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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久侑】遲奏



燈光璀璨的舞臺上,宮侑穿著一身酒紅色的燕尾西裝禮服走上臺,他站定於燈光聚焦的舞臺正中央,向台下觀眾鞠躬行禮後,轉身坐定於鋼琴前。掀開琴蓋,保養得宜的手輕輕撫過琴鍵,宮侑深吸了一口氣,隨著手指在琴鍵上的跳躍,一串流暢如夏日清風的旋律緩緩流淌於表演廳,微風拂過茂密的樹蔭,吹過碧綠的稻田與清澈的河流,將夏日裡的歡聲笑語帶給藍天和白雲。

然而還未等到旋律走上雲端,琴音戛然而止。旋律驟然斷裂,音符從高處直直垂落,變得破碎不堪,舞台下的觀眾開始竊竊私語。宮侑一驚,他的雙手在琴鍵上飛快跳動,卻怎麼樣都發不出聲音。

宮侑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發現它們顫抖得不像話,甚至開始逐漸變得僵硬無力。宮侑的額間佈滿冷汗,四周的光線刺眼,他猛然轉頭看向台下,數以萬計的眼睛全部注視著他――

全場一片死寂。

猛地睜開眼,宮侑茫然地盯著潔白的天花板,胸口劇烈起伏,呼吸紊亂。他緩緩坐起身,宮侑發現自己渾身是汗。窗簾透進來微弱的晨光,屬於隔壁床的醫療器械的滴答聲清晰可聞,宮侑這才想起,自己是在醫院。

夢中的悚然令宮侑心有餘悸。耀眼奪目的舞台、萬眾矚目的演奏,宮侑的腦海一遍又一遍放映著那段模糊的回憶,躲在被子下的雙手下意識地模仿著夢裡的琴譜舞動,然而指尖與手腕傳來的僵硬與麻木,卻將他狠狠地扯回現實。

窗簾邊透進來的晨光隨時間移動,斜斜地落在宮侑的膝頭。他坐在床上許久,額前的碎髮被汗黏在額角,視線一動不動地落在自己蓋著薄被的雙手上。

脹痛、僵硬、冰冷。

為什麼是我?

疑問像是被灼燙的烙鐵,在他腦海裡烙印下一個又一個鮮紅刺眼的傷疤。

宮侑掀開被子,雙腳落地時因長時間臥床而感到有些無力,膝蓋微微發抖,但宮侑沒有停下。一步、兩步,宮侑扶著牆壁緩慢往門邊移動,然而下一秒,他整個人重心一歪,幾乎要跪倒在地。他猛地撐住靠著牆的矮櫃,雙手掌心承受著他的重量死死壓住櫃子,指節因用力過猛而泛白顫抖。

病房門被推開,發出吱呀聲。

「你在幹嘛?!」低沉的嗓音帶著壓抑的怒氣,宮治快步過來,單手架住宮侑的手臂將人扶了回去。

回到床邊的那一刻,兩人皆默然無語。宮侑坐著,目光落在宮治腳邊。宮治站在宮侑面前,額角青筋微跳,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最終只是放任沉默在兩人之間逐漸變得泥濘不堪,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什麼時候能出院?」不知過了多久,宮侑打破僵局,聲音低啞,將即將凝固的空氣抹去。

「明天。」宮治望了他一眼,語氣有些沉重,唇齒微啟,卻再也沒說出其他話。

宮侑轉頭看向窗外那片沾滿晨光的藍天,沒有再做出回應。



自從能跟穩定的接到演奏與表演邀約後,宮侑便搬出了曾經與宮治同住的小公寓。未曾想,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重返這裡。

宮治的住所離飯糰宮不遠,是他在事業逐漸穩定後才租下的空間。當時的宮侑還是一位默默無聞的鋼琴家,除了兼職教琴,也只能偶爾接到些小型的表演邀約。

直到某次受邀參加一場公益演奏會,意外獲得不少讚賞,那一場表演像是一道光,讓他的名字終於在業界被記住。他的演奏邀約開始多了起來,宮侑演奏生涯才逐漸有了起色並受到矚目。

出事那天,正是宮侑第一次登上大型演奏會的舞台。

那是市裡最大的演藝廳,聚光燈下的宮侑坐在黑色平台鋼琴前,台下座無虛席。誰也沒料到,正當他演奏進入中段時,舞台上方的燈架竟突然鬆動,失控墜落,伴隨尖銳金屬撞擊聲重重砸下。

那一瞬間,他的記憶是一片空白。

耳邊最後的聲音,是鋼琴被重擊後發出的雜音,像是某種撕裂與崩毀的聲響。接著,他聽見台下傳來觀眾驚恐的叫喊,舞台上光影紛亂。他沒有直接被砸中,但劇烈的衝擊仍將他撞倒在地,半個身子被碎裂的燈架與琴鍵殘骸壓住,疼痛與混亂交織。

他什麼也沒來得及反應,就失去了意識。

「白天我在店裡,午休會回來送飯給你,有事就打給我。」宮治這麼說的時候,手上替宮侑將床單鋪平的動作並沒有停下。

「我知道啦,又不是小孩子,快滾吧。」宮侑沒抬頭,只是坐在床沿笑著回應,語氣聽起來輕鬆,但那笑意裡卻藏著掩飾不了的疲憊。

回來這幾天,宮侑乖乖接受一周兩次的復健、吃藥、回診,沒有舞台、鎂光燈、掌聲甚至一點琴聲。日子安穩卻令他感到繃緊,彷彿站在懸立在高空的繩索上,一不留神就會失去平衡。

宮治的住處同樣有一台鋼琴。

他們從小一同學習,宮治的能力從來不會輸給宮侑,只不過自從宮治找到真正想做的事情後,鋼琴變成這裡的擺設,只有在宮侑來訪或是特殊時候,琴蓋才會重新掀開,任由十指肆意的在黑白鍵上紛飛。

對此,宮侑並未出言批評這樣的「浪費」。因為無論隔了多久,只要宮侑回到這,都會發現這台理應被主人遺忘蒙塵的鋼琴,音調都該死的準確。

在手傷痊癒前,宮侑極力避免靠近它。然而演奏的渴望就像即將潰堤的河水,在心底無聲地翻湧。直到當醫生宣布手部傷勢痊癒,肩背也不再限制他的行動時,宮侑終於坐回鋼琴前。

隨著繃帶一同被拆下的,還有宮侑極力遏止自己負傷彈奏的自覺。

宮侑搭上琴鍵,卻發現指尖在隱隱發抖。這讓他微微皺起眉,深深吐了一口氣,試圖讓情緒歸位。然後,宮侑敲下琴鍵,迸裂出的卻是如碎裂的玻璃般,在耳邊散成一地的聲響。

他不斷嘗試一次、兩次甚至三次。然而音符像重心不穩的積木,一個接一個傾倒,拼不出熟悉的旋律。他不是在彈琴,而是在空白的樂譜上,用筆強行塗抹出不成文的墨跡。

音符卡在呼吸之間,如哽在喉間的刺,在吸氣與吐氣之間,造成一種無從忽視的疼痛與不適。

不是不記得該怎麼彈,相反,無論是指法、音程、和弦走向都清晰地存在腦海。他知道這裡該接哪個小節,那裡該如何轉調,可當他按下琴鍵,那應該溫柔響起的聲音卻像困在某個不見天日的深處,永遠無法傳出。

七個八度,八十八鍵。那本是他最熟悉不過的疆域,現在卻像被塗上一層無聲的陰影。他與琴鍵之間,好似隔著一道深不見底的懸崖。到最後,宮侑乾脆蓋上琴蓋,低下頭,額頭貼在冰冷的琴蓋上。呼吸變得急促,心跳像被什麼抓住似的猛然一緊。

宮侑這才意識到,那並不是「恢復」,只是他尚未從繩索上墜落而已。

他以為自己走過了長長一段繩索,實際上,那不過只是短短一個八度的距離。

搬家便是在那天提出的。

偶爾宮治會在心裡感慨,還好他們是雙胞胎。至少在某些方面,他總能比別人更快、更準地察覺宮侑的異樣。就像今天。

他提早從店裡收工回來,一進門,就看見宮侑蜷在沙發的一隅,自始至終沒說半句話。從玄關走到餐桌這段短短的距離裡,宮治在心裡排演了無數個可能的理由,卻怎麼也沒料到,原來是這樣的事。

「你想搬去哪?原本那間?」宮治問。宮侑原本住的地方離市中心更近,更加方便宮侑出演與兼職任課。

「越遠越好。」宮侑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輕得像風一樣,卻又帶著一種決絕的倔強。「我想離開這裡。」

宮治愣了一下,皺起眉頭:「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阿侑?」

宮侑沒立刻回答,只是低著頭,眼神緊盯著自己膝蓋上的那雙手,像在看什麼陌生又詭異的東西。手指一動不動,掌心卻滲出細汗。他試圖張口,但喉嚨像被什麼卡住了,發不出聲音。他的肩膀微微顫抖,連呼吸都顯得沉重。

「我……」過了半晌,宮侑才緩緩開口,聲音卻像被水泡浸過般低啞破碎,「我彈不了琴了,阿治。」

宮侑微微顫抖著,他仍在試圖說服自己這只是暫時的、只是狀況不好、只是還沒習慣。但當指尖一次次地在琴鍵上滑落,那些音符卻像死了一樣不再回應他。

他知道,他騙不了自己。

宮侑側過臉,不想讓宮治看到自己的崩潰,他無比厭惡自己無法控制的手指,厭惡那種一按下琴鍵就像從高處墜落的恐懼感。

「……我知道了。」過了好一會兒,宮治才開口,語氣溫和,沒有多餘的情緒起伏。沒有追問,也沒有強行拉回話題,只是自然而然地轉身,將手中還冒著熱氣的便當袋放到餐桌上,拆開袋口,擺好筷子。

他沒有試圖填滿沉默,因為宮治知道,現在的宮侑,並不需要那些話語。他需要的是空間,是喘息的餘地,而宮治總是能以最自然的方式留在宮侑身邊。



對於宮侑口中那句「越遠越好」,宮治當然不可能答應。

先不說宮侑的狀況還不穩,讓他一個人跑去什麼鳥不生蛋的地方自生自滅,宮治想都不會想。再怎樣也是兄弟,他自認還得對這條攣生的命負點責任。

不到一個月,他就在隔壁市找到一間位在郊區、但交通還算方便的小公寓,替宮侑租下公寓三樓。

當然,錢還是從宮侑帳戶扣的,畢竟他又不是什麼慈善機構。

對此宮侑並無太多話語權,況且他確實很喜歡這間小公寓。

搬家那天選在飯糰宮的公休,宮侑被宮治限制參與搬運,甚至禁止踏入那間預定為雜物間的房間,好保護他剛復原不久的手。代價是,他被迫答應了一連串條件:

每週回診、有事第一時間聯絡,還有每隔兩週宮治會來探望,禁止拒絕入門。然而在宮侑的強烈反對下,探望頻率退讓為每月一次,定在飯糰宮月底的店休日。

儘管兄弟倆都清楚,探望肯定不會侷限於那天。

直到目送宮治離開,宮侑這才有時間好好打量這個空間,無論客廳或是臥室都被宮治整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連冰箱內都放好了足夠他吃上一周的糧食,宮侑在屋內打轉,隨後目光停頓在那間他一整日都沒靠近的雜物間。

不就是空房間嗎,有什麼好遮掩的?宮侑不甚在意的嘟囔,接著便推門而入。然而房內的景象與雜物二字絲毫沒有關聯,宮侑愣愣地望著窗戶旁邊擺放著的鋼琴,走上前一看,赫然發現就是屬於宮治的那台,一旁的桌上放著他從小到大彈奏過的曲譜、一個精美的玻璃花瓶插著乾燥花,甚至還有幾本關於心理障礙的書籍……

「搞甚麼啊……是故意想弄哭我的嗎?這個蠢豬!」宮侑伸手輕拂過琴蓋,掀開後發現一張紙條靜靜地躺在琴鍵上。

上頭簡單的寫著:不用謝我,蠢侑。



宮侑的新生活並不如想像中順利。除了每週回診與補給生活用品,他幾乎足不出戶。噩夢成了日常,常常一夜未眠;醒著的時候,他反覆坐在鋼琴前,試圖用破碎的音符拼湊出完整旋律。

然而每當手指觸上琴鍵,那種宛如走在深淵邊緣的恐懼總讓他顫抖不已。僵硬的指尖、急促的心跳,即便能勉強彈完一首曲子,與他心中的「完美」仍相去甚遠。

挫敗與頹喪如潮水般反覆襲來。他曾無數次想放棄,甚至試圖砸毀鋼琴——雙手高舉,卻總在最後一刻停下。那不是單純的工具,而是他曾擁有過、如今卻搖搖欲墜的唯一救贖。

越無法彈奏,他便越渴望那個能在琴鍵間自由呼吸的自己。即使痛苦,他依然一次次坐回琴前,彷彿那裡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地方。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搬來這裡半年後。

那天與往常無異,宮侑剛從醫院複診回來,走到公寓轉角時,遠遠就瞧見兩個人正吃力地抬著箱子往內搬。大概是新住戶。他依稀記得房東太太曾提過,這段時間會有人入住。

但宮侑對此並無太大興趣。他不想再與任何人建立關係,除了宮治以外。那些過於熱絡的寒暄、敲門送禮、或偶爾擦肩而過的問候,對現在的他而言都太過消耗。他只想一個人靜靜生活。

於是他停下腳步,悄悄站在不遠處,等到對方搬完、樓道安靜下來,才慢慢走回三樓。

令宮侑沒想到的是,他會在這裡聽見令他心臟微顫的小提琴聲。

那旋律不急不緩,清晰卻不過度修飾,不是為了誰而奏起,只是單純地存在著。沒有炫技,也不矯情,卻在某個瞬間攫住了他的呼吸。像是遺忘多時的光芒穿透積塵的窗,那一刻,他腦中的聲音、手指的記憶、心口的空洞都被填滿了。

等他回過神時,已經坐回了鋼琴前。

蓋著的琴蓋被推開,他盯著那一排黑白鍵,像是許久不見的摯愛。手指還未落下,心跳卻已經先亂了節拍。那段旋律仍在腦海中迴盪,他試圖捕捉那些音符,就像曾經數不清的排練,只是這一次,他不是在追求完美,而是想追上那把小提琴,哪怕只是一次也好。

慢慢抬起雙手,觸碰琴鍵的剎那,宮侑才驚覺眼角已然濕潤。

當宮侑按下琴鍵時,小提琴的聲音戛然而止。

終止的旋律讓宮侑心中產生焦躁與不滿,他迫切的渴望且需要對方的琴聲,於是宮侑成為了無禮的叨擾者,一次又一次用孤單的單音呼喚,直到那把小提琴終於回應,一個輕輕拉長的音符悠悠響起。

宮侑深吸一口氣,手指緩慢落鍵,稍有顫抖卻努力維持穩定。他彈奏起才那段旋律,雖然並不熟練,音符間仍藏著些許遲疑與破碎,但當小提琴再次加入時,那聲音卻純淨如晨露,透明如溪流,在靜謐的午後悄然流動。

音符一點一滴滲入他心中,每一下都像無聲的撫慰,細緻而柔軟。如陽光穿過晨霧,輕輕拂過他緊繃的身軀。隨著旋律的推進,他僵硬的手指漸漸放鬆,胸口的悶塞與恐懼,也悄悄溶解在那層層疊疊的琴音裡。

直到這場突如起來的合奏被迫停止於休止符上,宮侑緩緩將手從琴鍵上移開,他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胸口像被什麼灼燒過一樣,灼熱又酸楚。下一秒,模糊的視線將琴鍵也渲染得濕潤,他眨了眨眼,淚水卻仍止不住地墜落,如長堤潰壞,悄無聲息卻洶湧不止。

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像這樣彈奏。還能夠被誰的音樂呼喚、回應、擁抱。在他幾近放棄的一切裡,竟還有一絲旋律,替他保留著希望的入口。



宮侑變得愈發依賴鄰居的小提琴。

每當琴聲響起,旋律與音符交織,帶來了一種久違的自在感。在這些合奏的時刻,他不再感到痛苦或束縛,音樂讓他一點一滴找回了曾經屬於自己的部分。小提琴的聲音成了他生活的支柱,仿佛有著無窮的魔力,讓他能夠暫時忘記自己身上的傷痛,甚至讓他相信,自己已經完全康復。

每周的合奏成為了宮侑日常的重心,他不再刻意強迫自己回診。在不知不覺中,宮侑將這份對小提琴的渴望與依賴,當成了康復的標誌。隨著音符的流動,宮侑的指尖再次靈活,偶爾的即興演奏也像是重新找回了一份自信。小提琴的聲音就像一股安撫的泉流,讓他感到自己正逐步回到音樂的世界。

宮侑沉浸在遠離繩索的喜悅中,將自己對小提琴的渴望誤認為康復的標誌。然而,他未曾發現,在沒有合奏的日子裡,他進入琴房的次數越來越少。合奏成為他唯一的音樂源泉,而這一切的變化,他絲毫未曾察覺,依舊深信自己正一步步回到原本的狀態。

直到宮治怒氣騰騰的打擾了他即將開始的演奏,這一切才像是被撕開了最後那層,用來掩蓋住謊言和逃避的紙窗。

「解釋一下,你這個月只到醫院複診一次是怎麼回事?」宮治雙手抱臂,半個身子倚著門框,灰色的眼睛緊盯著坐在鋼琴前的攣生兄弟,宮侑一臉驚慌,隨即又像是意識到什麼,情緒瞬間收斂,冷著臉回視宮治。

「我好了,不需要回去。」來自鄰居的小提琴聲依然流淌在空氣中,穿透整座公寓,然而此刻卻沒有人能夠聆聽。

「好了?誰跟你說的?」宮治似乎聽見了什麼荒謬的笑話,但沒人笑得出來,他邁步走進宮侑,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對方,「是醫生給的診斷,還是你自以為是?」

宮治語氣提高,這讓宮侑不甘示弱,也提高了音量:「我好了,我的演奏沒問題,不需要你瞎操心!」琴聲此刻已經消失不見,同樣無人所知。

「侑!你到底還想不想回到舞台上?還是甘願躲在這裡當個沒人在乎的小丑?」

「你到底想怎樣!」宮侑猛然站起來,怒吼著朝宮治大吼,然而在情緒的激動中,手一揮不小心將桌上的玻璃花瓶打落,發出刺耳的破碎聲。花瓶如同脆弱的拼圖,碎片散落一地,無處下手。

宮侑瞬間噤聲,原本高漲的氣焰恍若被澆下一頭冷水,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手足無措。宮治將宮侑的情緒看在眼裡,他轉身走出琴房,沒一會兒便拿著清掃用具將一地狼藉清掃乾淨。

宮侑依然站在原地,琥珀色的眼睛不敢與宮治對視。宮治嘆了口氣,語調放軟:「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宮侑緩緩抬起頭,努力忍住即將湧出的淚水,眼眶紅腫,讓他顯得有些狼狽,這倒是讓宮治笑了出來。

「別繼續站在原地了,阿侑。」



想彈琴。

夜深人靜,這股渴望猝不及防地衝上宮侑心頭。他想宣洩,想嘶吼,想讓所有盤踞心頭的情緒化為旋律奔湧而出。然而,當他再次坐回鋼琴前,雙手覆上琴鍵的瞬間,窒息感卻如潮水般襲來,將他壓得幾乎無法呼吸。

沒有小提琴的旋律,他該從何開始?

那一瞬的空白與無聲讓宮侑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張。宮治說得對,也許他所謂的「康復」,從來只是自以為是的錯覺。沒有鄰居的引導與陪伴,沒有那道熟悉的聲音,他什麼都做不到。

這不是他想要的鋼琴。

宮侑閉上眼,任由夜風自半開的窗戶闖入,撫過他的臉頰。風的涼意像某種慰藉,悄悄安撫了他躁動的心。宮侑深深吐出一口氣,緩緩睜眼,那雙琥珀色的眼中像覆上一層薄霧,朦朧卻倔強。

放在琴鍵上的雙手開始發力,他彈出了許久以來,第一個沒有小提琴相伴的音符。

音符如同從深海底層撕裂出來的泡沫,一顆顆浮升,又被巨浪吞沒,支離破碎。琴聲像是掙扎著要浮出水面,卻每每在抵達陽光之前被無形的力量狠狠壓下。潮水一波波湧上胸口,將他拖入深不見底的黑海。他緊抓著最後一塊殘破的浮木,掙扎在無盡的漩渦裡。這不是一場演奏,是無聲的嘶吼,是宮侑在夜色中,用殘破的旋律證明自己還活著。

這一夜的演奏就像一場被構築出的幻覺,但宮侑卻無法否認這對他帶來了不少影響,尤其是當他收到來自樓下鄰居的手寫信後。

信裡,宮侑終於對這位鄰居有了初步的認識。對方名叫佐久早聖臣,是大學音樂系四年級的學生,為了準備畢業演奏會,暫時住在這裡。他在信中提到,沒想到能與宮侑維持這麼特別的合奏關係,並且十分喜歡宮侑的鋼琴,也聽見了那晚的琴聲。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希望宮侑能繼續彈奏。

「你該站在陽光與微風之下,而不是沉浮於汪洋、任由窒息吞沒自己。」

宮侑怔怔地讀完那封信,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悄然湧上心頭,讓他一時間竟無法回應。他再次感嘆,宮治果然說得沒錯。這次,他終於願意正視自己眼前的困境。

他重新踏進醫院,接受複診與治療,與樓下鄰居的合奏依然持續,只是那不再是他生活的重心,更像是療癒心緒的一方良藥。他開始更加珍惜每一次短暫的合奏時光,也在不知不覺間,對這份陪伴產生了些許不同的情愫。這股悄然滋長的情感,被他有意無意地壓抑著,卻又自然地揉進琴聲裡,隨著鄰居的小提琴旋律交織、共鳴。

直到宮侑再次收到對方的信,信封裡夾著一張畢業演奏會的邀請函。那瞬間,他退縮了。

隨著演出日期漸近,宮侑的焦躁也與日俱增,甚至為此尋求兄弟的協助。然而宮治只是輕笑了一聲,語氣淡然卻意味深長:「那就去啊。」

「但是,我這樣……」

話才出口一半,宮侑便自己咬住了尾音。他沒說出口的顧慮,宮治卻早已看得分明。宮侑始終認為,自己與「完美」之間仍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距離。倘若鄰居看見如今這副模樣,或許只會回以失望的目光。

但宮治卻不這麼想。

「侑,想去就去。你就是你,這點從來沒變過。」

於是那天晚上,宮侑摸黑走進會場,在觀眾席一隅落座。燈光暗下的瞬間,舞台上的演奏便牢牢抓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佐久早聖臣。

挺拔的身形、出眾的外貌,還有此刻流瀉而出的旋律。宮侑發現自己無法移開目光,傾盡全力地將所有聚焦都獻給了那位演奏者。

同時宮侑敏銳地察覺到,鄰居的演奏,與他平日所熟悉的樣子,有那麼些微妙的不同。

若要讓宮侑形容佐久早的小提琴,那無疑是令人驚艷的。技藝純熟、聲音動人,讓人忍不住讚嘆。

但聽得久了,宮侑卻總覺得,那琴聲似乎缺了點什麼。他想,佐久早的琴聲就像教堂中最虔誠的信徒,歌頌著神的偉大與智慧,卻不曾像其他信徒那樣,低聲祈禱。

他像個無欲無求的詩人,寫下一篇又一篇讚歌,卻從不為自己留下哪怕一點嚮往的痕跡。

可如今站在台上的佐久早卻截然不同,當琴弓輕觸弦面,聲音便像風一樣拂過指尖,旋律像是奔向遠方的旅人,輕快而堅定,沿著雲層滑行,追逐著天邊稍縱即逝的流星與奔逃的風。音符在空氣中打著旋,忽明忽滅,像冬日午後斜照進來的一縷陽光,穿透冰冷卻不灼人,輕柔得恰到好處。那是一種溫暖的嚮往,不疾不徐地探尋著出口,也藏著些微無聲的哀傷,彷彿某個在雪地裡回眸的身影未曾道別。琴聲不哭泣,只靜靜訴說,柔軟地在心上留下長長一筆,讓人想起遙遠卻仍閃著光的東西。

這是一個嶄新的佐久早聖臣。

宮侑忍不住這麼想。掌聲如浪般湧起,隨著謝幕的瞬間席捲整個會場,他卻依然無法將視線從舞台上移開,直到他對上那雙深邃漆黑的眼睛。

那一刻,他像隻受驚的貓。

在布幕緩緩落下、斷絕相望的瞬間,宮侑猛然站起身,幾乎是逃似地離開觀眾席。他一邊奔逃一邊安慰自己,那只是短暫的眼神交會,佐久早根本不認識他,也不會從黑暗中看清什麼。

但他的腳步卻沒停下。

宮侑不得不承認,在看見佐久早的第一眼時,他就明白,自己早已無可自拔地愛上了這位「初次見面」的鄰居。

而現在的他,還沒有勇氣去面對。



「拜託你,只要幫我傳句話就行,就一句!」

「為什麼?人家不是你的鄰居嗎?」宮治挑了下眉,一個眼神都沒分給宮侑,拾起擦手巾慢悠悠地擦著手,好似才剛關上火的味噌湯還需要他全部的專注。

「拜託啦……」宮侑忍不住低聲吶喊,語尾帶點懊惱,「我現在不適合出現在他面前……」

宮治這才抬起頭,睨了他一眼,語氣仍然是那副明知故問的輕鬆:「不適合?雖然你的臉確實沒有我好看,但也不至於醜到讓人退票吧?」

儘管知道宮治在戲弄自己,宮侑卻難得沒回嘴,畢竟現在是他有求於人。他咬了咬下唇,一副快把自己拗成結的模樣。

「我只是……還沒準備好。但我真的、真的很想讓他知道……」宮侑狠狠吸了口氣,眼神閃爍地飄過廚房,那張與自己幾乎相同的側臉,最後落在牆上的時鐘上。他很想轉身離開,卻硬是按住了腳。

「行了,來吃飯。」見宮侑一臉糾結,宮治終於把手裡的毛巾丟到水槽邊,結束了這一場沒什麼懸念的小鬧劇。

「那……」

「我會去,現在你先給我滾過來吃飯!」

果然還是宮治最靠譜。

宮侑藏身在窗簾後,靜靜地看著樓下的光景,宮治與即將搬走的鄰居正低聲交談,氣氛不見得多熱絡,卻讓人安心。

想到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合奏時光,宮侑心中不免有些失落。然而那份遺憾中,竟也混著一點點期待,對未來的期待。宮侑知道,現在的自己還無法重返那樣的舞台。

如今,他必須專心康復,克服心裡的恐懼與障礙。他要的不只是與佐久早的一面之緣,而是能夠真正站在他身旁,在那位小提琴手的旋律裡,奏出屬於自己的聲音、擁有屬於自己的位置。

宮侑就這麼靜靜地站著,腦海中不禁浮現他與鄰居第一次合奏的旋律。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窗沿上輕輕敲擊,像是還沉浸在那首曲子的節拍裡,直到汽車從視線中漸行漸遠,徹底消失在街角。

樓下也終於安靜下來,宮治關上門,回到屋內,走到他身後。

「所以,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宮侑沒有回頭,敲擊窗沿的手停了下來,目光依舊凝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

「我會回去,從頭開始。」他低聲開口,語氣平靜卻無比堅定。

「我會重新回到舞台上。」

宮侑回到了受傷前的住所。

少了小提琴的陪伴,他彷彿重返那片熟悉卻令人窒息的黑暗,僵硬與焦慮令他不知所措。

儘管內心抗拒,他開始遵循醫生的建議,蓋上琴蓋,只模擬彈奏。

指尖在沉默中移動,像在記憶的廢墟上重建舊日的旋律。沒有聲音的鋼琴,像是最溫柔也最嚴苛的陪伴。他在沉默裡讓手指慢慢記起旋律的軌跡,沒有破碎的樂音打斷節奏,也不必承受錯誤帶來的痛楚。他只是靜靜地練習,讓旋律在腦海裡流動,在想像裡成型。

不是為了誰而彈奏,只是為與自己和解。

起初什麼也沒有。只有無聲的空白,但在日復一日的練習中,他漸漸「聽見」了旋律的模樣,旋律的影子在腦海中起舞,不再是夢魘裡破碎的殘音,而是能夠被拼湊的小節。他開始學著接受錯誤,允許不完美存在,像對自己說:「沒關係,這樣也好。」

後來,他開始播放其他樂器的演奏,讓自己成為那段旋律裡不請自來的鋼琴伴奏。

他哭過、生氣過、沉默過,但在夜裡,小提琴的聲音總會出現在夢中,像某種回聲,輕輕地安撫他,輕柔地把他從深淵拉回來。

他把這些過程與情緒,一筆一畫寫進筆記本裡。

直到某一天,宮侑獨自彈出了一整首完整的曲子。沒有顫抖、沒有停頓。他睜大眼,呆呆看著自己的雙手,像不敢相信那真是自己彈出來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終於活過來了。

宮治總是太忙,不可能成為穩定的觀眾,於是宮侑會關上屋內所有燈,只留一盞檯燈聚焦在鋼琴與自己,模擬舞台的模樣。昏暗裡,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是壓力、是恐懼、是過往揮之不去的陰影。但當琴聲終於蓋過心跳,室內寂靜下來,睽違許久的笑意終於重回宮侑的臉上。

就如同幾年前一般,宮侑重回鋼琴教室兼職教學,也開始在公共場合彈奏。商場、車站、機場,只要是有鋼琴的地方,都可能見到他的身影,人們稱他為金髮的鋼琴家,將一成不變的日常增添了節奏與韻律。

當宮侑終於再度接到表演邀約時,儘管只是個小型的私人演奏會,宮侑仍然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迫不及待地與宮治分享這個消息。他終於能夠重新接受來自他人的目光,站上舞台,在掌聲與驚嘆之中,閃閃發光。



「你說你要去哪?」宮治挑起眉,看著坐在吧檯前、正津津有味啃著一顆特製大飯糰的兄弟。這句話他也不是沒聽清,也不知道是真的沒聽清,還是覺得宮侑說的話難以理解。

宮侑聞言翻了個白眼,嘴裡咬著飯糰,動作卻沒停。他一邊咀嚼,一邊拿出手機,翻出圖片後朝宮治遞去。

那是一張音樂會的宣傳海報,上頭寫著:

小提琴新秀――佐久早聖臣生日演奏會

「看來你現在已經是個可以出現在人前的狀態了,挺不錯的嘛。」宮治隨口評論,語氣不疾不徐,像是在感慨也像是在調侃,他把手機遞還給宮侑,合理懷疑對方若不是正在咀嚼,早就破口大罵。

然而,在宮侑吃完飯糰的下一秒,便毫不客氣地反擊回去。雖遲但到,語速甚至還快了一點。

辦理完登機手續後,宮侑並沒有急著前往候機室。

位於機場東側有一架公共鋼琴。宮侑在復健期間也時常來這彈奏。他駕輕就熟的落座並試音,當敲響第一個琴鍵時,大廳的喧囂彷彿被隔離在遠方,穿梭的行人、拉行李的輪聲、廣播裡此起彼落的通告……都在那一刻與他無關。

琴聲如晨光初露,輕輕灑落在湖面上,泛起一圈圈微光粼粼的漣漪。旋律跳動得像是雨後從葉尖滴落的水珠,晶瑩剔透,毫無沉重,每一下都敲進人心,卻不驚擾分毫。

宮侑指尖滑過琴鍵,如同風兒掠過夏日的青草,無拘無束。音符奔跑在樂句之間蹦跳盤旋,像赤著腳孩子,在藍天綠地下追逐著一隻飛得很高很遠的風箏。空氣中彷彿藏著陽光的氣味和草地的濕潤,整首曲子如一場晴空之下的遊戲,無聲地訴說著自由與希望。

所有人都為宮侑的音樂駐足。

他沐浴在旅人的目光與讚嘆中,享受著難得的聚焦與共鳴。

樂曲來到尾聲,旋律如細雨輕落,水珠在荷葉上玩起了追逐的遊戲。宮侑微笑著抬起頭,視線緩緩環顧四周,就在那人群之中,他一眼看見了那個提著小提琴的身影,宮侑有些驚訝,卻依然穩穩地完成彈奏。

隨著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旅客重新投入他們匆匆的步伐中,唯有那人依然站立在原地,不靠近,也不遠離。

宮侑微微一笑,輕輕闔上琴蓋,隨即抬頭起身,他挺直了背脊,腳步堅定地走向對方。

「請問,這是小提琴嗎?」宮侑輕聲問道。

「是。」那人簡潔清晰地回應,就像曾經的書信與邀請函。

宮侑眸光一閃,他看見對方深邃的眼底牢牢地將自己攫住。

這一刻,他終於能夠實現那日未曾說出口的約定與邀請。

「有這個榮幸邀請你與我一起合奏嗎?」

「當然,樂意之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