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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杜蘭的蜂園就在城外西邊，蜂蜜口碑不錯，但產量並不多。牛車信心充足地出發，卻馬上被旅店老闆娘攔住。他以為燕子忘了交租，老闆娘卻道：「牛車，店裡接了大單子，需要工人，你不用給燕子跑腿的話就留下來幫忙？」



「今天沒事情，但我自己要出去。」牛車還特地擺正了頭上的帽子。



「那你晚上回來能幫忙嗎？我們煮梨，大概晚上也弄不完！」老闆娘嘆氣，「你不是出遠門吧？」



「我去城門西邊。」牛車含糊地道，「如果有報酬我可以幫忙。」



「報酬肯定有！你放心，你去城西的話更好！」老闆娘從腰包掏出幾枚銀幣，「你去找那個托勒密家的……杜蘭！幫我們買點蜂蜜，都快用完了。」



簡直是天大的巧合，牛車只好多拿幾個錢，並背著一個陶罐，去尋找杜蘭。



燕子說杜蘭的蜂園在樹林邊緣，過了托勒密的磨坊，再朝貝森的方向走一小段路便是。他在磨坊問了托勒密人，中年人搖頭嘆氣：「杜蘭不老實的，只有他哥治得了他。」



牛車不以為然，堅持己見：「他不還我，我就報官。」



「看在麵包份上，你不要拿這個來折磨伊馬了。」托勒密人企圖包庇托勒密，「而且杜蘭這小子歪腦筋多，你沒證據，怎能說是他偷的呢？他偷東偷西，會輕易讓你找到嗎？」



可是托勒密人的話並未讓牛車收兵，他都出來了，還背著一個空罐子，哪有白走一趟的道理。他對杜蘭的印象就是跟小豆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手臂也缺了一條，不成還能威脅他嗎？他雖然不擅長講甚麼道理，但杜蘭偷了他的東西是事實，而且他也不像燕子那樣顧慮托勒密的聲譽。



反正，杜蘭不把東西還給他，他就報官。如果杜蘭因此而被吊死，那就吊死杜蘭四次，畢竟杜蘭偷了他四件寶物。



只是他沒想到，杜蘭自從被燕子打了一頓後，右腰就多了一把屠刀。他並不知道養蜂人還能用得上屠刀，連他這掘墓工也是得劈開舊棺時才勉強用上。當燕子讓他去找斯佩特時，也沒有提及杜蘭現在身掛屠刀。



早上降下了一層薄雪，但蓋不住石楠花的豔色。杜蘭在整理草編蜂巢，戴著那藤編面具，卻遠遠便看見牛車。牛車還沒步近，杜蘭便放下蜂巢，左手摸著右腰的刀柄喊：「燕子的小老弟，你還想怎樣？」



牛車後背無鏟，氣勢輸了大半，只能站在蜂園十步之外道：「你偷了我東西。」



「你在說甚麼啊？」杜蘭的面罩內傳來笑聲，「燕子走狗汪汪叫！」



牛車不耐煩地上前，杜蘭卻喊道：「講大話的人會被卡絲塔的軍團懲罰！」



「我沒講大話，是你偷了我的東西！」牛車氣憤地停步，「我的小木鳥、別針、寶石和羽毛！都是你偷了！」



「甚麼木鳥別針爛石醜羽毛，我都不知道！」杜蘭拔出屠刀，舉步而來，「你有證據嗎？誣蔑我還不算大話了？」



托勒密人勸他的話果然不假。可是牛車想，這蜂園根本不大，後面的木屋比爪痕旅店的房間還小，根本沒有太多藏東西的地方，杜蘭若要自證清白也很簡單。杜蘭見他躊躇不前，又嘲笑道：「你來找啊，屋子也給你找，不過要是有甚麼不見了，你就是小偷。」



這明白是設局讓他踩進去，牛車固執，卻沒那麼笨。他仔細地掃視蜂園，雜物不多，有可能是藏在蜂巢裡嗎？然而他知道杜蘭對蜂巢的依戀，被蜂巢填滿的草編巢也放不下他的寶物。



牛車卻不願就此作罷，他是掘墓工，當然知道這天地間哪裡最適合藏身藏物，墓園有時埋的不是人，是秘密，墓碑下可以是他人的屍體，也可以空無一物。甚或，土下的屍體一文不值，後人只關心土下的寶物。





杜蘭有絕佳的土壤，這蜂園這郊野，無不是泥土。然而，蜂園沒有墓碑，杜蘭可以把他的寶物埋到哪裡？



「喂。」杜蘭裝模作樣地架著屠刀，「你還不走？這裡不歡迎你！」



「我要買蜂蜜。」牛車得找一個理由繼續探個究竟。



「說過蜂蜜不賣你了！燕子的走狗！」杜蘭的屠刀往空氣一劈，「骯髒的掘墓工，蜜蜂之神詛咒你！」



「我是幫爪痕旅店買的。」牛車從腰包掏出幾個銀幣，「我這種掘墓工不可能有那麼多錢。」



杜蘭收起了屠刀，牛車隨即拋出銀幣，杜蘭這左手極為靈活，一下子便接住了錢。杜蘭將銀幣把玩了一會，才道：「看在爪痕旅店的份上，只此一次！」



杜蘭很有信心牛車不會看出個所然，直接將牛車領到後面的木屋。



木屋陰暗，窗戶已蓋上了不少保暖的氈子，牆邊的陶罐散發著香甜的氣息。杜蘭的起居之處跟他差不多一樣簡陋，沒有甚麼值得他搜尋的地方，也沒有閃耀的寶石和別針。杜蘭見他四處張望，嘲道：「盡情參觀啊，這裡除了蜂蜜和愛惜蜂蜜之人，甚麼也沒有。」



杜蘭打開爐灶旁的陶罐，把蜂蜜一勺一勺地盛入牛車帶來的陶罐之中。牛車被這香甜之味熏得頭暈，而那黃金之水看上去簡直是人間美味。也許杜蘭是對的，蜂蜜比麵包更值得生命去擁戴。



杜蘭裝了半個陶罐便罷手。牛車還想問，杜蘭就搶先說：「冬天產蜜少，一直都是這價格，再多也沒有了。」



牛車指著其他陶罐：「那些是甚麼？」



「白痴，其他人也有訂單，難道我只賣一家旅店嗎？」杜蘭打開了好幾個陶罐，都是蜂蜜和一些工具，他拿起一塊黃金，又道：「有些是放蜂蠟，像你這樣的賤民不知道蜜蜂可以做那麼多好東西吧？」



牛車被數落了幾句後，毫無得著地背著陶罐回到諾鄔利。天空雨雪，惹得他鼻頭微紅。冬天總是艱難的，但大雪時總是很多賺錢機會。掘墓工是不該為冬日發愁的，春天他就能把失去的通通買回來，到時候他一定馬上去找小豆，不再遲疑。



他一路想著小豆，想像小豆得到寶物時的驚喜，想像小豆的笑臉，想像小豆最喜歡哪一件寶物。輕雪讓他有點寂寞，他突然想到自己往後很多年都會過著這樣的日子，小豆也會一直待在修道院，他們就這樣，就這樣一輩子。



不知道小豆今天還會不會去河邊等他？已經下雪了，天氣冷，修士的衣服單薄，或許他應該光明正大一些，到修道院附近等小豆。鵝毛雪粉之中，爪痕旅店的煙囪冒著暖煙，旅店前站出一個黑袍人。



他已經好久沒見過黑袍人，連忙擦亮了眼睛。烏黑的外袍下露長白袍邊，襯著一張雪白的臉，小豆在爪痕旅店前等他。



小豆看見他就展笑：「我想河邊太冷，就不要讓你在河邊等了，你現在有事做嗎？」



「沒甚麼。」牛車揉揉鼻頭，有意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點，「我要幫旅店做燉梨。」



「那我來幫你。」小豆還不等他答應，就拉著他走進爪痕旅店。



爪痕旅店看著他背著蜂蜜回來，如獲至寶，又邀他到堆滿梨子的桌邊，一同削梨。老闆知道小豆是自願來幫忙，不收酬勞，更是樂得開花。牛車便跟小豆一直削梨，來自家鄉柯因的木梨。木梨還留著秋天的香氣，小豆趁老闆不覺，偷吃了一小塊，又把另一塊餵給牛車。「不知道甚麼時候才回柯因。」小豆邊嘴嚼邊道，「但我覺得待在這裡更好，你最近的工作還順利嗎？」



牛車點頭，又偷偷削了一小塊木梨給小豆，看見小豆因木梨的清甜而微笑，他才道：「順利。」



「希望冬天不太辛苦。」小豆把吃過木梨的嘴角抹乾淨，「我要隨修士去貝森待一會兒，春天大概也是回來諾鄔利。」



牛車削梨的手一頓：「為甚麼？」



小豆重拾削梨的小刀，像是刻字般一筆、一筆地下刀，還滲著梨香的嘴用極為平靜的聲音道：「安東尼修士要來諾鄔利，一陣子。」



這一刻，牛車彷彿感覺到四方八面的冬風湧進爪痕旅店，不但如雷擊燒傷了他，也捲走了小豆。「為甚麼？」他忍不住再問。



「沒甚麼。」小豆放軟了聲音，「他就是來看看，春天就走，柯因現在也不適合我回去。」



旅店老闆卻要打斷他們的對話，朝牛車大叫：「掘墓工！你過來一下！」



牛車走進廚房，煮梨的老闆娘打開陶罐，直指裡面的蜂蜜：「你回來時還說沒有零錢，買那麼少便算了，這些都是甚麼？」



牛車大為困惑，小豆聞聲也跑進來了，老闆娘隨即舀出一勺子蜂蜜，春日河水般的蜂蜜從勺子邊緣流下，一滴一滴如雨水地落下。牛車疑惑的臉令老闆夫婦更生氣，「這怎可能是杜蘭賣的蜂蜜！你去其他地方買的話得告訴我！這看著摻兌了一整桶水！」



牛車只見過別人吃蜂蜜，也不清楚蜂蜜確實的模樣，只能解釋道：「不是的，我真的去杜蘭那裡買了。」



小豆也馬上幫腔：「我的朋友絕對不會騙人，他一直都是辛勤工作的好人。」



修士說話總是帶著些信仰的權威，老闆娘壓住了少許怒氣，又道：「但是杜蘭的蜂蜜也是小有名氣的，至少我沒聽別人說他會賣摻水的蜂蜜，之前他推著木頭車來，蜂蜜也是濃郁的。」



「不對。」老闆又往內挖了一下，「我說這才是甚麼啊？」



螞蟻，越往陶罐底挖，就越多螞蟻，死螞蟻。昆蟲屍體全沉在陶罐深色的底部，宛如戰場的成千上萬的屍體。小豆臉色一變，用小指沾了陶罐邊，舌尖一碰，便滿屋找水酒漱口。老闆見狀，又忍不住挖了一點嚐味，然後也迅速將蜂蜜吐到地上。



「這鹼味！這不是給人吃的！」老闆抓著自己的臉皮，「你怎麼買了這樣的東西啊！」



「我真的不知道。」牛車還在那邊給小豆遞水，腦子全空白了。小豆把水吐出來，也連忙道：「真的跟牛車無關，他是貧儉的工人，蜂蜜的事他不熟悉！」



「你這小修士還幫他說話！」老闆娘焦急得跳腳，「如果我們把這倒到梨子去，還不被人吊死掛在城門！」



「你們不能冤枉他，他真的甚麼也不知道！」小豆蒼白無力地辯解，「可能是蜂園那邊出問題了，我嚐著像是殺螞蟻用的，可能那個養蜂人搞錯了！」



杜蘭不可能搞錯。杜蘭自誇對蜂蜜的愛，在他面前打開了那麼多陶罐，杜蘭怎可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人是牛車自己，他不懂得蜂蜜，也沒有試著在陰暗的木屋看清楚那稀釋的金黃色，白白交出了家的銀幣。況且，杜蘭本來都拿出屠刀了，怎會輕易放他進去？從走進木屋的那一刻，一切都是杜蘭的佈局。



牛車牙齒顫抖，杜蘭，杜蘭偷了他的寶物，讓他愧對小豆。如今杜蘭不但要毀他誠信，好讓他成為杜蘭一樣的小偷，還讓小豆白白付出誠信，遭人質疑，苦苦為他辯解！



杜蘭，杜蘭！



穿著小丑中的燕子輕快地步進廚房，見眾人臉色僵硬，搖了搖手上的鈴鼓，揚聲問：「你們怎麼了？好香的梨子，給我一碗嗎？」



旅店老闆夫婦看見燕子，便聲嘶力竭地投訴起來。燕子租房也有一段日子了，住店費都交得準時，是個很討喜的客人。他們認為牛車是燕子的工人，所以也本著對燕子的信任，請牛車去買那昂貴的蜂蜜。



燕子聽得頭痛。趁夫婦還沒說完，就從腰包掏出一倍的銀幣，並以歌曲奉承了老闆娘的廚藝，草草地解決了這件事。牛車和小豆一時也沒法待在店裡了。小豆拖著牛車踏出旅店，兩眼微紅，臉埋在牛車的肩膀，唸道：「你沒錯，你沒有錯的。」



「他怎麼沒錯了？」燕子毫不留情地冷嘲，「我讓你去找斯佩特不是嗎？聰明的牛車怎麼還被杜蘭騙了呢？」小丑猛拍手掌，「恭喜你啊！又被杜蘭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