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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針尖扎入肌膚的刺痛。
冰冷的無色液體隨著推壓的大拇指送入溫暖血流中的異物感。
還有母親滄桑且機械式的語調。
「生命的矛盾大抵反映在思想和行為的衝突上,那些以拯救生態為志業的研究員、獸醫之輩,往往是親手葬送最多生命的一群人;反觀那些以屠殺動物為職的畜牧業者,卻是迎接最多生命誕生的人。」

每當芙拉固想起母親齊瓦雅娜,總是從這段記憶開始。
母親一邊將未說明用途的針劑扎進她細瘦的手臂,一邊說著莫測高深的話。
「那您現在是在屠殺我,還是在拯救我呢?」芙拉固心想,卻沒有勇氣問出口,這個未獲解答的問題至今依然像個疙瘩,總在母親保持一貫的疏離態度時令她心生不安。

不過,這些暫且都無關緊要了。
現在她的腦中只剩下一個無可撼動的念頭:母親失蹤了,我要把她找回來。
芙拉固撬開躲藏的後車箱,走進濕霧瀰漫的叢林。



02

齊瓦雅娜第一次見到那名古怪的女孩,是在躺著朋友屍體的停屍間。

不過一週前,馬泰、潘妮和崔斯坦還活蹦亂跳地和她約在老地方聚餐,聊著接下來要前往古庫瓦埃的田野調查。
「齊雅,妳真的不去?那可是妳最喜歡的青蛙!」潘妮一臉惋惜地喊道,馬泰和崔斯坦聽了也頻頻點頭,拿起厚厚一疊的資料七嘴八舌地補充。
「就是啊,我不相信妳沒看這份報導:《疑似新物種!古庫瓦埃迷霧森林生還者宣稱食蛙維生,口袋裝有粉紅色玻璃蛙乾》,還有照片,這絕對是前所未見的新品種!」
「而且當地因為事故頻傳,很少人願意前往,說不定這趟還有機會看到更多新物種!」
面對朋友你一言我一語的遊說,齊瓦雅娜不禁面露苦笑,「我又不是不想去!誰知道這麼剛好,就和工程的環境評估會議撞期?但是你們拍到粉紅玻璃蛙以後,一定要第一時間傳給我喔!」
三人紛紛允諾,那場聚餐就在每個人都感染了興奮的歡快氛圍中落幕。

再然後,齊瓦雅娜就沒再收到他們的任何音訊。
大概是當地訊號不佳吧。直到警察打電話請被填為緊急連絡人的她認屍之前,她都近乎逃避現實地深信著。
電話中,警察只說了有一人生還,所以她抵達停屍間前,還天真以為至少有個朋友可以跟她相擁哭泣,看到的卻是三具冰冷的屍體,和一名素未謀面的古怪女孩。

古怪女孩長得不像齊瓦雅娜的任何一個朋友。
她有一雙青蛙般瞳孔扁平的金眸,唇瓣細薄的闊嘴看起來像扯著冷笑,在那張尖下巴的小小臉蛋上顯得乖張而挑釁。
銅線般粗硬的紅髮如蒲公英的冠毛在頭頂炸開,身上套著一件明顯不屬於她的成人尺寸白襯衫,後來齊瓦雅娜才聽說她被發現時赤身裸體。

「我不認識她。」齊瓦雅娜隱忍著痛苦一一指認完朋友後告知警方。
「是她將他們三個拖回大馬路上向外人求救的。」
齊瓦雅娜當下無法冷靜思考任何事,只是禮貌性地頷首致意。「謝謝妳。」
古怪女孩稍微將頭偏向一邊,一臉不解。
「喔對,她好像聽不懂我們的話。確定不是妳朋友的孩子?」
「保證不是。要是能順利找到她的家人就好了呢。」儘管聽出警方希望她收留這名女孩的弦外之音,齊瓦雅娜依然沒有退讓。
「嘔……嘔!」就在此時,古怪女孩乾嘔著吐了一地。
齊瓦雅娜一眼就認出那灘黃水中,有一隻經過咀嚼但外觀尚稱完整的粉紅玻璃蛙。
「方便的話,我可以暫時收留這個女孩嗎?」她馬上改口了。



03

芙拉固知道母親此行的目的是為了粉紅色的青蛙。
她不知道那種青蛙有什麼稀罕,但是齊瓦雅娜總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翻看那具被她吐出來的青蛙屍骸,似乎希望從中看出什麼端倪:興許是生命的奧祕,又或許是母親朋友的死因,或僅有芙拉固生還的殘酷現實。

母親將她取名叫芙拉固,她在懂得母親的語言後得知那是青蛙的意思,而她知道青蛙是母親最喜歡的動物,所以她很滿意這個名字。
「芙拉固,過來綁頭髮。」
「芙拉固,別吃那種東西。」
「芙拉固,能不能再告訴我一次妳從叢林裡出來的事?」
母親呼喚自己的語氣總是千篇一律地呆板,問起當初的事時,語氣甚至包藏隱隱帶刺的敵視,聽起來就像她認為朋友的死全是芙拉固一手造成的。
而芙拉固也總是傾盡所能運用的詞彙,努力重現那段不斷被喚醒而越來越缺乏真實感的回憶片段。

「我看到他們不舒服,就帶他們出去。我以前沒有離開過森林,沒有霧的地方很可怕,有很多車,我大聲尖叫,有車停下來,把我們裝進車裡移動。」
母親會不斷確認各種細節:妳原本的名字叫什麼?今年幾歲?妳的家人呢?在森林裡怎麼生活?平常就吃這種粉紅色青蛙嗎?怎麼遇到他們的?妳怎麼知道他們不舒服?那時候還有沒有呼吸?怎麼把三個大人移動到馬路邊的?
然而,這些問題沒有一個她答得上來,只能用近乎哀求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遍又一遍地抵抗母親的責問。
母親帶她去醫院檢查大腦,帶她去做深度催眠,帶她去給驅魔師除靈,但是沒有一個方法將這些問題變得有解,所以最後的最後,母親放棄了她,決定親自前往森林一趟。

對,這都是芙拉固的錯。
如果她能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母親就不會以身犯險了。

芙拉固脫下鞋和衣物,放進後車箱後謹慎闔上。
假如被母親看到現在這副模樣,勢必會挨一頓罵或換來無聲的唾棄,但是只有這點她深信不疑:要在古庫瓦埃迷霧森林活下去,就必須捨棄這些身外之物──甚至包含自己的記憶。



04

朋友罹難的頭幾個月,自責和悲傷幾乎吞噬了齊瓦雅娜的心智。
我當初應該阻止他們的。
或者至少排除萬難和他們一起上路。
但在照顧芙拉固和反覆檢視那具小小粉紅色玻璃蛙屍骸的期間,日益強烈的念頭在她心底油然升起。
粉紅玻璃蛙真的存在。
我應該完成他們的遺願,替他們發表這份研究成果。
她甚至已經想好了這個物種的名字:馬泰潘妮崔斯坦玻璃蛙,未來的生物學者肯定會因為拗口又難記的學名對自己恨之入骨,但是誰管他們。
她像朋友們之前所做的那樣,查找資料、研究地圖、提出入園申請;她甚至要到了報導中那位生還者的聯絡方式,在等待審核批准的期間和對方吃了一頓飯。

「叫我普勒特就好。」男子的年紀比齊瓦雅娜小了一輪,但黯淡無神的目光、枯瘦的四肢和灰白的鬢角令他看起來行將就木。
「齊瓦雅娜。謝謝您抽空和我見面。」齊瓦雅娜打量了幾秒便收斂起視線,禮貌握手後便在餐桌另一頭坐下。
由於在之前的通話中已經稍微聊過,普勒特省下客套話,直接進入正題:「就像我在電話中說過那樣,妳這份心意很感人,但我還是勸妳別去,去了就別妄想活著回來。」
「但您回來了,芙拉固也是。」齊瓦雅娜沒有絲毫動搖地回應。
普勒特聽了嗤笑一聲,露骨地將視線掃向靜靜坐在齊瓦雅娜身邊的芙拉固。「妳說這個女孩?她不是『回來』,是『出來』,我跟她可不一樣。而我純粹是運氣好罷了。」
「您的經驗能夠幫助我平安回來。」齊瓦雅娜依然深信不疑。
普勒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聽了妳就會明白,那些記憶甚至不足以讓我有自信再進去那座森林一次。」



05

假設森林具有群體智能並能夠識別敵我,普勒特一行人大概在踏進迷霧森林的那一刻起就被盯上了。
原因無他,他們是一群投機的盜獵者。
當然,他們進入森林時申請的是研究許可,但那又如何?欺瞞和自私不就是人類得以存活至今的拿手好戲?
深諳此道的他們將目標鎖定為這座森林之外也存在卻極其稀少的物種,否則過於罕見的珍禽異獸往往會因為出處堪慮而難以脫手。
事情就是在他們進入森林第二個晚上發生的。

當時,他們已搜刮了不少珠寶般光輝熠熠的甲蟲、某些天堂鳥的飾羽和幾朵造型特異的蕈菇,正聚在營火邊飲酒作樂,周遭突然漫起了濃霧。
霧氣降下布幔,將火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全部籠罩上迷離的淡藍色,奇怪的是,理應濕冷的霧氣非但沒有壓抑火勢,反而令營火竄起高溫的青藍火舌。
其中一人見狀,便興致勃勃地拿出手機錄影。「信不信,這影片會紅。」
喝茫的另一人聽了便跳入拍攝的方向,對著鏡頭發起酒瘋。「嗨!觀看影片的各位,我目前單身,誠徵女友!」
「滾遠點,單身狗!」拍攝者笑罵著將他推出畫面,那人便軟軟地癱倒在地,就在普勒特以為他醉得不省人事準備扶他回營帳內時,卻發現他的四肢僵直地直指向天,軀幹卻往反方向凹折成球體。

眾人還來不及對眼前的異象做出任何反應,那人的皮膚便汩汩冒出泡沫狀的鮮血,最後從完全被血色覆蓋的軀殼中躍出幾隻粉紅色的青蛙。
「什麼……鬼?」
殘留的一絲歡愉自這一刻起蕩然無存,無人知曉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只感到對全然未知的驚懼。
某些人當機立斷逃進營帳內,普勒特和其餘的人則留在營火邊靜觀其變;而後,他們看見數十隻粉紅色青蛙從營帳內湧出,便知道事情尚未結束。

「是霧,霧裡面一定帶毒!」某人信誓旦旦地揚言後,眾人紛紛以口罩或衣物遮掩口鼻,不敢離開營火半步。
然而,周圍的霧卻像在玩弄獵物的狼群一步步收攏,逐漸耗盡的木柴也令一度旺盛的火勢欲振乏力,眾人只能在無助的顫抖中,任憑霧氣冷冷地搭上脖頸和後背,一吋吋漉濕衣服和肌膚;與此同時,那群粉紅色青蛙也不甘寂寞似地齊聚在眾人身邊,發出宛如喪鐘的不祥嘓鳴。

「現在怎麼辦?」普勒特深怕被霧氣聽到般以氣音低問。
「鬼知道!難道有誰剛好帶了除濕機嗎?」某人嘲諷地反問。
眾人面面相覷,隨後另一人嘆口氣,冷笑開口:「沒有人敢提議嗎?那我先來吧。」語畢,就拎起一隻粉紅色青蛙往火堆裡丟。
一隻,接著又是另一隻。
粉紅色青蛙在青炎中笨拙而徒勞地掙扎著,脫水的過程和油脂誘發出嗶啵的細微爆炸聲,最終慢慢皺縮成焦黑的碳塊,火勢則在這段過程中助長茁壯。
其他人駭然地注視著他的行動,沒人敢將心中的譴責說出口,只是默默地加入捕捉青蛙的工作。
霧氣不再步步進逼,但夜晚還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