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幾周前仍是猛烈的暑氣,經過了一個周末陰雨的洗禮後,連帶著陽光也被磨損般地被削去了灼人的稜角。

  月理拿著出門前被母親喚住而替換的雨傘,在Starless的門口盯著猶如被暈染上一盞灰的天穹時,仍帶有幾分熱氣的微風擦過她的側臉,不上不下的季節交界之時令她有些懨懨,心裡沒由來的煩悶。

  「給不想回家的月理小姐說個故事吧?」
  打著戲謔的聲響在她猶疑時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耳畔邊,月理向著對方的方向瞥了一眼。
  不知從何時開始站立在自己身側、眼角與唇角皆帶著相同弧度的柘榴身上仍穿著餐廳制服,帶著與自己的苦悶成對比的一身興致,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
  「夏天的尾巴的話,一定要是鬼故事吧?」
  男子上揚的眼眸瞇成一條線,月理始終搞不清楚自己又是哪裡娛樂到對方了,只見柘榴以愉快地語氣回應:「既然都主動提出此等要求了,若不對此回應,那就太對不起造訪Starless的月理小姐了。」
  「這是兩回事吧。」
  月理向身側邁開一步,躲開了柘榴意圖攬住自己肩頭的指尖,僅差之毫釐的劇情又讓男子的笑意加深了不少。
  「おやおや,月理小姐是這麼認為的嗎?」柘榴將伸出一半的手收回,無視著自己被拒絕的事實,繼續以愉快地嗓音道:「但之於我來說,沒有道理不滿足客人們的願望啊。」
  月理回過頭迅速地瞟了一眼猶如洗筆水般晦暗的天色,縱然有帶傘,但濕氣漫溢的黏膩仍舊讓柘榴的邀約多了不少誘因。
  她轉向柘榴,蜂蜜色的眼眸泛著稚嫩的挑釁:「如果是很無聊的故事,柘榴さん就要請我喝飲料。」
  「既然月理小姐對我有這份期待,那我必然得收下這個挑戰了。」
  「並不是期待喔。」
  「那是甚麼呢?」
  --那是順勢而為的話語。
  在月理給予那等於是同意的回答後,柘榴便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隨後一前一後地又再度進入Starless內,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著言語的攻防戰,而柘榴順著月理的反駁、拋出了這個問題。
  壞心眼的她大可以說「那是浪費了本小姐時間的賠禮」,然而月理此刻揚升的捉弄慾望大於高唱反調的心情。
  她收起懷裡的雨傘,隨後大步地邁開步伐、率先走向擺放著花籃的大廳中央後,別過身子望向滯留在後方幾步、此刻停下腳步凝視著自己的柘榴。

  「那是柘榴夏季限定的風物詩,所以是必要的事物喔。」
  「這樣不算背負著期待嗎?」居於門扉前端的柘榴以不帶雜質的直率目光看向月理,乍看之下似乎因為對方不合預期的答案有些失落。
  月理卻不為所動地否定對方:「那是『必要』,所以是應盡的責任,無關我是否有所期待喔。」
  「應盡的責任啊--聽起來像是那位孤高的北極星大人,或是某位清廉正直的王子大人常銜在口中的話語,只不過之於我而言,並沒有那種既光明磊落又堅定不移的目標呢。」
  「這是在否定我的意思嗎?」
  「怎麼會呢--」柘榴將細長的眼眸瞠得圓亮,無辜地走向月理,「如果沒有的話,月理小姐替我創造一個便是。」
  討巧的話語她聽得夠多,不過月理樂於從那些堆砌的詞藻中尋得縫隙並將其反過來回問對方。
  「即使不夠光明磊落?不夠堅定不移?」」
  柘榴領著她,無視著在大廳裡忙裡忙外來回跑的營運,來到一處空置且隱密的座位後,待月理入座後將身子靠在桌子邊,細長的指尖則是抵在桌沿處、並微微地傾下身。
  大概在第三者眼中,看起來就像是在細心傾聽來客要求的認真工作人員吧。
  「月理小姐是否忘了,敝人不存在著過去的記憶。所以那些附加的名詞都與敝人無關,因為現在的敝人乃是一片空殼啊。」
  月理不動聲色地揚起視線打量著漾著笑容說出這句話的柘榴,過了半刻後才開口:「那麼,說好的故事呢?」
  「這還真是--」柘榴回應著月理坦然的目光,眨了眨圓瞠的眼眸後一改方才話中帶話的語氣,以平穩的語調敘述:「某個男子在一間不認識的房間裡醒來,既不知曉自己的姓名、對自己的過去也一無所知。」
  「這是柘榴的故事嗎?」
  「故事必然有其結尾,然而我的故事目前似乎尚未無法迎來終局。所以很遺憾的,並不是。」
  月理擺了擺手後將雙手撐在臉頰處,盯著柘榴道:「那我只好繼續奉陪了,請繼續。」
  「男子正困惑時,聽到了一旁的房間傳來了一名女子如泣如訴、似是呼喚著某人的聲響。男子抱持著好奇心,貼上了牆壁,隔壁女子似乎意識到了男子的動作,其哭喊越發劇烈--女子正隔著牆壁聲聲呼喚著男子未曾知曉的姓名,原來女子是男子的未婚妻,且不停地呼喚著男子的姓名,希望男子盡快想起自己究竟為何人,兩人才能回到日常生活--月理小姐?」
  「嗯?啊,我覺得這故事有點耳熟,所以想說問問蒔乃姐姐。」月理將錄下的音檔送出後,隨即將手機收至包包內,一臉純真地望向柘榴:「請繼續。」
  「若魯亞爾國王是這樣的性格,即便是雪赫拉沙德也無法順利完成任務吧。」
  月理聞言後垂下目光似是在思考,柘榴便歛起方才泛著笑意的目光,打量著月理。後者隨後抬起眼、望著柘榴道:「畢竟柘榴本來就不是雪赫拉沙德啊。」
  柘榴回以一笑:「所言甚是。」
  「那麼、再麻煩繼續了。」
  「男子聽完了女子的告白後,便被帶往一處辦公室,那裏有著自稱大學教授的學者向他娓娓道來了一切,包含男子真實的身分,以及為何男子處於這裡的原因。雖然知曉了一切的真相,男子卻因為無法接受真相而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態,因此想要透透氣,然而他卻在窗外看見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男子,正在圍牆邊挖掘著泥土--『那個』是甚麼東西?如果那個是『我』的話,在這裡的我又是誰呢?方才真相裡那個自己毫無記憶的『我』,又是哪一個人呢--大概是這樣的故事,不知是否有符合月理小姐的喜好呢?」
  柘榴將抵在桌沿間的指尖收回,站直了身體,綜是詢問的口氣,可月理聽來,那戲謔的口吻對於她的喜好一點也不在乎。
  「為甚麼選了這個故事?」
  「因為月理小姐想聽的是夏天的恐怖故事?」
  「能選擇的故事有很多吧,柘榴官網上的興趣可是寫著閱讀呢。」
  「啊啊,是這個部份嗎?那換個說法--」柘榴刻意地停頓了半晌,就像是為了迎合月理的疑問,慎重地開口:「這是我認為最適合說給月理小姐聽的恐怖故事。」
  月理捉摸不定這句話所想表達的意味,也不太確定柘榴所說的這個故事是否有其他意涵在,然而她無比清楚此刻的自己應該做甚麼。
  月理向柘榴伸出手,後者那傾斜的眉眼頓時舒展開來、以無邪且困惑的表情詢問:「月理小姐的意思是?」
  「剛剛說好的吧。」月理攤平著手掌,語調有些得意,「無聊的話,柘榴要請我喝飲料。」
  那邊的柘榴仍舊維持著純真的表情,似乎還想說些甚麼,一旁的月理卻率先站了起來朝向彼端揮手:「不好意思--木蓮さん,我想要點單。」
  「月理小姐的作風還真是強硬。」
  「嗯--我覺得不喜歡的事情就是不喜歡,沒必要逼自己迎合。不過我也確實對故事沒有任何的偏好,這是事實,所以我也沒辦法給柘榴一個答案。」月理稍稍地將身子往後傾、雙手則是十指交錯,隨後揚起視線朝柘榴傾斜唇角,「所以果然還是讓柘榴來請飲料吧!」
  「這還真是--」
  那方的柘榴似乎還想說些甚麼,收整的眉眼恢復成了那一貫令人猜不透的微笑,然而木蓮無情地丟下一句「沒事就快滾」後將柘榴推開後,占據了半張桌子。
  「柘榴說要請客。」
  「那我順道一起吧。」
  「……這算是公器私用嗎?」
  「沒叫你說話。」



  柘榴途中似乎被其他排班的藝人給叫了過去,又或者木蓮覺得他站在那裏太過礙眼,總之月理覺得可能性太多,索性放棄追究答案。
  走出Starless後的天空仍是一團混濁的灰,可月理此刻的心情卻好了不少。
  她也不明白方才心底那份鬱結的原因是甚麼,只好歸咎於季節交替時的不穩定天氣、連日大雨縱然沖洗了空氣,卻始終未能替天穹拉上無雲萬里的湛藍。
  她想自己或許有點想念夏天,然而柘榴說出的故事卻無關夏日時節,好像她的這份憂鬱在對方眼裡看來不過爾爾。

  一滴豆大的雨滴落在她的手臂上,潑濺的液體化為細小水珠浸濕了肌膚,月理下意識地從包包裡拿出傘,正想打開傘時卻因眼前的光景而怔住了。
  理論上應該從Starless前往車站的她僅會經過街區,可現在的月理卻身處於一片樹林之中。
  整齊排列的灌木讓人聯想到公園裡的步道,然而當她試圖挑向更遠處時,蓊鬱的喬木卻將她層層包圍,既看不出自己身處於此處、也無法得知遠方有何物,唯有藉由樹間縫隙所落下的光點告訴她現在約略的時間。

  就好像被帶入了另外一個空間。

  從不知名居室裡甦醒的青年既不知曉自己位於何處,更沒有關於自己的任何記憶,眺望窗戶裡那模糊的虛渺時,過於蒼白的人影未能帶給他任何的熟悉感。
  青年試圖靠近窗台,窗中倒影亦隨著他的動作向前。
  --但在那刻,緩慢向前的身影卻倏地填滿了他的視野,並嘲諷性地咧嘴一笑。
  你是『我』嗎?

  方才柘榴輕描淡寫的故事進入了她的腦海裡,卻被刻上了不少屬於月裡自身的臆想。柘榴大概是知道月理會反覆咀嚼故事,鑽進每一個字句裡的空隙裡填滿空白,才會刻意地避開詳細的敘事、僅就故事的主幹做鋪陳。
  她在由自己著上色彩的故事裡看見了那名男子身處於窗畔倒影中,眼簾低垂、唇角微勾的模樣,頓時有些不悅。

  月理晃了晃腦袋,試圖將無趣的故事以及煩人的男子驅逐,彼端卻傳來了一陣聲響。
  似是遙遠卻又接近的樂音忽地自四面八方而來,伴隨著壯闊的雜沓聲,木屐敲在石板上的聲響此起彼落、輕重不一,卻與繚繞的笛音相輝映,成了某種和諧的旋律。
  月理試著傾斜身體,向外探去,但裸露的手臂卻被某種刺骨的冰涼所襲。她垂眸瞥了一眼,散落的水珠大小不一,浸濕了她的手腕。
  腦海閃過的畫面與現在重疊,月理卻清楚地知曉那並不是既視感,而是實際發生過的事。
  倏然之間,本該遙遠的行進聲猶如憑空出現,在須臾之間拉近了距離,雜沓聲在竄進她的腦海後一同攫住了的聽覺。

  一切來的過於突然,月理還沒來得及思考,一股力道先是覆上她的指尖、隨後迅速地將她整個人拉至一旁的樹叢及樹幹的交會所形成的隱蔽處。
  月理下意識地想要朝那股力道的方向望去,但先映入眼底的卻是樹葉縫隙之中、交錯的紅與白與黑。
  --以及,明顯並非人類所有、各色交錯,有些則是長至地板上的毛絨尾巴。
  撲騰的心臟宣告著血液間的躁動,喘不過氣的月理稍稍地抬起視線,面上隨即被不斷落下的雨滴所侵襲,可在樹冠間隙之間、傾斜而下的陽光卻是刺眼的令她瞇起了雙眼。

  --因為狐狸娶親需要混淆視聽的存在,所以才會下雨。
  男子敘述著口耳相傳的鄉野奇談時,那改不了的浮誇口吻猶如餘韻一般地在她混沌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月理緩緩地別過頭,儘管心底已有答案,可在那張帶著狐狸面具、有著熟悉身形的男子收盡自己眼底時,她仍舊是忍不住地張開口。
  話語未能成型,視野中戴著面具的男子倏地伸出另一隻手堵住了自己的口,手心覆在柔軟的唇上,帶來了微弱的熱度、以及一縷帶有熟悉感的香氣,但在她的記憶裡,自己從未與這縷香氣如此貼近。
  男子移開了遮蔽的指尖,隨後抵在狐狸面具突起的口鼻處,似是以動作告誡她保持安靜。
  在這個本應被步履雜沓、鑼鼓樂聲所填滿的世界,月理卻只聽得見自己略帶急促的呼氣聲,視界則是被面具之下晦暗的青色瞳眸所擄獲。

  要思考和釐清的事物固然有許多,可或許自己太常待在那間謎團重重的餐廳,面對不斷冒出的謎題以及疑惑,月理選擇等待真相。
  一如月有陰晴圓缺,由他者之口傾訴的真相也會擁有不同的樣貌,作為局外人的自己唯一能做的或許只有好好地見證一切。

  指尖再次被拉起,月理這才意識到周圍的喧囂不知在何時已然結束,她從草叢外覷向外頭,既不見穿著整齊的非人之物,也聽不見那諸多樂器所奏的和諧樂音。
  一如方才的動作,月理再次別過眼,迎上男人那雙緊盯著自己的狹長雙目,少了幾分肅然的眼眸微瞇,儘管隔著面具,她也能想像那人嘲笑自己時的模樣。
  月理本想說些甚麼,卻又闔上了欲言又止的雙唇。

  她直覺自己不能在這裡留下任何形式的蹤跡,這個世界裡不應該存在任何不屬於原居民的話語。
  男子對她的動作沒多少反應,僅是執起她的指尖、稍微地磨蹭了一番後才站起身,接著轉過一半的身子、似乎是想要月理跟自己走。
  月理有些疑惑,可現下的她也沒有選擇。只好聽話地站直身子,男子垂眼望向她半晌,隨後轉過身徑直地往深處前進。
  猶如引導一般的力道不具任何的強制性,只要月理稍加用力就能掙脫,可惜她現在連自己身處於何處也都一頭霧水,貿然離開並非是明智之舉。

  兩人在森林裡走了段時間,月理打從看不見來時的灌木叢開始便失去了方向感,而樹冠所投下的光影未曾減弱也未曾增強,迷離的時間感所心生的不安卻總能被適時感受到、緊握住自己的力道所驅逐。
  唯有相交的指尖所傳遞的溫度是她此刻能相信、並親自證明的事物,但月理卻連那樣事物是甚麼也感到曖昧模糊,只知道自己僅能握著這雙手,並跟隨著對方前進。

  不知經過了多久,穿越了多少株高聳的樹木,兩人總算來到了一處寬敞的空地。空地僅只有不斷綿延的土地,以及在彼端、一處小小的鳥居。
  男子鬆開了手,而月理該獨自走向鳥居,她本來以為應該是這樣的走向。然而男子望了周圍一圈後,卻繼續牽著她的手向前。  
  
  常見的便服、看慣了的背影、眼底粹著戲謔的光彩,種種跡象都明確地指向一個答案,月理卻驀地想起了在故事結尾,柘榴脫口而出的疑問。

  「你是『我』嗎?」
  眼前的你,又是誰呢?
  月理在心底浮現這個疑問的同時,卻倏然意識到,或許那是做為旁觀者的自己唯一能回答的問題。
  
  抵達鳥居後,男子在鳥居前鬆開了握住月理指尖的手,月理卻一把握住了對方的手腕,並舉起食指,一筆一畫地在男子的掌心裡寫下她的答案。那是無法開口說話的她唯一想到既不會留下任何事物,又能明確地告訴對方的方法。
  月理寫下那個名字後便轉頭奔向鳥居,所有的不安似乎在她將名字的最後一劃銘刻在男子的掌心裡後一同被留駐在這個世界裡。

  柘榴。
  你就是柘榴。

  也是月理此刻想要見到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