的豐潤歡愉了乾草的枯燥,牠們倚靠著群體吃食,密集得就像陳躺低窪的積雲,整片草地的時光足因悠閒的嚼動聲而滯怠。 行過曠原,叼著肉乾的青年旅者遙遙望著大快朵頤的羊群,不覺惋惜起幾日前失去的鹿肉,他艱難地嚥下味道極重的午飯,嘆息著撇開欣羨的目光。 畢竟是前陣子的自己太過拖沓,若是往常的話,他就找個舒適的樹蔭進食小憩了。 離開存在妖精傳說的森林已有段時日,小龍景光依舊對四詞預言毫無頭緒。幾天下來,穿越森林的過程不光平順非常,甚至連頭野獸都沒碰上……也或許是因為北方的氣溫仍舊冰涼,牠們尚未徹底從冬眠中甦醒的緣故吧。 不再左思右想,小龍垂眸檢視起前行的方向,指南針卻被地磁干擾得搖擺不定,他只好無奈地尋起牧羊者的身影,請當地人為自己指出一條通往山腳的便捷路徑。 聽完青年所述的目的地,牧羊人匪夷所思地打量起他的裝扮,隨後狐疑地問道:「那是平地的小鎮,我還沒遇過有人從這裡過去的,你是從哪裡來的?」 「嘛……地名我也不太清楚呢,總之是從那座山頭後方的村落直直走過來的。」大致指了指廣袤的山野方位,小龍清淡描寫道,立刻換得對方不敢置信的目光。 「我的老天,你為什麼不去驛站搭車?」 不願說出自己因為暈車而選擇步行的事實,在莫名的地方好面子的青年輕笑幾聲,自信地挑眉回應:「喔呀,搭車也太繞路了吧?不過走個一週而已,又不是什麼累人的事。」 聞言,牧羊人不以為然地展示出輕蔑的鼻孔:「馬車的話大概三四天就到了,人可沒有馬快,兄弟。」 嗓眼一堵,得意的表象轉瞬被打回原形,小龍只得垮著臉,悶悶不樂地扯回正題:「所以山腳要往哪走?」 ——他被本家囑託了送信的任務,從故鄉捎帶急件交給移居國外的親人。 「……」被過度熱心的牧羊人強行塞上駛往山腳的馬車,青年厭世地捱著護欄,從身後的行囊中取出相伴多時的信件包裹,在即將送抵的前夕確認起它的完好無恙。 他曾不滿地抗議過自己是名冒險家,而不是可悲的跨洋郵差,不料竟被個性溫和的代理當家義正嚴辭地斥責了一番,顯然這回已非他能用不足輕重的理由推拒的情況,畢竟整個長船家當中,除了遊歷經驗豐富的他以外,沒有更適當的人選能夠完成這等重任。 縱然對信件的內容感到好奇,他也從未窺探過,麻煩的味道太過濃厚,只需知曉似乎攸關於某位素未謀面的遠親,便不打算繼續深入。 明媚的鎮莊風光包裹在赤裸的田野間,隨著顛晃的日色落入眼簾,小龍暈眩地攀著護欄,停駛的急煞再度晃過金黃腦袋,肉乾的味道轉瞬衝上咽喉,他趕緊掩唇擋下氣虛的乾噁,「……唔唔……」 「你也太虛弱了吧,小伙子。」憐憫地遞出手,車伕扶著踉蹌的旅者下離馬車,並愉快地從打顫的手中收取了費用。 才不虛弱呢。小龍無力地在心底反駁道,同時咬牙默誓自己有生之年再也不搭任何車輛……話雖如此,他也明白這不過是賭氣的洩憤罷了,搭乘運輸工具在旅途中是無可避免的。 暈車對旅行家來說完全是要不得的致命傷。 拖著虛浮的步伐,青年慢悠悠地踱入小鎮裡頭,外人的出現對偏僻的鎮莊來說相當惹眼,不出半晌便攫取了幾道好奇的目光。他們的關注點倒非那異常蒼白的面色,而是與鎮上某位氣質相似的五官輪廓——那是東洋人充溢著神秘的纖細與俊美,不論體魄的話,甚至美得雌雄莫辨。 很快地,鎮民們便好奇地上前搭話,「年輕人,你怎麼會來這裡?」 懶得解釋太多,小龍示意著舉起被牛皮裹實的厚重信件,「我來給人送包裹的。」 見狀,其中一人毫無惡意地問:「噢,你是郵差?」 「當然不是,我是個冒險家。」傲慢地揚起身後的瑚藍披風,青年不打算再讓他們繼續將好奇心鋪墊下去,快速地在否認之後銜上此行的目的,「你們這裡有叫做『大般若長光』的人嗎?」 見鎮民們面露迷茫之色,他耐心地放慢語速重述一次,這才喚起了興奮的迴響:「啊!長光先生!當然,他可是我們這裡的英雄!你認識他?」 「……他是我叔叔。」小龍不以為然地挑眉,雖然不明白話題主角幹了什麼豐功偉業,但從幾個男人對他的評價甚高來看,至少能確定舉措風流的大般若長光應該沒有在此處亂搞,「那麼,那個『英雄』現在住在哪個地方?」 聞言,幾人有些遲疑地換過眼神,卻不似聽不明白問話的意思,片刻,方有一人指向通往山林的道路,「長光先生住在山腰上的大房子裡,但是冬天的時候都不在,我們也不確定他現在回來了沒有。」 蹙起眉間,小龍登時感覺情況棘手,「沒有人上去看過嗎?」 「先生讓我們冬天的時候別靠近他的莊園。」鎮民老實地答道。 ……這下麻煩了。 儘量不讓自己往『白跑一趟』的方向想去,青年沉吟著看往山間,隱約能見別墅的尖頂佇立在澄淨的景野。正當他思忖著是否前去探勘之際,行經的夫婦驀然被對話的人員喊住步伐,他們簡單交談幾句,遂向苦惱的青年提議:「年輕人,要轉交的東西先交給她如何?她是長光先生僱傭的女僕,等等會上別墅確認一趟,可以順便幫你把信件放進郵箱裡。」 「嘛,謝謝告知,但我還要他的回覆,你們的好意我就心領了。」不願在此處耗費太多時間,小龍隻手提穩行囊,瀟灑地擺手作別,「這種事親自去就行了喔,有機會再見吧。」 「難得都來了,不再多留幾天嗎?」可惜地目送青年邁步轉身,其中一名農人挽留道:「長光先生還不知道回來了沒有,你可以先在我家落腳等待啊,我妻子今晚要煮羊肉鍋,她的手藝可好了。」 畢竟是那位先生的親戚,遠道前來可不能虧待了。 於是,啟程不久的皮靴又應聲地踏回地面。 ——蘭開夏羊肉鍋(Lancashire Hotpot)。 源自蘭開郡的傳統菜餚,翻炒後的羊肩肉燉上洋蔥與紅蘿蔔,並於上層覆滿充溢黃油香的馬鈴薯片,通鍋放入烤箱烘煮而成,慢時間的燉烤大幅保留著食物的鮮美,適宜的調料與風味交融,使得那股醇厚足以浸透齒頰,美味得令人不捨下嚥。 「雖然都是些簡陋菜色,但我也是拿出絕活了!多吃一點啊,千萬別客氣!」再度放下剛出爐的菜,婦人殷勤地招待道。 她敢保證,任鎮裡的哪個女人都敵不過美青年進食的模樣! 用餐之際不便啟口,小龍於是頷首向婦人致謝。雖說距離上次享用熱食並不算久,但胃口早已被老家養刁的他還是更喜愛新鮮的味道,頗有嚼勁的羊肉保留著柔軟的油花與肉汁,特有的滋味徹底融為奶香,他實在難以克制感動的心緒浮露顏表。 在美味的食物之前,闊別未見的親戚顯得微不足道。 趁著春風滿面的妻子鑽回廚房的期間,農人彎腰靠向桌面,小聲地向青年搭話:「嘿,你不問問長光先生為什麼被稱作英雄嗎?」 確實對這件事有些好奇,小龍規矩地嚥下口中的食物,簡單用帕巾擦過唇邊,「如果我能知道的話?」 「這是你叔叔的故事,你當然有資格知道。」謹慎地張望四周過後,農人將手掌側在嘴角,神秘兮兮地說道:「大概六七年前,長光先生替我們殺了山林裡的『溫迪戈』啊。」 感覺這名字略微耳熟,卻無法立即想起意指,青年思忖幾秒未果,困惑地復述了一次:「『溫迪戈』?」 「你不知道?祂是吃人肉的惡魔,會寄身在人類身上,聽說祂喜歡從宿主的家人開始吃起……啊嗚!」 還未說完,農人的腦袋猝不及防地被一巴掌拍下,婦人拉著不敢置信的嗓音斥責道:「我的上帝啊!別跟客人提那種邪惡的東西,真晦氣!」 語畢,她立刻換上慈藹的神情面向愣怔的青年,合掌祝福他不被惡魔的名字影響後,溫柔地遞上乾淨的帕巾,「你那條用過了吧,我來幫你換個新的。」 察覺到哀怨的目光,小龍難得感到一絲尷尬,「呃,謝謝。」 被如此明顯地差別待遇,農人默不做聲,賭氣地繼續進食,直到婦人再次將注意力擺回自己身上後,才傲慢地環手抱胸,等待妻子對剛才的粗魯道歉。 然而,婦人顯然沒有注意到他的心思,僅是將分裝著食物的鍋子放至男人前方,「親愛的,幫我把這個帶去給老文斯頓。」 威風的神色登時垮臺,農人惱火地拒絕了妻子的要求:「幹嘛分食物給那個陰陽怪氣的老頭?他可不懂感激!」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被丈夫的語氣氣得豎目橫眉,婦人慍聲喝道:「做善行可不是要人感恩的!老文斯頓的妻女都過世了,他一個人怎麼打理自己?你當鄰居的能不能有點良心,快點趁熱給他送去!」 看不過眼地站起身,小龍衝著兩人揚起可靠的笑顏,「我去送吧,告訴我是哪戶人家?」 ◈ 『——那人、是個金髮的美青年呢。』 火光搖曳著舐過封存的玻璃燈身,既底層油液結束晃蕩、才收斂起短暫的貪婪。在無風的室內,燭火幾乎不存閃爍,油燈明亮地輝映桌面,將整間書房的影長拉鋸了開來。 『可惜沒有靠近看,但印象中那雙眼睛應該是紫色的,迷人極了!……長光先生?您怎麼了嗎?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 『別擔心,我很好。』 男人的視線始終都在包裹上,拉開椅子的動作放得緩慢,他出神地落座,指腹珍惜地磨過有些粗糙的牛皮表面,似乎就能感受出它究竟與送信者跨越了多長的距離,才抵達遙遠的英格蘭北端。 是小龍送來的。 想起十年前個頭還在他肩下的男孩模樣,大般若不禁哼笑出聲,懷念地垂下眼簾,有條不紊地拆開信件包裝。 被安排這種差事,那孩子一定很不滿吧……不,應該稱作青年嗎?現在到底長得多高了呢? _ 『叩!叩!』 被敲響的木門在沉寂過後才警惕地推啟幾分,屋內的老人抬眼看向直抵門框的青年,陰鷙的面龐滿是拒客的不善,「這裡不是旅館,從我家門前滾開。」 早從農人口中耳聞了老文斯頓的不友好,小龍不以為意地提起溢著香氣的鍋子,在對方關門前搶先開口道:「別誤會,我只是個跑腿的,隔壁夫人送了晚餐給你。」 聞言,木門戛然定格,老人瞪視他片刻,猶豫過後還是重新打開扉門,沉悶的腐朽氣息因而匍匐著漫過二人腳邊。小龍本能地瞧了僅點一盞燭明的室內,只來得及看見髒亂的一角,對方便陰惻地制止了他的打量:「再看的話就挖出你的眼珠,年輕人。」 「嘿……真是危險的發言呢。」縱然不對威脅感到忌憚,青年還是老實地收回目光。他並不打算在此處耽擱太久,這種鬱悶而陳老的氛圍,簡直能扼息一個正常人的精神。 接過略沉的鍋子,老人一時騰不出手關門,只好先返身走向後方的桌子,陷入死寂的空氣襯得肥蟲被踩扁的聲響格外黏稠,靜得牽扯起時間,好似連拔起的鞋底落下幾根殘肢都清晰可見。 這卻沒能維持太久。 驀然被撼動的無聲破碎在激昂且響亮的撞擊裡,不成調的尖嚷幾乎組不成任何一句人類的語言,劇烈的聲響轟鳴在一塊,宣示著虛偽的平和之死。 「啊啊啊啊啊啊——!」 裝滿食物的鐵鍋重重翻落地面,肉汁滲入地板的縫隙,與腐蟲的屍體一齊擴淌開來,襯著毛骨悚然的地底聲息,老人死死盯著門外的青年,引人發怵的眼裡閃爍起凶寒的殺意。 聲音的來源,似乎源自屋內的地下空間。 「我不太明白怎麼敬老尊賢呢,老先生,建議你想清楚再動手喔。」嘴上仍說著輕佻的話語,小龍不動聲色地探向身側,應該橫有刀柄的位置卻摸了個空,他立即意識到太刀正與行囊擱置在農人家中。 ——他記得婦人說過,老文斯頓的妻女都已逝世,現在是一個人居住的。 那麼,地下室的聲音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 緊迫的對峙結束在老人轉向獵槍的瞬間,不予持有武器的機會,小龍倏速發起先攻,跨過地面的軍靴濺起油膩的湯水,卻絲毫不成打攪青年的阻礙,就著奔馳的蓄勁,他在對方的手指觸上槍身之際將人重重摁上牆壁,木板頓時乍起險欲碎裂的巨響,連帶天花板都隨之撼動。 地下似乎被突如其來的變動震懾,一切聲音隨簌簌下落的塵埃歸於平靜,墜落的蟲隻掙扎著翻回身軀,踉蹌地逃逸暗處。 「我可是警告過你了。」無視老人吃痛的呻吟,青年森然垂首,背對搖曳燭火的面孔陰晴莫測,一雙紫瞳兀自發著詭譎的微光,「你在地底下關了什麼?」 艱難地瞪向幽暗的人影,老人咬緊牙關,好半晌才恨恨地低語道:「……怪物。」 沒有追究對方所說究竟是對自己的咒罵,抑或是問題的回答,小龍緩緩鬆開牽制,見老人狀欲脫力跪倒,他便本能地伸手攙扶,於此同時,驟然熄滅的燭火拉墜了所有光線,詭異的跫音空洞地迴響而上,瞬時拉緊了聽者的神經。 昏暗鮮明了聽覺,小龍警覺地追尋望去,某扇門扉傳來開鎖的清亮,野獸飢渴時滾動的低吼匍匐而來,隱約看清歪斜的詭譎輪廓延出門口,青年不禁錯愕地瞪大眼。 「那是什……」 ——沒能看見的,是身後的老人高舉槍托,對準他的腦袋重擊而下。 _ 啊啊,濃郁而甜美的、血親的氣息。 來自家鄉的信紙在驟然施力的指尖下擰起壓抑的皺褶,將遠親外甥送來同住的問詢字樣盡數被墜落的汗滴模糊,連帶上頭初識的身份資訊都暈散成一灘難辨的墨跡。 『原來那位少爺是您的姪子啊,您們一定很久沒有見面了,不如明天我帶他上山吧?』 女人的話語湧現腦海,大般若痛苦地拱起背脊,貫徹體軀的飢餓侵蝕起理智,粗重的呼息碎出磨緊的牙尖,他摁上喉嚨,艱難地在暴食的慾念中浮沉掙扎,「呃……!」 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送來這封信? 屬於人的名與姓迷失在飢餓邊界,紀錄在信紙上的名字混濁在一塊,唯一完好的『山』字亦被摁破在指腹下方。 『別帶他上來!』被捅破恐懼的剎那,語調激動地失去了控制,見女人惶恐地瞪大眼,他才險險回神,愧疚為自己的失態道歉:『抱歉,我沒辦法……這種難堪的樣子實在太丟臉了,我沒辦法、見那孩子。』 那是他曾經照料過的、可愛又頑皮的孩子啊。 ——那麼,如果是遠自東洋的、素未謀面的孩子的話……是否就不會存在顧慮了? 突如其來的念想侵據腦海,死寂了房內的一切動靜。 沉默許久,大般若重新睜開滿眼憔悴,鬆開勒出紅痕的脖頸,令空氣重回飢渴的咽喉,隨著一聲窒息似的顫慄,他垂下眼簾,哽咽地在呢喃歉語中寫下同意的回信。 融化的紅蠟緩慢地傾倒於信封表面,在凝涸以前被紋章蓋扁,留下六貫錢的痕印。 摩挲著牛皮信封的指尖滑至底部,男人站起身,纖瘦的身影被不穩的燭光投落牆面,錯綜的黑影好似於頭頂延出了鹿角般的不祥形貌。他將意欲交付的物品放入屋外的信箱,返身歸回獨自一人的別墅。 接著,男人關上了門——將冬天的故事,鎖進門後。 ◈ 深沉的黑暗裡,羚種的橫瞳閃爍著陰冷的幽光。 「……哈!」赫然翻坐起身,小龍景光按著冷汗涔涔的胸膛,劇烈的脈動促使了呼吸的紊亂,未定的心神混淆著認知的感官,身軀泛起鮮明的筋絡,好似隨時都要禦敵那般地緊繃。 隱隱作痛的後腦勾起最後的印象,他因為一時大意被擊倒在地,提著獵槍的老人越過他抵達怪物的身側,就像安撫孩子似地對祂輕聲細語,唾沫的腥臭伴隨女性的嗚咽啪嗒啪嗒地垂淌而下,他卻沒能看清那東西究竟是什麼。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耳邊傳來了老人森然的警告。 『別多管閒事,否則受害的不會只有你。』 抿唇抑制住急促的呼吸,小龍瞇細眼,視野終於順利聚焦,他環顧著陌生的房間,從牆角堆置的自身行囊來看,這裡應該是借宿的農人家中。 「謝天謝地,你可終於醒了!」房門猛地被人打開,外側的人似乎是聽見他的動靜而闖入歡呼,視線接觸到床邊的青年之際,婦人又驚叫著跑出房間,「呀!你為什麼沒給那孩子穿衣服!禽獸!」 愣怔地看著門扉關上,一瞬間架起防備姿態的青年才發覺自己未著寸縷,而乾淨的替換衣物正擱置床頭。 「妳怎麼能怪我?妳有看到那個小夥子有多壯嗎?光是搬他進來都快要我的命了!何況是幫他穿衣服!」 「我知、啊!幹嘛問這種問題!」 知道自己的胸膛被看個精光,小龍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俐落地揭開覆蓋下身的棉被,徑直走向行囊,從中取出自身的衣物穿上。 踏出房門之刻,一連串關心與詢問便撲面而來,昏沉的腦袋一時運轉不過來,他卻不願意交代真實情況,只好在片刻沉默後,硬著頭皮給了相當牽強的解釋:「昨天……不小心在他家裡跌倒,摔到頭後就沒有印象了。」 「……」靜默地換過一眼,農人夫婦明顯不相信這番說詞,卻不忍心質疑貌似撞到腦袋的年輕人。 自己也清楚這個理由十分愚蠢,小龍彆扭地躁紅了耳根,僵硬地補了一句感謝。 和老人為鄰還相安無事如此之久,只能是因為這對夫妻一直保持著無知的狀態,他可不能為了虛無縹緲的自尊使得他們陷入危險。 已然咬定是老人搞的鬼,農人輕哼一聲,義憤填膺地說道:「昨天是我覺得奇怪才去找你的,那傢伙竟然把你跟鍋子扔在門口!還好你一個晚上就醒來了,否則我還不去找他算帳?而且他家後來還吵吵鬧鬧的,真不知道在搞什麼!」 「啊哈哈哈……」心虛地笑出兩顆虎牙,小龍才剛要設法回應,門口恰時響起了不輕不重的敲門聲,他搶先起身應門,成功脫離了略顯尷尬的場面。 認出開門的青年,造訪的女子立刻從懷中揣出自別墅信箱捎來的信件與錢袋,發音古怪地喚道:「您就是『小龍景光』吧?這是長光先生的回覆,以及貼補的旅費。」 「我是。所以、給我這種東西的意思,是他不打算和我見面嗎?」從中感受到被打發的重量,小龍不解地蹙起眉間。他可是特別從日本前來的,大般若長光什麼時候這麼薄情,連跟親人見一面都不願意? ——『如果他要來的話,請妳務必阻止他。』 似乎想起什麼,女子神情一僵,生硬地解釋道:「長光先生……昨晚回來一下,今早又出差去了,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 哪有這麼剛好的事? 沉下眉眼,小龍筆直注視著越發不安的女子,確認了對方應是說謊無誤。 印有六貫錢紋章的信封至少能證明對方還在,在過去的記憶裡,熱愛交際的那人不太可能無緣無故地避不見面,也許只是另有考量……算了,他永遠都搞不懂那位叔叔的想法。 此前的當務之急,應該是讓大般若知道昨夜的事情才對。撇開為難的視線,青年快速地以日文寫下關於老人的消息,讓女人轉達給她的雇主後,便放棄了糾結。 所有的事情似乎就這麼告一段落。 既然取得重要的回信,也沒有繼續耗磨的必要,他禮貌地向兩日給予關照的鎮民們致謝作別;作為送別的禮物,有些不捨的鎮民們貼心地為青年規劃了最便捷的交通路線。 「這個時候西岸應該還沒結凍,你可以從這條路搭車向南,再乘最近那條運河的商船去東邊的港口。」 「嘿,搭去港口啊……」沒有將嫌棄展露出來,青年僅是複雜地低唸一句,周遭人竟會心地笑了起來,憐憫地拍過他的肩膀。 「搭車時間只有半天,別擔心暈車這回事,小夥子!」 「……我才不擔心暈車呢。」幽怨地看向昨日送自己前來的車伕,小龍垮著臉辯駁道。 小地方的消息流通就是快到令人困擾。 臨行前,青年最後瞥了一眼昨夜曾拜訪過的方向,朝陽的光亮似乎照不進它的周遭,木屋仍舊昏暗。縱然對失去意識前發生的事耿耿於懷,但畢竟還有重要的任務在身,他沒有節外生枝的餘裕。 反正這個鎮子還有大般若坐鎮,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吧。小龍這麼想道。 ——他不會知曉,女人並未將關於老人的消息傳達給對方,就在繁忙的事務中將那張紙條拋諸腦後。 ◈ 春夏正是海況最平順之際,客船班次也相對地多上不少,順著季風與洋流方向的話,也許兩三個月就能回到家鄉,確實是比陸運來得更好的選擇。 面色青白地握緊甲板邊的欄杆,小龍暈眩地捂著嘴,在客船向下一個港口放錨之際向波盪的大海乾噁,然而空蕩的胃袋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來,只剩一陣上冒不得的灼辣。 他確實不擔心暈車這回事——暈船可是要來得更長更久,再怎麼說都是憂慮這個。 隨著異國的乘客陸續登上船隻,投注而來的好奇目光亦越發鮮灼,青年頓時感覺有些丟臉,只好艱難地挺起腰桿,虛浮地跟上前往客艙的列隊。 「你看起來需要幫助的樣子。」 搭話突如其來,厚沉嗓聲幾乎是一瞬間便拂開了外界雜音,清晰地淌過發鳴的耳畔。真正促使小龍回首的原因,是對方使用的語言竟和他母語相同,在遙遠的歐洲地帶,這樣的巧合絕對可稱稀奇。 一時忽略了身體的不適,青年驚訝地與後方人對上目光——嚴格來說,他只和另一名束著青色長髮的同行者對上目光。 搭話者垂著細密的眼睫,似未睜開雙眼,猶如瓷偶般精緻而白淨的五官抽離了情緒,卻不至於冰冷,男子的面龐祥和得令人心靜,尾地的漸色長髮與由白至黑的長串數珠垂襯著纖細的身姿,更顯得其氣質的脫塵。 難以對眼前人興起戒心,小龍景光並未詢問對方為何用日文與他溝通,乾脆順著語言回應下去,「嘛,我只是有點暈船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聞言,男子從懷中揣出精緻的布囊,遞上前方,「如果是暈船的話,這個藥多少可以幫助你。」 愣了一下,小龍搖手推拒道:「呃,不……」 「請收下吧。」依舊舉著布囊,男子忽然偏頭轉向同行人,過於平靜的語調聽不出究竟是玩笑還是真實的疑惑,「我看起來像是開奇怪藥方的神棍嗎?青江。」 「呵呵。」毫不遮掩地低笑兩聲,被稱作『青江』的男子老實地說出了感想:「嘛,收錢的話大概像個八成吧。」 總有種再不收下的話,就要換自己被問這種尷尬問題的預感。莫名感覺壓力倍增,小龍趕緊接過懸掛半晌的布囊,「那就謝謝你的藥了,這份人情我會回報的。」 保持著體面的微笑,數珠丸頷首收下了承諾,簡單交代過藥品的用法後,便揮手送離了臉色又開始變差的暈船患者。 在青年轉身的剎那,飄揚的髮間透出一條纏著劍的俱利伽羅紋,隨後又被燦金的髮絲覆蓋殆盡。將這些看在眼裡,青江在對方走遠後,意味深長地問道:「吶,除了助人為樂的理由之外,你幫助他的原因是什麼?」 「被你看出來了嗎?」沒有掩瞞的意思,數珠丸望著小龍離去的方向,溫和的微笑在嘆息以後變得凝重,「未來,有個事件必須由『你們』共同解決。」 ——命運早已編寫成形,決定好的必然無法逃避,如若有意阻撓,只會招致更壞的結果而已。 微微瞪大眼,青江詫異地覆述道:「事件?」 「我無法透露更多了,青江。」邁開步伐,數珠丸提起客艙房匙,重新揚起微笑,「不必感到迷惑,順應當下吧。」 或許悲傷的未來、會因此產生一些溫柔的可塑性也說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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