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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蛇】雖遲

  唐楚瓏再次睜開雙眼時,彷彿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噩夢。他幾乎還能感覺到百里涉在他懷裡逐漸流失的體溫,和最後與他對談時,本該有氣無力,卻仍字字清晰的聲音。他跪坐在冰冷的石造大殿上,雙手被黏稠的血液浸濕,青衣破了好幾道口子,被軟劍劃開的傷口汩汩滲血,周圍人群交戰的叫喝和兵器相擊之聲不絕於耳,可除去眼前許久不見、面色蒼白的故人,似乎沒有什麼是重要的。

  他本就有意隻身與百里涉對戰,或許有機會多說幾句,好提前終止這場戰役,只是百里涉身為燭陰教教主,身邊定有數不清的侍衛和影衛,他早已料想事情不會太容易。可在他心一橫,準備硬是執劍破開人群時,百里涉一甩衣袖,身前環繞的男女頓時散了開來。他心下大喜,正欲開口,百里涉一句「盟主大人有話,不妨勝了再說」,卻又將他的話堵了回去。

  唐楚瓏張了張口,見對方一副無可商量的模樣,終究無話可說,無奈之下只得一翻手腕,喊了聲「當心」後徑直攻去。百里涉看上去十分冷靜,身形一晃便躲過這招,隨即舞起手中的墨黑軟劍,卻不似尋常劍法,看上去刁鑽而古怪。他向後退了半步,擰起眉,握緊長劍謹慎以待,只見詭異的黑影如一尾黑蛇猛地撲到他近前,唐楚瓏本能地揮劍擋開,軟劍便堪堪擦著他左肩劃過。

  一擊不中,百里涉也不惱,那劍很快以不合常理的角度再次纏向他,唐楚瓏向後一躍,身形剛穩,立刻又朝對方刺去。他的佩劍劍身細而薄,速度極快,銀芒如流光一閃,劍尖已逼近對方右臂,百里涉似乎早有預料,輕巧地側身避讓,唐楚瓏劍勢未止,順勢橫劈而出,卻見青年唇角微揚,竟忽地伸手握住他的劍,刺痛緊跟著自腰間傳來,對方才鬆開手,向後幾步,眼底隱約閃過一絲癲狂。

  以身入局,確實癲狂。他的劍不長於劈砍,可劍身仍舊鋒利,方才一握,百里涉左手手掌瞬間湧出鮮血,唐楚瓏自己也中了招,傷口不深不淺,所幸沒有傷到要害——然而比起自己的傷勢,他更擔憂百里涉的狀況。人人皆知燭陰教修煉的魔功,乃是榨取生命以換取內力的禁術,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這副模樣,莫不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看來盟主大人是小瞧了本座,竟還有餘裕分神想旁的事?」話音剛落,那蛇一般的軟劍又猛地襲來,他連忙舉起長劍格擋,逼迫自己重新投入戰局。百里涉劍法靈活,時而纏繞,時而突刺,彷彿黑暗中的鬼魅,總不知從何處穿出,叫人極為頭疼,唐楚瓏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應對,也無暇思考其他事情。

  兩人你來我往,戰成一團。他劍鋒凌厲,可實在不願傷對方性命,數回合纏鬥下來,身上已負了幾處傷;奇怪的是,百里涉似也有同樣的顧忌,任他劃出好幾道口子,然而遲遲未動真格,是以交戰許久,仍難分勝負。

  兩人實力相近,體力消耗得很快,他感到握劍的手逐漸發麻,又不敢絲毫鬆懈,只得咬牙苦撐。百里涉看上去也相差無幾,額角全是汗水,面上毫無血色,蒼白得嚇人,手上卻半點不慢,墨黑殘影同銀芒纏鬥,誰也不肯落了下風。

  如此下去不是辦法。

  他勉力定了定神,決心改變策略。唐楚瓏佯作體力不支,逐漸減慢出劍的速度,試圖引對方欺身進攻;可百里涉並不上鉤,微微瞇眼,亦跟著放緩攻勢,甚至轉為防守姿態。他不願再同對方繼續糾纏,忽然收劍後撤,稍稍拉開距離,隨後足下發力,猛地一劍刺向青年右肩。

  此招蓄了十分力,凌厲異常,劍尖撕裂空氣,一瞬之間便逼至對方近前,眼看就要取勝,卻見百里涉忽地咧開唇角笑了笑,眼中又浮現那種古怪的癲狂。唐楚瓏直覺不好,連忙要收招,可劍勢既出,根本不受他控制,只見百里涉身形一晃,竟將心口迎了上來,正對他劍鋒所指的方向。

  「百里!」他愕然驚叫,終究徒勞。

  唐楚瓏眼睜睜看著手中長劍貫穿百里涉的胸膛,周圍嘈雜至極,他卻彷彿能聽見劍尖穿透血肉的聲音,他經常掛念的面容此刻近在眼前,眸子裡閃過一絲釋然,彷彿長途跋涉後終於返家。他不明白,只覺很快要失去對方,慌不擇路地喊青年的名字,用力攬住軟倒在懷裡的人,順勢被扯著跪坐到地上。

  「盟主大人……是你勝了。」劇烈的痛楚使百里涉不禁擰起眉,唇角溢出鮮血,卻仍漫不經心地問:「久別重逢,可還欣喜?」

  他心中苦澀至極,實在不知該如何接這話。他從未想過要取對方性命,甚至不願率眾攻打燭陰教,即便情勢所迫不得不來,又被漫長纏鬥逼出殺招,仍只打算制服對方,劍尖根本未對準要害,怎料百里涉竟會將心口迎上來?

  許是見他遲遲未答話,青年也不惱,只自嘲地嘆了口氣:「也是……本座殺人如麻,見到本座,怎會欣喜?」話鋒一轉,又問:「即是如此,怎又這副模樣?本座死了,你合該痛快才是。」

  「……我沒那樣想,百里。」唐楚瓏咬咬牙,勉強從齒間擠出回答,可聲音顫抖得厲害,聽上去甚至不如喘著氣的對方平穩。

  「是嗎?」百里涉又笑,很慢地眨了下眼睛,隨後移上來盯著他的臉,無端浮出一絲難以分辨的神情,似是懷念,又似悵然:「你成了盟主大人……該是這樣想的。」

  做這盟主有什麼要緊的?他感覺背脊涼得厲害,彷彿被一柄利刃抵著,自長劍邊緣湧出的鮮血溫熱黏稠,染濕他撐住對方的手,濃烈的鐵鏽味充斥鼻腔,血珠墜落地面的細微聲響此刻格外清晰,甚至清晰得刺耳,強迫他直面眼前的事實——他為了有朝一日能將故友拉回正途,才做了這盟主,可如今卻以剿滅魔教之名,親手刺穿昔日故友的心口。

  膨脹的懊悔堵滿胸腔,叫他根本說不出話。他本不該使那殺招;本不該率眾討伐;本不該進入天罡盟;甚至本不該習武。倘能退回十四年前百里涉幼弟的葬禮,他在瞧見對方手持魔教信物時,就該不顧一切地阻止。即使那孩子在正派人士追殺邪道時,意外被捲入而不幸身亡,又被真正的兇手草率打發,可進入魔教謀求復仇,到底是血海無還,他豈能看著百里涉踏上不歸路?

  因此他萬萬不該因當時年輕,真信那些端方君子冷靜自持的虛話,將體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只說「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勸對方謹記持身端正,卻認為對方能聽出弦外之音。

  他還記得舊日同在學堂,夫子詩經講到此處時,百里涉開小差,支著頭湊過來,指著書上文字,笑說後一句情意真切綿長,往後若有心儀之人,定以此詩袒露心跡。唐楚瓏當時情愫初生,聞言頓感面上發燙,只得抿唇強作鎮定,虛虛應了一聲,不敢接話。百里涉許是感到自討沒趣,也沒再提起,他卻暗自記在心中,從未遺忘。

  十餘年未見,百里涉顯然過得並不好,面上早沒了年少飛揚的神采,眉宇間生出乖戾陰鬱,也不復當初明朗風流,本就蒼白的臉此時甚至顯出幾分灰敗。可望進那雙棣棠花似的眸子,唐楚瓏卻隱約瞧見情意流轉,藏不住、似也沒打算藏,就直直地看過來,彷彿這是離世前,唯一值得在乎的事。

  他一時有些恍惚,深吸口氣,緩緩開口:「你方才問我久別重逢,可還欣喜,是嗎?……那麼,『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你可還記得後一句?」

  百里涉明顯一愣,沒立刻接話,他便努力壓下鼻腔那陣痠澀,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低語:「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這便是我的答覆。」

  青年聞言,登時瞪大雙眼,面上閃過恍然大悟,接著漸漸轉變成釋然,隨後不顧傷勢大笑出聲。百里涉動作太大,不慎牽扯傷處,因而劇烈嗆咳起來,他連忙伸手想替對方拍撫,可貫穿胸口的利劍,讓動作變得十分困難。青年倒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咳了一陣,稍微緩過來,又仰頭看他,含著不明所以的笑意。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百里涉口中喃喃,不知哪來的力氣,勉強抬手撥了撥他長劍繫著的劍穗,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看來是我明白得太遲了。」

  青年呼吸越來越淺,也越來越急促,唐楚瓏感覺懷裡的身軀正逐漸失去溫度,不由得急急叫對方的名字,用力握住對方虛軟的手,彷彿這樣就能抓住什麼。可青年的指尖已不可避免地變得冰涼,百里涉會意般搖了搖頭,仍是笑著,眼中忽地迸發出一瞬明亮的光彩:「幸好,還來得及。」

  「楚瓏,我很歡喜——我很歡喜,竟還來得及……」百里涉話音剛落,便像是用盡最後的力氣,除去微弱的喘息再發不出聲音,只執著地盯著他的臉。他再也忍不住,一垂眼,淚水便不聽使喚地落下來,砸在青年異常素淨的臉上,縱他極力壓抑也無濟於事。百里涉看不得他這般,嘴唇微動,似是還想說些什麼,可到底沒能說出口。唐楚瓏感到對方的右手極輕極輕地回握他,卻不待他回應便倏地鬆開,原先緊繃的身子也一瞬間癱軟。

  「百里!」他喊,然而青年雙眼已一點點黯淡下去,霎那間他什麼也感覺不到——充斥大殿的血腥氣、周圍的兵器相交、自己身上的傷口或同僚宣告取勝的鳴金聲。過往的記憶極快地一幀幀閃過,最終停在對方臉上凝固的微笑。他定然是看錯了,否則怎會看著這副表情,卻無端想起幼時百里涉拉著自己跑過長街;跑得衣鬢散亂,還回頭朝他微笑的模樣呢?



  唐楚瓏猛地睜眼,感覺渾身被冷汗浸透,面上似乎尚有未乾的淚痕,夢境太過逼真,即便醒轉,仍令他感到窒息。他躺在床上調整呼吸,好一會兒才按著頭,勉強坐了起來。他看見自己仍然置身天罡盟的營帳,夢裡刺穿故友胸膛的利劍,此刻正靜靜地繫在腰間,帳內燃著燭火,帳外隱約傳來大將軍同軍師交談的聲音,隔了一段距離,模模糊糊,聽不真切。他愣了愣,起身走到外頭,同僚見到他,竟同樣一怔,問:「楚瓏,你臉色怎會這樣差?明日便要討伐燭陰教,可得好好休息才是。」

  明日?唐楚瓏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的佩劍,棣棠花色的穗子輕輕搖晃。他終於反應過來,旋即無法抑制地一陣眩暈,心跳驟地怦怦作響。

  是了,所幸——確實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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