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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a缓慢地爬上楼梯,如此想到。

每天晚上七点四十分,带着一身伤痛,走过长长的、幽深的楼梯,穿过若隐若现且昏黄的
灯光,她会准点回到这里。与她的准时相映成趣的则是403A门口的那把伞。两年前开始,
这把伞成了这里的日常风景。当她上午出门时,它已然不见,当她晚上回家时,它像个哨
兵一样伫立在那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成了她的伴侣。它们一道走向清晨的光辉,又一道迎接夜晚的低垂


正如春末的阵雨总是来去匆匆那样,她对于这位伴侣的了解也流于表面。

匆忙地路过,胡乱地梳洗,草草地喝上一杯,随后潦倒地睡去。日复一日。

因为她太累,太疲惫。

没有人能在好人Sven的拳头下坚持一小时,而她要坚持三小时以上。

会所里的每一个教练都有他们各自的名号,每一个名号代表了他们各自的风格。譬如说虎
鲨Oldman,与他进行练习时,你得谨防自己的整条胳膊都被他拧断。譬如说雄鹿Caesar,
他的步伐就像是冰原鹿那样迅捷,而他的拳头则是坚硬的鹿角,轻轻一击便能将你的骨头
打断。再譬如说小丑Cara,正如蝙蝠侠中的小丑那样,还没有哪个人能像他那样将干瘪瘪
的笑容成天挂在嘴角,以至于你根本无法分清他究竟是生来如此还是虚情假意。

不过Anna并不知道Sven为何被称作好人。Sven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好人的一面。那个壮硕
得像只棕熊的家伙总是用「你欠我钱」的语气对她发出咒骂:「你这个软脚虾,就这点力
度便受不了了?孬种,快他妈的给我从地上起来,否则我就要折断你的脊柱!」

他没有折断她的脊柱,但打断过她四根肋骨。

好吧,他的确是个好人。她想到。至少他没有真的将她打得个半残,然后将她扔出会所自
生自灭。尽管每一次的练习都以微笑开始,以伤痕累累结束,但在她因骨头断掉而不得不
回家休养的时间里,他总会拎着几罐啤酒、捎上一些小点心来寓所看她。他们很少交谈,
只是一罐接一罐地饮酒,直到易拉罐里全部见底,他便会默默地起身离去。

每逢那时,他的背影没有了会所里的盛气凌人,它是潦倒且寂寞的萧瑟,就像是街角吹过
的冷风,透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忽然想到了在会所里看到的那些景象——每天都有人被抬着出去,他们发出痛苦的呻吟
、哭泣甚至嚎叫。Anna明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将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这就是她的生存方式。在她远离过去之后,所正在迎来的生活方式。

没有人会关心你的死活,如果不想哭叫着被人扫地出门,你便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我不需要再多的痛苦了。她想。这样便已足够。我很好。比过去更好。

过去是什么?一场离别,一堆废墟,一团混乱,一种虚无缥缈,一股似是而非,也许是一
种幻觉,又或者是一种痛苦。总而言之,它意味着「不好」——如果这个世界能够用「好
」与「不好」简单地加以区分的话。

我应该尽可能认真严肃地与Rapunzel道别,而不是傻呵呵地对她说再见。我应该对她说,
明天见,后天见......我应该对她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如果那时我伸手推开她,如果那时被抓住的人是我,如果那颗子弹穿透的是我的太阳穴
......

直到下意识地抓住胸前的吊坠,她才从那些潮水般涌来的假设中回过神来。

没有如果,也没有也许。这个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假设,因为它由各种既定的事实组成。
时光不会倒流,死者不会复生,活着的人注定要痛苦。

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令她在不知不觉间气喘吁吁,窒息感在意识回到躯体后才格外分明,脑
海中闪现而过的画面令她作呕,她被迫扶住门框,好让自己不至因为这种呕吐感而跌倒。

换做以往,她大概会快步离开。

但今时不同往日。

失去了以往轻快的步伐,身体上的疼痛令Anna不得不蹒跚着路过那道门,这使得她有足够
的时间去观察那把伞。蓝色,干燥,整洁,微微倾斜。没有任何被使用过的迹象,刻意为
之地放在那儿,仿佛等待着爱人回家的姑娘,对着走几步便没入黑暗的楼梯翘首以盼。

崭新的伞柄与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伞身,她第一次长久地驻足于此,视线在那道门与那柄
伞之间来回摆动。

她不禁开始向往常那样思考,它的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此时此刻她在做些什么?听说
她是个画家,现在她是不是正在画架前勾勒着某个人的轮廓?还是说她已经躺在了温暖舒
适的床上,正在进行着一场令人愉悦的阅读?

她思索了一阵子,抬起头时,猫眼正冷冷地看着她,柔和昏沉的灯光被凝聚成一个小点儿
,仿佛针尖一样扎在她心里。

Anna叹了口气。

说来奇怪,她与这位陌生客比邻四年,却从未蒙面,除开性别,她对她一无所知。

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Anna晃动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努力想了想。

Elisa?Alyssa?还是Elsa?

想不起来。

这才是最可笑的部分。对着一道门妄想了好几年,却连那姑娘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总之,听楼下门房的Spring说,她是个异常美丽的姑娘,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即便如此
,在Spring的描述里,她依然是礼貌且随和的存在。清晨,她会抱着一盆黑美人,优雅地
自楼上而下,途经门房时,她会冲着Spring微笑示意。傍晚,她则会牵着那条黑色的拉布
拉多,神情平淡地朝外走去。

她也曾隔着不那么厚实的房门隐约地听见过她的声音,她呼唤着那条拉布拉多的名字,尽
管Anna没有听清它究竟叫什么名字,但那个女人低哑、柔和的嗓音,既不高亢也不阴沉,
像是一双冰凉的手,于幻想中推开那道门,按在她的心头。

好几次,她鼓起勇气打开门时,却发现那个年轻的女人早已消失在楼下。

她为此懊恼地揪过自己的头发,拧过自己的大腿。但她与她之间,如同那首曲子,间隔着
一步之遥的距离。

这还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

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是你隔着这一步之遥,隐约地爱上了对面那个虚幻的女人。那份被
凌空的爱意带来了幻想,也带来了沮丧。

它变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而这个日渐壮大的存在令Anna有了想要见一见这个年轻且神秘的女人的念头,但她一直没
有去实现它。

她对自己的解释是,我太忙了。

那么她究竟在忙碌什么?追逐?还是逃避?

总有人对她说,你是一个天生的追逐者。但她想,追逐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不也是一种逃
避?

答案是不确切的,一如她的人生那样,带着捉摸不定的色彩。

半途而废者。这是她经过无数次的思考后,为自己下的结论。现在,她对这个定义感到厌
烦了。

为什么我要半途而废?她问自己。就因为我有着一段无可挽回的过去,就因为我曾经失败
过,就因为我只是这个世界的最底层吗?

她为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愤怒。这愤怒无处宣泄。

我想见见她。她的脑子里忽然而然地冒出这个念头。我们比邻了四年,我理应见见她。我
要认识她,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如同Spring所说的那样,我要约她去喝杯酒,或者就像普通
人那样,站在门口聊聊天。我现在就站在她的门口,我会敲开这扇门,我还会记住她的名
字,我们会成为朋友。

现在,这个半途而废者终于说服了自己,举起手,攒成拳,朝着那扇门落去。就在指关节
即将敲响那扇门之际,门锁位置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那一刻,她勇气尽失,落荒而逃。

她慌不择路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用力地关上门,大口地喘气。

她抱着自己的腿蹲了下来,心脏跳得厉害。

在最后一刻,她依然选择了半途而废。不知为何,Anna感觉到了恐惧。那种恐惧让她患得
患失地畏缩起来。耳朵里回想着因精神紧张而产生的嗡鸣,嗡鸣逐渐变大,成了嘲弄的尖
笑。

你这个胆小鬼。它说。

闭嘴。闭嘴。闭嘴。

她用力地捶击地板,第十下时,麻木的身体终于传来了疼痛感,笑声消失了。

当她支撑起酸疼的身体,走到浴室,看到镜中的自己时,才明白那份恐惧从何而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几乎忍不住要发出悲怆的呻吟。

瞧那个惨不忍睹的家伙,乱糟糟的头发,肿起的眼眶,开裂的眉角,仍有血痕的鼻子,还
有各种各样深浅不一的淤青,运动衫倒是挺干净,但它们也随着她颓然的动作有气无力地
趴在身上,不用多说,这模样连街头的流浪汉也要好过她三分。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好几分钟。最终,她喟叹一声。

蘸着酒精处理完眉角的伤口后,她小心翼翼地洗了把脸。脱下那身运动服,随手扔在一旁
。在上床前,她照常服下一粒止痛药,然后是一杯朗姆酒。

明天。她对自己说道。明天我会去敲她的门。绝不会像今天一样。

她再次醒来时,已近黄昏。她意识到,自己整整睡了一天。身体上的疼痛感因漫长的睡眠
而得到了缓解,她感觉好多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那个连接着世界与世界的通道。门缝下,某个东西露出一角,她
匆匆地跳下床,小心地将它拉拽出来——那是一封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这里有些药,我想你会需要它。」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门,一个小小的、干净的药箱安静地站在门框的边缘。她目不转睛地盯
着它。一个虚幻的影子捧着它,来到她的门口,她蹲下身子,将信轻轻地塞到门缝中,
Anna甚至看到了那个影子在冲着她微笑,尽管是那样的模糊不清,但她依然感觉到了那抹
微笑,那种感觉像是格瑞兹的画笔,用文雅细腻的笔法在脑海中勾勒出属于她的安勒·卡
弗列娥尔。又像是在花园里寻找常青藤下绽放的刺玫,在老旧的屋顶仰望斗转星移,鲜明
且唾手可得。

关上门。Anna翻箱倒柜地捣鼓了一阵子,在这个与她头发一样乱糟糟的房间里找出一张完
整的白纸与一支能够用于书写的笔,恐怕比《地心引力》的女主想要回到地球更加艰难。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端正地坐到桌前。

「谢谢。」她一笔一划地写到。然后,她大约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因为她的脑袋瓜儿里天
生就一贫如洗,既没有装下华丽的词汇,也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假如她的词汇足够丰
富,她的思维足够敏捷,大概能够形容这种感觉——那种某人某物进入到心里的感觉——
她还能充分地体会并描述那种长期以来被人关注的感觉。

但现下,她即一无所知,又略知一二。出于本能的反应,她感到欣喜,欣喜为她带来了勇
气,勇气使她继续写道:「我能请你喝点什么吗?」

在越过昨日的界限后,今天,因为那封简洁的信,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依然是那条空荡、沉默的走廊,依然是那扇紧闭着的、摆放着蓝伞的木门。灯光昏黄如昔
,唯有途经者略微有些变化。

她将回信塞在403A的门缝之下,对着猫眼展露出大大的笑容——尽管那个动作扯得她受伤
的嘴角生疼,但她坚持了下来。

她相信那个人就在门后,那双她还不知道颜色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她轻轻地冲它说道:“回见。”

转身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