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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變了。」少年啞著嗓子開口，唸出信中內容，「命定之人啊，勿再前往斯卡多隆，往蘭德森來。」

原就安靜的獵人小屋，此時更是一片死寂，彷彿信件的內容光是透過少年的嘴讀出，便散發出魔法般的威壓。幾人壓低呼吸，只剩下那一雙忍不住顫抖的手，因用力抓著紙捲而發出的細微聲響。亞希達的視線落在信件最後，碧眸因驚恐而劇烈顫動——這一切都落入眾人眼裡。

「應……應該不會只有這樣吧？師父老是嘮叨個沒完，不可能只有這樣吧？嗯？」雷諾只覺得喉間乾澀得發疼，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拿刀割般刺痛。然而不這樣奮力打破沉默的話，恐怕幾人就將這樣被寂靜吞噬。

亞希達緩緩將視線移向雷諾，薄唇微啟，卻沒發出聲音。他似乎藉由這樣的動作讓自己能夠吸入較多的空氣，試圖讓瘋狂捶擊胸口的心臟平靜下來。幾個呼息過去，他才終於輕輕抿緊雙唇，小心翼翼地將目光放回手上的羊皮紙捲，並將寫有內容的那一側轉向眾人。

信件開頭沒有稱謂，結尾也沒有署名。亞希達唸出的內容，幾乎就是全部。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是在抄寫某種神諭——字體工整、一絲不苟。信的最後，有一個如液體噴濺的放射狀圖樣，中心繪製著類似古老文字的圖形。圖形一旁，潦草地寫著「切勿戀戰」。

「這是什麼圖？」瑟蒂提出疑問，而她的下一句話更令人訝異，「我在亞里亞德的礦坑也看過這個圖樣，這代表著什麼嗎？」

亞希達瞪大了眼，努力壓低話聲，卻仍難以掩飾他訝異之情：「妳說什麼？妳在亞里亞德看過？」
「對、對啊，就在找到金拳·鐵山的地方。」

「妳之前怎麼沒有說？」少年感到錯愕，卻又急切得想知道更多。

「我……我以為那是礦坑用的魔法陣，沒、沒想那麼多……」瑟蒂感受到亞希達帶來的壓力而低下頭，話語中滿滿的歉意。

雷諾用手肘撞了撞亞希達，示意他不該用這樣的語氣向瑟蒂說話。他們都知道，當時瑟蒂所有心思都放在想要幫助麗塔·鐵山解除魂之執鎖的詛咒上面，還遭遇到魔狼人的襲擊。沒有注意到遺物以外的事情，絕非她的過失。

「抱歉，是我太急了……那個，瑟蒂小姐妳剛才沒有進入農舍吧？」亞希達緩和情緒，遲疑地看向少女，並在她回覆之前接續道：「屋裡也有這個圖紋。」

瑟蒂望著亞希達，美眸不可置信地眨了眨，彷彿期待下一秒少年便會咧嘴一笑，說一切都是玩笑。然而，她不但等不到她想要的回應，更發覺一旁的雷諾與卡洛菈，甚至克洛迪雅的臉色都同樣凝重。

「但、但是……那代表什麼意思？」

面對瑟蒂的疑問，亞希達先是輕輕搖了搖頭，而後失落地垂下肩，歉然地說道：「我也不知道。這……恐怕得當面問納西加才有解了。」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幽幽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來：「迪爾塞德。古語的意思是『殺神者』，信奉邪神墨菲爾。」

克洛迪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剛剛開口的並非她。然而，其餘幾人卻無法像她一樣保持冷靜——「喀喀喀」的細微聲響發自卡洛菈之口，她因為黑髮少女的話語害怕得打起牙戰，渾身僵硬；瑟蒂的狀況更糟，她將下唇咬得發白，細瘦的肩膀縮在寬大的斗篷裡，無法克制地劇烈顫抖；亞希達與雷諾很有默契地互望一眼，劍眉倒束，背上冷汗直流，緊繃的唇線透露著說不出的緊張與嚴肅。

克洛迪雅目光與所有投射過來的視線在空中相會，眼中不見絲毫愧疚。她清楚知道說出那個眾所迴避的名字背後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也知道光是道出邪神墨菲爾之名便可以帶出許多人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緒。那個名字就像是被施了詛咒，會牽起無形的絲線，由聽覺侵入聽者體內，化為魘魔、成為蠱蟲，恣意掠奪，直至人們誠服於祂——如果現在都無法抵禦這種邪惡力量，那麼更遑論與其眾多追隨者對抗了。

她嘴邊揚起一抹諷刺的笑，眼中流溢出淡淡的哀傷。她輕輕一嘆，帶起一股林木般清新之息，霸道地推開沉悶，輕柔地落在眾人身上，撫慰他們的身心靈。

「妳⋯⋯妳對我們做了什麼？」卡洛菈幾乎是尖叫著講完這句話。

克洛迪雅冷然地揚起目光，不用咒語、不用言語，冷冽之氣以她為中心散開。前一秒的美好氣息此時蕩然無存。她眼中倒不存在一點憤怒之氣，只是冷冷的，像是置身極寒之地一般。

事實上，克洛迪雅沒有打算要回應卡洛菈的問題。她不覺得有必要，更覺得不需要。

「妳這罪大惡極之人！」

卡洛菈氣得想要起身，卻被雷諾死死按住肩膀。她惡狠狠地瞪著青年，用力捶打地板，大聲嘶吼：「你幹什麼阻止我？你們剛剛都看到了，她對我們做了什麼啊！你們要放任她繼續胡作非為？說話啊！」

女法師的怒氣如同丟入火種的乾柴，迅速燃燒。而她更亟欲讓星星之火得以燎原，憤怒地瞪著其餘幾人，吼叫著要他們回應。

「我、我什麼不知道……」瑟蒂又一次被嚇得渾身打顫，豆大的淚珠無聲地落下。她緊緊拉著斗篷邊緣，恨不得將自己藏入其中。

「該死的！就只知道哭！」

「嘖，吵死了！就不能好好說話嗎妳？」雷諾則是狠狠回瞪。

「你才閉嘴！難道你早就跟這賤貨私通了？所以才處處維護著她？」

「誰是賤貨還不一定呢！」

「雷諾，不可以對女孩子這樣說話……」

「是她先——」

「就算是這樣也不行。」

亞希達緊緊抓著雷諾的肩，迫使他轉過來朝向自己，那雙向來溫和的碧眸此刻溢滿寒冷，難掩滿臉的不耐。對於卡洛菈總是讓衝動凌駕理智的行為，他從來就不知該如何應對。然而，根據納西加·坎菲爾信中的指示，他們至少需要同行至風之蘭德森——而更遙遠的未來，他不敢去想，也想不到。

雷諾繃著臉沒再堅持，畢竟他本來就沒打算給亞希達難堪。他知道亞希達的難處，也明白亞希達傳承了納西加許多特質，總是比自己看得更高更遠。與卡洛菈鬥嘴是自己性格使然，但背後他所期望的，也只是這趟旅程兩人可以順利而平安。

在雷諾記憶深處，曾有那麼一抹殷紅的影像。遍地血泊之中，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對面，對他說三道四。只有那個個頭比他還小的金髮男孩，連路都還走不好地踏著搖晃的腳步來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一同面向那堆該死的大人，綻開煦陽般的笑顏，說從此以後他們要陪伴彼此——從那天開始，雷諾便絕不允許任何人質疑亞希達的信念。

「每一個人都有不願訴說的故事，雷諾與我亦如是。」亞希達鬆開緊抓雷諾的手，沉靜地說：「我想，卡洛菈小姐、瑟蒂小姐，甚至克洛迪雅小姐也必然如此。」

金髮少年沒有掩飾眼底的憤怒，但也沒讓情緒進一步訴諸行動。

卡洛菈屏息，剛才高漲的氣焰受制於亞希達冰冷的威壓，縮小得只剩下天邊星光般稀微。但滿腔的怒火仍在燃燒，只是按耐著，等待恰當的時機。

「我不清楚妳對克洛迪雅小姐⋯⋯或者說，闇之佛洛依德族之間，是否有什麼過節。這是妳不說，我們無從知曉的。但同樣的，妳不說，我也無從認同。」亞希達眉頭緊鎖，目光從卡洛菈身上緩緩移到那個一臉漠然的黑髮少女臉上，接續說下去：「外頭對於佛洛依德族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想來妳也是知道的。我也相信妳知道面對一個對妳如此有想法的人，用這種方式絕對只會讓誤會加深。我沒有權利命妳道盡一切，妳也沒有義務對我們毫無隱瞞，但我們確實知妳不深。」

亞希達輕輕一嘆，總算滅去眼中怒火，卻不將視線從克洛迪雅身上移開。他斟酌著還要再說些什麼，思索著用詞該是如何才能不至於過度冒犯任何人。

「你們會信嗎？」克洛迪雅卻搶先開口。她毫無畏懼地看著亞希達，沉靜而澄澈的棕眸像是在訴說著自己的清白，「你會相信嗎？」

亞希達發覺少女的問句是衝著自己來的時候，不由得瞪大了眼。然而，在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聲音便已溢出口：「我信。我相信妳。」

那一瞬間，總是面無表情、好似毫無感情的少女身子顫了顫。她將紅唇抿成一條直線，寶石般透明的眼眸裡漫起一層薄霧，緊盯著身前少年不放——隨後，她斂下目光，不再直視任何人。低垂的睫毛藏匿她所有情緒，但她藏在斗篷裡的手仍微微顫抖著。

「然而，妳沒有義務⋯⋯」

克洛迪雅深深吸氣的聲音打斷亞希達的話語，隨後輕輕將氣呼出，恍如嘆息。她並沒有再度揚起目光，而是看著前方的地板，自顧自地開始說。

「……無論原本是誰，無論原本會不會魔法，只要獻上於己最為珍貴的寶物，一夕之間，便可獲得那足以吞噬萬物的破滅之力——人稱『黑魔法』，是與六大光明魔法截然不同的力量。他們甚至不用『學習』黑魔法，只要想著『我要怎麼進行破壞』，只要向邪神獻祭，便可一次又一次地施展出那股邪惡的力量。」克洛迪雅頓了頓，輕輕揚起長睫，注視著亞希達，「自古以來，邪神之名之所以成為禁忌，並不是純粹是因為人們害怕提及，或逃避著以為不面對便不存在。而是由於其名就是詛咒，若非意志力堅強之人，光是聽聞其名諱，靈魂便可能受其禁錮、夜夜受魘魔侵擾，日復一日、夜復一夜，被摧殘得不識自我、生不如死。又或者⋯⋯獻上屬於人最珍貴的一切⋯⋯」

少女的話聲很低，但清楚地傳到每個人耳際。

「真正的闇之佛洛依德族人還有多少，我也說不清。但我是。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會是。」她堅定地看著卡洛菈，一雙眼清亮而澄澈見底，「不過我⋯⋯只相信我親眼所見，所以，卡洛菈·米緹絲，用妳的眼看著我吧。」

克洛迪雅緩緩伸出斗篷下的雙手，拆下左手上的護腕，露出一環紫色的印紋。然後是亞希達、雷諾，連瑟蒂都沒有遲疑太久，都一一拆下遮擋左手腕的衣物或護甲，分別露出黃橙色與草綠色的，修習光明魔法者所擁有的習法印記。

「左手近心，代表力量；右手宣示，代表忠誠。不管是左手或右手，光明魔法之力，都是神祇廣大光輝之下，偏愛我們的證明。印記是開啟力量的鑰匙，是啟動祝福的開關，更是無上信任與永恆之愛的烙印。」亞希達低聲念起所有踏入屬性魔法領域之人，第一堂課必須要學會的內容。

隨著少年的聲音，一股力量由心而生，蔓延向四肢，幾人的印紋盡發出淡淡光芒。

女法師在這片柔光中，「喀」地拆下手環，露出漾著棕黃光芒的圖紋，指尖仍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