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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



朔月隆冬時節,中天月照大如冰輪,如遍灑霜華,遙遙望去,荒漠之中滿目素裹,連綿起伏的銀白沙丘均如堆雪而就,清寒徹骨。

不想在這高低丘巒間,忽見一條人影如靈貓飛鳥,走踏流風,箭一般穿梭在雪野之中,似乎前方有個極確定的目標正待他追趕。

此人身法矯健,固然裹了件夾毛的袍子,也半點不見累贅,背上負一個輕簡的行囊,身後不見馬匹蹤跡,若是常走關外的老練商客瞧見,一定連連搖頭,塞外苦寒荒涼,常常數十里尋不到一個宿頭,此人既無馬匹代步,也無風雪帳篷隨身,露宿荒野,眼下時辰已晏,如何捱得過夜?

但這雪漠縱奔之人,倒彷彿並未想到那麼許多,正在心無旁騖地一路向前,只是不知為何,他驀地福至心靈,仰起頭來向天看去,只見圓月高懸的蒼冥之中,有隻雕鴞掠過雲隙,一捎翅膀,忽而一轉身勢,向另一個方向疾射而去。

此人瞧在眼內,便慢下腳步,一把扯下面上遮擋風沙的布巾。

他去了遮蓋頭面的東西,這下露出一張極年輕的臉容來,鬢如刀裁,斜眉如削,一雙明湛貓兒眼,轉動之間顧盼有神,煞是惹人注目。

他攥著布巾,確定了雕鴞遠去的方向,像是正中下懷,狡黠一笑,不知怎麼也不急著趕路了,只是循著那方向,不緊不忙、不慌不亂地跟了上去。很快他就若有所察,駐足伏地,兀自聽了一會,便在附近撿了個避風的巨石,舒舒服服地抻長兩腿,在石下坐了下來,摸出隨身的酒葫蘆,有一口沒一口地閒飲,好像在等著什麼人到來。

風回沙丘,果然為他送來輕驟的馬蹄之聲,雪漠盡頭乍現一騎人影,飛霜踏月般疾馳,一席長長的貂裘隨馬蹄蹴踏,如翼展般上下翻飛,雪夜空澄,將那貂裘上凌空飛揚的金墜角都映得熠熠分明。那人座下顯然是千里良駒,只一瞬目的工夫已打馬來到近前,對方一手勒韁,另手取下面上黑沈沈的一塊烏鐵面具,月霰迎頭而落,豁然照亮一張刀刻斧鑿的隽凜面容。

來人一頭燦烈的砂金鬈髮,堆金繡般散落在鴉青的裘領邊,儼然外域風情,一雙眼仁亦金,似兩片金箔照映,居高臨下、剔透宛然地將坐地箕踞的風逍遙框入其中,端是纖毫不錯、一絲不漏。

風逍遙未起身,只是仰起臉,朝他晃了晃手中的葫蘆,坦坦蕩蕩爽朗笑道:“唷,鐵大當家,千里相會,咱們還真是有緣吶!”

鐵驌求衣單手控著馬,垂目瞧他,也不拆穿他一路上都偷摸綴在鏢隊後面的事,只微微一笑:“確實有緣,找我飲酒找出關了麼?”

風逍遙眨了眨眼,明顯是忘了事前想說辭,趕緊接住話頭順坡下驢:“可不是!月前我往百鎮鏢局總舵去,想找你再喝一頓風月無邊,誰承想聽說你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我的酒癮可不等人,忙忙地就尋你來啦!這地凍天寒的,你可不能把我往回支!”

他這個謊扯得臨時,果然漏洞百出,且不說鏢局豈有洩漏鏢隊行蹤之理,那名為風月無邊的私家釀可是存在總舵地窖裡,押鏢全程忌酒,鐵驌求衣又怎會隨行攜帶?

然而他不好說出自己從凰后那裡得知鐵驌求衣親身走鏢出關的內情,而百鎮鏢局成名多年,座下老練鏢頭甚夥,如今早已少有需要鐵驌求衣親自押鏢的鏢單了。風逍遙出關後,在商道上曾尋到極深的車轍痕,絕非絹布之類的尋常貨物——聯想到那女人話里話外的隱意,這趟東西甚至可能不是白銀,由此他越發擔憂起來,縱然鐵驌求衣武智雙全,世少匹敵,然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他風中捉刀從旁盯著,才算穩妥!

他這麼一想,底氣足了許多,就算鐵驌求衣不信他的說辭、不許他跟,鏢隊押貨行進緩慢,怎甩得掉小碎刀步?

誰知鐵驌求衣對他這臨場編謊竟未置評,金眼沈靜,看不出端倪,倒是末了將他上下打量了遍,見他只背了個薄薄的行囊,不由蹙眉:“你出關,就帶這點東西?”

風逍遙咦了聲,順著他的視線摸了摸背後的包裹,恍然道:“你說這個?帶多了嫌累贅。”

鐵驌求衣冷眼瞧他,那身夾毛的袍子雖然幹練,但在這寒天雪地裡,冰風一吹,分明顯得人瘦伶伶,仍然單薄得緊,這小鬼倒與江湖上那些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如出一轍,自恃內力傍身、體魄強健,並不把寒熱放在心上。

“胡鬧。”他輕斥道,“塞外苦寒之地,你安可如此莽撞輕忽?”

風逍遙撇了撇嘴,心道若不是為了你,誰會跑到這地界來?嘴上則道:“我又沒有馬匹,難道要把一頂風雪帳篷背在背上麼!”

他的思路約莫是內力能拿來趕路,能拿來扛凍,但拿來背東西便是掉價了,著實叫人不明白是個什麼道理。

鐵驌求衣顯然早就領教過風逍遙的諸多歪理,並不和他繞,只是解開係繩,揚手一拋:“穿上。”

整頂鴉青貂裘登時撲簌簌落下,不偏不倚把風逍遙兜頭罩住,暖滑長絨拂滿面靨,融融熱意撲了滿懷,在這冰天凍地裡蒸得他甚而臉熱起來,忙從厚厚的領圍中鑽出個腦袋申辯:“我、我不冷的!”

他又想起聽過人講熱身子最不能吹冷風,七手八腳地抱起裘袍想塞回馬上,鐵驌求衣被他逗得微笑了笑:“穿好了,上馬。”

風逍遙不肯收回手,嘴硬道:“我本不習慣穿那許多!”

鐵驌求衣微挑了挑眉,不緊不慢道:“不是要我請你飲酒?穿上,我帶你去飲。”

“咦?”這話來得微妙,一下敲中風逍遙心底的盤算,他本就是想要追上鐵驌求衣後再一路同行,固然獨自綴在隊伍後方也不會跟丟,但人在隊中,才能更快更準地了解到事情發展,可打行的人素來眼裡揉不得沙子,何況百鎮鏢局這種家大業大的,絕不容外人隨行,誰想到鐵驌求衣竟然主動透露出那幾分意思來?

他歪了歪腦袋,試探道:“你們打行的規矩,不是不得飲酒誤事?當真肯請我飲?”

見他前面還在編謊,這會兒自個兒倒把自個兒的漏洞捅出來,鐵驌求衣饒有興味地喔了聲:“你這麼清楚走鏢的行規,怎麼還追出關來找我?”

風逍遙呆了下,猛地醒悟過來,臉一下漲得通紅,若不是雙手不得空閑,只怕要當場抓耳撓腮:“我可不清楚!隨口說罷了!”

他這副窘迫的情態十足可愛,鐵驌求衣不由忍俊不禁,欣賞了好一番才道:“那你飲是不飲?”

風逍遙被他詐了個掉底,無可奈何地瞪了他眼,恨恨暗道這可是你主動招的!一邊也不客套了,將那襲貂裘抖開往肩上一裹,攀住鞍韉,輕一點地便躍上了馬後鞍:“飲!”

鐵驌求衣朗朗一笑,手一掣韁,便聽胯下駿馬嘶風,當即載著兩人縱奔在漠漠荒野之上,邊月滿照,冰風霎霎,然而風逍遙坐在鐵驌求衣身後,披著那襲長長的氈裘,竟半點也不覺得寒涼,他嘻嘻一笑,湊上鐵驌求衣的耳邊道:“倒不知道,江湖上有幾個人坐過鐵大當家的馬後鞍?今日也算讓我體驗一回!”

兩人靠得極近,說話時團團熱氣就落在鐵驌求衣的鬢邊,倒像是向來這般親暱慣了般,鐵驌求衣揚了揚眉,揶揄道:“如何,可還好坐?”

風逍遙大大方方地一點頭,尖尖的下巴頜兒就擱在鐵驌求衣的肩上:“好得很!明日你還請我坐罷?”

他倒是不客氣,鐵驌求衣也不介意,輕笑道:“似你這般魯莽之人,不帶帳篷不備馬匹,就敢隻身闖出關來,倒也稀罕。”

風逍遙覺得不能被他白白當成個莽夫,分辯道:“我哪像你們家大業大手筆大,有這閒錢去買馬?”

鐵驌求衣笑他:“風中捉刀俠盜之名江湖共知,不知把劫來的銀錢都揮霍到哪裡去了?”

風逍遙嘿了聲,忙抗議說:“俠盜俠盜,本來就是劫富濟貧的,你說我揮霍到哪裡去啦!”

鐵驌求衣略側過頭,睨他一眼:“可見你的消息並不靈通,早有人傳出風聲,暗示風中捉刀明為義賊,實則將劫來的財寶私藏秘處,是以近來有意對你下手的人可是不少。”

風逍遙聞言,差點從馬上掉下去:“喂,是哪個缺德鬼背後編派我!我哪有藏私!他們敢情還想來黑吃黑?!”

鐵驌求衣好整以暇道:“樹大招風,借刀殺人,這道理你不會不懂。”

風逍遙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我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鐵驌求衣被他逗得笑出聲來,便將韁繩並在一手,分出另手輕拍這小鬼扣在自己腰間的手背。

“怕什麼?”他原是要揶揄風中捉刀縱橫苗疆刀界,豈無自保之力,然而話出了口,不知為何卻變成了另一句安撫,“眼下你與我一處。”

此話方落,鐵驌求衣自己亦是微怔,想另作開釋卻已晚了,風逍遙已經一頭撞上他肩後,長長的馬尾直掃到鐵驌求衣的手臂上來,就聽他又恢復了平常神氣活現的口吻:“我才不怕呢!”只是他藏在後面,仗著鐵驌求衣瞧不見,便放心大膽地任著熱意升滿了面靨。

他心內漲得滿滿,又是快活又是侷促,自己理不出個原因,只得忙著說話打岔,不過鐵驌求衣這匹烏騅寶馬腳程神速,兩人同騎了一刻左右的時間,眼下已能望見客棧的望簾。

關外常常數十里覓不到人煙,這座客棧看模樣破破爛爛、年頭不少,但是因著地賤,前後相連地起了好幾間大屋,當中一個大場院,升起兩座火堆,百鎮鏢局的鏢師正井然有序地卸下貨箱,按著鏢局的規矩碼得仔細,同時分出兩班,一班值守院內,一班進去吃喝,如此輪換,端是訓練有素得緊,見到鐵驌求衣歸來,一眾鏢師紛紛叉手見禮,齊聲叫道:“大當家!”

鐵驌求衣頷首應聲,風逍遙從他背後探出個腦袋來,剛一露頭就收到全場注目,乖之又乖地眨著眼,一邊翻下馬去,鐵驌求衣的裘袍果然是太長了些,他從鞍上下來,被絆得險些趔趄,忽然旁邊伸出一隻手臂,不著痕跡地托了他一把,他剛要道謝,對方卻已經收回手去了,他一抬頭,發現來人留著一簇小鬍子,一副精幹老練的模樣,並不掩飾自己探究的目光——風逍遙便咧嘴笑開:“這不是白日鏢頭嘛,咱們又見面啦!”

當初風逍遙因著誤會,跑去劫百鎮鏢局的鏢,與白日無跡幾度交手,雖則最終敗在鐵驌求衣手底,但幾人也算不打不相識,白日無跡打量了他眼,對他身上的裘袍只裝沒看到:“原來是你這小子綴在我們後面,這回又來做什麼?”

風逍遙攤手笑道:“找你們大當家討酒喝啊!他都同意啦,你可莫攔著!”

白日無跡挑了挑眉,自然而然地望向鐵驌求衣,後者不緊不慢地下了馬,將韁繩交給一旁的鏢師牽走,就口接道:“你要在這冷風地裡喝麼?”

風逍遙吐了吐舌:“好好,我先進去了!”說著便大模大樣地背起手,穿過一眾神情各異的鏢師進了客棧。

白日無跡看著他走遠,才問道:“此人跳脫不拘,多有變數,大當家為何要留下他?”

鐵驌求衣道:“運用得當,變數亦可破局,若強驅其離開,反會節外生枝。”

白日無跡見狀,知他另有計較,便點頭稱是,同時將鏢隊入住客棧後的安排做了簡要報備,便轉去檢視院內值守情況,鐵驌求衣則挑簾邁進客棧,店內燒了好幾個火盆,氊簾一挑,便有融融熱意撲來,他一腳剛跨進來,便聽風逍遙招呼,原來這小鬼佔了堂上最後一張空桌,早已叫店家片了羊肉上好酒,儼然吃喝得十分痛快,見鐵驌求衣總算進來,忙招他來自己這邊:“大當家,快來快來。”

時辰已晚,客棧裡只有一干百鎮鏢局的鏢師,見他敢這般招平素積威甚深的鐵驌求衣,嗆的嗆笑的笑,被鐵驌求衣一眼掃過,忙又都佯顧左右而言他,風逍遙倒是渾然不覺,且是知道他押鏢不飲酒,十足貼心地揀了個乾淨茶碗,替他倒茶。

鐵驌求衣走來坐下,接過那隻茶碗,以茶代酒,與他輕一碰杯:“乾。”

“乾!”風逍遙歡然展顏,一翻手腕,將酒碗喝乾,咚地擱回桌上,極口讚道,“這酒雖不比風月無邊醇厚,但也嗆辣夠勁,爽快得緊!若能與你同飲就再好不過了!”

鐵驌求衣嘴角微翹,道:“待返回王都,自有機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