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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學生，是在學校體育館旁的狹窄通道裡。當時已經是放學時間，E剛結束一堂體育課，從體育館裡走出來。一股淡淡的臭味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皺起了眉。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在橋墩下、餐廳的廁所裡、或者他的鄰居家門口，這股味道都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在一個大麻算是半合法化的國家裡，他實在不該太大驚小怪了。

但是這裡是校園。不論這些該死的臭小鬼們踏出校門後愛怎麼呼麻，他都不在乎；但是學校有學校的規矩。

他小心翼翼地往味道傳來的方向前進。他來到體育館的磚牆角落，探頭向通道內看去。一個細瘦的人影坐在靠近圍牆的草地上，手中拿著一根菸。

「喂，小子。」E站在通道的入口，對著男孩喊道。「學校裡不准抽菸。」

男孩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體育館高聳的陰影使他看不清男孩的臉。幾秒鐘過去，E甚至開始盤算自己是不是該打電話報警，因為他懷疑，這男孩抽的不只是大麻菸，或許還夾雜了別的東西。

但接著，男孩把菸頭壓在磚牆上捻熄，然後扶著磚牆站了起來。

「我在跟你說話。」E又一次出聲喊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你又叫什麼名字？」男孩朝他的方向走來。

「什麼？」

E皺著眉，打量著眼前的孩子。細瘦的身材配上貼身的服裝，帶著龐克風格的黑色t恤和亮眼的粉色棒球外套，看起來就像是最典型的那種校園問題人物——不過他暫時無法確定，他是被找麻煩的那一個，還是他就是麻煩。

「你算是哪門子老師？」男孩走到他面前，抬起頭來看著他。他微微勾著嘴角的表情令E心頭一驚——他沒有看過哪個學生的笑容，可以看起來這麼鄙夷。「頂著一頭囂張的白髮，看起來就像是流氓一樣——你自己就有少抽菸嗎？」

「至少我沒有在學校裡抽。」E反射性地回嘴道，卻立刻就後悔了。他在幹嘛？他現在最不該做的事情就是和學生鬥嘴。

黑髮的男孩哼笑了一聲。「如果你沒有別的指教，現在是放學時間，我該回家了。」他往E與磚牆之間的縫隙走過去，經過E身邊時，刻意用肩膀撞上了他的胸口。「你擋到我的路了，先生。」

「別讓我再看到你在學校裡抽大麻！」E對著他喊道。「你聽見了嗎？」

「那就別看。」男孩的雙手插在口袋裡，頭也不回地回答。「眼睛長在你臉上，也輪不到我來控制，不是嗎？」

＊

後來E才知道，這孩子叫做N，是學校每個老師都敬而遠之的麻煩製造者。他之所以會來到他們這所學校，是因為他被上一間學校給踢出去了。又一次。E用自己的關係稍微詢問了一下，得知他上一次被退學的原因，是他對班上的某個女同學的頭髮縱火——據他自己所說，那女孩的頭髮只是「不知為何」掃到了還沒有完全熄滅的煙蒂，但所有人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而更前面的一次，則是他誣陷某個男老師性騷擾他；這件事情鬧得幾乎變成全國新聞，但在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前，學校緊急停損，將該老師留職停薪、並讓N轉學，盡最大的能力將大事化小。於是這枚燙手山芋，就這樣輾轉來到了他們學校。

這孩子總讓他想起《凱文怎麼了》裡面的那個少年凱文。而且老實說，他也完全符合那個典型。E不希望這孩子的問題，以後變成全校師生的問題。那場面絕對不會太好看。

男孩在學校裡的打扮是特立獨行的那種。學生們對他是敬而遠之，倒也使他免於被霸凌的命運。但他們不需要霸凌他——他自己就拒人於千里之外。E不止一次看見他對著其他學生露出譏諷的表情，齜牙咧嘴地說些惡毒的話，然後在對方氣得掄起拳頭要揍他前，再瞪著一雙大眼直對方。「你想打我嗎？」他會這麼說。「來呀。我們可以試試看最後的結局是什麼。先告訴我，你打算放棄自己的幾顆牙齒？」

這男孩的學籍檔案裡寫的資料是，父母雙亡，由少年保護機構安置在青少年的集體居住機構裡。

E心知肚明，這類孩子都是社會上極其弱勢的一群人，但也同樣是最讓人頭痛的。於是某一天，E決定親自去男孩所住的安置機構探訪一下。

他開著車，來到男孩在學籍資料裡登記的集體公寓社區。他在停車場裡停好車後，正準備去門口的辦公室詢問男孩探訪的事情，卻看見了男孩瘦窄的身影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嘿！」E對他舉起手。
男孩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誰？」

「什麼？」

「老天，你真是有夠白痴的，老頭。」男孩的嘴角一勾，但眼裡毫無笑意。「我在跟你鬧著玩呢。」

他略過E身邊，從腳踏車棚裡牽出一輛車，準備離開。E一個箭步趕上去，攔住了他的去路。

「等等——」E說道。「我只是想來確認一下，你有沒有什麼需要。」

「天啊。又一個自以為是救世主的人出現了。」男孩翻了一個白眼，對他露出甜甜的微笑。「你是不是看了我的學籍資料，覺得我是一個落難的可憐孩子，所以一時興起決定要來拯救我？」他把腳踏車的龍頭一轉，從E身邊切了過去。「但恐怕要讓你失望了，英雄大人。我好得很。我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你讓路。我上班要遲到了。」

「等等，N——」

他預期男孩會揚長而去，但他話還沒說完，男孩卻突然從腳踏車上跳了下來。他把車子往地上一摔，一步衝到E面前，掂起腳尖，揪住他的衣領。E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差一點就反射性把人反手壓制在地上，但他咬牙忍住了。

「我會告訴你一次，也就只有一次。」男孩低聲說道。「別叫我的名字。」

沈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粗重的呼吸聲。

「好。」E小心翼翼地說。「冷靜點，小子。放輕鬆。」

「不，老頭。」男孩的指關節泛白，他抓著E的力道出乎意料地強。他把E往後一推，放開了他。「你才該冷靜一點。看在上帝的份上，離我遠一點。我不需要再多一個偽善的大人來關心我的生活，好嗎？」

「那我該叫你什麼？」

男孩正準備彎身扶起自己的腳踏車，聽見E這麼說，他的動作僵了僵。「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你說我不能叫你的名字。」E回答。「那我該叫你什麼？」

如果要讓這男孩放下戒心，那他最好按照男孩的遊戲規則來玩。面對男孩如火炬般強烈的目光，E沒有任何迴避。

男孩瞪視著他，表情深不可測。最後他抓起自己腳踏車的龍頭，把車子扶正。他跨上坐墊，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一會後，他說：「A。」

「要我叫你A嗎？」

「你聽見我了。」男孩說。「你老得連耳朵也不好了嗎，老頭？」

然後他就留下E一個人站在停車場中，騎著腳踏車逕自離去。

＊

也許真有一種東西叫做命中注定，儘管E並不相信命運。但也許，他就是注定要和A綁在一起。

這天他只是去了超市一趟，就讓他撞見了A被幾個男人圍困在卸貨區的卡車之間。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那是A；他只是隱約見到了一個細瘦的身影，而那個人影使他感到有些熟悉。

他的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身體就先動作了。

他提著手中採買的雜貨，大步往騷動的方向跑了過去。A的身材明明不算瘦小，但在三名粗壯的中年男子之間，看起來卻格外單薄。他張牙舞爪的動作就像是一隻貓，對著困住他的野狗呲牙咧嘴地挑釁。

「喂！」E出聲喊道。

第一個男子回過頭，E便揮起了手中的購物袋。裡頭的罐頭成了最佳的臨時武器，擊中別人腦門的那聲悶響令人作嘔。白色的塑膠袋破了，裡頭的雜貨四散一地。E趁對方頭暈目眩的時刻抬起腳，往對方的下體重重一踹。男人哎叫一聲摔倒在地，不過E沒有心思繼續注意他。他只是立刻回過身，在第二個人朝他撲來時向旁邊一閃，然後順勢用手肘擊中對方的脊椎。第二個男人往前撲倒，正好摔在第一個人身上。

E挑起眉看向第三個人。「所以？」他雙手一攤。

三人連滾帶爬地離開了現場，只留下E與A站在那裡。

E咒罵一聲，開始撿拾自己可憐兮兮的食品們。

「你是跟蹤我來的嗎，老頭？」A的聲音從他的頭頂上方傳來。

E哼笑一聲。「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他說。「我只是來採購的。」

他很想問A是惹上了什麼人，才會被剛才那三人所針對，但是他決定把這個問題保留到以後。他把地上的即時濃湯罐頭和玉米餅抱在懷裡，直起身，然後上下打量了男孩一圈。
「你沒事吧？」

「別那麼惺惺作態了。」男孩的嘴角一撇。「你以為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別人來找碴嗎？」

「好吧，好吧。」E聳聳肩，向後退了一步。「你確定沒問題就好。你需要搭便車回家嗎？我要把這堆東西丟上車了。」

男孩的頭朝超市的方向抬了一下。「我還沒下班。他媽的工作。」

「嗯，我每天上班的時候也都是這麼想的。尤其是面對你們這群麻煩精的時候。」E回答。「我們在學校見吧。」

說完，他對A抬了抬頭示意，轉身便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喂！別以為我會感謝你！」A的聲音在他身後喊道。「我完全可以照顧我自己，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好了，老頭！」

「我想都不敢想。」E頭也不會地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E覺得自己隱約聽見了一道裂痕出現在男孩心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