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顥天玄宿步上最後一程修仙途時,丹陽侯起先是不知道的。
又或者顥天玄宿自己也沒有察覺。
只是夜裡就寢時,顥天玄宿道一聲晚安後,會率先闔眼。
只是當丹陽侯說要回到幻海時,他點頭似乎渾不在意,問道,需不需要和你一起把東西拿回去?
只是百忙中為他送上一盞茶時,他將茶盞輕輕推開,說道,丹陽,我已辟穀,不用勞煩。
每一次,他都像是注意到丹陽侯在這些時候死死壓抑住的痛,看過來的眼神溫和包容,還帶些困惑,唯獨沒有情意。
離開浩星神宮的時候,丹陽侯忍不住問他,師兄把我當成了什麼?
「你是丹陽,我的師弟、我的道侶。」
道侶。
這兩個字本來親暱,咬在嘴裡像含了一口的蜜,顥天玄宿說起時總有幾分調笑,看他紅透了臉,低頭藏不住喜悅地偷偷笑出來,還總以為沒被看見。
此時被說得冷靜自持,沒有半點溫存,像是陳述一個事實。
便也僅是一個事實。
書上說的,得情忘情,不為所動、不為所擾,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他的師兄是要受萬人景仰的,就算捨了他都沒什麼,況是這一份情思。
師兄好,那便好了。
丹陽侯狠狠抹去臉上在大雨中並不明顯的一道水痕。
這場雨就和當年的一樣,在幻海的墳前,師兄對他說了他此生所聞最動聽的一句話。
然而師兄的情是要還諸天地的,忘了也無妨,這便是獨屬於他的念想了。
 
顥天玄宿是因丹陽侯混亂的呼吸聲醒來的,懷中的人皺著眉,初時不安穩的顫抖,終於平靜下來,一滴靜靜滑落的淚水更讓顥天玄宿心驚。
也不知丹陽侯一個人的時候,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
他當然可以佯裝不知就這樣修行下去,但他比誰都清楚那行淚水何來,卻又覺得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絲毫寬慰不了什麼。
便只能如同早前那樣,將人更深的擁入懷中。
畢竟他也沒有信心,他也不知道他們將會迎來怎樣的終局。
師尊交給他浩星歸流的掌譜時,愧疚得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但他也很快就知道師尊要說什麼了。
心疾,無論他有再深厚的功力,每天每夜都持續被消磨著,他的壽數,比之同樣境界的修真者都短得多。
他可以死命的修練,將被損耗的壽元一點點掙回,然後終會比丹陽侯早上許多的踏上這最後一程。
師尊在結契禮上給出掌譜,便註定他們不得善終——何其諷刺。
或者陰陽兩隔、或者負心忘情,顥天玄宿竟不知哪個結果更差一些。
況且當時道域戰況嚴峻,星宗保存實力直至最後仍力有未逮,就是師尊據實以告,他也會決心修練浩星歸流。
便只能一賭。
賭他們還能相伴好長一段時間,賭那典籍上記著的寥寥數語,並不似他們想的冷厲誅心。
 
「師兄?」
丹陽侯在顥天玄宿懷裡醒來,還有些夢裡帶出的懵然,「師兄怎會在此?」
「丹陽,此地是浩星神宮。」
丹陽侯又更迷茫了些,「那我怎會在此?」
顥天玄宿低頭吻在他髮頂,「你我是道侶,自然都會在此。」
聽聞道侶二字,丹陽侯渾身一僵,澈底清醒了,「是我驚擾師兄了。」
丹陽侯翻身仰躺著,臉微微側向外,顥天玄宿看見他睜著眼發愣,「丹陽不睡嗎?」
「嗯。」丹陽侯心不在焉的應道:「師兄睡吧,不用管我。」
「不睡的話,跟我出來一趟?」
 
因是夜裡,想來不會遇到門徒,就不花時間梳髻,隨手攏順了,便披散著髮出了門。
丹陽侯神色凝重,卻沒有多問什麼,心下不住盤算著究竟是什麼事情,讓師兄要在甫出關的深夜外出?
隨著走了一段,丹陽侯眉心舒展開,而後又緊蹙起。
哪裡有什麼大事?不過就是攀到後山上看星星。
丹陽侯的臉色一點一點沉下來,在遙遙看見問心無愧二人時,鬆開顥天玄宿的手,就要上前喝斥。
又被牽住了手拉回來,「你我從前也常如此。」
丹陽侯氣勢洶洶的反駁,「那不一樣!我們是來修練的!」
「是嗎?」
顥天玄宿眉眼彎彎,笑著看過來,「那你可還記得,我們在這裡喝過酒?還是在你結丹禮那日。」
 
他們白日修練猶嫌不足,又還沒闢開九天銀河,便會在晚課後躲過太微垣師叔,偷偷來到山上對練,本來不過方寸之地,他們對過幾次招,便夷出一塊平地,作為兩人的練武場綽綽有餘。
這麼大的動靜,師尊師叔怎能不知?卻也從未因此罰過他們。
不過,說都是來對練的到底還有些底氣不足,有時練得多一點,到泉池清洗一陣便會回房,有時練得少一點,也不著急走,並肩坐下,對著燦燦星空比畫。
觀星本就是他們的一項修習功課,要說是在修練也未嘗不可,只是究竟醉翁之意在不在酒,那也只有他們自己心知了。
結丹對修仙者而言是大事,意味蘊化道身有望,算是正式叩關仙途的敲門磚,是以每有弟子結丹,宗門便會邀集三宗作客,熱熱鬧鬧的慶祝一番。
丹陽侯是祭禮要角,一整日穿戴著厚重的禮袍禮冠不說,光是答禮就耗去了半日,還有各式敬告天地祖師的儀典,而作為同門師兄的顥天玄宿也不得閒,上下打點一切瑣事,兩人都忙碌奔波了整天。
雖然他們都不在乎這些俗禮,但畢竟這是道域傳統,有弟子結丹也算給星宗和師尊掙了臉面,絲毫推卻簡省不得。
而丹陽侯早因這可以預期的疲憊和顥天玄宿說了,祭禮後便各自就寢,誰知就在丹陽侯好不容易脫去繁複的禮冠時,房門又被敲響。
聽起來是屈起指節輕輕叩了兩下,顥天玄宿每次來找他,都是這樣敲門的,節制和緩,像是給足了他閉門不開的餘裕。
而門外的人手裡勾著一罈酒,向他晃了一晃,說是託人到宗外買了好酒,如此良辰,不可不飲。
則又更像是溫柔堅定的欺近身來,不容絲毫推卻。
「走吧!」
這是第一次,他們沒有對招,直接就坐在那片空曠的地。
「丹陽也該試試星宗以外的好東西了。」
渾沒有作為宗主首徒的自覺,顥天玄宿帶頭犯禁的姿態,就像他不過是大白天的帶著師弟修練。
丹陽侯雙手接過顥天玄宿為他斟的酒,就和祭禮時一樣,仰頭一口飲盡,那酒和祭禮時摻了水的米釀全然不同,烈得丹陽侯喉嚨熱辣辣的像火燒過一樣,憋得臉都漲紅了也沒忍住,咳了好一陣才止下,還不時會再嗽一兩聲。
顥天玄宿抬袖擦去丹陽侯嘴角滲出的一點酒液,一邊拍他的背為他順氣,就像丹陽侯還是剛入星宗時那個年幼倔強的孩子。
反倒丹陽侯覺得不自在,稍稍躲了開,「讓師兄見笑了。」
顥天玄宿歉然道:「是刀宗前輩推薦的酒,我忘了他們一向喝得烈。」
緩過了勁,便覺那罈酒雖烈,但勝在齒頰留香,莫怪刀宗人每到星宗作客,都要在山下的集市酤好幾罈回去,如今雖感辛辣,也不捨得不喝,丹陽侯小口啜飲,竟沒有停下來過。
「丹陽可知今日還是你的生辰?」
「啊?」
丹陽侯確實不記得,入道後對生辰便總看得淡泊,反而顥天玄宿年年記得,倒不會多做什麼,連一句生辰愉快都未必會說,但即便只是這樣提一聲,顥天玄宿也未曾忘卻。
兩人閒聊幾句後便都靜了下來,顥天玄宿沒有喝酒,靠在樹上閉目養神,聽一旁丹陽侯斟酒的動靜不停,不由暗笑,沒想到師弟平時總端著正經的樣子,竟也貪杯。
丹陽侯輕輕喚了兩聲師兄,語調比平日還軟一些,浸著醺然醉意。顥天玄宿沒有立時應他,便聽到一陣窸窣作響的聲音,隨後酒氣沾上他的唇,一觸即分。
顥天玄宿睜開眼怔愣了半晌,直起身看過去,丹陽侯已經坐回原位,空了的酒罈被他抱在懷裡,感覺到他的視線,丹陽侯轉頭衝他半咧著嘴笑,臉頰盡是醉後的潮紅,一隻手還歪歪斜斜的指著前方。
「吶,師兄,是紫微星。」
顥天玄宿這才知道,原來星宗山腳下的酒肆,賣的酒是甜的。
 
「記得。」提起結丹禮那日,丹陽侯便有些不自在,還要辯解,「但也就那麼一次而已。」
顥天玄宿停下腳步,手指點上丹陽侯的唇,「這個,也記得嗎?」
「⋯⋯師兄那時醒著?」
「既是陪你過生辰,怎能在子時前就睡著。」
丹陽侯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才咬牙道:「裝睡很好玩?」
「也不算虧。」
「那為何⋯⋯」後來什麼都沒說?
顥天玄宿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你那時喝多了。」
「師兄覺得我是喝多了,舉止便會如此孟浪之人?」
「不是。」
反應過來要掙動的時候,丹陽侯才發現顥天玄宿早將他壓在一旁的樹上,手掌枕在他腦後,沒讓他被粗糙樹皮嗑得不舒服,銀白色的髮輕輕撓刮他面頰,癢得他撇過臉,躲開顥天玄宿含情的眸光。
「結丹前最易生歧念,我想你可能並非此意。」
丹陽侯愣了一下,原來師兄那時竟是這樣想的。
可他在結丹前,日日五內如焚,腦中盡是嚴厲的斥責,有時像是師尊,說他辱沒師門、說他不敬長上;有時又沉默著,像顥天玄宿冷漠的別過頭,卻比什麼話語更讓他難受。
怒意來由,則全都是因他大逆不道,他對自己的師兄有了別樣的情愫。
他被心魔折騰得睡不好,顥天玄宿知他正在最緊要的關頭,便常在夜半悄悄來到他房裡,雖不知夢魘何來,仍不嫌煩的低語撫慰,一次次伸指撫平他蹙緊的眉峰。
後來丹陽侯是在睡夢中度過這一劫的,像是旭日初昇,自不見光的陰暗角落照見他的自厭自棄、塵俗念想,一一妥貼安放。
丹陽侯心悅顥天玄宿,從不是什麼錯事,天理人欲,皆是必然。
 
「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顥天玄宿湊過去與他前額相抵,「那天是丹陽有意為之。」
「師兄!」
丹陽侯的臉紅成一片,還要再說什麼,就被顥天玄宿垂首落下的吻生生掐斷。
 
而那一晚甜的本不是酒,顥天玄宿一直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