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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祭>

  埃米勒壓低身體匍匐在地,僅僅隔著單薄衣料的手掌與膝蓋承受全身重量壓在粗糙石礫,每一步前進都將密密麻麻的刺痛碾進皮膚。湖中帶出的水從衣服溢到肌膚,沿著手臂滑落,隨著前進一印一印地拓在砂石上將粗白染上淺淺灰痕。水分留在地面,皮膚逐間乾澀,在表層沾上薄薄砂粉,在摩擦中感到石子更為粗糙,疼痛堅硬扎入掌紋縫隙,割開凹槽中細軟表皮。他細眉皺起,將吃痛咬在齒列間,混進苦澀唾液吞入喉嚨,費盡心力小心翼翼混在其中。

  儘管如此他仍擔憂著會被揪出來,當骨骸們脫去衣衫露出堅硬的殼骨後,對比之下還穿著鬆垮垮衣服的自己簡直是異類;但自己也只剩下這件衣服可作為遮擋,緊緊抓著白色這個唯一相同的部分試圖混淆目光,遮蓋住此時毫無用處、只會拖累他的皮膚。

  骨骸們圍繞著那塊巨石,從內而外包覆了一圈又一圈。它們有的彎起後腿,弓著背脊,前肢直直撐在地面,從脊椎延伸出去的尾骨將身體盤繞。也有的因短小的四肢受限只能扁平趴在地面,小小的胸腔在呼吸顫動中刮著砂石,巨大狹長的頭骨靠在石子堆中。

  骨骸們各有不同大小與型態,但其中最為突出的仍是自己,血肉脆弱地暴露在骨骼之外,被無用的皮膚攏住,他開始懷疑為什麼唯有自己擁有這種毫無安全感的身軀。埃米勒不敢像某些骨骸那樣大大方方地彎起腿、高舉頭、挺直背脊坐著;他縮著身體壓在地面,縮在溢著水的淺灘旁,鬼鬼祟祟藏匿其中。

  那塊平坦的巨石上空無一物,骨骸們圍繞著它似乎在等待什麼降臨。輕風颳來,將大霧徐徐吹在空中翻滾,在淺白色的霧氣中染出更濃重的水氣。高聳遮蔽幕空的巨石受風的吹佛剝落了表層,輕薄石片帶著細沙悠轉盤旋落下。石片落到埃米勒肩頭,擦著衣服捲著一絲輕微聲響掉落地面。他動了動支撐在地的手掌,小拇指向外觸碰石片,一條細線將石片分為二、枝狀紋路延伸至外緣。他將重心放在一側,伸手拾起,蒼白石片沾到掌心時被抹上一層薄薄的暗色。

  一股辛香甜美氣味滲出霧氣,絲絲勾著嗅覺。他將手掌湊到唇邊,啟唇、輕舔,舌尖被裹上鮮甜的滋味。一時之間感官衝破了拘束他的安穩,這股滋味刨出他腹中積累已久的空虛感,激發他身體對某項東西匱乏已久而形成的強烈渴望。他張口舔舐,將手掌整個覆在嘴上吸吮,迫不及待伸出帶著細刺的舌刮過手心,隨之而來的是遍佈皮膚的疼痛,以及脹滿思緒的喜悅。

  疼痛、喜悅。

  雖疼痛但仍感到喜悅?

  只有透過疼痛才能獲得喜悅。

  顫慄感席捲全身,細麻的刺激抓得他胸膛發癢,他深吸口氣盈滿胸腔,扯開笑容,晃著身體朝旁滾落,肩膀重重砸到地上,後腦杓壓在凹凸不平的礫石。面罩在他發笑的顫動中脫落,朝旁滾了一段距離,最終在卡在砂礫中。他仰躺在地,在一覽無遺的視野中望著一根根粗壯彎曲、林立排列、遮蔽幕空、宛如肋骨包覆著視野的石柱。

  「只有疼痛才能帶來喜悅。」他闔上眼,喃喃複誦,唇邊帶著輕笑,「你們也這樣認為嗎?」

  語畢,成群堆疊的窸窣摩擦聲淹沒聽覺。他睜開眼,手臂支起身體,看到四周所有骨骸都翻著身體在石礫中仰躺,空蕩平坦的腹部朝上裸露,白骨縫隙間血肉因呼吸膨脹收縮,堅硬骨骸重重摩擦碎石,刺耳的刮擦聲伴隨著細微碎裂聲。

  他站起身,走過一具具翻仰著身軀的骨骸,在一個有著巨大頭顱、密密麻麻碎牙勾勒出細長吻部的骨骸旁停下。他垂落視線瞥了一眼,抬起腳,踢了踢勾在嘴上的巨大犬齒。
  
  「拔了它,」他蹲下身,單膝跪地,扯過骨骸的頸部壓在自己大腿,手指沿著頭骨光滑邊緣撫摸,壓低身子湊過去輕柔地說,「只有剝除尖牙和銳爪才能證明勇猛強悍。如果你是個好的狩獵者,證明它。」

  他放開骨骸,從地面撿起一枚帶著鋒利稜角的石塊,張大嘴,將石塊探入口中,粗糙尖端刮過下排牙齦,在犬齒處停留,倏然往下用力切割,削去、刨起,嫩肉被撕開,刺骨疼痛麻痺下顎。甜美的氣味瀰漫口腔,埃米勒皺著眉,將唾液和血沫吞下,舌頭轉動、舔舐著將痛覺扯出的甜味,將一枚細小的硬物吐在掌心。

   骨骼破碎的聲音撞擊著聽覺,在四周各處炸開,一叢叢恣意綻放。骨骸們將上下顎大大張開,雙手並用試圖將牙齒撕扯下來。或者徒手、或者借助石塊,用堅硬的石頭撞擊牙齒與手部,蒼白的骨骼被撞出細紋,細紋如蛛絲蔓延至邊緣,白骨碎片帶著細粉一片片剝落,在曲折的尖銳破口滲出絲絲暗色。

  埃米勒將手掌貼在地面,用同一塊石頭抵著拇指,下壓指甲邊緣,鋒利的石頭切割入裡,刨下一枚染上暗色的指甲。

  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受興奮拉扯,強烈的喜悅麻痺他的思緒,徒留感官在撕裂的疼痛中深深下墜。他站起身,踩著輕盈步伐越過一具具賣力撕扯牙齒與指甲的骨骸,沿途用尾巴輕輕掃過它們後頸。

  他在一具癱倒地面的骨骸身旁停下,彎下身體,手臂繞過骨骸的腋下將它拉起,視線掃過地面,細碎尖牙繞著弧線散落一地。

  「做得很好。」他柔聲說著,尾巴末端掃過骨骸的頸子,在它中空的下顎輕刮。骨骸在這份溫柔撫觸中沉迷,用額骨摩擦著尾巴示好,然而下一瞬間尾巴迅速抽離。

  埃米勒朝前方走去,揚著自信步伐一步步走向石壇,平坦光滑足以讓鮮血淋漓的動物躺在上面,簡直是專程為他而設。當他還混在骨骸中時,曾以為這裡即將迎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還愚蠢地與骨骸們一同翹首盼望,滿心期待能看見那股將他們引導至此的巨大力量。

  「我們經歷了痛苦嘗到喜悅,也拔下指甲和牙齒證明了自己,接下來的步驟我想你們會喜歡。撕裂完整餵養殘缺,讓骨骸吞食血肉,讓你們撕開我、把我吞下——」說到這裡,他刻意稍作停頓,享受語句間斷中被骨骸們躁動不已的喀喀轉動聲填滿。他瞇起眼,唇畔漫開淺笑,「——看看你們貪婪的醜態。」

  他抬起右腳,踩著石壇將整個身體躍到上方,單腳立足輕盈地轉了半圈迎向一片嘈雜,視線掃蕩底下昂首盼望的骨骸們,讓那些漆黑窟窿中壓抑著渴望的視線刻在自己身上,終於心滿意足地坐下。他曲起一條腿平放在石壇,手掌擱在膝蓋,另一條腿懸著腳底,與尾巴一同雀躍晃動。

  那些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目光令他感到親切不已。原來骨骸們是這麼友善的生物嗎?剛開始誤認為是審判的目光原來只是想要將自己撕碎吞下嗎?原來不需要費力模仿骨骸也能成為骨骸的一部分嗎?

  正當他滿意地思考這一切,一陣騷動打散寧靜。他雙耳輕抖,抬眼望向前方,一具有著巨大胸骨及扁平頭顱的骨骸衝向石壇,沿路將其他骨骸撞得東倒西歪。它四肢並用,挾著風颼颼地穿刺過來,前額撞在埃米勒腳背。它粗壯前肢牢牢攀住埃米勒的小腿,張開大口,用缺了幾處的牙齒咬下,晶亮唾液濡濕他的褲管。

  原本躁動的骨骸們全都被這脫序行為震懾,寂靜厚重地蓋下,將呼吸聲都輾進地底。然而那些凹陷的窟窿中視線卻更加灼熱,緊迫盯著石壇上發生的一舉一動。

  儘管這種無法克制的熱情著實取悅了埃米勒,但他仍裝出不在乎的模樣,輕蔑地撇嘴,唇畔擠出冷酷斥責。

  「規矩是很重要的,你得尊重它。」

  他猛地抽回小腿,抬起腳,重重踹在那顆滴著唾液的頭骨。粉末炸開,頭顱從脆弱的頸椎分離,與剝落的碎片一同滾在地上。碎裂的白色硬骨混入石子地,成為蒼色砂礫的一部分。

  黏膩的暗色從頸椎斷口潺湲流出,液體向下流淌,將石礫潤上色澤、浸濕、淹覆,淺淺一層液體將癱倒在地的破碎骨骸黏稠地圈住。

  周圍其他骨骸對死去的同伴視若無睹,只是挪動身體避開在地面逐漸擴散的血液;也有部分趁這躁動悄悄向前挪動,彷彿藉著同樣蒼白的石子地作為保護色,壓低身子爬行,試圖更靠近石壇。

  「別把噁心的唾液沾到我身上。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樣自私,到時只能嚐到彼此的口水。」語氣中嫌惡與不屑高高堆起,在眉眼漫開輕柔而冰冷的笑意,瞇起的眼中鋒利豎線橫掃底下,將那些試圖越界的投機者釘在原地。

  他將腳踩上鄰近骨骸的肩膀,稍微施力踩踏,將那緊縮的肩頭壓得更低,直到骨骸的肩膀幾乎伏貼地面,整個身軀動彈不得。

  「你說說看,」他將腳放回地面,在那隻匍匐在地的骨骸旁沿著漫不經心的拍子輕踩碎石,身體前傾,陰影從上壟罩住對方,「用爪子割開我的皮膚、刨開並扯出我的腸子、將嘴巴湊到我血淋淋的傷口下接血喝時,難道是為了吃那傢伙的口水嗎?」

  骨骸發出的聲音像是埋在沙裡,顫顫巍巍掙扎著,低沉的鳴叫聲裡壓抑著渴望與乞求。

  埃米勒唇邊扯出笑容,帶著滿意與難以壓抑的振奮,歡快在胸腔膨脹幾乎要衝破肋骨,為了迎來這一刻天知道他忍耐了多久。他從地上撿起一塊被光線烙上鋒利稜角的石片,將腳收起,讓整個身體所有部位都放置在石壇上。

  手指摸上頸子,兩指捏著拉鍊往下,腹部赤裸裸暴露在空氣中。另一手將石片尖銳稜角按入皮膚。銳角切開薄皮、扎入軟肉,沿著咽喉往下割開,拖曳著痛楚拉開血淋淋的暗色。劇痛如火焚燒在身上,皮膚被撕開,血肉湧出,頭暈目眩,滿頭大汗。他將痛苦灼開的呻吟壓在喉嚨裡,筋肉感到微微抽搐,在壓縮浮躁的沉靜中只聽見急促心跳脹滿耳際,以及被疼痛輾開的低喘與嘶嘶抽氣聲。

  疼痛幾乎奪去其他所有感知,意識和體溫逐漸離他而去。

  在天旋地轉間,他看到來自那些骨骸凹陷的目光中壓不住的飢餓,就像是一群被約束著的野獸,僅僅用一條堪比蛛絲的細線牽制住無數按耐不住的獠牙,在秩序瓦解之前它們按著難以忍受的渴望等待。

  「吃吧。」輕柔的聲音劃破約束,在這片泥濘不堪的的霧靄中迎來形色扭曲的光。

  聲音落下,立刻被炸開的窸窸窣窣聲淹沒,骨骸弓著身子、四肢並用匍匐向前,挾帶貪婪與渴望湧上石壇,用剩餘的尖牙獠爪以及倉促撈起的石片分割柔軟的肉。

  他仰躺在石壇上,任由那些一刀一畫切割自己的身體,疼痛攀升頂端後麻痺了知覺,彷彿身體與意識也一同被鋒刃切開、分離。在骨骸彼此擠壓著撕扯血肉與吞食中,他感到自己被推至邊緣,後腦杓從支撐的平面滑落,懸空垂在半空。在顛倒的視野中他看到巨石林模糊搖晃的蒼白中似乎有什麼也正在躁動,撕扯、掙扎、纏鬥。

  灰撲撲的野兔與蜿蜒而立的蛇。

  野兔在碎石中騰跳,奮力閃躲每一次攻擊,揚起霧氣般的沙石遮蓋搏鬥,令這幅景象夾巨石縫隙間若隱若現。

  埃米勒用剩餘的力氣翻過身,手肘支起身體,在擺正的景象中凝視野兔與蛇,試圖從自己與它們之間強烈的不協調中看出端倪。

  撕扯、掙扎、纏鬥,為的是什麼?為什麼沒有一方坦然獻出血肉獲得彼此的快樂,為什麼要緊抓著牙爪在弱小中掙扎,為什麼不共同迎來妙不可言的蛻變?埃米勒將自己推下石壇,手臂向前、攀住砂土、拖曳整個身體一點一點朝前挪動。
  
  一股奇異的熟悉感從胸腔湧出,有什麼潛藏在身體的東西甦醒,從遺忘已久的遠處重拾回來。出於純淨感官的知覺、對世界建構的理解,他察覺有什麼阻隔在自己與眼前這場搏鬥之間。野兔與蛇具備了什麼自己曾經擁有但現在失去的東西。

  這股感覺將他拉出霧靄,勾著他的意識,源源不絕的力量從體內湧現,在腦中勾勒出屬於所有生物的本能行為——

  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