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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名字的重量》番外：夢醒之夜

夜色沉得像傾落山谷的墨，整座忍術學園靜得像封存進舊信封裡的秘密。風從山腳的松林間漫上來，繞過校舍與圍牆，最後潛進教職員宿舍的木格窗縫裡。窗紙沒貼嚴實的那角微微翻起，月光便從那小小的缺口斜斜地灑落，在室內的榻榻米上投下一道被格柵切碎的冷影。

燭火早已熄滅，房間只剩紙門透進的銀白與風聲交錯的呼吸。低桌上的茶具早已冷卻，未收的筆與未蓋的書靜靜躺著，像是剛寫完某份教學報告便順勢靠近榻休憩的主人未及整理。靠牆的一隅鋪著兩床被褥，並排但不重疊，彼此只隔著一臂之遙──仿若平行而行的兩條命運線，既不交纏，也未曾遠離。

利吉的被角微微皺著，似是翻身時無意間扯亂。他臉埋在枕中，額角有汗，睫毛因濕氣黏著，顫顫欲墜。夜深後氣溫轉涼，但他額上卻滲著異常的濕意。呼吸並不規律，每次吸氣都像帶著什麼未散的壓抑，從肺底磨上喉口。

「……不要走……」

那聲音像紙燒時捲曲的邊緣──低、啞、破碎。土井半助本沉入半夢，卻被這聲呢喃輕輕喚醒。他沒有立刻睜眼，只先靜靜側耳傾聽。

「哥哥……留下來……」

這一次，那詞句如細針刺入胸口。他睜開眼，視線尚未完全聚焦便對上月光灑落的輪廓──利吉的臉側隱在暗影裡，卻掩不住那壓抑中帶著求援的神情。眉心緊皺，嘴唇不自覺地動著，低語不停，如陷進深海夢魘裡掙扎的人。

土井沒有出聲，只悄悄地坐起，披上放在手邊的灰紋外袍。他低頭俯望，床榻間微微起伏的身形在月光下像一尾沉浮不定的魚，隨夢潮拍打。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頓了一瞬，才小心地落到對方額前。

那皮膚是熱的──比夜更熱些，也比平日裡的利吉多了份無處可逃的灼燙。他的手停在對方濕潤的髮際，輕輕拂過，又往下滑向太陽穴，試著將他從夢裡帶回來。

「利吉……」

低喚一聲，聲音比風還輕，卻如同竹葉拂過水面，喚起一道微不可察的漣漪。

指腹剛觸上額角那刻，利吉睫毛猛然一顫，下一瞬，他睜開眼。

沒有遲疑，沒有迷茫──那雙眼像刀鋒破水，一開便冷冽刺骨。他的瞳孔微縮，瞳色黯沉，頓時全身肌肉繃緊，雙臂宛如習慣性動作般迅速抬起，手肘卡進攻擊姿勢，甚至呼吸都如潛行時壓至極致的沉靜。

那是一種「準備殺人」的反射。

但就在他將動作貫徹之前，眼前那張臉映入月光──不是敵人，不是來索命的幻影，而是土井半助。

不需開口，不需任何聲音，只那片溫和不失關心的眉眼、那件穿得有些皺摺的寢間著，還有他掌心落在自己額上的溫度──這一切，將他從惡夢中拉回現實。

他僵住，眼中尚未散去的殺氣如潮水般褪去，只餘下一層濕熱的霧在眶底打轉。

土井沒有動，只是用沉靜的目光望著他，指腹在他額角稍稍收力，彷彿在輕觸剛從戰場回來還沒解鎧的傷者。

利吉猛然鬆了手肘，整個人像從萬丈懸崖跌回地面。他垂下肩，喉頭猛地動了一下，眼角那點剛剛被冷氣逼出的乾燥紅意，這時竟泛起一層薄水。

「你……你真的在……」他聲音啞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月光灑在他臉上，那張總是內斂而克制的臉，這一刻彷彿再也繃不住。眼淚無預兆地滾出眼眶，沿著鼻樑與臉頰滑下。

「我以為……你不在了……」

他話沒說完，便倏然撲上前去。

不是遲疑的擁抱，也不是禮節性的靠近，而是像溺水者猛然抓住岸邊──帶著力道的、幾乎令人無法閃避地緊緊環住土井。他的手從背後繞過去，一路扣到肩胛與腰際，像是要把自己塞進那體溫裡才安心。

土井身體向後微一傾斜，幾乎被這份力道逼退。他抬起的手臂一時間沒能順利落下，被利吉鎖得緊緊的。

「喂……」土井低聲喚，語氣不責備也不驚訝，只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他試著輕拍對方背脊，但手動到一半，又被他抱得動彈不得，只好放棄動作，將臉稍稍側過去，額前的髮輕輕觸到利吉濕熱的顴骨。

眼淚還在滴落，浸濕了土井外袍胸口一片。

「利吉……我在。」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要與夜融為一體，「沒走，也沒事。你做惡夢了。」

他低頭，額與利吉側臉相抵，那皮膚燙得驚人，像是整個人都在沸騰。土井動不了手，只能微微前傾，將嘴唇貼近對方眼角──啄吻。

是的，無法擦去，只能親吻。

他不是用情人那種挑逗的吻法，而是老師、兄長、守望者的方式──一口一口，把那從夢裡噴湧而出的不安與眼淚，像細細碎碎的落雨一樣，一點一點吻去。

「別哭了……」他的氣息混在利吉髮間，低得只能被對方聽見，「你不是已經撐過來了嗎？你回來了，平安無事。」

利吉沒說話，只是頭更深地埋進他頸窩，牙關咬緊，整個胸膛都在顫。被人抱著的土井卻只能略略傾身受住那份重壓，背脊貼著床墊，兩人間的熱度與濕氣慢慢沸騰在沉默之中。

＃＃＃

濕熱的眼淚被唇擦去時，利吉的身體忽地一僵。

他不是立刻反應過來的──只是最初覺得有什麼柔軟又溫熱的東西貼近自己眼角，細細地、重複地碰觸，像是一種熟練的動作，不疾不徐，又極其溫柔。他還以為是土井的手指，直到下一瞬，某片更細嫩、更柔潤的觸感落在臉側骨緣，那一下沾了自己淚水的吻，輕得像是把心口一併碰碎。

他的喉嚨滑動一下，像有什麼話卡在舌尖，但發不出聲。呼吸也變了，胸膛原本只是因為情緒起伏而顫抖，如今卻多了另一層──是比哭泣更深的，來自腹腔深處的悸動。

那是渴望。

利吉睜著眼，呼吸變得輕得不像話，喉中甚至帶著一絲不明的顫意。他不是沒被人碰過，也不是沒與人親近過，可他從未想過，那個總是穩如磐石、語氣不高、姿態克制的土井半助，會用那樣的方式──不動聲色地吻他臉上的淚。

那是土井用他的方式，接納了自己的所有情緒。

利吉緊抱著他的手指突然微微顫了一下。

他開始意識到──他現在的姿勢太過親密，幾乎整個人壓在土井身上，把對方抱得像要鎖進胸腔裡一樣。他想鬆手，卻發現手根本不聽使喚。他的心叫他放，但身體叫他留下這個人。

半晌後，他還是慢慢地、極不情願地鬆開雙臂，動作輕極了，像是生怕土井聽見那一點心底「我其實不想放手」的聲音。

「對、對不起……」他低聲說，語調壓抑又沙啞，「我……是不是太超過了……」

土井沒立刻回話。他只是坐直了一點，剛才被抱亂的衣襟因動作滑開，一側的寢衣滑落至肘下，露出胸口大片肌膚。皮膚因體溫上升而泛著微紅，胸前肌理明晰，還帶著淚珠跟方才利吉用力導致的壓痕交錯的痕跡，這樣的畫面，與他一貫的柔和形象構成強烈反差。

利吉一眼看見，像被燙了一下似地，立刻移開視線。

「……」他側過頭，眼神死盯著木地板上那道月光落下的斜影，耳根卻慢慢染上紅意──不是普通的紅，是那種從喉嚨一路燒到耳垂的熱度。

他的肩膀微微抽動，他感覺得到自己後頸發燙，連鬢角都在發熱，像是一不小心把一整夜壓下的慾望炸開了個縫。

但最讓他無所適從的，是──那縫隙裡冒出的，不只是慾望，還有難以抑制的期待。

他不敢看土井的臉，甚至不敢再靠近，只能將雙手緊緊交握，掌心還沾著方才淚水未乾的餘溫。他的身體正誠實地反應，而他自己，卻想極力掩飾。

「……你的、你的衣服……」他咬牙提醒，聲音低得像風裡搖曳的樹葉，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心虛與慌張，「被我弄亂了……」

他的視線還是沒挪過來，但眼尾的餘光卻無法忽視那敞開的布料下，土井微微收縮的腹肌與腿側那條若隱若現的凹線。

他的喉頭猛地動了一下，耳根紅得幾乎能燙出煙。

他還是沒轉頭，但眼角的餘光卻控制不住地一再偷瞥。土井沒有立即整理衣襟，反而稍微坐直身子，讓那塊原本就因擁抱而錯位的布料更加滑下──整個鎖骨與一側胸肌在月光下暴露出來，還能看到微微上提的乳尖被寒氣激得一顫。
利吉狠狠咬了咬下唇。那是一種奇妙的痛感，讓他至少有一處能夠集中注意力，不被那視線所引發的渴望吞噬。

空氣靜下來。

靜到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強烈、急促、節奏凌亂──不像他平時在任務中能控制自如的穩定頻率，而是像發燒時血液沸騰的轟鳴，聲聲撞在胸腔裡，像要把他整個人從裡面炸開。

他的手慢慢鬆開交握的指節，掌心濕黏，還帶著一點點因緊張而滲出的汗。他不敢直接伸出去，只把手貼著地板，手指慢慢向土井那邊移動，像是怕驚動什麼東西，又像是在懇求什麼還沒說出口的東西靠近自己一點。

「……土井老師……」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像被打磨過似地，帶著痛、也帶著渴。

那聲「老師」唸得比平常更輕更慢，像是他在這一刻，不確定該不該繼續用這個稱呼去包裹他心裡那份早已無法壓制的情緒。

土井緩緩轉頭，那張臉依舊平靜，只是眼中浮上一層比月色還柔的光。

「嗯？」他輕聲應道，像是準備傾聽，又像是什麼都已經明白。

利吉吞了口氣，那口氣卡在喉頭，半天才滑下去。

「可以……」他眼睫顫了顫，語尾幾乎吞進嗓子裡，「可以……讓我……抱你嗎？」

「不是剛剛那種……是……真的，想……要你……」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幾乎要低下頭，用額頭貼地的姿勢來替代表達。他的臉已經燒得不像話，耳根滾燙，嗓子裡每個字都是顫著跳出來的。

土井看著他。那眼神不帶驚訝，只是一瞬間柔和得彷彿夜風捧著火，既不燒傷，又將那份熱意傳得更深遠。

他沒立刻答話，而是伸手──終於動了──輕輕撫上利吉的手背。那一觸，讓利吉顫了一下，但沒有抽回，只是慢慢翻掌，與他十指相扣。

「你想要……什麼樣的我？」土井低聲問，語調柔得像穿過霧氣的光，「是老師、哥哥，還是……？」

利吉猛地抬頭，視線與他對上。

那一眼像是月光劃破雲層──他眼中泛著濕氣，卻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堅定與渴望。他抿了抿唇，像是剛吞下什麼讓人顫抖的藥，然後低聲回道：

「……全部。」

他語氣沒什麼氣勢，但那個「全部」像是心口砸出的一顆石頭，沉沉落進土井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