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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 the serpent under't.

年輕的大男孩以手指撫過紙頁上每一個鉛字,他以指尖貪婪地進食,每滑過一個單詞,那對專注得不停眨眼的眸子便近乎將其吞吃入腹。
這裡是《The Junior Jam》的拍攝現場,正值Leo的休息時間,此時劇組的主要拍攝場景不在這裡,暫時沒有戲份的主角便被安放在空無一人的社團教室中。Leo對於每一次演出的機會都格外珍惜,獨自一人時他仍坐姿端正,像是一個真正而靦腆的高中戲劇社新成員,複誦的話音被含在舌根底下,小心地不讓不屬於此的台詞溢出來。

角色的一生正在他手上快速地被翻動,這次的劇本是Leo特別偏愛的那種,改編自知名文學作品的現代劇,卻又大膽地將兩個經典角色融合為一體,詮釋起來特別考驗演技,再佐以大篇幅殺人者的掙扎獨白,而使他越讀便越發得躍躍欲試。他已經通過第一次的資料審查,如果一切順利,他就能將新工作安插進影集季間的空檔裡。
他是多麼渴望以演技化身為這個人——矛盾地渴求人們無法自他身上看見的東西,卻又可悲地期待有人為他找好失敗的藉口。Leo邊讀邊在心裡想,就和他一樣,他卻沒有誠實剖開自己的自信。
他默讀著台詞,胸膛裡提起的心跳一次又一次地在對白裡來回擺盪,直至清脆的叩門聲打斷了他。

教室的門是開的,但來人仍試探地敲了兩下,那張明媚的臉蛋才自門後探出來。
「嗨,Leo。」是Cynthia。作為影集中的主要演員,年齡相近的兩人都不是難親近的類型,在刻意歡快的劇情裡距離更是急速拉近,Leo笑著向她招手。
「噢,嗨,Cynthia。妳們那邊拍完了嗎?」
「沒有……有人打翻了飲料,場地的狀況有點糟糕。」輕巧地從導演怒吼中全身而退的女孩聳聳肩,她神情輕鬆,比起進度延誤,更像是偷到了片刻的休息而笑瞇了眼。「他們說得暫停一下。」

「你在讀什麼?《馬克白》?」Cynthia大方地湊過來,她自然對英國文豪的作品同樣嫻熟於心,縱然不是一目十行,卻也能在粗淺的翻閱裡抓住關鍵句,年輕卻不青澀的女演員一接過劇本,便朗朗地讀出來。
「我憂懼於你的天性,它充滿了太多的人情乳臭——」她順手將本子捲成一綑,宛若劍指般提起男孩的下巴,特意壓低了的嗓音發顫,那滿是責備、如女巫般的勒索勾引著他的心臟,眼神裡已經有戲。「而使你無法走近路。」
這即興的演出震懾了Leo,他立即作勢鼓掌,換來Cynthia佯裝謝幕的玩笑鞠躬。兩人都穿著劇中的校服,更讓這一切像是一場真切的高中生演劇討論,若此刻有觀眾在場,便能搶先見到那青春影集在現實中悄然上映。

「很有意思的劇本……雖然實在很難想像你飾演殺人犯的樣子。」
Cynthia只是略略翻過便將劇本還給他,無心的話語卻讓Leo不由得苦笑——外表爽朗的大男孩總給人無害的形象,這點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卻不堪遭他人如此直白地點出——年輕演員的失望溢於言表,但垂頭喪氣的幼犬仍勉強撐著風度,那笑容足以激發每個女孩隱藏的天賦,像是她天生便是一個保護者。
「嘿,別這樣,你會拿到這個角色的。」
「但我不像妳演的那樣好。」不經意的訴苦總顯得過於真實,他瞬即意識到脫口而出的自卑太沉重,男孩連忙輕快地補救,順利逗得少女哈哈笑。「當然,不是說妳很適合演殺人犯。」

「首先,你得把台詞讀出來。」Leo總覺得Cynthia直視著人時特別有說服力,而他此時便沐浴在這晶瑩的視線下忍不住點頭,如仰慕著光,這總令他感覺自在。她又補充說:「真的,相信我,你得真的讀出來才行。」
少女的口吻既鄭重又認真,那是再真誠不過的建言,而使Leo內心忍不住激起一股自己該做些什麼的衝動,他不加思索地張開口,還來不及被猶豫打斷,便在Cynthia鼓舞的注目裡發出聲來。

「在我眼前……出現的是一把匕首嗎?」凡事最難的總是起步,只要抬起了腳,後頭的狂奔即使磕磕絆絆也顯得水到渠成。
「這一把適合沾染不義的短刃,而它的柄正朝向我的手?」
幾句下來,男孩的聲音總算自躊躇落地,他彷彿真的瞧見那短刀握在自己手中,而渴血的妄念與道德拉扯著他。在女孩視線的引導下,一步步地前進的踏實感令Leo的心為之顫慄,他不由自主感激地望向Cynthia,對方也俏皮地回望。
「看吧,你做得很好……噢,我得走了。」
兩人愉快的演技交流唐突被敲門聲打斷,Cynthia輕盈地隨著找上門的工作人員離開,教室中便再次只剩Leo一人。他試著重新朗誦那些台詞,然而失去了引導者肯定的前路瞬即黯淡無光,自我懷疑便在孤獨的暗影裡不安地叢生,他呢喃的台詞越走越慢,Leo只能試著強迫自己將視線專注於紙張上。

「在我眼前出現的是一把匕首嗎?它的柄正朝向我的手?」
Leo不斷地低聲唸道,他再沒有方才那種急速奔跑的快意了,但他告訴自己,他得讀出來,就像Cynthia說的一樣,他向來慣於依循著他人的話語前進。
他的心此時順著劇本一分為二,分飾天秤上的兩角,一邊要他繼續,另一邊卻嘻笑地說他辦不到。他淺褐色的眼瞳低垂,感覺自己修長的指節此時恰似那冰涼而軟滑的生物,蛇攀附上他的喉間,蛇腹緊縮時,他亦痛苦地緊閉雙眼,卻又如夢遊般睜開,又閉上。
他喃喃自語,那素來討喜而柔軟的口音亦變得深沉,他揣想著角色——那是預謀殺人的自己——如果要見血的話,他更想抹殺這樣的自己。他喃喃自語,像是言語能在反覆間淬鍊成刀刃,刺殺私藏於心的軟弱自卑。
「這是一雙什麼樣的手啊。」

人心裡如蛇的陰影纏了上來,使無辜的男孩蒙塵。
若此時有人瞧見,再沒有人會認為這只是株純潔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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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化用、部分對白引用改寫自《馬克白》
「Look like the innocent flower but be the serpent under't.」
「Yet do I fear thy nature; It is too full o’ the milk of human kindness to catch the nearest way.」
「Is this a dagger which I see before me, The handle toward my hand?」
「What hands are 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