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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飯(四師兄視覺,全系列終)
1.
在很多年後,曾經長得像個白胖元宵的唐惟元領着他的商隊回到蜀中,他從黃沙漫漫的西域回到山明水秀的中土,胯下的坐騎從金黃的大駱駝變成棕紅的馱馬,貨物都從美石寶玉、皮貨藥材變成輕薄的絲綢瓷器和沉甸甸的金銀元寶,他老了黑了皺了,風沙與歲月把他的臉蝕出一道道溝壑,不變的只有圓滾滾的肉軀和背上的籮筐。
他回到眉山鎮,貉裘換成青衣,手上頸上金燦燦綠螢螢的頸鏈扳指一一脫下,財大氣粗的大豪商便成了街頭巷尾的走販,挨家挨戶地尋訪昔年的味道,不一會兒提着幾個食盒上了傳說中的鬼山,拜訪昔年的故人。
上山的棧道失了勤奮修補它的人後,在風雨的吹打下越發殘破,只剩下半腐爛的繩子和坑坑洼洼的木板,他縱身,圓胖的身體騰挪扭轉,遠遠瞧去像隻會飛的豬,好不容易回到大院,三張與記憶中毫無分別的面容直幽幽地望着他,他悵然,難以抑制的悲憫幾乎要撕破和氣生財的表相,但是表相終歸融入了他的骨血,心中翻起再大的巨浪都不能牽動慈眉善目的圓潤五官,於是他無聲地、連喉頭也不曾動一下地吞下悵惘的愁思,露出與昔年別無二致的笑容,說。
"大師兄,二師兄,小師妹,好久不見了。"
2.
唐惟元從小是個聰明孩子,這體現在師娘教小師妹叫他哥哥的時候他一句我不是小師妹親哥擊破正心堂的風平浪靜便能看出來。畢竟從沒有人告訴他師父師娘不是他親爹媽,他打小又是從唐門長大的,在沒人嚼舌根的情況下自己猜到真相實在不得不讚他一聲聰明。
你要是問他怎樣知道,在收下你的詢問金後會笑瞇瞇地告訴你看臉就知道了,師父容長臉兒眉眼清正,師娘杏臉桃腮眼含秋水,我在五官上沒有任何一點長得像他們,我怎可能是他們的親生孩兒。
這個答案在邏輯上無懈可擊,唐掌門原先懷疑有人在小孩子耳邊亂嚼舌根、誓要找出人狠狠處罰的心輕輕放下,轉而對惟元的聰慧讚嘆起來。
只可惜唐惟元不論醫、毒、武三道均資質平平,唯獨機關術上有些巧思,但是唐門這一輩沒有擅長機關術的師叔伯,對上又有唐布衣和唐錚兩個注定是師門棟樑的嫡傳弟子,大伙兒對他的期望不大,只要不把傳授他的毒術和功夫拿去為非作歹,他盡可做一個快樂的關門弟子,等將來大師兄或者二師兄接了掌門的位置,再升級為快樂的四師叔,小弟子小弟子,師父的開心果,能令師父師娘展顏一笑他這個小弟子也算沒白當了。
圓滾滾的小弟子像個小彌勒佛一樣笑口常開,路過的師叔伯姑塞了一把糖果給他,這個小彌勒佛轉手就把糖果賣給弟子房的師兄弟,還施加與生俱來的話術哄騙不嗜甜的師兄買糖果給自己心儀的師姐妹,成功賺到人生第一桶金。
3.
小彌勒佛為什麼對經商之道樂此不疲,對大家來說是個謎,唐門雖然窮,也沒有窮到克扣弟子衣食的地步,以他關門弟子的身份,何苦鑽研商賈之術平白惹人輕賤,他們唐門又不是上官家攀上了朝庭的腳,有個官商的頭銜,唐惟元是要實實在在地背個籮筐在蜀中各個村鎮搖鼓叫賣的,遇上個把狗眼看人低的東西,還得笑臉迎人拍馬屁,何苦來哉?
唐惟元笑笑,懶得與不懂孔方兄魅力的蠢物廢話。
錢是什麼?錢是你從出生到死也擺脫不了的阿堵物,是你真正的衣食父母,甚至連天上的神仙都要為它折腰,君不見朱樓亭閣綠瓦檐,煙火繚繞遮人面,連道士和尚都擺脫不了它要為它折腰,口稱香火錢添香油,對給得多的達官貴人還要請高僧高功寒暄一番恭送下山,連出家人都是這副作派,我們這些俗人又何必假清高。
心裡是這樣想,但是唐惟元並不討厭假清高的人,要是這些假清高的人恰好是有錢人就更喜歡了,沒有比他們更蠢更好騙的顧客,只要嘴甜一點臉皮厚一點,馬屁一拍黃金千兩絕不誇張,視錢財如糞土的人因為不知道錢從何來所以花錢特別痛快,胖爺他最喜歡不還價的爽快人。
什麼人的錢他都賺,什麼錢他都敢賺,除了放利錢的範圍限制在唐門內部,那怕是雷火彈他都敢賣出去,見錢開眼的作風自然是被掌門關注過的,只是小弟子嘴甜賣乖,經商以來行的都是正途,黃賭毒這些害人玩意一個不沾,掌門才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不然,若是唐惟元為了錢害得人家破人亡,他是要被五花大綁押去宗祠然後浸毒砂缸滾草地最後一身血肉拿去種花草的。
不過,雖然四師兄無孔不入見錢眼開,有個人的錢他是不太想賺的。
這個人的名字叫趙活。
4.
趙活何許人也?趙活是個笨傻到唐惟元都不忍心掙她錢的天字第一號大傻瓜,明明又醜又笨又傻,註定沒人要只能做個老姑娘,就應該上下其手在採買費和伙食費抽油水,都可以和他合伙一起行商,掙來的錢存起來權當養老金,她倒好,長了一張惹人厭的臉,卻老實得可憐,明明她偷懶耍滑大家也不會說什麼,師父的良心甚至會好過一點,但是她多年如一日老實勤奮地干活,不要說抽油水,她跟着他在外面行商掙的錢全拿去補貼師門,硬塞給她的分紅都花在為小師妹買色紙紙雕菓子上,後來葉家兄妹來了,葉妹妹的伙食費她也悄悄出了,那筆錢可不少,葉妹妹的食補花了不少名貴藥材,人蔘靈芝蟲草全是固本補氣的滋補品,這筆錢從不走公帳,用的是她寄存在他這裡的錢,那些是師兄我幫師妹你存的養老錢,你將來養老可是靠它們啊!
她在葉家兄妹身上花錢如流水,看到他心裡有些惱想把這事告訴葉家兄妹叫他們入了師妹的房當她的妾,好有個端茶遞水的美人在她身邊服侍,有一次他們在伙房開深夜食堂,準確來說是他負責吃師妹負責熱菜,趙活自負責伙房工作以內總會在晚膳上多做一點,餘菜留給夜裡肚子餓尋吃的他或者夜裡半醉半醒來伙房尋吃的大師兄,要是沒人來尋吃她就把菜封存好留到早上當早飯自己吃,唉,師妹對自己向來刻薄對別人卻大方得行,黑心胖爺都擔心她被人騙了還替人數錢。
他們吃着吃着,他半開玩笑地問師妹在葉妹妹身上花那麼多,葉家兄妹這對窮鬼可還不起,要不叫他們以身抵債算了,這事胖爺我幫你料理了,你給辦事費便可以了。
她愣了愣,把肉包塞他嘴裡沒好氣地說。
"這種話不要亂說,葉兄這人開不得玩笑,你這話他知道了不是點你雲關就是向掌門請求做我的贅婿,到時候大家都尷尬,何苦來哉。"
就是要逼他做你贅婿啊……何況他看葉家兄妹恨不得入師妹的房,就是缺了個借口,師妹肯點頭,馬上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只是師妹被自己的臉迷惑了,覺得全天下的男人也看不上她,殊不知唐門內外就有三個虎視眈眈的等着肉落到自己嘴裡。
這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債看到胖爺一陣牙疼,還是錢最好,有了錢什麼樣子的女人都會投懷送抱,他才不學這班蠢材玩愛在心裡口難開。
葉妹妹的伙食費從何而來他終其一生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從前是頑木腦殼敲不醒,後來是說與不說都沒意義了。
5.
師妹過去是有過脫離做唐門家僕,過富貴人生的機會的。
門中有位師姑名為善慈,在他入唐門前就嫁給一位安徽大富商,過穿金載銀的富太太日子。
師姑富貴不忘本,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地抬回唐門,師父和三師弟都勸過她不要這樣,免得夫家背地碎嘴嫌棄她拿錢補貼娘家,師姑倒是霸氣,直言她青年孀守又為族中老小代掌生意,夫家吃的喝的都是她掙回來的,她一不偷漢二不把地產鋪子轉到自己名下,若帶些吃的喝的回娘家都要被碎嘴,這個家她不當也罷,讓那些沒用的爺們自己喝西北風去。
這話深得他心,大伙吃喝起來都沒了心理負擔,每次師姑來訪簡直像過節一樣歡騰。
善慈師姑和小樓師姑同為師姑,簡直是兩種完全相反的生物,小樓師姑有多麻煩善慈師姑就有多大方,尤其是不擺架子這點深得師門上下歡心,就是二師兄見到善慈師姑,臉色也會柔和一點嘴裡的師姑真情實意多了些只有面對掌門才有的尊敬。
這位門中人見人愛的師姑,為了趙活和掌門發生了非常激烈的爭吵,乃至到老死不往來的地步,掌門再悔恨也不願意如了師姑的意讓師妹入室,師妹再自責也不願意跟師姑走過安樂日子,看到他氣急敗壞嘴上長了火泡,這下小弟子的作用出來了,小弟子就是要嘴甜為鬧脾氣的老人家拉線和好,看他遠赴安徽讓師父師姑重歸於好,順帶借師姑的人脈開拓安徽的生意。
真是到了安徽拜見師姑,師姑病骨支離形容枯槁,一副離死不遠的樣子,嚇得他要用最貴的飛鴿叫二師兄來治病,出外防身的靈丹更是急急和水侍奉師姑服下,師姑倒不矯情,就着他的手服藥,卻叫他不要用飛鴿傳書叫二師兄過來,言道掌門師弟的身體離不開錚兒,不要為了一個孤老婆子耽擱師弟的病。
"什麼孤老婆子,全唐門都是你的支持者,莫說二師兄,就是大師兄,你一聲令下他都要過來服侍你。"師姑被逗得哈哈大笑,直言布衣那隻皮猴若來服侍她,她還怕被他氣到早點見閻王。
笑着笑着,師姑拿出一個木盒子,打開全是銀票和首飾,唐惟元是個聰明人,一看就知道是師姑的體己錢,頓時火冒三丈要找她夫家算帳,若不是夫家對她不好,她何必把體己錢交給師姪,師姑青年孀守現下晚景淒涼,他唐惟元身為師父的關門弟子,不僅要為師姑出頭還要把最能打的拉過來替師姑出頭,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一個不落,定要她夫家身敗名裂狗見到都在門口尿一泡以表鄙視。
"這錢不是給你,是給小活的,你個小鑽錢眼可不要眛了我給她的體己錢。"師姑一看就知道他想岔了,沒好氣地說。
"小活的脾氣和師弟是一個模子長出來的,一個不肯收一個硬要留,我還有什麼好說,這錢是當將來的唐門再也容不下她的時候,讓她用來防身養老的,她肯定不會收,還得你替她投資打點,將來有個去處。"
師姑說笑了,誰敢趕師妹走,大師兄他們第一個不饒他,還是死了都要掛山門示眾的那種。
說笑?有些事可不好說。師姑冷笑一聲,說了一些上一輩的故事。
6.
惟元,我知道你們不喜歡小樓師姐,覺得她刁鑽麻煩愛找事,只知道擺師姑架子。你們只知道小樓師姐為唐門拖沒了青春,年奔四十才出嫁,師弟為了補償她答允她一件事,又下令門中上下要對小樓師姐好生尊敬,決不允許有弟子對她不敬,你又何知道她為何要嫁出去,她過去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告訴你,小樓師姐過去是與小鹿師妹齊名的美人,容貌甚至尤有過之,她當年明艷動人、性子潑辣最是護短,對向她獻殷勤的俠客公子不屑一顧,一心撲在唐門上,只可惜資質不夠,不論是醫毒還是暗器都只是江湖二流,她沒有氣餒,轉為選擇替師門打理產業,樓娘子善管家的名聲當時是出了名的,連南宮橫老爺子都起過討她做兒媳婦的心思,但是她誰也不要,一心只為唐門奉獻。
盛時她在,沒落的時候她都在,年輕的時候沒想過嫁人,為什麼要年奔四十才嫁出去,你們都知道她勞苦功高,難道唐門不願意養一個為它奉獻青春的女弟子嗎?師弟會不願意奉養小樓師姐嗎?
我告訴你,小樓師姐是被逼走的,被人言可畏四個字逼走的。
小鹿師妹當年遭遇不幸,江湖上自然有不少風言風語,除了師弟為她出頭,還有小樓師姐。小樓師姐武功不好還有嘴功,罵到那些下三濫掩面奔逃,罵到自己的名聲從率直爽朗變成潑婦罵街,好不容易事情算是淡下去,師妹師弟喜結連理,所有人中她是最高興的那個,誰又知道師妹會在生了鈴兒後才想不開跳崖,這個臭江湖向來愛看我們唐門的笑話,那些被師姐罵的人都記恨着,嘴裡不干不淨說她和師弟有一腳,暗地逼死了師妹想做掌門夫人。
師弟當然是勸她不要放在心上,還要替她出頭把說胡話的人撕了,但是她還是找了個鯀夫把自己嫁了替人養孩子。為什麼?因為唐門已經經不起風浪,師弟的身體已經不能動武,她為了她愛的唐門,只能讓自己離開唐門,從此性情大變成了個尖酸刻薄的庸婦,要不是這樁舊事,你以為錚兒這個傲性子會容忍師姐的胡鬧,我瞧着那孩子可不是對每個師叔伯都說尊師重道的。
好孩子,一個勞苦功高的入室弟子尚且如此,何況小活是外姓弟子,半徒半僕平白惹人輕賤,你師父這一輩子是不會准她入室收她入內門的,這件事所有師兄師姐都知道,連小樓師姐如此不喜歡小活,都對我抱怨過師弟不近人情,不喜歡就乾脆把人趕走,不要浪費了小活的青春。我瞧着這對師徒是打算這樣耗一輩子,師弟去了他倒是一了百了,小活呢?是拜你們幾位師兄為師還是學小樓師姐做個老姑娘將來被掃地出門?當然,師姑知道你們是好孩子,會壓着自己收的弟子對趙師姑畢恭畢敬,但是她姓趙不姓唐,將來你們的弟子、你們的徒孫要是問你師姑為什麼姓趙不姓唐,什麼是外姓弟子,你們要怎樣答,小活要怎樣答?到頭來她還不是要走,既然唐門注定不是她的家,師姑先為她留些錢,權當代唐門盡了與她的情分。惟元,你要答應師姑,這錢除了用在小活的下半生,還要連她的身後事都打理好,找塊好地找間好寺廟,逢年過節為她供奉水飯,不要教她死了也要吃苦,在地下與人搶飯吃,明白嗎?
"惟元謹遵師姑喻令,莫不敢忘。"
7.
姜還是老的辣,唐門後來的發展令他不得不感慨師姑的先見之明,她的託付更是時刻記在心裡,莫不敢忘。
誰會想到對掌門最孝順恭謹的二師兄,有人對唐門稍加不敬就被其毒殺的辣手相公,會在危急關頭加害掌門,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叛徒。枉他之前還覺得二師兄是師妹的良配,在三師兄棒打鴛鴦後還為他惋惜,向三師兄說情。
他還記得,當時二師兄與師妹走得極近,用朝夕相對來形容也不為過,惹得門中私語紛紛,笑言好事將近,要飲二師兄和師妹的喜酒,按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三師兄把師妹當半個閨女看待,她有好歸宿,他能在成婚當日飲新人敬的茶飲到哭出來,現在歸宿就在面前,二師兄容貌俊美又是嫡傳弟子,潔身自愛不像大師兄一身風流債,性格更是強勢穩重,說師妹閒話的渾子一個不落全吃了教訓,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夫婿就在這裡,三師兄你腦子被驢踢了!
看着二師兄和三師兄進了講經閣,然後二師兄一個人走出來,整個人沉鬱到不像平日一個眼神能嚇尿所有男弟子的掌刑使,唐惟元暗道要糟,待他走遠後硬着頭皮進講經堂和三師兄聊家常,結果三師兄氣在頭上一點面子都不給,直言若是替二師兄做說客就好走不送,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他看着來氣,乾脆賴在地上不走要與他說道理。
"三師兄,二師兄到底有什麼不好你非要拆了他倆的姻緣做個不講理的渾人,你是大儒又不是腐儒,他們兩情相悅又算得上青梅竹馬,都是自家人,知根知底的不比外面的人強多了?還是二師兄的品貌配不上師妹你看不過眼,你要是這樣覺得,師弟我替你找藥治治眼,保準一治一個準。"
"師弟,你覺得外頭的人是覺得師妹配不上二師兄還是二師兄配不上師妹?"
"……三師兄這話師弟我可不愛聽。"
"你愛不愛聽都不妨礙這個是事實。我還沒有瞎自然看得出他們互有情意,他們的情意甚至是二師兄主動的,但是之後呢?二師兄有什麼表示?師妹對感情半是懞懂半是逃避,糊里糊塗就替二師兄做了妻子才會做的事,二師兄若是有心就應該早日在正心堂向掌門稟報,然後三媒六聘娶師妹入門。現在這樣算什麼,我告訴你,師妹現在這樣連二師兄的妾也算不上,連開臉的通房都不如!二師兄將來若是後悔了棄了師妹另擇如花美眷,旁人最多笑他昔年有樁風流韻事,師妹是跳河都洗不清的鄙夷謾罵,是名聲盡毀一輩子不能清白做人!"
"我今日不出手阻止他們,是要等到他們情不自禁擦槍走火滾作一團,然後二師兄還是這樣不清不楚的不給個交代,等他厭了把師妹一腳踹開,師妹什麼都沒有了我這把老骨頭才出來替她哭嗎?這樣我寧願做個小人先斷了他們的姻緣,省得唐門將來有輯戲叫唐宮遠與趙迎香!"
"你這話都太傷人了,二師兄品性如何你我都清楚,何必杞人憂天。"
"這種事我寧願杞人憂天都不願意亡羊補牢,二師兄之後若是向掌門求娶師妹,我當日就為自己的小人之腹向他叩頭賠禮,現在?他休想越雷池一步!"
得,說話講到這樣,他還有什麼好講,你們自己玩蛋去胖爺不管了!
……幸好當時三師兄出手斷了姻緣,不然他今日就是罪人……
眼看對師妹有情意的男人死的死走的走,獨留師妹一人支撐搖搖欲墜的師門,他除了慨嘆世上只有錢可靠,都下了決心要帶師妹遠離這趟渾水,一個姓趙的外姓要為從無傳授過她丁點真傳的師門陪葬,這個天下有比這事更荒謬的事嗎?他胖爺可看不得。
8.
結果好話歹話說盡,師妹也不為所動,硬是要留在唐門送死。天啊!師姑說得沒錯!這性子是與師父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倔驢啊!
唐門當年確實威風,師父打遍天下無敵手,出門說一聲你是唐門弟子人家都要敬你三分,但是唐門已經沒落了!
師叔伯死的死走的走,門下弟子要不另投別派要不乾脆做回平頭百姓,留下他們幾隻病猫撐起門戶維持三大世家的假象。
說好聽叫三大世家不好聽是窮到要與乞丐搶菜的唐門,師父他們過慣清貧日子從不在意外面的人如何看他們,他和三師兄兩個負責操持門中雜務的會不知道外頭人是怎樣看嗎。唐門昔年的仇家都等着唐門徹底息微,等着來趕盡殺絕。
原先還有大師兄二師兄撐場面,外頭人看在飛俠和辣手相公的名頭上,還會留兩份薄面給唐門。現在,一個死一個走,把唐門的衰弱徹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三師兄除了趕緊把小師妹嫁出去避禍,就是勸慰其他師弟妹離開唐門,這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怎能要他們為了師門連命都獻上,再者,不要提別人,連他唐惟元自己都要走,他身為關門弟子不為師門獻身本來就罪該萬死,是要被人篤脊樑骨罵的。
但是他不想死,他今年才二十歲,他還年輕,他想去看外面的世界,他想看大漠,想看雪山,想看大海,想用腳走遍山海經記載的每一寸土地,想知道世界的盡頭在哪裡,他還想留後,讓自己的血脈在世上繁衍,他不想自己的頭變成某人提在手上的戰利品啊!
師妹,最應該走的你為什麼不肯走,唐門對你不好,整個唐門都知道,你到今日還是姓趙不姓唐啊!
已經夠了!真是夠了!你為唐門付出的已經夠多了!就是祖師爺親臨也說不出一句歹話!
所以跟我走罷……去看外面的世界……不要再守着唐門等我們回來……那些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都走了,他們不會再回來……
"師兄我不想死啊。"
"師兄本來就不應該死。"
"師妹你都不應該死。"
"不一定會死的。"
"再想想跟師兄我去看外面的世界,最多我出錢買一打面首婢妾,你愛睡男人就睡男人,愛睡女人就睡女人。"
"去你的!你當我淫魔啊!"
……師兄我倒寧願你是淫魔啊……
在秋日來臨前,他與三師兄和師妹吃了離別宴,與唐門弟子唐惟元作別,成為無門無派的行商唐惟元。
9.
武林盟率眾攻打唐門的時候,他正在漠北做牛羊生意,順便拜訪大師兄的舊友。
能夠成為大師兄旅伴的人,在不聽人話方面特別出眾,這兩位的賤樣更是能與大師兄一較高下,實在令人懷念。不過,當他們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起唐門被圍的事,這個賤樣就化作一種叫人心驚的面熱心冷。
以死一匹馬換一匹馬的速度從漠北趕回蜀中需要多久?賤價處理了這批貨物換來的錢能不能當贖金換回活下來的唐門人?得多寄些錢給藏匿師父的人家……小師妹現下孤苦伶仃,得探聽她在瑞府的境況,多想些諂媚討好的話賣乖,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小師妹的命……
三師兄……還有師妹……他得想辦法替他們收屍……他從前最不屑他人的憐憫,現下卻只能祈求他們還留有一絲仁善之心,不要把他們兩個戮屍示眾。
竟然要祈求滅門兇手的慈悲,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大師兄若還在世不知道會不會喜歡這個段子?
"唷,小胖,馬我們這裡多得是,我們走一趟蜀中,我想吃唐猴子說的正宗川菜。"
"娘子說得是,小生我還想吃猴兄讚不絕口的唐門毒膳,要不我們去唐門討一口?"
"好啊!讓唐布衣欠我們一次,諒他都不敢不交出最會做菜的大廚讓我們打牙祭~"
那時他不知道大師兄還活着,只道大師兄的餘蔭還庇護着他這個不肖師弟,讓他趕回去見大伙最後一面。
10.
他回去的時候一切都太遲,留下來的大伙都死了,有完屍有殘屍,三師兄屬於殘屍,頭不見了只剩下儒冠,想來是要把頭摘了用石灰腌好帶回去作討賞的功勳,幸好唐門人渾身是毒,延遲了屍體腐爛的速度,他逐張臉逐張臉去看,不知道希望裡面有師妹好還是沒有師妹好,她性子倔,絕不會向武林盟屈膝,被捉了定然會備受折磨,他怕她死更怕她生不如死……翻到最後一具還是找不到師妹,她有可能還活着,得去找師妹的舊友和受過她恩惠的人打探她的下落。北嵩山福韞、錦香宮龍湘、魏才女……
他費力地挖出一個大坑,把他們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三師兄在正中間,儒冠和掌門令放在他的胸口,他點了一把火,把所有人燒個乾淨,骨灰大半留在師門,小半被他安置入黑檀木盒子,他要帶他們到處走,讓他們看胖爺的潑天富貴,都看看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樣。
坑被他填好,插了塊寫上唐門諸英烈的木牌,走到後山就遇到小師妹和她旁邊的土堆,這下都不用去找師妹的舊友,小師妹在哪裡師妹就在哪裡,從前如此,今日亦然。
他凝視着蒼白美麗的臉龐,過去的恬靜安寧被空洞麻木取代,他從前總覺得小師妹能活着比什麼都好,現下倒是覺得活着對某些人不一定是好事。
他疲乏地嘆息,努力擠出與過去別無二致的笑容,對她交代師父的所在處,她可以和師父一起住,那戶人家受過唐門大恩,不會對你棄之不顧。她聽着,像過去一樣一言不發,末尾卻向他討要一物。
"四師兄,我想要你的改裝雷火彈配方。"
有時候有些說話不需要說得太明白,他刷刷地寫下方子,還標好材料在哪裡能買,連自己的入貨渠道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做了不肖弟子不代表不能為師門盡一分力,是吧?
11.
在那之後他很少回到中原,專心在西域打理他的生意,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名聲越來越響,他唐四的名聲甚至傳到大食,做過哈里發的座上客,錢把唐門弟子唐惟元抹去,只留下西域豪商唐惟元的名字。
他不願意回中原見過去的故人,尤其是知道大師兄原來沒死,和二師兄小師妹一起行動後,就更不願意。
他不得不承認,他恨他們。他對曾經視作長兄的兩位師兄生出怨懟,不願意再見他們。
在我們苦苦支撐師門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在我們不得不把小師妹嫁出去來保住她的命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在金烏上人帶着崆峒人羞辱唐門和小師妹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在三師兄師妹他們為了師門去死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比起二師兄,他甚至更恨大師兄。二師兄叛離師門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將來要刀兵相見,他已經對二師兄心死倒亦不太恨他。
但是大師兄……大師兄……是師妹為了替他報仇拖着失了內力的身體與金烏上人拼命的大師兄,你活着,你看着我們為了師門苦苦掙扎,你一個唐門首席,未來掌門在暗處看着一個外姓弟子為師門拚命。
在我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
12.
那些年他只回過中原一次,是師妹的故友龍娘子請他去江陵一聚,既是龍娘子,他可以破例見她一次,他們在江陵最大的畫坊相聚,她一身白衣頭載青簪,清麗的美貌一如往昔,歲月的痕跡卻繪上她的眼角,她瘦了眼神比過去更銳利,還有些許對生命漫不經心的冷淡,看起來不像一個人而是裝在人殼裡失了鞘的劍。
她坐在左側,右側是南宮深和他的妻兒,還有與丐幫的樊兄弟看起來十分相似的女子,南宮深老了很多,昔年意氣風發的大公子如今每一根髮梢都寫滿愁苦的白,他不再是在老爺子壽宴與他客套的大公子,而是為妻兒后路作打算的普通人。
龍娘子離了席,直言南宮深已經用了父輩的交情央她寫信,之後的事是他們自己的事,她去外面守着省得有人耍手段害了四爺。
他就這樣看着,看這個傲氣的人彎了脊椎,聽他說唐四的師兄師妹如何把江湖殺成一片血紅,老弱病殘一個不留,聽他說武林盟盟主的不作為,聽他說他日日後悔參與剿滅唐門,來日去了地府爺爺和父親都不會願意認他這個畜生。
哦。這又怎樣,你們殺我全家的時候沒想過自己都有這一遭,現在輪到自己,倒是來求他保妻兒的命。
你們當時為什麼不憐憫憐憫我們?
他不應,轉去與樊兄弟說話,他認出來了,她就是樊兄弟本人,他知道她棄了丐幫與師妹共進退,被攻上山門的李幫主救下,李幫主死在山門,她接了打狗棍,做新任丐幫幫主,小師妹看在樊兄弟的份上,沒有為難丐幫的老弱婦孺,只殺了當初圍攻她們的七袋長老,和峨嵋一起並稱現今江湖兩大幸運門派。
一張保命符就在旁邊,南宮深不求樊兄弟卻來求他,眼界一如既往的淺。
"樊兄弟你怎樣看?"
"那是唐四你的事。不是俺的事。"
"那你來干啥?"
"龍大姐叫俺來,俺便來了。"
"這事我不打算管,隨師兄他們喜歡怎樣做就怎樣做。"
樊兄弟沉默了一會兒,問。
"這樣,俺把最小的帶回去討飯,唐四你們管不管?""這種小事關胖爺我什麼事。"
她點點頭,接過襁保中的嬰兒,南宮深的妻子不停磕頭求她把所有孩子帶走,她不理,只是和他一起乘了另一艘畫坊離開。
"其實大肩甲求過我。"她看着湖上泛起的一圈圈波紋,說。
"是我要他請你來,你不來他家一個娃我都不會帶走,我原以為他請不到,結果他爹他爺還是保了他家一個娃。"
胖子你知道嗎?我恨他們不比唐娘子他們少。李叔和趙姐曾經一起套過山豬,他們分豬肉,狗子和我都吃了個飽,我們都一起釣過魚,趙姐烤的魚特別好吃,叔負責抓魚趙姐負責烤,這些人逼到叔不得不為了大伙和唐門打架,他們逼死叔又殺了趙姐,我恨他們,我恨他們。
我只想做阿狗,我不想做丐幫幫主。
但是,這些年我看唐娘子她們的作法,心裡越來越不安。他們都該死,但是這麼小的娃娃。她指着襁保,接着說。
這麼小的娃娃真是應該死嗎?我想龍大姐與我的想法一樣,才肯寫信請你來。我不會勸你們停手,但是你們師兄弟見一面吧。見一面,有什麼話想說就說,不要到了要死的那日才後悔有未說完的話,我現下天天後悔,當年沒與叔和趙姐多說話。
所以,趁你還有機會,去見他們。
13.
所以,他來了,穿着唐門的衣服見他的故人,他不知道自己還配不配穿這一身青衣,但是進唐家大院,他只想穿這一身。
他老了黑了皺了,他們卻一如往昔的年輕美麗,這不令人羨慕,只令人感到悲哀,他們被過去困住,連歲月也一同封在仇恨的繭裡,還害師妹的殘魂陪他們一起被困。
思及此,他生出一股怒氣,決定帶走師妹。
唐四爺有一張巧嘴,能把泥瓦說成黃金討人開心,但是對自家兄弟何必說虛話,於是他挺直腰,一字一字說。
"師弟我今日來是想討師妹的骨灰或者衣冠,我在西域有大宅院,有很多的下僕,也娶了很多老婆生了很多孩子,我有後,我來日到了地下我的孩子會為我和三師兄他們供奉水飯,你們要怎樣折騰自己我不管,但是你們總得想想師妹的身後事,你們死了自個兒清靜了有師妹來接你們,你們當然開心,師妹呢?"
善慈師姑往昔對他說過的話又在他眼前浮現,他盯着一個男人滿是殺意的眼,少女漠然的臉和另一個男人垂下的目,接着說。
"難道要師妹在地下與人搶飯吃,生前受苦死後都要受罪嗎!"
"我都是趙活的師兄,你們不替她想我來替她想!"
"要不殺了我把我埋土裡我去地府見三師兄他們!要不讓我帶師妹走!我總得為她供一碗水飯!"
頰邊有痛感,慢慢滲出的血絲證明師兄還願意認他這個師弟,不然劃破的不會是臉而是頭直接掉下來,他不怕,人不過一死,現在不過是把很多年就應該死的他帶回要走的路,最後是藍眼睛的男人發話,他把他帶到最初與小師妹重遇的土堆,折了一支柳,他唯一留給他的話是不要再回來,不值得。
他低下頭,滾燙的淚落入泥裡,帶着他的商隊回西域,再也沒有回來過。
14.
在很多很多年後,西域有名的大財主唐四爺要死了,他沒有正妻,與情人們合則來不合則去,生下的兒女不分高低公平對待,他把家產平均分給每一個兒女,只要求他們把他葬在柳樹下。
黑胖的肉身埋在土裡,唐門的唐四卻從裡面跑出來,變回白胖的元宵胖子,他比過去更年輕更有活力,背着他的籮筐向等着他的大伙走去,掌門、三師兄和師妹就在最前面,他們等着他,然後一起去蜀中,接大師兄、二師兄和小師妹回家。

水飯(四師兄視覺,全系列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