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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獅與二重蛇】中上篇


  ——墜落。

  那是一陣四肢被撕裂般的劇痛、以及激撼耳膜的鳴響,連結意識的繩線霎時被扯裂大半,只剩若有似無的絲縷繫於靈魂上頭。

  冰水灌入口中,爭先恐後地剝奪起體內的空氣,加快了膝丸邁向死亡的速度。

  然而,他早已做好了覺悟。

  以源氏重寶之名,獻上此身,去守護那位亙久傳承於本家歷史中的兄長,這份信念的緣由已然遠超乎敬仰,所以他不畏於犧牲。

  ——髭切就是構成他世界的一切,能夠以這種方式結束已經足夠了。

  兄長在最後一刻喊對了他的名字,他理應能夠了無牽掛地捨棄生命……但是兄長啊、他敬愛的兄長。

  在意識徹底斷開之前,膝丸艱難地移動起沉重的肢體,使勁力氣,朝飄漫著光暈的水面上方伸出手,好似正撫摸著誰的臉龐。

  為何要……露出那麼引人心痛的表情?



  頭髮散亂地垂落眼前。

  從逐漸消逝血跡的髮間,他能看見忌憚的目光、退卻起來的敵人,以及憂慮的同伴。

  在失控地斬殺了幾名時間溯行軍之後,受震怒牽動的理智終於回歸些許,站在插立於地面的墨綠太刀前,髭切驀然轉過手中武器的刀尖方位,俐落地將其收回鞘內。

  動作一出,周遭響起了驚愕的嘩聲,然而呼喊的言語盡被阻塞在凝聚起來的心神外,他置若罔聞,用鮮血淋漓的手握住了墨綠色的柄,隨著力道的加重,血液頃時溢流而出,腥紅逐漸染去了原先的澤調,刃面納映的光暈流動了起來,就像在展示著自身的完好一般。

  隻手將太刀舉到陽光下,髭切隨之仰首,同時將遮去視野的前髮摀至額上,繃緊的肩頭鬆懈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著殘存於上頭的氣息,荊棘般冰冷的氛圍瞬間變得柔和平靜,在滿佈腥血氣息的戰場中,他的表現分外突兀。

  沒有放過這個機會,時間溯行軍們一舉攻向前,彷如撲向獵物的鬣狗,眸光裡全是將刀劍男士撕咬殆盡的惡意、以及對於殺戮的貪婪。

  「髭切!」同伴的呼喚聲摜入耳畔,男子終於動作,銀色的弧光乍起,最前頭的敵打刀瞬間被割開了咽喉。

  上一刻猶在放鬆的髭切已然變動了神態,旋身靠向第二把敵刀,凜冽的殺意傾注在斬擊之中,輪轉般將牠的上身舞斷開來。

  察覺到旁側的襲擊,髭切迅速地矮身避過,將墨綠太刀插回地面後,再度將朱色太刀抽出鞘,隨著腿部站挺起來的同時,疾摜而上的刀柄正中敵人的下顎,緊接一記撞向腰間的手拐,敵太刀一時重心不穩,狼狽地向後摔去,沒有再度起身的機會,抽出來的刀刃立時送入了牠的咽喉之中。

  擰動的刀尖撕裂了聲帶與食道,仿似狠咬著敵人脖頸的獵獅一般。

  時間溯行軍……全部都該血祭他失去的所有!

  在兇殘的斬殺中轉換了被捕獵的立場,髭切抬起頭,異常蒼白的面龐刻印著狠戾的神采,縱然貧血的暈眩感已然襲擊腦海,他還是咧開了獠牙:「哈啊啊啊啊啊!」

  ——我等,即是源氏。

  輪番用著異色的太刀,男子毫不顧慮自身的狀態,仇恨佔據了意識,從背後湧溢而出的好似不是自身的鮮血,而是狂放的怒意。

  凝縮起來的眼瞳沉澱成極其深暗的色調,掃視間盡是紛揚的血色,但他卻未感饜足,二刀一振的戰鬥方式,反而加劇了內心的空虛。

  不夠、不夠、不夠!

  同時舉起雙刃擋開左右的攻勢,髭切踏穩了下盤,大幅的施力使得眼前更為暈眩,在手臂顫抖起來之前,他低吼著將壓制自己的武器旋揮開來,接著將左手的刀插入地表,右手的刀則順著揮舞的軌跡、砍入敵太刀的頭顱之中。

  殺的、還遠遠不夠……!

  沒有鬆懈下來,髭切反手握住左側的刀柄,拔起刀鋒向後插去,毫不留情地貫穿了後方的時間溯行軍。

  「嘎……」用力抓著卡在頭側的太刀,沒有被一擊斬殺的時間溯行軍發出嘶啞的低吼,頑強地與刀劍男士對峙著。徹身感覺到力量的流失,髭切不禁吃力地擰起眉間,迅速地確認了後方的敵人正在消失後,他才將視線重新擺回敵太刀身上。

  「撤退!髭切,撤退了!」

  「還沒完……」同伴聲嘶力竭的大喊震動了耳膜,男子卻僅是咬緊牙關,加重砍入對方頭顱的力道,噴濺而出的血液點上眼角,他反射性地眨過雙眼,這下視線都模糊了起來。

  即使是存在久遠的付喪神,借用的終究是血肉之軀。

  知道自己即將抵達極限,髭切乾脆拔出卡在敵方腦袋裡的太刀,使盡殘餘的力氣、捅入牠的胸膛之中:「還沒完呢……!」

  淒厲的慘嚎炸裂開來,隨著支撐他站立的力量被抽空,漆黑的身影也終於開始了消逝。

  「髭切!」焦急的呼喚聲響起,他卻分不清那是誰的聲音。

  ……不行,他還不能倒下……

  在膝蓋跪地的當下,髭切便不穩地將太刀插立地面,他勉強維持了單膝下跪的姿態,試圖調穩自己急促的呼吸,激盪的心緒仍在催促著他站起身來,累積起來的疼痛和疲憊卻在此刻一湧而上,劇烈得幾乎要吞噬他的意識。

  敵人還有很多,他必須繼續戰鬥下去……

  鮮血染滿了兩把刀的手柄和流蘇,卻不妨礙髭切辨識刀劍歸屬於誰,聽見周遭響起野獸般的嘶吼聲,他強迫自己驅動起麻木的身軀,暫時鬆開支撐著自身重量的刀柄,並扶穩腰間的刀鞘,艱難地將其中一把收入其中。

  「髭切!別逞強了!」似乎有人趕至他身旁,揮開了正要攻上來的敵人:「石切丸,先帶這兩個傢伙回去!我們隨後跟上!」

  帶誰回去?不行、他不能走……!

  吃力地再度伸手,髭切嘗試著握緊沒有鞘之歸所的太刀,意圖想站穩身軀,但在失血過多的狀態下,手腳就像是被灌了鉛一般的沉重,他就連挺起膝蓋都做不到。

  狼狽得如此可笑。

  草綠色的衣色晃過眼前,下一刻,髭切便發覺自己被一肩扛起,連手上的太刀都被取走,現在的他卻毫無掙扎的力氣,只能意識不清地在嘴裡喃唸道:「還沒完、弟弟還……」

  膝丸還在這裡,他不能就這樣離開……!

  他不想、再和弟弟分開了。

  「膝……」不甘地閉緊雙眼,髭切在失去意識前流了淚。

  第一次分離的回憶,從記憶深處被勾了上來。

  ——那日是熊野神社與源氏結緣的一天,明亮的陽光照映著在庭園奔走的人們,燦然的笑顏寫滿他們的臉龐,彷彿連空氣中都洋溢著慶賀的喜氣。

  「兄長,婚禮好像很順利呢。」按著窗沿,膝丸像是發現了新奇事物的孩子一般,向來沉穩的面容難得掛起興奮的笑,連眼底都納映著柔光,直到聽見後方的低笑聲,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孩子氣,連忙抿起薄唇,連臉頰都泛起尷尬的薄紅。

  將盈有酒漿的兩盤漆器捧起,髭切溫柔地瞇細眼,笑著為弟弟的羞赧打了圓場:「又有人能沾與源氏的榮光了呢,這確實是該高興的好事喔,弟弟。」

  「兄長……但白天喝太多並不是好事喔。」望著他手中倒滿八分酒水的漆器,以及遞過來的、僅有半滿不到的紅盤,膝丸一面伸手接過,一面無奈地告誡道。

  「嘛,這是在慶祝、慶祝。」舉高了酒盤,髭切隨意地輕晃起裡頭的酒液,餘光掃向正垂眼凝向酒面的弟弟,不禁停滯了手上玩味的動作。

  未被窗格擋下的光暈,在端坐的身影上灑落肅穆莊重的氣息。

  陽光彈跳在淡色的眼睫間,隨著睜眨的動作而滾落不一的光暗,就連琥珀色的瞳眸也收納了朝日的光彩,流轉著溫潤的暉光,絕麗得令人屏息,下一刻,澄澈的瞳面映入了他的身影,膝丸揚起穩重的微笑,慎重地用雙手捧起紅盤:「也是,那就以此酒敬這場婚姻吧。」

  婚姻……嗎?

  回過神來,髭切輕笑著讓盤器相碰過邊緣,順著弟弟的動作,將第二隻手覆上容器底部,兄弟倆同時將唇抿上盤緣,細飲起醇芳的祭祀酒。

  比起熊野和源氏的結緣,他倒覺得、他們倆所行的舉杯之儀,更像是連繫彼此的儀式。

  讓羈絆得以藉由酒水——穿梭於血液之間。

  旁側的和紙門驟然被拉開,兩名男子談話著步入室內。髭切抬眼望向來者,當他認出其中一人是少主子源為義時,不祥的預感莫名地開始於腦內叫囂了起來。

  「這即是我過去曾與你提到的源氏鎮寶之一,膝丸。」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雖然知道人類看不見祂們,膝丸還是禮貌地放下了酒盤,卻沒想到本體忽然被主子順手拿起,毫不遲疑地遞給垂首跪地的新郎倌:「……作為兩家結親的友好證明,這把刀就如我等約定的、當作嫁妝贈與你了,熊野閣下。」

  將手高舉過頭,熊野別當接下太刀,誠懇地開口:「感激不盡,在下必定會將您的贈禮奉予神靈,以求天下安泰騰達。」

  什麼?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膝丸還來不及做出反應,髭切便一把將他拽至身後,凜冽的靈壓狂暴地席捲了和室,屏風及祭於刀架前的酒甕都詭譎地震動了起來,他的眼瞳沉澱起陰冷的色調,緩慢地將手抬向困惑的男子,濃烈的敵意凝聚成一把利刃,直比向不知危險將至的源為義:「明明流淌著源氏血脈,卻說要將源氏的重寶、贈與他人……?」

  「兄長!」意識到情況不對,膝丸連忙將他的手給按了下來,並攔擋至主子前方,抬眼對上髭切目光的剎那,他不自覺地被氣勢鎮得喉頭一緊,卻沒有因此產生退卻之意:「……住手吧,別為了這種事讓人類害怕你。」

  祂們是刀劍的付喪神,累匯著人類的情感與經歷而生,能夠選擇的道路只有兩條。

  或受敬仰而尊為神劍,或遭畏怕而扭曲成妖魔,兩者的聲名與待遇不僅相差甚遠,連心性都可能會因此被單方面的觀感所改變……若是兄長被畏懼的話,或許、就維持不了溫和的本性了。

  「……『這種事』?」聽到了關鍵詞,髭切驀然將弟弟搭在臂上的手握進掌中,陰暗的神色瞬間鬆動了起來,脆弱的裂痕登時顯露而出:「他們要帶走你,你一點都不在意嗎?弟弟。」

  「——!」惶然瞪大眼,膝丸正欲否認的瞬間,餘光卻瞥見了警戒的主子,以及握在熊野手中的、屬於自身的太刀,嗓眼一窒,他艱難地將答覆嚥回喉嚨,並斷開了與兄長交會的視線。

  「……為什麼不回答我呢?」將他的變動都看在眼底,髭切感覺自己正一點一滴地被抽離了魂魄。

  會希望他們永遠在一起的,只有他而已嗎?

  聽見源為義二人正談論著離開的對話,膝丸難受地搖搖頭,將手從兄長的掌心中抽開後,只沙啞地勸阻道:「沒用的,兄長,我們都阻止不了。」

  「……」木然將冰冷的手擺回身側,髭切垂下眼簾。

  他知道膝丸說的是什麼意思。

  即使已經產生了神識,他們終歸是無法遠離物品的付喪神,一切聲名從隨主子之餘,連去留都無法脫離人類的掌控。

  『嘻嘻。』引人發寒的嘻笑聲驟然劃過耳際。

  不祥的氣息出現在後方,髭切反射性地想回頭望去,然而身體卻無法動彈,他只能在眼尾餘光中,森然瞪視著不知何時坐在那頭的嬌小身影。

  『匡啷!』本來擺放於刀架上的太刀突然摔了下來,連帶著酒甕一齊被彎長的刀身給壓落,灑漫了滿地的酒水和容器碎片。

  再度見著異象,源為義嘆了一口氣,傾身將翻落地面的太刀從地面撿起,確定上頭沒有出現損傷後,才小心地放回原處:「明明是大喜之日,怪事可真多呢。」

  嚴肅地皺緊眉頭,熊野別當看起來有些警戒:「還是離開這裡吧,殿下,碎物命僕從清理較妥。」

  「啊,說的也是。」

  「別——」目送膝丸隨其他兩人走向和室門口,髭切掙扎著想吐出挽留的話語,卻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聲調。

  支著下顎在一旁觀看,孩子的臉上浮現爛漫的笑容,幸災樂禍地嘲笑道:『你什麼都做不到喔,什麼都做不到。』

  「兄長……來日一定會再相見的。」在離開和室前,膝丸回頭望向不發一語的髭切,聲音夾帶著哽咽,笑容難看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成為哭相:「畢竟我們、是兄弟啊。」

  『啊——啊,膝丸又要被藏起來了。』

  紙門遮蓋了兄弟的身影,聽著孩子的聲音,髭切的身體不住發冷,打入窗欞的陽光失去了暖意,耀日被遮蓋了起來,室內頓時陷入陰暗之中,就連外頭喜氣的歡笑都不再響起。

  光就這樣被帶走了,如此輕易地。

  終於恢復了行動能力,痛苦的低吟卻倏然傳入耳中,他立刻望向坐臥在傾倒屏風旁的男子,那張蒼白的面容有些眼熟,他卻一時想不起對方是誰。

  刀與鞘撞擊的清脆聲響顫動空氣,孩子咚咚地跑到身旁,將朱紅的太刀遞給他:『是時候該斬鬼了喔。』

  『斬了鬼的話,藏起來的孩子就會出現了。』

  『這次的鬼、是誰呢?』

  重複著相同的問題,孩子咧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期待的聲音不斷地在髭切的腦內迴響:『吶,斬了鬼呀,吶——』

  「小烏……」終於憶起那人的身分,髭切低聲呢喃道,被呼喚的男人登時抬起頭來,按著手上不住流血的缺口,目光戒慎而恐懼,就像在注視著癲狂之人一般。

  他或許、真的瘋了吧。

  將武器橫持在臉前,髭切緩緩地將刀身完整抽出鞘中,金屬摩擦的細響拉緊了神經,他凝視著冰冷的刀面,倒映上頭的瞳眸彷彿被玷汙一般,沉澱成醜陋的褐血色,就連毫無表情的面容也十足詭譎森寒,彷如妖異。

  『殺了鬼、殺了鬼!殺了鬼呀!』孩子的歡笑聲就像被搖動起來的神樂鈴,縱然清脆,卻刺激得他額角發疼。

  鬼是誰?

  困惑閃現於腦海,髭切沒有遲疑太久,便單手直舉太刀,讓刀刃在眼前人的面容上投落一線對稱的陰影。

  「唔!」劇痛好似隨時都會落下,手無寸鐵的男子咬緊牙關,徒勞地將手橫在前方,絕望地閉緊了雙眼。

  ——斬了鬼啊,鬼切呦。

  瞳孔一陣緊縮,髭切終於直斬而下,卻又在轉瞬間改變刀刃的方向,猝不及防地劈開了旁側的頭顱,血肉被撕裂的聲響頓時吞噬了其他雜音,在男孩茫然地注視下,他噙起溫煦的笑意,將殘忍的殺機包裹於柔和的聲調之中:「你話太多了喔。」

  暗影取代了血液,爭相湧漫而出,從男孩的眼白開始,漆黑的色調幾乎要侵蝕整間和室,捧著半邊頭顱,孩子仰頭望著神色淡然的髭切,稚嫩的聲調變成了詭譎的二重音:『猜錯了喔、猜錯了喔,嘻嘻。』


  ——直到最後,你還是什麼都做不到呀。


  「哎呀,醒了嗎?」才剛想查看同伴的狀況,便對上一雙驟然睜開的眼,青江立刻坐回了跪姿,等待甫甦醒的男子完全恢復神智。

  意識依舊昏沉,髭切按著作痛的腦袋,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記憶彷如鋪列整齊的天花板一般,齊列蔓延著、將種種畫面給拼湊出來,比起詭譎男孩所出現的夢境,那些戰鬥的記憶更像一場令人撕心裂肺的惡夢。

  他恍惚了幾秒,接著查看起自己的手掌,本該存有刀傷的掌心完好如初,看來,自己已經回到本丸中了。

  緩慢地坐起身,髭切將最後的期望投出乾啞的嗓眼:「……膝丸呢?」

  早預料到對方會問這個問題,青江卻沒有回答,他保持著微笑,將放在對方額上的毛巾取下後,站起身子便欲離開:「雖然感覺你並不在意其他事情,但還是先跟你說明一下,戰況長谷部君已經向主子回報了,明石君的手入也結束了,至於其他事情、等你休養好之後,親自詢問主子如何?」

  從迴避的應話中得出了底,髭切依舊刻意揚起困惑的笑容,在同伴走出和室之前,狀似不解地問道:「哎呀?看來你是知道的吧,為什麼不能現在就跟我說呢?」

  將手按上門邊,青江回頭望向和室中坐臥的男子,視線相對的瞬間,一股寒冽的悚意猛然銜咬住後頸,按在門框上的指尖驀然一顫,他立刻垂下了眼簾,淡然地回答:「只是不喜歡傳達某些事情而已喔。」

  「——這樣啊。」沒有繼續追問,髭切終於移開了冰冷的目光,視線落在和室前端的刀架上,鞘身朱紅的太刀橫至上頭,手柄的部分因為室內的昏暗和乾涸的血汙,色調混濁不堪,而他就這麼看入了神,不發一語。

  見男子似乎不會再搭話,青江便快步走出和室,悄然闔上了拉門。

  整個部隊裡面,最看不出心思為何的就是髭切。

  那雙澄亮的眼瞳彷如深不見底的琥珀幽潭,縱然美麗異常,卻不能接觸得太過,一旦失足淪陷,就再也無法從那未知的幽暗裡脫身,危險至極。

  然而,就是因為看出這名同伴的陰暗,他才……

  「喔呀,青江君。」經過迴廊的轉角,便遇見應該在手入室內照看隊友的青江,石切丸正想詢問髭切的情況,便注意到對方略顯凝重的臉色:「怎麼了?太累了嗎?」

  「沒事喔。」立刻斂起複雜的眼神,青江重新掛回一如既往的淺笑,然而卻無法順利瞞過長年作戰下來的隊友,兩人相視幾秒,石切丸忽然晃動起手中的御幣,低聲喃唸著規律的詞句,幾番揮舞過後,將折疊狀的雪條點至同伴眼前。

  還沒待青江回過神來,結束了動作的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啊,祛除汙穢的咒語,不知道能不能趕走你的煩惱呢。」

  「……嘛,還真是瞞不過你呢。」失笑著搖搖頭,青江佯裝著觀望庭院的景緻,實則轉身背對了同伴,似乎不打算讓泰然以外的面容讓其他人瞧見,微風拂起身後的披風和長髮,他有些心疲地垂首:「雖然現在質疑也無濟於事,但這樣做真的好嗎?……不告訴他事實什麼的。」

  戰役的最後以撤退收場,隊員中有傷重者,不可能繼續與時間溯行軍耗下去。

  為了掩護石切丸帶隊友傳送回本丸,傷勢較輕的他和長谷部特意引開了時間溯行軍,好不容易逃過了追擊,卻意外發現峭崖下方,是一座深不見底的湖泊。

  沒有立即回去,他們懷抱著同伴可能倖存的希望,尋找起膝丸的身影,然而不論是下水探勘,還是巡繞整片樹林,都沒有搜尋到同伴的蹤影,亦沒有林木被撞毀的痕跡。

  明白青江在憂慮什麼,石切丸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在下也不認為這件事的處置是妥當的,但主子大概是擔心髭切閣下受到打擊,才下這樣的決策吧。」

  陷入了沉思之中,男子並沒有回應。

  付喪神死去之時,人類的軀體將不復存在,僅會剩下憑依的本體而已,也因為如此,在本體未斷的情況下,生死更難判定。

  所以,膝丸或許還——

  腦內的猜測越發失控了起來,青江按緊了欄杆,在聽到身後同伴擔憂的呼喚聲後,才險急地扼斷不實際的猜想,並自嘲地笑了笑:「……沒什麼,別在意我。」



  「你看起來有心事,長谷部君。」

  邁步於前方,審神者沉聲說道,比起說關心,他更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平板的聲線毫無情感起伏,亦如他本身一般沉著冷漠、近乎喪失了人性。

  腳步一頓,長谷部僵硬地扯出微笑,試圖掩瞞起複雜的心緒:「不,臣下沒事,還請您不必擔憂。」

  「我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會有反對的想法很正常,畢竟你和那對兄弟倆是戰友。」審神者淡然安撫道,對話暫時告一段落,迴廊上的空氣逐漸悶熱,直到他們的步履停在鍛刀坊的門口後,審神者才將手揣入懷中,繼續開口道:「……不過,我並不打算因為你的想法而收回我的命令,今後會讓你更不認同的事情,或許還多著。」

  注意到主子的動作,長谷部抬起頭,當視線觸及紙面上繪製的刀紋時,他的瞳孔登時緊縮了起來:「主子,這是……」

  審神者忽然轉身面向他,雖然被白布遮蓋了面容,長谷部依然能感覺到自己被注視著:「這是我的決意,還是你能跟我保證膝丸還活著?」

  『劈啪!』火炭燒裂的聲響充斥在問話後的靜寂之間,彈跳起來的星點很快便沒回燃燒的熾焰中,喉嚨裡的水分彷彿被坊內的熱氣給蒸發殆盡,長谷部啞著嗓子,說不出話來。

  ——他無法擔保這件事。

  鑄造告一段落,刀匠小心地將已然成形的刀身浸入冷卻池內,螢紅的輝亮登時被大量的熱煙給淹沒,激昂的蒸發聲調就像靈魂被擰碎的嘶鳴,不一會時刻,光芒便黯淡了下來,恢復成普通刀劍的色澤。

  ——以那座峭崖的高度來說,即使沒有摔死,湖水的深度也足夠讓生命扼息其中。

  「……看來是默認了啊,長谷部君。」得不到回應,審神者嘆了一口氣,轉身面向剛鍛造結束的媒介,慎重地將淡綠色的符紙放上嶄新的刀身:「我並不指望你諒解,但是該保護的時空、可沒有餘裕讓我們缺少一位刀劍男士。」

  語尾剛落,青綠色的火焰憑空出現,從笹龍膽的紋樣到八幡宮的神紋,瞬間被吞噬得不留餘燼,白光驟然覆蓋了整把武士刀,櫻粉的花瓣席捲而出,隨著光芒的消散,出現在落英中的人影緩緩睜開琥珀色的雙眼,望向鍛刀坊內的幾人。

  「我是源氏的重寶……」


  停落枝頭,翠鳥側頭梳理起自己的羽毛,黑豆般的圓眼驀然納入了步出和室的男子身影,別正了腦袋,牠注視著對方走到灑落陽光的迴廊邊,高高舉起手中的太刀。

  沐浴著斜射而來的日光,髭切瞇彎了眼,柔柔地笑了起來。

  「啊啊,膝丸。」

  ——他的光啊。



  「哼哼哼……」愉快地哼著歌謠,老婦人撫摸著衣衫,確定衣物已經被曬乾之後,便從竿子上收了下來,轉身走向草屋。

  整齊茂綠的農田與林地包圍了整片都城的邊緣,潺流的溪水導入田內,為作物帶來豐茂的生機。微風雜揉著引人舒心的草木清香,和著歌聲捲入屋內,帶走了盛夏的暑氣。

  躺在草蓆上的男子觸電般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知覺從溫感的恢復開始,逐漸歸回身軀,然而清風帶來的舒爽並沒有持續太久,緊接而來的痛覺驟然貫穿了四肢,男子瞬間驚醒過來,彷彿從剛窒息中脫身一般,大力地喘起氣來。

  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

  仰起脖頸,光線久違地投入眼底,男子不禁難受地瞇細眼,疼痛在一陣折騰後才終於緩了下來,他調適著呼吸的頻率,才剛想起身,便與門口的老婦人打了個照面。

  還沒將臂上披掛的黑色外套拿下來,婦人驚訝地瞪大眼:「哎呀,你醒來了啊!丈夫去湖邊打漁,結果打了個人上來,可嚇壞我囉!說是看到你從那麼高的崖上掉下來的……啊,我真是太多話了,都忘記問你該怎麼稱呼?」

  「唔……」剛甦醒就被塞了一連串的話,男子感覺自己的耳邊嗡嗡作響,劇痛霎時刺穿了腦海,他按著額側悶哼出聲,失去意識前的記憶一湧而上,翻騰的悲慟和強烈的失重感幾乎要顛覆了心神。

  ——他還活著。

  「怎麼了?還有哪裡痛嗎?」擔憂地跪坐在一旁,婦人正欲察看男子的情況時,便被隻手攔擋了下來。

  搖頭表示沒事,淺綠髮男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面色蒼白地笑了笑:「……叫我薄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