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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的他代表他、它、她、牠、祂,並不指涉任何性別或生物。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指的是這個地方,
還有這個狀態。

方形木桌鋪上有些油膩的防水布,
兩張廉價的牛排餐墊紙頭碰頭對放著,
整齊擺放的餐具儘管磨得發亮,
依然無法帶出一絲格調或高貴,
畢竟裝在滋滋冒煙的鐵盤裡的是
徒增反胃的三色豆和浸在棕色醬汁裡的粗肥麵條,
還有一塊肉。

我點的是豬肉,他是牛肉,
荒唐的是在店裡幽暗的光線裡,
看起來竟沒有不同。

絕對不會帶重視的人進來的餐廳。


在他不厭其煩地
第三次問我要不要喝紅茶
而我依然一言不發時,
我得到了這個結論,
雖然我們對彼此而言肯定都不是。
然後

他倒了紅茶給我。
是檸檬紅茶。
他肯定知道我不喜歡。

我喝了一口,
他沒有笑,也沒有拍照,
只是靜靜地
看著我又喝了一口。


於是思考又回到了原點。


◆◆◆


我覺得問題出在我們都成熟了一點。

如果是以前,我現在肯定歡天喜地地拍照錄影,收進分類好的相簿裡,等待時機成熟的時候拿來刺激他一下。

不對,如果是以前,在我出聲邀請他共進晚餐的時候,他絕對扭頭就走。
不對,肯定會拿美工刀或筆刺我。
不對,肯定在我開口以前,就會不由分說衝上來一頓狠揍。

我們都成熟了一點。
被社會、被周圍的人、被他打磨得圓滑一點,這就是現在面臨的問題。
當所有預定和諧都不管用,大腦就會陷入一種混亂狀態,比如我現在就懷疑,為什麼剛才要邀請他吃晚餐?

我承認今天晚上浮萍和同事吃飯是很關鍵的決定因素,
但只是將選項變成「獨自吃飯」或「跟關係有些一言難盡且稱不上友好的人吃飯」,而選擇了後者的我肯定別有目的,但那是在我知道我們都成熟了一點之前。
我最初的預期是被拒絕,接著來一段一如既往不太愉快的對話,而我顯得樂在其中,再來我依然獨自吃飯。
但是他答應了,而我沒有在他答應之後拒絕,所以我們才會在這家牛排店裡,吃著簡直比夜市還不如的廉價牛排。

「你要不要喝紅茶?」
在我第三次詢問他而沒得到回應後,我幫我們都裝了一杯滿滿的紅茶回來。
是檸檬紅茶。
我知道他不喜歡,他也知道我明知故犯。

所以當他喝了一口,接著又是一口。


我不知道看到這一幕時,在我心裡悄悄碎裂瓦解的是什麼。


我一直稱他為朋友,但我只是找不到更精確的詞彙來描述我們的關係。
我曾經向他告白,倒也不確定那算不算喜歡。
我一直追逐著他的背影長大,
我憧憬著他的美麗和強大,
我模仿著他的鋒利與優雅。
我想要成為他,不是與他並肩而行,而是取而代之,繼承他的燦爛與孤獨。
所以告白被拒絕的時候,我並不難過。
但是發現他和浮萍交往,卻頭一次讓我滿腔怒火。

這算什麼?
明明只有同樣美麗而獨一無二的人才有資格站在那裡。
那團灰撲撲的垃圾算什麼──咳咳,我是說那時候。

我覺得鷂變了,變得墮落,變得不再值得嚮往,
這都是浮萍的錯,身為朋友的我有責任提醒他。

如今,眼前這個我曾經瞭若指掌的人,
他會喝檸檬紅茶。

明明只是這麼微不足道的改變,
為什麼令我如此動搖?


◆◆◆


是要嘲諷我嗎?
是要炫耀?
還是目的是刺激他?

我不知道。
如果是以前肯定──
但是,
現在他還會為我動搖嗎?

然後
眼前的傢伙又怎樣?


我討厭他──這點毫無疑問。
就像沿著腳背爬到腿上的螞蟻或蟑螂,
只讓人急著甩掉,
不曾想過了解分毫。

他向我告白過。
他處處找我碴。
這本來沒什麼,直到──
直到兩個被我甩了的人在一起,
事情才會變得複雜。


為什麼?
什麼時候?
誰先的?
你真的在乎嗎?


不對。
如果不考慮那麼多,
我想從他身上得到的其實出奇得少。


「他最近怎樣?」

於是我說了進餐廳以來第一句話。


◆◆◆


「他最近怎樣?」
鐵板上的麵條都涼掉以後,他總算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而我忍不住放聲大笑,拿起手機的鏡頭對準他。

「你不介意吧?我不是,我只是要。」
我笑得岔不過氣,連話都講得語無倫次。
「剛剛那句話,你可以再說一次嗎?我要錄影。」
我按下錄影,他只是冷冷地一手撐著臉看我,壓抑怒火等待回答。

即使堆著不耐煩的表情,他依然很漂亮。
和浮萍完全不一樣。

「你幹嘛不自己問他?」
聽見我反問,他毫不掩飾地嘖了一聲。
我以為他會站起來就走,但他只是嘖了一聲。
又是一個和預想偏離的情況。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麼,也無從和你們分手以前比較。」
我聳聳肩關掉錄影鍵,老實說有點失望。
「他上週末回老家一趟,死不讓我跟,警告我如果尾隨的話就分手。昨天買了現在身上這套衣服給我,叫我下班後不要穿著西裝到處亂晃。今天和同事聚餐,要我餵完魚和貓再自己解決晚餐。」

大概是能夠想像他的模樣,他輪廓的線條柔和許多,幾乎像是一抹微笑。
於是我又給他看了今天早上連拍的浮萍,他的臉立刻糾結在一起,壓低嗓子警告我:「你他媽能不能別這麼噁心?你要是敢再傷害他──」
似乎發覺自己沒有說這句話的權力,又靜默下來。

莫名其妙。
這倒是和浮萍一模一樣。

「我就搞不懂,既然你還喜歡他,為什麼要分手?」


◆◆◆


「你要是敢再傷害他──」
幾乎是習慣性講到這裡,我才停下來。

我有什麼資格說這句話?
碎掉的杯子,
失去的聲音,
頸項的傷疤,
還有無數次──

一直以來傷害他的人
不都是我嗎?


我陷進這個問題裡良久,
因為能夠舉例的太多。
直到──
「我就搞不懂,既然你還喜歡他,為什麼要分手?」

我忍不住愣了愣,
覺得好笑。
他似乎以為我沒聽懂,
拿起沾了醬汁的叉子,
在餐墊紙上拖曳出線條。


「以前我可能喜歡你,但是沒有意義;
現在我也喜歡他了,卻依然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你還喜歡他,他也還喜歡你,
只是你們剛好分手了,我才能待在他身邊而已。」


我立刻想反駁,
我想說你又懂什麼。

但是我抬起頭,
看見他沒有笑,
只是靜靜地回望我。

「我可沒有要幫你們復合的氣度,
我還抱著希望,
說不定有一天他會喜歡我,
可是到後來,
這件事好像又沒有那麼重要了。」


我知道他懂。


◆◆◆


到最後,他還是什麼都沒回答我。
但我自己說著說著,好像知道答案是什麼了。

氣氛是擁抱的氣氛,人不是擁抱的人。
於是他沒有抱我,只是付清自己那份餐點的錢。
而我也沒有抱他,只是付清自己那份餐點的錢,然後撥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