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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房間裡醒來。
他昏昏沉沉，習慣性伸出手去摸索周遭，結果碰到幾個有直角的硬物，比他要找的東西還大了點，觸感也不對。我的手機呢？他撐起身子坐好，甩了甩頭，這才看清楚四周。這裡是哪裡？
約莫6坪大的空間，四個角落都堆滿了書，有好幾本散落在地上，剛才他摸到的一定就是那些。房間其中一面牆的正中間有一臺古董電視機，正播著某個節目，而電視機上方有扇窗戶，能看出外頭天色正暗，滿月高掛天際。說也奇怪，這裡唯二光源明明只有那扇窗和開著的電視，但卻一點也不昏暗，光線反而充足且溫暖。

「喂。」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少年一跳，他縮回正準備拿起離他最近一本書的手，慌慌張張尋找聲源。
「在這裡，下面。」
往下一看——是位二頭身的小人，身高大概只如少年的掌心大小那般高，像極了漫畫裡的Q版角色。
整身黑的小人站在地上，迫於差距仰望著少年，他的眼神凌厲，雙手環胸，腹部上貼了個有點像是號碼牌的東西。三個9。
「……你好？」少年試探性打招呼。
小人聞言卻皺起眉頭，「你打什麼招呼？」
「因為遇見陌生存在還是要打個招呼比較禮貌？」
「我懂了。」小人不置可否，他一躍，跳到少年膝上，「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
從醒來到現在，每當少年想到這件事，腦袋就隱隱發疼，彷彿這是一件他不能想起的事。
「你知道我是誰嗎？小不點。」少年問。
「小不點？就算失憶也無損你的無禮。」
我剛才還想和你打招呼呢！然而小人無視少年的抗議，只指向腹部前面的號碼牌，示意少年以此稱呼。
「999？」
小人——999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是誰，但現在告訴你也沒什麼意義。」
「為什麼？」少年又問。
「因為你不希望想起來。」
……真是太詭異了。少年看著999語畢便轉身跳下去，輕巧著地，走到其中一本書旁邊，卻看也不看一眼。

他只好跟著起身，重新環視整個房間。6坪大，充滿書、一臺古董電視機跟一扇窗，還有奇怪的小人，以及失憶的自己。天啊，他想知道的太多了。
於是他走向999，彎身拾起小人身邊的那本書，褐色軟書皮，沒有標題，也沒有作者⋯⋯真不尋常。少年沒什麼從頭讀起的心思，翻開書啪啦啪啦從中間看起。一個普通的冒險故事，主角是勇者劉衆赫和他的夥伴，奉命踏上討伐魔王金獨子之路。
劉衆赫是個帥氣的名字，少年想，至於金獨子？誰會幫自己的孩子取這樣的名字？
「你看得太快了。」不知何時跳上少年肩膀的999說。
這明明是普通速度。他咕噥一聲，放緩翻頁的速度，與此同時，越看越入迷。

魔王金獨子強大無比，無人能夠匹敵，唯有摯愛能置他於死地。但魔王怎麼可能愛上誰呢？他以無情著名，傳說就算沒有心臟也能活下去。
可奇蹟就這麼發生了，為了打發時間混進勇者隊伍裡的魔王愛上了勇者，而勇者也愛上了他。
在最終現出真身的魔王面前，眾人無一不感到絕望，他們不能讓世界陷入黑暗，但也不想殺死魔王。
沒想到，魔王只笑著開口。
『活下去吧，劉衆赫。』

少年屏氣凝神，他翻到下一頁。

勇者劉衆赫怒視魔王，舉起了劍，在一陣誰也看不清的風暴之中揮了下去。風沙過去，烏雲散開，陽光一束一束灑落，眾人呆呆地注視魔王城空蕩蕩的大廳和寶座。
現場並沒有魔王的屍體。
此後，也未曾有人再見過勇者。

「哇。」少年闔上書本，難以闡述他的感想，「⋯⋯哇喔。」
999輕哼，「生死未卜的開放式結局。」
「怎麼會？這一定是私奔了，在海的另一邊過上快樂生活。」
少年邊反駁邊把書翻到最前面，發現目錄的前一頁上有兩行字。

類型——冒險。
主角——劉衆赫、金獨子。

他靈機一動，某個想法突生，將身邊的五、六本書都翻開。果然，和他想的一摸一樣。所有書本的主角都是劉衆赫和金獨子。
⋯⋯事情還能更詭異嗎？
例如說第二本。

宮廷貴族的愛情故事，講述西方大國王室大王子劉衆赫愛上了自己的弟弟，勢單力薄的第四王子金獨子。
『哥。』第四王子憂愁凝望大王子，『即使你跟她解除婚約，我們也無法在一起。』
他只在獨處又有求於人時這樣稱呼，聽得大王子咬牙切齒。他愛他，想保護他，想不顧一切吻他。
『那你想怎麼做？』大王子問。
『我希望你幸福。』第四王子答道。
『我的幸福由我決定。』大王子固執地說。
第四王子露出無奈又喜愛的表情搖了搖頭。離別的吻比羽毛還輕。

「禁斷之戀。」999冷靜評論，闡述事實。他似乎對這些書本並沒有多大興致，但又不會丟下少年獨自一人。
少年看了999一眼，跟著書裡的人一起搖了搖頭。
他繼續往後翻頁時忍不住叫出聲來，「這就沒有了？」無論怎麼翻，那本小說後面三分之一的部分都是空白的。
「有什麼好奇怪的？不是每個故事都會有結局。」999一臉理所當然。
「是沒錯，但是……」
無法得知大王子和第四王子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不知為何讓少年非常沮喪。
他抿著唇把這種心情先放到一旁，拿起第三本書。
和之前的兩本小說不同，是本家常菜食譜。
雖說如此，裡面除了熟悉的料理之外，也有很多少年聽都沒聽過的料理、食材和烹飪方式。7級植物種，阿納斯雷塔特，將其莖部去皮，撒上少許香草鹽後用魔力火爐烤熟……。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還不錯。」999評論道，表情是目前看來最滿意的一次。
「你喜歡料理？」少年問他。
「我喜歡吃自己做的料理。」
「可是……」
這小小身材，要怎麼拿起那些鍋碗瓢盆？光是鍋鏟，就幾乎是小人的兩倍大。少年將疑問嚥回喉嚨。
「快翻頁。」999指示。
少年翻過好幾頁，最後停在大廚與記者的訪談記錄。當然，還是劉衆赫和金獨子。

——對料理的熱情來自於哪裡呢？
劉 我只吃自己煮的食物。
——覺得最具挑戰性的料理是哪道呢？
劉 蛋包飯和包子。
——最近有想要挑戰的目標嗎？
劉 讓挑食的傢伙不再挑食。
——……衆赫啊，這就是最近一直出現番茄料理的原因嗎？

「……」
少年皺起了眉頭。
說來也巧，他正好討厭番茄，當下便對金獨子產生一絲憐憫。
「這個叫劉衆赫的人幹嘛要逼別人吃番茄？」他忍不住低聲咕噥，「真不喜歡……」
沒想到999瞠目凝視他，「你不喜歡劉衆赫？」
「……我的意思是……」少年本想直說沒錯，可話不知為何卡在喉嚨，有點苦澀，「不吃番茄也沒關係吧，世界上有那麼多其他蔬菜可以吃……」
他迴避999的目光，將食譜放回書堆裡。奇怪，為什麼他會對小人的問句感到莫名心虛？
為了轉移注意力，少年再次環顧四周，此時發現電視機播放的節目有些詭異。
畫面裡，某個披了黑色頭紗的男人坐在古老寶座上，一動也不動。而旁邊的茶几上頭放著玻璃高腳杯和葡萄酒瓶。
「你知道這是什麼節目嗎？」他問999。
「某個存在久遠前的某一天。」這回答和啞謎沒兩樣，「你可以轉台。」
少年看向999指著的遙控器。
他盯著遙控器幾秒，手指動也不動一下，又轉回目光，凝視電視裡無法看清真面目的男人。他如山，如海，如安靜的宇宙，就只是坐在那裡，指尖隨意輕敲椅子扶手。
僅僅如此，少年卻難以移開視線。
「他是誰？」
「我說過了，某個存在。」
少年挑起一邊眉毛，「你知道那不算回答吧？還是說其實你不知道？」
「激將法對我沒用。」999冷靜回道。
「……你知道你很老成嗎？我的意思是，你這麼……」小。可能也有點可愛。
999的目光射來，少年不再多話。
他順從欲望，讓那份莫名的吸引肆意發展，使電視裡的男人抓住他的注意，觀察四方空間裡黑白色的存在。這應該要很乏味，少年卻覺得意外有趣。
「他穿著白色大衣。」少年指出，「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999問。
「我並不覺得他會喜歡白色。」
999哼了一聲。少年把那當作認同。
「這個房間和他有關嗎？」
999瞥了少年一眼，「不能說沒有。」
「他就一直這樣坐著？都不會無聊嗎？」
「有時無聊是種奢侈。」999低聲說道，「若為生存苦鬥，便沒有所謂無不無聊。」
少年皺起眉頭，他或許能體會這句話。
「你說這是久遠前的某天對嗎？」少年用指尖碰了下老舊電視的螢幕，「這個人……現在還在嗎？」
999意外坦率地點了頭，這讓少年鼓起勇氣。
「他現在在幹嘛？應該不會還待在寶座上吧？」
999這次搖了搖頭，「他現在正在試著生活。」
「順利嗎？」
999避而不答或許是意料之中，但開啟另一個話題倒在預想之外，「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

那是個關於孤獨的狼不斷戰鬥的故事。
十年、百年、千年，更甚幾萬年過去，狼成為了狼王，在戰鬥之中接受了他所能得到的結局。
只是，狼王沒想到的是，在結局之後，他遇見了受傷的兔子。
他收留了兔子，治療他，養育他，目睹兔子一天天長大，和狼王的差異越來越大。
狼王想：兔子畢竟是兔子，他該和其他兔子在一起，過自己的生活，這樣，才免得總有一天被狼王吃掉。
於是，狼王告知兔子分離的決定。

「還有嗎？」沉默了半晌久後，少年問。
「故事就到這裡而已。」999答道。
少年低著頭，用無法聽出情緒的平調語氣說著：「如果我是那隻兔子，我絕對不會讓狼王離開，不會讓他再次孤單。」
999仰起頭看向他。由於低著頭的關係，少年的前額髮絲垂下，遮住了他的神情。
「即使他是為了兔子好？」
「這——這根本不是為了兔子好。」少年語調平板，卻握緊雙拳，「若是真的為了兔子好，那就應該詢問兔子的意願。」
「我也這麼認為。」
少年沒想到999會認同他，猛地抬頭，眨著眼睛，「……你也這麼認為嗎？」
小人點點頭。
「所以，儘管不願意，你也該想起來了。」
「什麼？」
「你們吵架了。」999不顧少年的驚訝，繼續說下去，一口氣傾倒資訊，「他想把你交給一對夫妻領養，你不願意，為此已經冷戰好幾天。」
劇烈的頭痛一閃而逝。電視機裡的節目換成了某戶人家的生活，他認得裡面的男人與少年。那是……

『你要送我走嗎？』
『你應該離開。』
『為什麼？你……你討厭我嗎？還是……我困擾到你了嗎？我是大叔的負擔嗎？』
『你從來不是我的負擔。』
少年甩開了男人朝他伸出的手。下一秒，電視機一片漆黑。

他目瞪口呆，震驚地望向999。
「那是我。」他說，「我是……」
999注視著想起來的他，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再次睜開眼，金獨子只覺得身體沉重，滿身大汗，雖然口渴，但腦袋和喉嚨彷彿灼燒一般刺痛。他躺在床上，房間充滿他熟悉且令人安心的味道。
「金獨子。」有人在床邊呼喚他。
劉衆赫充滿傷痕的手撥開他濕漉漉的瀏海。
眼眶一陣濕熱，金獨子想也不想便緊緊地環抱住劉衆赫的腰部，深怕他再次離去。能夠感覺得到男人的動作停頓了下，但沒隔多久，便跟著抱住了他。劉衆赫的大手輕輕拍著金獨子的背，漸漸安撫了他的心。
他沒有點出金獨子的眼淚讓衣服濕掉的事，只說，「你發高燒了，等等把藥吃下去。」
金獨子在男人懷裡點了點頭。他剛拚盡全力去抱劉衆赫，現在只覺得疲倦不已，可是，該傳達的事情還沒有說出口。
「別送我走。」他的聲音沙啞，帶有一點鼻音，「我不想離開你……我現在知道大叔是替我著想，但是……」
撫摸金獨子的那隻手非常溫暖，既沒阻止也沒催促。
這讓金獨子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他加重了環住劉衆赫的力道，「如果真的給你添麻煩，我會走的，可是……我不想讓你一個人，我想陪在你的身邊。」
他閉上眼，同時聽見了劉衆赫和自己的心跳聲，有些快，但令人安心。
那隻手一直停在他的背上，溫度源源不絕。
「……我說過，你從來不是我的負擔。」那低沉嗓音傳來，「金獨子，你這樣待在我身邊，真的感到幸福嗎？」
這個問題可能是世界上最簡單的問題了。

起床道早，一起吃早餐，在對方的目送下出門，上課偷傳簡訊，放學發現有接送，繞道去超市買晚餐材料，討論要買哪些民生用品，回家吃晚餐，打掃家裡，上床之前說晚安，理所當然的明天見。
沒有奇幻旅程，也並非王公貴族，可能有時候確實會在飲食上有點小爭議沒錯——再平凡不過的生活。

「這是最幸福的了。」金獨子滿足地說，他抬起頭，細小的笑容在夜空之中微微發光，「劉衆赫和金獨子一起生活……我喜歡這樣。」
男人默不作聲，只調整了少年在懷中的姿勢，將人整個牢牢抱進懷裡。他在金獨子髮旋的地方留下一個很輕的吻。
「我有同感。」他說，眼睛裡的碎光閃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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