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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透 - 親情向(2)

媽媽從一開始就不是一無所覺。

畢竟是自己生了育了二十幾年的兒子,哪怕E鮮少吐露心思,媽媽還是多多少少從蛛絲馬跡得知出兒子的心思,例如總是有意無意地在手機播放那套電視劇的片段時提一句「男男親嘴而已,很平常吧」,或是在自己談及某個女明星不錯時反駁一句「還好啦」,臉上的興致缺缺明顯到不知道是給誰看——兒子故意為之的試探,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媽媽一直當兒子年少氣盛,對世界充滿好奇,什麼都想玩玩看、試試看,就像當年說想要去參加選透節目。這不是媽媽預期中E會走的路,但孩子長大了,男子漢總得到外面獨自闖一闖,大不了五年後一事無成便老老實實地回去當個銀行業的打工仔,一切都會走回正軌。

E的性向也會如此。

兒子那麼懂事,怎麼可能是認真的,只是玩玩而已吧,雖然這次有點過份,但只要E最後能乖,她都能忍。

於是在E正色地出櫃時,她在心裡再次默唸「兒子長大了」,努力按捺騰騰冒氣的怒火與不安,丟下一句「你都二十八歲了,別再只想著玩」,不知道是在警告兒子還是安慰自己。

然而容忍不是真正的包容,是有上限的,往往不需要任何導火線,就能毫無預警又不講理由地爆炸。情緒來得又急又快,讓他們放棄粉飾太平的原因已經不重要,媽媽只知道E臉上的堅定讓她心慌,哪怕她已經清楚地表示,自己不會接受兒子是個同性戀,她有點脾氣但從來都不會忤逆她的兒子還是選擇與她爭辯到底,一次又一次地堵得她啞口無言——是啊,她的兒子是那麼聰明,要是他認真起來,她根本毫無勝算。

她怒極而笑。

「你居然為了人跟你媽吵架?」

「他有那麼厲害嗎?有比你媽更重要嗎?」

「我可是你媽!」

羞憤扭曲了媽媽的表情,向來理智而隱忍的女人接近歇斯底里地喊了出來。

「你到底喜歡他什麼!真的非他不可嗎!」

她從不對兒子情緒勒索,但她已經彈盡援絕,沒有其他可以阻止兒子的辦法,搬出這些話語都是逼不得已。所有理論在道德仁義面前都不管用,於是如她所願地,巧舌如簧的兒子沉默了,脖根賁起青色的血管,所有不能發作的情緒只能隱忍其中,雙眼瞠得老大,不閃不躲地直視著母親,銳利的眼神被哀傷軟化,黝黑的眼眸比往常更為濕潤,可他沒有哭,依然沒有哭,只是淡然地開口。

「我想過很久了,也想得很清楚,我真的喜歡他,想跟他走下去。」

一字一句如此沙啞,E的聲音很低,似乎在試圖隱藏那些容易被人誤會是博取同情的脆弱與受傷,此時此刻不再有任何解釋,也許因為心死,也許因為無用,不等母親反應過來,他抄起手機,逕自回到房間,厚實的肩膀微垮,媽媽似乎聽見無聲的歎息。

怒氣堵住淚腺,不理性的情緒褪下,心田只剩下一片荒涼,媽媽看著客廳的鏡子,裡面的女人滿目通紅,咬牙切齒像要吃人,青筋爬上她的太陽穴,神情是猙獰得可悲,彷彿鏡子裡的,或是房間裡的,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她捂著臉,埋在自己的掌心中壓抑地抽氣。

她自問深愛兒子,何以愛會讓她面目可憎。







誰也沒再提過這個話題。

媽媽繼續每天為兒子準備宵夜,會噓寒問暖,E繼續說著無聊的笑話,逗得母親眉開眼笑,一家樂也融融,爭執彷彿未曾發生,彷彿呂家的大兒子依然喜歡女生,也許在五年後、十年後,便會結識一個投契的女生,與她成家立室、生兒育女,可當母子的眼神偶爾交錯,當中的恐懼與防備取代了客廳的那一面鏡子,倒映著那一個晚上的自己,那個連自己都覺得可怕的自己。

在某一個晚上,她莫名地醒來,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便起來到廚房倒水,卻在經過兒子的房間時,聽見兒子對誰悄然說話,小心翼翼的,像在藏著掖著什麼珍貴的小秘密。厚重的房間隔去音量,卻隔不去當中的笑意,對話斷斷續續,聽不清實際的內容,卻讓媽媽誤以為她的兒子獲得了全世界。

媽媽佇立在房門,一時三刻居然動彈不得,直到房裡沒了動靜,她才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本以為只是一件小小的插曲,可自那之後,只要她失眠,就會在兒子的房前徘徊,聽著兒子與那人一些毫無營養的對話,想著在E小時候,她總是無法想像那般大喇喇的兒子在談戀愛時會是什麼模樣,而現在,她的兒子找到那個讓他甘願輕聲細語的人了。

他長大了。

他真的、真的,很喜歡電話裡頭的那個男生。

就在她坐在沙發上發呆時,房門被打開,結束通話的E走了出來。他的臉上寫滿尷尬與不自在,大概是沒想到自己每天特地躲開母親與戀人通話,還是會被撞個正著,生怕母親會因此發難。

都已經是三十幾歲的人了,媽媽卻想起年幼的E被發現把補習的錢拿去玩遊戲時畏首畏尾的模樣,但又不盡是一樣,因為小時候的男孩哪怕做錯事,眼底還是有著一份無所畏懼,不像現在,眼神裡是一次次互不相讓的拉拔後疲憊的示弱。

媽媽笑了,有些淒涼。

「兒子。」她問道:「你新年的時候有空嗎?要不帶他上來一起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