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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Nee]撿哥哥53
〈House of Capulet番外）


01

　　李泰民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李珍基，是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

　　那一天，他才從某個展覽館出來──倒不是去拿了什麼，只是去看展的時候，有個展品，剛好有個他有興趣的細節，偏偏展示的角度他就是看不到。念念叨叨了幾天，他決定乾脆潛進去看仔細一點。跟哥哥們報備過，他就花了幾天準備，今天終於得償所願。

　　真是個好東西！那一天，他退出展覽館後，就快活得不得了，到處找地方想好好吃一頓。雖說雨勢是大了點，不過想到那件展品的細微處有多麼富有巧思（而且他好好觀賞過了！）就是他向來都討厭撐傘出門，腳步也一直都很輕快。

　　也因此，在看見那個倒在暗巷中的人影時，他才有心情走近去看。

　　他把傘靠在肩膀上，蹲在那個人面前。

　　『喂，你是活的還是死的？』

　　他還記得，那時他笑嘻嘻地開口問；看這個人失血又失溫的，搞不好已經死了。如果死掉了，他就要去吃炸醬麵啦。

　　然後那個人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吐出一口氣。

　　『走開。』就是兩個字也費力，所以就是快死了。李泰民歪了歪頭，又看了這個人幾分鐘。數到十，他想，一邊從手裡掏出手機。

　　數到十以前，如果這個人還沒死掉，再撿回去好了，他一邊想。

　　（要撿這麼大的東西，得撥電話給鐘鉉哥才行啊。）

＊

　　李珍基其實已經記不大清楚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總之是他搞砸了工作，也差點丟掉一條小命。拚命掙扎著逃出來，到頭來已經哪裡都去不了，只能找個沒有人看見的地方等死。

　　他聽得見雨聲，感覺得到身體逐漸變冷。他知道應該站起來，去弄點什麼藥來－－至少要找個安全、溫暖，不用這樣淋著雨的地方。

　　但在那個當下，他只覺得累。

　　這樣活著，太累了。
　　似乎，就這樣結束也不錯。
　　他可以認輸吧？在那個當下，他是真的覺得就這樣死掉，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就在他幾乎是要放棄的時候，有個人撐著傘，蹲到他的面前。

　　『喂，你是活的還是死的？』

　　那是個很年輕的嗓音，略帶些天真的，問出的問題卻現實得不得了。他其實不大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以及在那之後發生什麼事。他只是覺得厭煩，既然他都已經老老實實地認輸，就不能讓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去嗎？

　　那時，他一定說了什麼，但鐘鉉不知道（這個弟弟那時正念念叨叨地開車，還在半路上，正納悶著忙內不知道又要撿什麼），小孩只是笑嘻嘻地說這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這有點困擾，他想。
　　不過只有一點，很小的一點。

02

　　沒死成。

　　睜開眼睛的時候，李珍基其實隱隱地有些惱怒－－他原本以為再睜開眼時，應該是在地獄裡；但眼前，卻是一個乾淨的房間，乾燥、溫暖，讓人感覺安心。身上穿的應該是某人的舊衣服，卻很舒適。

　　總而言之，他活下來了。

　　什麼都很好，就是不如他的預想。就算是比他自己安排的結局強，他也只覺得厭煩。

　　好又如何？壞又如何？總而言之，都不是控制在他手裡，不是嗎？

　　正胡思亂想著，有人開門走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你醒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說，是非常溫和的語氣。正好，把藥吃了吧，然後來吃早餐。

　　……什麼亂七八糟的。他本來想拒絕眼前的這個人，然後離開這裡。但這個人，卻是很淡地看了他一眼，幾乎是淡漠地。

　　「有脾氣去對把你撿回來的人發。」這個人說，我只是開車去把你載回來而已。

　　那小鬼還在餐桌上。有什麼不滿，你自己跟他說。然後這個人就把托盤放下，擺擺手，逕自踏出門外。

＊

　　李珍基看到李泰民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李泰民的名字，也不知道這個小孩雖然吃得津津有味，但其實這已經是他的第三份吐司夾蛋。

　　餐桌上的另外三個人並沒有理會他（雖然的確是有一份完全沒動過的早餐放在某個位子上，然後李泰民叫他去坐那個位子）。拿藥給他的年輕人正在喝餐後咖啡，一邊幫這個小孩摘掉嘴角的麵包屑。

　　李泰民，你可不可以吃相好看一點？他聽見那個年輕人沒好聲氣地說；眼前的小孩卻是笑嘻嘻地，沒接這句話，只是看著他。

　　「你運氣真好。」這小孩的語氣簡直是讚嘆的。你知道你的運氣有多好嗎？看著他一臉不以為然，小孩又鄭重地再強調一次：

　　「我昨天打電話回來，鐘鉉哥在家，所以才把你撿回來。要是Key哥接電話，我就會把你留在那邊，讓你自己死掉啦。」

　　為什麼不讓我就在那裡死掉？他的這句話還沒問出口，餐桌上的另一個人就皺著眉頭開口說：

　　「你不要仗著鐘鉉哥寵你……自己撿回來的東西自己養。還有，不要老是叫鐘鉉哥開車去幫你撿東西。」

　　「很重嘛。」眼前這個小孩吐吐舌，看得出來不大敢在這個哥哥面前造次。那個端藥給他的男人則在這個時候打圓場，其實也沒什麼，他說，雨下那麼大，我原來就打算去載泰民。

　　「不過泰民這次撿了比較麻煩的東西回來啊。」

　　最後一個說話的－－李珍基隱隱有個預感，這個人會是最難對付的（之後也證實這一點）只是在這個當下，這個人只是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翻閱著什麼東西。珉豪啊，你的動作也太快了，金鐘鉉一邊苦笑，一邊說。

先前開口罵人的那位，則幾乎是立刻接過話來:

　　「要留他下來的話，得隔離幾天，看看狀況。」安老闆的帳單，就扣李泰民的零用錢。把他撿回來的小孩一聽就皺起臉，但還是乖乖閉上嘴。

　　他則閉了閉眼，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讓他無所適從。這裡沒有危險的感覺，他感覺得出來，但他也不想在這個地方逗留。

　　「我等一下就走。」沒有管眼前這些人在說什麼，他也不想管。真有那個必要，他乾脆一路打出去都行（他知道眼前這些人大約也不是善類，但誰在乎呢？他也不是）然而，小孩卻是在這個時候笑嘻嘻地看著他，問了一個乍聽之下完全不相關的問題。

　　「你是不是很能忍痛？」小孩笑嘻嘻地問。他皺著眉頭，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過來。

　　然後，正在翻閱資料的那一位突然站起身，竄到他身後架住他；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畢竟有傷在身），李泰民就已經一腳踢在他側腹的傷口上。

　　然後他才感覺到痛。這個該死的小孩－－他試著掙脫，這才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而且小孩的那一腳也沒留情，他的大腦於是選擇在這個時候逃開傷口破裂、出血的痛楚。

　　他昏了過去。

＊

　　申醫師再度被請來的時候，李泰民挨了一頓訓。

　　下次再這樣不要叫我來！申醫師重新處理完傷口後忍不住抱怨，泰民啊，你要制住這個人，這種程度的傷勢，用拳頭打就行了。這個傢伙雖說看起來應該很習慣負傷，不過他這回傷得不輕，你一腳下去，就算死掉都不奇怪。我好不容易治好的，你又給我弄死了，這算什麼呢？

　　「還有啊，珉豪也不要老是慣著泰民！」乾脆連陪在旁邊的崔珉豪一起罵－－李泰民踢就踢吧，抓住這個人做什麼呢？那一腳的力氣可說一點都沒浪費，傷口當然也裂得一蹋糊塗。

　　好好地把申醫師送走，崔珉豪回到客房，看著李泰民還坐在李珍基床邊。也不是照顧他，就是看著這個陌生人。

　　「還是不看他的資料？」他笑著問這個弟弟。錢都被起範扣了，不看看這一位是什麼來頭？

　　「你這次可真是撿了個麻煩回來。」

　　幾乎是一種讚嘆的──不是責備──崔珉豪看著李珍基，嘴角挑起一絲笑意。

　　「不要。能有多麻煩？能有我麻煩？」

　　撿了什麼回來，哥哥們照例都會查清楚，能收的收，該丟的就丟；但只有他是從來不問的。再麻煩能有他家麻煩？能有他母親麻煩？想到自家的媽媽，李泰民一下子癟了嘴。崔珉豪看是看見了，也只能摸摸李泰民的頭。

　　「你母親又撥電話來？別接就是了。」

　　「沒接。但是她又傳了好幾個簡訊……」照例是鐘鉉哥幫他刪除。他知道母親會說什麼，光是心裡有數這件事，就能讓他不舒服好一陣子。有時他也覺得自己沒有用，但鐘鉉哥說，他已經進步很多了。

　　『至少不用再幫你買新手機了。』多難應付的事，讓鐘鉉哥說出來就變得似乎沒甚麼大不了的。

　　「反正最近也沒什麼好目標，你就跟他玩玩吧。」崔珉豪無所謂地說；他知道忙內最近不怎麼開心，不過李家的事情他們也實在無能為力。要是撿個什麼回來，能給忙內轉移注意力，也不是什麼壞事。

　　不過……

　　「情況要是有什麼不對，記得跟我們說。」他照例叮嚀李泰民；李泰民也照例點點頭，然後又把頭轉回去，繼續盯著李珍基看。

03

　　李珍基再度醒來時候，時間已經很接近傍晚；先前拿藥給他的那一位，就坐在他身邊。

　　「我叫金鐘鉉。」他合上手上的書本，簡簡單單地自我介紹，然後制止他想起身的衝動，泰民那一腳太重，你現在這樣急著起來，傷口會再裂一次。

　　「撿你回來那個，跟先前踢你的，都是李泰民。」

　　金鐘鉉說得很簡略。抓住你的是崔珉豪，什麼都沒幹的是金起範，你可以叫他Key。

　　「我們知道你是誰－－泰民說他不用知道，所以你也不需要有這麼多戒心。我們沒有利害衝突。」

　　金鐘鉉放下書，走到一旁的櫃子上，拿下準備好的枕頭；你放輕鬆一點，他告訴全身緊繃的李珍基，我幫你墊高，然後你自己吃藥。不然……

　　「申醫師給你打的針劑大概只能再撐一小時，考慮到你的體質，我覺得時間應該不到一小時，要是等到藥效退了，你就連翻身都會痛到哭出來啦。」

　　金鐘鉉看著李珍基的防備，其實沒什麼好聲氣：要不是忙內無聊起來滿令人髮指的，誰管這傢伙呢？他用幾個枕頭讓李珍基能夠坐得稍微高一點，然後走出房門，端了一小杯熱牛奶與熱過的烤吐司給李珍基。

　　「吃下去。」他說。毒不死你，他看著李珍基，眼底似笑非笑。「不過你怕死嗎？」

　　無聊的挑釁。李珍基想是這麼想，但他知道自己的傷勢的確是不好，硬撐下去，大概真的沒辦法動彈，於是只得吃了吐司，然後金鐘鉉才把裝了止痛、消炎藥錠的盤子與水杯推給他。

　　「你再睡一下吧，廁所在外頭，等一下我給你拿點水進來。」

　　一邊看著他把藥也吃下去，金鐘鉉簡單地說明後，就端著兩個托盤出去了；李珍基則看著門關上，才稍微放鬆一些。

＊

　　李泰民在晚餐時間開始的時候，端著晚餐與藥，進了李珍基待著的客房。

　　－－那傢伙，反正也無處可去，金鐘鉉是這麼對他說的，以前你養什麼都留不住，這個倒可以留留看。

　　不過，野性這麼重的，要養的話，你自己來教比較好；金鐘鉉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準備所有人的晚餐。他挑出來李珍基的那一份，整理在托盤上。

　　李泰民想了想（他坐在一旁，只負責看），要養這麼大隻的……人嗎？

　　好像也沒有不可以。



　　「煮飯給你吃的是鐘鉉哥。」

　　把餐盤放到病人床邊的小桌上，那一腳應該是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吧，看著李珍基臉上隱約的防備，李泰民則只是吐了吐舌。

　　「鐘鉉哥說你也有點背景。」不過那傢伙已經被扔掉了，金鐘鉉說完這句話之後，已經太熟悉李泰民的他，也沒忘記要交代這小孩不要連這一點都說出來。

　　「我們也有做一點小生意，不能說跟你是同類，但就是隔壁行業。」

　　李泰民笑嘻嘻地說，你對偷東西有興趣嗎？

＊

　　所以這是一個小型團夥，只有四個人。先前照顧他的是金鐘鉉，也是最年長的；把他撿回來，之後要接手照顧他的，則是李泰民（忙內）。

　　他們自己看目標，也接受委託；生意做得不是特別勤快，但生活過得去就行了。

　　「鐘鉉哥與Key哥的眼光特別好！」李泰民一邊說，一邊是很自豪的；生意做了這麼好多年，他們可沒被騙過，看準下手的東西，也總是可以賣到不錯的價格。他看著小孩開開心心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不舒服。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不是嗎？」看著小孩的笑臉，他忍不住扔出石塊，只想看著那樣的歡快消失。你要我留下來？要是我先加入你們，再背叛你們呢？他冷冷地問。你一點都不怕嗎？

　　「怕什麼？」小孩還是笑嘻嘻地。「你要是個壞蛋，珉豪哥會收拾你。」

　　珉豪哥生氣起來很可怕的。小孩友善地，提醒他（一點也沒把他身上的尖刺放在心上）。

　　「所以，待在這裡的時候，你還是不要起什麼壞心思比較好。」

04

　　接下來幾天，只有李泰民會到這個房間來。

　　當然，他走出門外的時候，也會碰上其他人；也只有金鐘鉉可能會說幾句話，另外兩個人最多就是點點頭。

　　但他並沒有安靜的感覺－－因為李泰民的話，實在太多了。

　　從端了食物藥物進來開始就在講話，今天怎麼樣啊狀況如何啊？傷口還在流血嗎快來吃點東西再吃藥吧。不管他的心情怎麼樣，這個小孩總之就是把矮桌放到他的床上，然後是今天的餐點。

　　如果他沒有心情吃，小孩不會逼著他－－但也不會離開這個房間。他就得聽著小孩繼續瑣碎地叨唸。他又被哪個哥哥責罵了，因為一件牛仔褲穿了一個月都不洗，因為又搞丟或是弄壞了什麼工具；或是他們又看上了什麼目標，正在評估能不能出手，以及該怎麼出手。

　　有時候小孩也談自己的出身，鐘鉉哥沒跟你說吧？小孩像是已經心裡有數，他說我自己說比較好，嗯，你知道李家嗎？就那個李家……我是那個李家的兒子喔，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確是抬起頭；小孩則比了比自己，不過我不回家了，這個小孩一邊說，一邊聳聳肩，我跟哥哥們一起。

　　為什麼不回家？在那一瞬間，他的確想問過，但這關他什麼事？

　　這個小孩怎麼樣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哪需要他多事同情、甚至是多問一句？

＊

　　李泰民從客房裡出來的時候，金鐘鉉就站在門外。

　　「今天怎麼樣？」當哥哥的問，一邊接過李泰民手裡的餐盤；李泰民想了一下，轉頭對這個哥哥說：

　　「還是不大理我，但是在聽我說話了。」

　　不太有聲音、固執，心裡很多事，不過大概問不出來。要養熟一點，大概得花上更多力氣；李泰民掰著手指數，這才餵了幾餐呢，沒那麼快被信任的。

　　「聽說犬跟狼都是同科的，你自己也得注意一點。」

　　金鐘鉉慢條斯理地說，雖然知道這個弟弟肯定是可以應付的，但還是想叮囑兩句；李泰民則可愛地笑開了，同時搖了搖手指。

　　「哥說錯順序了。」他說。「應該狼與犬同科才對。」



　　如果是那種很大隻的狗狗，那該有多好呢？李泰民其實覺得有點可惜，他想養的其實是那種毛很蓬鬆的，腳掌軟軟的，可以讓他靠著睡午覺的大狗。撿回來的時候他也覺得應該是這個品種吧，但顯然不是。

　　不過，實際上是狼也沒關係。以他們的實際需求來說，狼可能又比狗實用一點。李泰民一邊想，一邊剪斷透氣膠帶；然後他把眼鏡拔下來。傷口癒合得不錯，這個小孩說，再一個禮拜吧，大概就沒事了。

　　雖說李珍基一開始是很抵抗的，但在李泰民的堅持下，他終於習慣連換藥都是這個小孩來；而與踢他的狠勁有很大的不同－－李泰民換藥的手法十分細膩，多看幾次，就會覺得他已經很了解這樣的傷口會怎麼痛，會有多痛。

　　「你可不要看不起我啊。」就算他沒說出口，小孩像是也讀懂了他的心思，我家裡的訓練可是很嚴格的，這種傷口我自己都處理過幾十次啦。

　　我媽超恐怖的，比我們家任何人都在意李家的家聲（小孩一邊收拾藥品箱，　一邊還撇了撇嘴，家聲能吃嗎？）除非爬不起床，不然每天都要訓練。而且爬不爬得起床不是我說就算喔，我媽說了才算。

　　所以我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想逃走，不過功夫還不行啊，就一直失敗，失敗就被修理一頓，然後自己擦藥。

　　說著說著，小孩抬起頭，看著他，手指比畫了一下。所以喔你那個傷口是真的會很痛，不過我換藥不會痛吧？我跟你說，哥哥們如果受這種傷也是叫我去換藥，我換藥就不會痛，而且會好得比較快。

　　……這個小孩是在跟他交心？李珍基穿回上衣，只是拿眼瞪著這個小孩看；小孩則像是沒放在心上，只是轉頭看看窗外，幾步路走到窗邊，拉開薄薄的窗簾，看著窗外的陽光燦爛。然後就在他眼前，這個小孩轉回過頭，笑咪咪地對他說：

　　「你都來了這麼多天，都只待在房裡。我看今天天氣不錯，你要不要跟我出去晃一晃？」



　　養野性很重的動物啊，可不能怕他跑，所以不帶出去溜一下。李泰民笑著看著李珍基，一邊想著先前的經驗。

　　只要帶出去可以控制，可以帶得回來，初步就算成功了吧？這小孩一邊盤算著，但李珍基的反應卻不如他所想。

　　這個野性還很重的人，連回應都沒有。他甚至不去看李泰民，就像選擇此時把自己沒入水下，不讓任何人看見一般。

05

　　他在這裡養傷的期間，李泰民去做了一檔買賣，然後他們又整個團夥去做了一檔買賣。

　　或許是因為成員數沒有那麼多，所以討論、定案、行動的速度都很快，這幾個人也不貪心，總是能夠全身而退；然後──應該是找那位舊貨商吧，他猜想，聽著李泰民說金起範這次也守住了價格，他忍不住猜應該是那一位。

　　他以前的「買賣」不大會碰到那一位，倒是去麻煩過幾回匯兌商；他還有一筆錢在那位大叔那兒保管著……坐在客房裡的小桌前，李珍基一邊想著脫身後該怎麼辦。沒死成，他有些自嘲的，回去是肯定回不去了，不過接下來要去哪裡？

　　如果跟Tony哥打聲招呼，他應該會介紹工作；或許拜託Tony哥，乾脆讓他離開韓國好了。他一邊在腦海裡規劃傷癒之後的計畫，小孩的臉，卻不請自來地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他皺著眉頭，想著自己要不是傷還沒全好，早就痛揍一頓小孩的屁股出氣。

　　但他又忍不住去想那個雨夜。誰拜託那小鬼救呢？他忍不住反駁心底的聲音，卻很難否認，自己的確是得救了。

　　說是被困在這裡，他一邊自嘲著，但他能去哪裡？

　　小孩的那一腳的確是讓他躺了好些天，但也確實是讓他不必去想未來的事──那些他根本也不知道，能怎麼辦的事。

　　「咦？你可以那樣坐了啊？」

　　時間差不多到了，小孩就把餐點端進來；看著他坐在桌邊，就順勢把餐盤放到桌上。看著他很乾脆地開始用餐、吃藥，李泰民接著替他換藥。一邊也看著他的傷勢說，其實差不多好了，再換一兩次藥就沒事了。

　　他沒說話──其實是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你跟我來一下。」

　　把餐盤跟垃圾整理好，李泰民想了想，決定把藥品盤先留在這個房間裡。他往前走了幾步路，轉頭看著李珍基只是皺著眉頭，看著他，連站起來的意願都沒有。

　　「你的刀很漂亮喔。」露出一口大白牙，李泰民覺得這個當下自己一定笑得可愛得不得了，因為李珍基一聽到他說這句話，就立刻站起來了。

　　「你不過來拿，那‧個，就會變成我的東西囉！」

＊

　　差一點就忘了，聽著李珍基的腳步聲，李泰民不禁吐了吐舌。

　　Key哥不說他還真的沒想起來，那一位可是有點東西落在他手上的。帶著李珍基一路走到暫放用的倉儲室，李泰民讓李珍基在工作桌旁等著，然後他從鐵架上拿了一個紙盒下來。

　　盒子裡是一把HKP7（嘖，李泰民看這把槍就想皺眉頭；按照他的經驗，會用這把槍的人都不大好相處）與一把樣式古樸的獵刀。證件與錢被收在另一個信封裡；你在鎬童叔那裡有錢吧？李泰民說，憑證也在信封裡。

　　「衣服都丟了。沒辦法，你流那麼多血，那天又下雨，Key哥就叫鐘鉉哥拿去扔了。」

　　還害他被罵一頓，因為鐘鉉哥花了兩天才把車子清乾淨……哼哼。李泰民靠在桌邊，看著李珍基珍而重之地檢查那把獵刀，然後是槍，最後才是那個裝了他最後的財產與證件的信封。

　　李泰民靠在桌子旁邊，看著這個人終於有了一點表情，心下大概就有數－－這種事，果然問Key哥就對了。



　　你為什麼要撿這麼麻煩的東西回來啊－－Key哥照例要抱怨一下；不過大概是鐘鉉哥已經跟他說明過了吧，Key哥抱怨歸抱怨，但還是幫他想了辦法。

　　『他不肯跟你出去，不是太怕你，就不怕你。』

　　這不外乎就是太過忌憚你，所以盡量想要避開你；或是沒把你放在眼裡，所以不想理你。不過其實是哪一種都無所謂，他家的起範哥是這麼說的。你要是拿得出他想要的東西，他的眼睛自然就會看著你。你走到哪裡去，他就得跟你到哪裡去。

　　『那我要把那些東西藏起來嗎？』好學不倦李泰民。他整個人趴在桌上，聽著他Key哥的教學，試著舉一反三。藏起來做什麼？他的Key哥沒好聲氣地說，你就不能動動腦筋？那種身外之物，那‧種‧人，牙一咬就扔了，你不如就還給他，讓他看見那些東西就想到你。

　　這種事啊，果然問Key哥就對了。看著眼前李珍基的眼底終於出現溫度，李泰民耐心地等到李珍基終於抬起頭，才喊住他，笑嘻嘻地提議：

　　「我說，我帶你去買衣服吧？」李泰民說，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我哥哥的舊衣服，我不好意思跟他們要，反正你有錢，不然我就帶你去買衣服吧。

　　「你要走到哪裡去我是管不著啦，不過總不能衣服都不穿就走出去吧？」

　　李泰民看著李珍基還猶豫著，就又補上一句。心裡則想到金起範把他轟出工作間之前，丟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他要是一點猶豫都沒有，你就放手吧，養不熟。』他這個哥哥說，也是看慣了他養什麼跑什麼。

　　『他要是猶豫了－－那就有點意思。你就耍耍賴，把他先絆住。要怎麼養熟那傢伙，你到時候再慢慢想辦法吧。』

06

　　也因此，李珍基確實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

　　推著購物車（為什麼是他要推？）他與小孩一起站在大型超市裡；小孩拿著採買清單，一樣一樣地把家裡現在缺的東西扔進推車。

　　鐘鉉哥的A牌洗髮精，Key哥的B牌沐浴乳，珉豪哥要的新毛巾；還有垃圾袋、衛生紙、沙拉油、各種洗潔劑。

　　要喝的燒酒、啤酒、紅酒，蔬菜、肉類、水果。很快的，一輛推車就已經裝不下了，得要找來第二台推車才行。

　　可是他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十分順暢地用兩隻手操縱兩台推車，李珍基皺著眉頭，在發話走人前，那個小孩在賣衣服的地方停下腳步。

　　「我就說這邊衣服不貴吧！」

　　小孩跑去看價格標──然後轉過頭，笑著對他說。

　　「你身上那一點點錢，去別的地方就慘啦！快去選吧，車子我看著，我在這邊等你。」

　　……還是覺得不太對；但更多的是不高興……確實他那一天帶在身上的錢沒多少，不去跟匯兌商拿錢他也就剩這麼一點財產沒錯。但被用這種方式憐憫，也實在是夠讓人火大的。

　　但偏偏匯兌商出門去了。

　　說是舊貨商要去收貨，匯兌商一起去了，兼去旅遊。

　　所以他身上確實就是剩下這麼一點錢。

　　胡亂抓了一堆衣服丟到推車裡；李珍基抬起頭，看著小孩的笑容──其實是有點覺得刺目……但也只能重新接手兩台推車。

　　真的要繼續待在那裡？他覺得自己是不情願的；但眼下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冷靜想想，他這個狀態（傷還沒完全好），Tony哥也不會幫他介紹工作……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結帳啊？」又花了一個多小時，李泰民終於買好了所有的家用品。在結帳櫃檯前，小孩原來是說，不然一起結算，回去再看收據拆帳好了。在那個當下，他覺得沒有必要，畢竟他實在很不想再跟這個小孩有更進一步的牽扯。

　　結果小孩結完帳，輪到他了；刷完一輪條碼之後，他大概差了三四千元付帳（剛才抓衣服的時候沒細看過標籤……）。原先他是打算要抽掉其中一件衣服的，小孩卻在這個時候很乾脆地遞過一張一萬元的鈔票，要收銀員就用那張鈔票結帳。

　　你又不是沒有錢。小孩聳聳肩，說的很直接；鎬童叔也不可能真的出去幾個月，幾天後你就可以還我錢啦。再說，你身上都不擺錢也不行吧，他原先是還想反抗的，但小孩比了比後頭還在排隊（而且已經有點不耐煩）的隊伍說，就這樣吧，後面還有很多人在等結帳呢。

　　……很悶。但他也想到，確實拿掉那件衣服，他身上幾乎就沒有錢了……只好讓小孩把帳付掉，然後兩個人推著推車到了地下室。金鐘鉉已經把車開來等在那裡了，然後他們把這幾大袋都裝上車，小孩讓他坐在後座，自己則跟自家哥哥一起坐在前座。

　　然後車子發動，離開停車場；小孩一邊跟他哥哥聊天，幫他付帳的事情則是連提都不提。李珍基知道這是小孩的好意，但他怎麼樣都沒辦法當作沒這回事發生……

　　「我跟鎬童叔拿到錢就還你。」終於在一個十字路口，他逼著自己開口說；金鐘鉉則只透過後照鏡看了他一眼，就問小孩：

　　「你幫他付帳？買了什麼？」

　　「一萬元而已，他沒衣服穿了嘛。」小孩說，一邊轉過頭跟他說，真的沒很急，他如果手頭緊的話，哥哥們會給他零用錢。

　　「你應該先幫他把衣服錢都付掉吧？身上只有幾千元也不行啊。」

　　與其說是在取笑他，不如說是在教弟弟，李珍基就算心裡有數，也還是覺得很不自在。金鐘鉉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沒什麼，這小孩的哥哥只淡淡地說，誰都會有不方便的時候，而且你也是真的運氣不好，我聽說鎬童叔在慶州閃了腰，得延後幾天才能回來。

　　「鎬童叔去了慶州？」小孩就是隨口問問；金鐘鉉點點頭，是啊，他說，看著後照鏡裡一臉僵硬的李珍基。

　　「你身上有錢我知道。所以你也不要想太多，鎬童叔回來我就跟你說。」

　　金鐘鉉的語氣很平和。小孩也只是無聊地看著窗外，壓根兒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

　　這一天晚上，金鐘鉉按照慣例與金起範一起坐在餐桌旁對家計簿；金起範戴著眼鏡，逐條對過這個月的開銷，金鐘鉉則幫著他把資料分類。稍微告一段落後，金起範拔下眼鏡，看著自己的那一位：

　　「聽說你今天幫著泰民整治他撿回來的那個……李珍基？怎麼回事？不能養就讓泰民盡快丟了。」

　　省得生了感情又捨不得──他家的這一位啊……金鐘鉉心裡有數金起範在擔心什麼，但也不能說破（他的這一位臉皮可是很薄的）只得三言兩語帶過：

　　「沒事，他就想養嘛……幫他推一把。」

　　他們的這個忙內呢，是常常撿這個、撿那個回來沒錯，不過總是很快就失去興致，隨手就扔給他們這些哥哥處理；其實這也沒什麼，李泰民不會亂撿不能用的，而這次這一位嘛。

　　「這回撿回來的這個有那麼好？」

　　金起範皺著眉頭問；他相信李泰民的直覺，不過那種背景出來的人，真的待得住他們所在的這個世界？金鐘鉉則點點頭：

　　「我看他過不了泰民那一關。」

　　「是李泰民綁住他的手腳吧。」如果是這樣，那麼──李泰民存心要留的人，怎麼可能跑得掉？金起範撇撇嘴，沒再花時間討論忙內撿回來的那一位，而是抽出另一本帳本，準備要與金鐘鉉討論兩天後要進行的另一筆買賣。

＊

　　不過，這個世界的運作偶爾會拐個彎、或是抄個捷徑；李珍基早上還看得見李泰民送飯來，接近中午時，他把自己買的衣服拿到頂樓晾曬（再怎麼難為情、沒出息的，他還是沒辦法穿沒下水過的衣服）盤據在頂樓看風景的金鐘鉉轉過身、打量了他兩三眼。

　　「中午你跟我們一起吃吧。」

　　金鐘鉉說得很平靜。李珍基皺了一下眉頭，所以那小孩，終於厭倦這個家家酒遊戲了？這句話雖然他沒說出口，但顯然小孩的哥哥是讀得出來的。

　　「他家裡給他生了點事，他心情不好。」

　　金鐘鉉說完，往後擺了擺手，就逕自下樓去了；李珍基則提著一桶衣服，側過頭看了金鐘鉉一眼，小孩他家裡？不就是李家嗎？他的第一個想法，當然是去找書店老闆買消息。不過以他現在手上的現金，大概什麼都別想買到。

　　－－其實他好奇什麼呢？看著眼前的曬衣繩，李珍基放下手上的桶子，一邊把昨天買的衣服一件一件撈出來，拉平、晾掛在太陽下。他終究要離開，欠下的人情，日後他可以用很多方式還；去過問李家的事是最不智的，他告訴自己。

　　但幾乎就在同時，小孩的笑臉幾乎是撞入他的腦海；就隔過一天而已，那張笑臉消失了嗎？他想，但他也很快地回過神來－－管那麼些閒事做什麼？他嚴厲地告誡自己，麻煩已經夠多了！

　　鎬童叔總是會回首爾來。他拿了錢，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去國外待幾年，等到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看是拿筆錢過來，還是幫小孩做一、兩件事。

　　都比他現在去惹李家強。

　　說不定吃飯的時候就沒事了。小孩的哥哥們怎麼可能讓他餓肚子？李珍基轉身抄起水桶。在要踏出腳步時，停了一會兒。

　　接著，他便抬起腳步，直接了當地走下樓。

08

　　李珍基準時出現在餐廳；餐桌上了擺了四份午餐，今天負責下廚的金鐘鉉從廚房探出頭來（今天吃咖哩飯，這個人說）讓他挑個位子坐下。

　　「你先吃吧，泰民那一份珉豪給他送上去了；我們沒什麼吃飯規矩，吃完了記得洗碗就好。」

　　金鐘鉉話音才剛落，崔珉豪就已經把原先要給李泰民的午餐端回餐廳。

　　「泰民說他沒胃口，放著一會兒吃。」

　　崔珉豪皺著眉頭說。金鐘鉉瞬間停下手上的動作，你沒把他抓出來吃飯？這個做哥哥的問，不能放著他不管，等一下我上去。

　　「Key在那邊盯著他，叫我們都先不要上去。」

　　崔珉豪把李泰民的那份餐放在桌上，抱著手，考慮了又考慮。

　　「我去把他抓出來吧。」上一回，最後也還是他把這個小孩逮出來，大家一起在餐廳陪他吃飯，才哄著讓事情過去；這兩、三年來，李家雖然時不時有些動作，但李泰民好歹是學會假裝不在意了。

　　但這一回，也不能怪那孩子跟自己過不去。金鐘鉉停了一會兒，仍是搖了搖頭。

　　「讓他自己待一會兒吧。晚一點，我再上去跟起範換手。」

＊

　　說是晚一點，其實也就是金鐘鉉收拾完廚房以後。崔珉豪坐下來就開始吃飯，並沒有特別搭理李珍基；李珍基也不多說話，只想快點把飯吃完。

　　「那孩子。」崔珉豪一邊吃，一邊有些隨意地開口，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李家一直想要他回去。他們知道泰民在這裡，也用過一些手法。」

　　妨礙營業是基本的，有時候談好的合作案曝光，李家就乾脆出手干涉；已經成氣候的團夥，大多不怎麼願意因為這個小團夥得罪那位老太太，有些乾脆就反其道而行，拿著李家當威脅，逼他們少分一點。

　　早幾年，李泰民當然是沮喪得不得了，也想過是不是該退出；但一個李家就能讓我們的買賣做不成，我們還能做什麼？金鐘鉉是這麼說的（語氣也就那麼淡淡的）所以雖然辛苦一點，他們也一直走到現在。

　　「有批貨，鐘鉉哥跟Key本來已經找好脫手的管道，結果對方今天撥電話來說，不收了。」

　　不是個小數字，會找其他管道，也是因為姜鎬童一直想當調人的關係（鎬童叔人很好，崔珉豪是這麼說的，不要管他們與李家的事就更好）所以他們想是不是再看看有沒有可能與其他管道合作。偏偏幾乎都要談成的時候，對方突然中止交易。

　　這根本不需要問是什麼原因，他們也知道為什麼；這也沒辦法瞞著忙內，因為李泰民一早就收到母親的簡訊，鉅細靡遺地告訴他，這筆買賣被破壞的經過。

　　『你回家來，你喜歡的哥哥們就不會碰到這些事了。打電話給我。你親愛的媽媽。』

＊

　　於是李珍基站在－－金起範的房前，其實很彆扭。

　　他抱著手臂，心裡想著他到底是該進去，還是不進去？

　　你既然聽完了，又是他撿回來的，就當作報恩好了，把他叫下來吃飯，他在樓梯上去左手邊第二個房間－－崔珉豪把話說完、洗了碗盤後，看上去是忍不住了，才對他說這些話。說完就走，也不管他怎麼回應。

　　……他呢，一度想裝傻，想著那小孩鬧彆扭，難道是他該收拾的？但看著那份餐，他又忍不住想，小孩肯定會很難過吧？像他們這樣的人，已經學會怎麼在心底築一道牆，把自己僅存的知覺放在牆裡；但這個小孩，怕是根本還不懂，怎麼學。

　　他幾回抬起手，卻又放下；沒等到他下定決心，房門就打開了，金鐘鉉走出房門，看見他的時候愣了一下。

　　「你……算了，麻煩你看著他，我去給他弄杯水來。」

　　金鐘鉉拍了拍他，又往房間裡指了指；在衣櫥裡，這個男人壓低了聲音提醒他，才三步併作兩步下樓。

　　在衣櫥裡？他疑心了一下－－什麼意思？沒想太多，他伸出手推開房門，本能性地環視了這個房間，沒看見人。

　　有細微的呼吸聲從衣櫥裡傳出來，所以小孩是躲在衣櫥裡？真的躲在衣櫥裡？李珍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李泰民年紀雖輕，但行事向來明快狠厲（一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那一腳），那樣一個人，會、呃，躲在衣櫥裡？

　　他走到衣櫥前－－那種緊繃的感覺，讓他想起之前處理「案子」的時候－－伸手打開衣櫥；眼前，李泰民縮起修長的手與腿，躲在他哥的冬季大衣下方。他打開衣櫥門，小孩就抬起頭，看著他。

　　這個小孩的眼眶有些發紅，他猜是哭的，但本能告訴他最好別這樣直說；但無論如何，眼前的這個景象都太過荒謬。於是他沉默了一會兒。

　　「出來吃飯了。」仔細想想，荒謬又如何？就是他這樣的人，在那個下大雨的夜晚，都還有那個暗巷可以等死。

　　小孩既然是哥哥寵著，有個能夠躲的地方，為什麼不躲進去？

　　「吃完飯你要躲再躲。」

　　小孩也看了他一會兒，像是意外這樣的提議。但仔細想想，不就還是要他出去嗎？於是李泰民扁了扁嘴，又把手腳更往內縮了一些。

　　「我不出去。」

　　「不就是生意嗎，重新來過不就好了。」李珍基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想著自己的人生；不過李泰民畢竟正沮喪著，一時半刻間，只能感覺到自己的怒氣與怨氣。

　　「你懂什麼！」

　　像是被惹怒－－但又委屈的。但怎麼可能一點感覺也沒有？李泰民知道，這次母親攪局的是一筆很大的生意……哥哥們談了很久，而且也是因為他（不然鎬童叔老是要他回家）現在出了這些事，說穿了還是因為他。

　　他也不能跑出去，因為以前跑出去，就差點被家裡的人逮回去；要不是珉豪哥趕到，大概他現在就在媽媽身邊了。

　　「我想一直待在哥哥們身邊……」沒管李珍基要有什麼反應，李泰民只管把頭埋進膝蓋，一邊悶聲說話。他當然早就想去找哥哥們了；但交易被破壞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要怎麼面對哥哥們？他其實還沒有想好。

　　但顯然，李珍基並不這麼認為。

　　「那就待在他們身邊啊。」李珍基皺著眉頭。「他們都在樓下，你躲在這裡幹嘛？」

　　簡直是恨恨地看著眼前自己撿回來的大狗－－不就是傷心嗎？李泰民想，不就是想要躲起來，暫時不要給人看到自己這個沒出息的樣子嗎？為什麼這個人一直在說這些話？鐘鉉哥都不會這樣對他的！

　　「把門關起來，你走開。」

　　「你……」這小孩是怎麼回事？李珍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小孩，則在這個時候抬眼看他，眼眶又紅了一點。

　　「你走開！我不想看到你！」

09

　　無功而返。李珍基從沒想過，那個小孩，會用那麼直接的方式，把他趕出來。

　　－－到底這些事有什麼大不了的？在那一瞬間，他其實很想回到那個衣櫃前，跟那個臭小孩好好理論。

　　小孩的家裡一團糟，他不想回家，又不喜歡家裡找這些哥哥的麻煩？

　　那把自己變得更強悍，讓那些老頭子轉過頭聽自己說話不就好了！

　　「你不是應該在裡面……？啊、被泰民趕出來了？」

　　也在這個時候，金鐘鉉終於拿著水杯走上樓；很快就掌握住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嗯……實在不好意思，他伸出手，拍拍這位被撿回來的客人。

　　「泰民什麼都好，就是生氣起來就比較任性。等他冷靜了，我再說說他。」

　　「不要講得好像你真的會罵他一頓一樣。」

　　跟在金鐘鉉後面一起上樓的是金起範；金鐘鉉只轉頭看了他一眼，不然我叫泰民去我的衣櫥裡？這個做哥哥的這麼說（是帶點商量意味的口氣）金起範卻只是一揮手，略有些煩躁的。

　　「你的衣櫥太窄。他長得太大，已經塞不進去了。」

　　「不就是你想進房間待著嗎？」金鐘鉉笑著問；

　　「我去你房間。」

　　金起範像是非常受不了，擺擺手就往走廊的另一個方向走；金鐘鉉無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氣，轉過頭看著李珍基。

＊

　　這一天晚上，李泰民甚至沒有出現在晚餐桌上。

　　李珍基看著他的那些哥哥們在餐廳坐了幾分鐘，就忍不住要上樓去看小孩；本來他以為小孩是鬧脾氣（哪裡不是鬧脾氣了？）想爭取哥哥們的關注，但聽著這些人說話，他才知道，小孩在衣櫃裡睡著了。

　　應該是哭累了……他聽見金鐘鉉說。剛剛喊他沒回，打開衣櫥，才發現是抱著膝蓋睡著了。那我去把他抱出來，崔珉豪聽了就要上樓，卻是被金鐘鉉攔著。

　　你一碰他就醒了……不過是不是乾脆我去叫醒他？這個當哥哥的簡直有無窮無盡的煩惱。一整天沒吃也不行。

　　剛好讓他減肥啊。金起範撇撇嘴，他最近是不是又胖了？別管他，讓他去睡。睡起來沒得吃，看他以後敢不敢躲在我衣櫃裡。

　　你就嘴硬吧。金鐘鉉翻了個白眼，家裡又不是沒吃的？我看……我再去看看，真的不行，我就讓珉豪把他弄出來。不然你今晚怎麼睡？

　　金鐘鉉剛說完，就要往樓上走；金起範卻很快地攔住這個人。

　　我去哪裡睡？我去你房間睡，又不是沒睡過。金起範也沒什麼好聲氣的，讓他去睡啊，睡得腰痠背痛肚子餓最好，別管他。

　　李珍基聽了一會兒──只覺得不耐煩。哪來這麼多囉囉嗦嗦的？他站起身，直接上了二樓，去了他先前去過的那個房間。他直接打開衣櫃門，已經睡沉的李泰民立刻警醒過來──想做什麼？然而，面對小孩的警戒，他只是面無表情地一把把人制住，然後將這小孩拉出衣櫃，直接扛到肩上。

　　「他房間在哪裡？」

　　放我下來！完全沒有管理泰民的怒吼（還有在哪裡亂扭亂動的）李珍基只管朝著已經上二樓的金鐘鉉問。跟著上樓的金起範，原先已經要發脾氣罵人了──卻被金鐘鉉暫時按下。

　　「你往前走……左邊第二個門。」

　　金鐘鉉看著這個人，臉色有些怪異（哥你叫他放開我！李泰民簡直不敢相信，他的鐘鉉哥還跟這個壞傢伙說自己的房間在哪裡）李珍基點點頭，直接把人扛著繼續往前走。聽著李泰民顯然是被李珍基扔回自己的房間，金起範終於忍不住對金鐘鉉說：

　　「你以為泰民是誰的弟弟？這回撿的這個不行，等一下就叫珉豪扔出去。」

　　聽著金起範磨牙，金鐘鉉卻是轉過頭，低聲對他說：

　　「你先別說這個……我們都先下去，叫珉豪不要上來。」

　　他說，眼睛一邊盯著李泰民的房門，眉心隱隱有些舒展。

　　「試試看……或許，那傢伙還比較能理解泰民現在的心情。」

＊

　　被扔到床上的時候──李泰民立刻就跳起來，不管不顧地就要往李珍基的頭側踢過去；李珍基壓根沒把小孩的一點拳腳當一回事，而是冷靜地伸手抓住李泰民的腳踝。

　　要是在以前……看著小孩連怕都不懂，只顧著要想辦法掙脫，李珍基決定不跟小孩一般見識。

　　如果，這個小孩願意乖一點的話。

　　放開小孩的腳踝──這小孩大概是判斷自己打不過對方，立刻就往後抽身，想要從窗口逃走；李珍基挑了挑眉，幾步路走上前，伸手抓住李泰民的後領，然後再抓著後腰，讓一個小孩騰空一圈，正好回到房門前。在李泰民眼裡，他撿回來的這個人，明明就沒有什麼花巧的動作，卻偏偏能夠逮住他。被逮住的時候，居然還掙脫不了。

　　（就算是他珉豪哥也從來逮不住他的！李泰民咬住唇。）

　　「你要下樓就去。去吃飽飯，要幹嘛再幹嘛。」

　　李珍基卻沒有管那許多。他只是皺著眉頭，看著這個小孩。

　　「你哥哥他們很擔心你。」

　　就是有再大的怒火，聽到哥哥們擔心，李泰民也一下子就委屈起來；可是我家裡對哥哥們做了很不好的事啊，這小孩一想到這件事，就又忍不住咬著唇，想躲回他Key哥的衣櫥裡。

　　「我看他們處理的滿好。你躲在衣櫃裡不出來，可能還比較讓他們困擾。」

　　雖說不是同個世界的人，但李珍基也對這個世界略知一二；再說小孩的那些哥哥，在善後的時候，也沒有避開他的意思。

　　其實也不是什麼太出奇的做法，只是很快地切斷與對方的聯繫，然後讓Tony哥替他們找一個過手的下家，再分批找到新買家。雖然過一手確實是少賺一點，他聽見金起範盤算著，但是拆開來賣，每口單的價格低一點，買家好下手；而他們將少賺的部分用提高單品價格的方式補回來，也就平過去了。

　　麻煩是麻煩一點，不過做生意嘛。金鐘鉉只花了一小時確認成交，卻花了兩小時與他兩個弟弟討論這個忙內的事，唉，早知道就不讓泰民用手機了。金鐘鉉是這麼說的，連金起範都隱隱有點贊同的意味。

　　「反正手機放他身上，也是拿來搞丟或弄壞，不然乾脆沒收他的手機吧。」

　　金起範是這麼說的。那個老太太，換了號碼也打不退的，不如乾脆不要用手機，我看她還能怎麼樣煩李泰民。

　　這些話──他當然是不會對李泰民說。他只是奇怪，有這麼多人陪著他，這小孩到底有什麼好沮喪的？

10

　　小孩其實沒有乖乖就範。兩個人又交手過兩、三回後，李珍基決定要一次解決這個問題。

　　這一次逮住小孩之前，他隨手抓了一條小孩的T恤，在逮住人之後，直接把小孩的手反綁在身後，然後把人扛到餐廳裡（小孩當然掙扎得很）。小孩的哥哥們，有兩個人的眼神簡直像是要殺死他，

　　「你弟弟。」

　　李珍基則沒有理會他們的意思，只是對金鐘鉉說；金鐘鉉讓崔珉豪來解開李泰民手上的T恤，一邊簡直是有些哭笑不得的。

　　「謝謝……好了，泰民坐下來。」嗯，接下來要說些什麼呢？金鐘鉉還在盤算，李珍基就已經拔腳走人。李泰民則簡直是氣極了，又覺得丟臉，就乾脆抱住他鐘鉉哥的腰。

　　「唉呀……沒事了。你下來吃飯就好，幹嘛一直躲在衣櫥裡？」

　　金鐘鉉選擇先跳過李珍基的話題，把安慰這個弟弟當作第一要務；金起範看著這個弟弟又開始咬嘴唇，忍不住開口說：

　　「你再咬，就有三個嘴唇啦。什麼大不了的在那邊跟自己嘔氣……早就都處理好了。」

　　然後他看著崔珉豪端著咖哩飯出來，就說自己要回房間去睡覺；崔珉豪看著金起範離開餐廳，也沒搭話，而是把湯匙放在餐盤上。

　　「快吃。以後不要這樣，有什麼話說出來，躲在衣櫥裡幹嘛。」

　　崔珉豪皺著眉頭，看著小孩拿起湯匙、乖乖開始吃飯；看著李泰民吃了幾口，這個當哥哥的就對另一個當哥哥的說：

　　「鎬童哥的腰傷還沒好？泰民的那……那位客人，該找別的地方住了。」

　　崔珉豪說的直接了當。李泰民聽是聽見了，也停了一會兒，但只管繼續吃，沒開口接話。

　　「泰民自己的客人嘛，他自己看著辦就行了。」

　　金鐘鉉的語氣則很平和；李泰民則撇了撇嘴，學了一下李珍基的表情。

　　「那個討厭鬼……哼。最討厭他。」

　　聲音不大，但金鐘鉉是聽見了。那就叫你珉豪哥把他趕走？他笑著問，然後他這個弟弟就把臉埋進盤子裡，努力吃飯。

　　「泰民？」

　　「我吃飯呢。」李泰民悶悶地；他的兩個哥哥，則交換過「我說吧」「隨便他」兩套表情。

＊

　　「在幹嘛？」

　　這一天晚上──金起範沖過澡以後，就跑到金鐘鉉的房間，坐在他的床上，順便使用這個人的吹風機。金鐘鉉念了幾句，欸墊個浴巾啊，被子濕了怎麼辦？然後看著金起範確實是好好地照辦了，就掛回眼鏡，繼續看他的帳。

　　「幾個數字對一下。怎麼啦？跑來我這裡。」

　　「跟你講點事情。」看著金鐘鉉的穿衣鏡，金起範小心地吹乾他一頭金毛，而聽著金鐘鉉只是嗯了一聲，他就忍不住抬腳踢踢這個人。

　　「你還要忙多久？」

　　唉。其實這帳不用今天看，只是金鐘鉉心知肚明，他家的這一位今晚非得拷問他不可……所以他才假裝忙一下。

　　「看完了看完了。什麼事情這時候要講啊？」摘下眼鏡，把桌上的資料收起來，金鐘鉉轉過身看著金起範，臉上有些無可奈何地。

　　「李泰民撿回來的那個。」金起範一提起這個人就皺眉頭。這時，金鐘鉉站起身，接過吹風機，坐到金起範身後；你這邊的頭髮我幫你弄好了，這一位說得可是自然又溫柔的。

　　不過，金起範是太了解這個人了。

　　「你真的要讓泰民繼續養下去？」他看著前方問，一邊小心地觀察自己的髮型；金鐘鉉也看了看鏡子，稍微用手梳理了一下。

　　「他都那麼大了，給他自己看著辦嘛。不然他又鬧脾氣，你們又吵起來。」

　　說是吵架，其實是單方面的屠殺啊……金鐘鉉有時也拿這兩個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李泰民呢，不是討厭這個哥哥，但就是忍不住要頂個嘴什麼的，被修理得體無完膚，再跑來跟這個哥哥的男朋友告狀。

　　金起範呢，也不是不照顧李泰民。但看著李泰民做事，他就是忍不住想挑剔兩句。好比說……

　　「他哪時自己管好撿回來的東西再來跟我吵。」

　　完全沒把忙內的戰力放在眼裡。金起範研究著鏡子裡的那個男人，看得金鐘鉉都要有點不自在了，才開口說，撿回來養的東西弄得這麼雞飛狗跳，其實有點煩人。金鐘鉉則一邊晃著吹風機，一邊喊了這個人一聲。

　　「起範啊。」

　　金鐘鉉撥了撥這個人腦後的頭髮，欸，你記得泰民他媽媽上次鬧我們，泰民心情不好多久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珉豪如果找你講這個，我可不會幫你說話。」

　　看著鏡子裡的金鐘鉉，金起範伸出手指比畫了一下，讓這個人拿小型立鏡反射一下後腦勺的狀況給他看；金鐘鉉則慢條斯理的，按著自家那一位的意思換著角度，我會去跟珉豪說，這個做哥哥的表示，不過你看泰民這次恢復得就比較快了，看樣子養個什麼對他還是好的。

　　「你說我們誰下得了這個手？」金鐘鉉有些邀功似地說，反正被泰民討厭的也不是我們，就讓那個人試試看，頂多就丟掉嘛。

　　「欸。」這是金起範。
　　「嗯？」這是金鐘鉉。
　　「泰民兇起來的時候，也是很兇的。」

　　看著金鐘鉉一邊跟他說話，一邊把吹風機收起來，金起範只管看著鏡子裡的那一位，覺得自己真是修身養性有成，脾氣好得不行了。

　　「你要是被波及，我可是救不了你的。」

　　他笑著說。金鐘鉉的手上瞬間慢了一拍，哈哈哈哈，當然啦，我也是會勸一下泰民，金鐘鉉一邊只好苦笑著。

11

　　不過，命運畢竟不是人說了算；這一天，李泰民雖說是好好吃了飯，但晚上還是溜了出去。哥哥們就是知道了，想著他心情不好，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是到隔天一早，這小孩又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的時候，崔珉豪就有點來了火氣。泰民，他抱著手，在小孩的房門前說，珉豪哥跟你說最後一次，出來吃早餐了。

　　又停了好一會兒，小孩的房門才慢慢被打開；崔珉豪看著李泰民穿著長袖襯衫、戴著棒球帽，低著頭說要去吃飯，立刻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伸出手，抓住小孩的手臂：

　　「泰民！你──……」

　　一句話還沒說完，小孩就疼得縮起來。今天輪到準備早餐的金鐘鉉一聽到不對，連圍裙都沒脫就趕緊上了二樓。這時，李泰民已經被自家的哥哥帶回房間裡，崔珉豪繃著臉，看著坐在床上的小孩。

　　金鐘鉉頓了一下，他走上前，先摘下小孩的帽子，然後讓他把當作外套的長袖襯衫脫下來。

　　小孩的右手上臂已經包紮過了，看得出來是小孩自己包的，很完善，只是仍隱隱透出血跡；額頭有些擦撞傷，仔細看看，是塗過藥水的。跟著進房的金起範皺著眉頭，他蹲下身，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小孩的右小腿；只剛碰到，小孩就縮了一下。

　　李珍基站在門外，看著金鐘鉉哄著小孩；昨晚出去碰到誰了？你家裡的……管家？怎麼不打電話回來找哥哥？有沒有傷到骨頭？小孩的聲音低低的，沒傷到骨頭，媽媽來了……帶了家裡的人來，很久才甩掉。

　　金起範與崔珉豪先出了房間，留著金鐘鉉陪小孩。泰民傷了，下周那個案子，會有一個缺口；他聽見金起範說，得去找Tony哥，看能不能補個暫時的人。崔珉豪頓了一下，泰民會難過吧？他說。

　　他們後來說了什麼，李珍基其實沒聽清。他只是抱著手，看著眼前的這扇門。

＊

　　然而，即便哥哥們是有找替補的盤算，但身為一個有骨氣的忙內，李泰民還是堅持：他可以去現場，但最後金鐘鉉敲定，要他待在家裡休息。

　　逞強什麼呢？他揉了一下這個弟弟的頭，又不是說這次不去你就不厲害了，乖乖在家裡待著。李泰民雖然還有話想說，但畢竟做生意，知道這部分不能任性，也只好垂下耳朵，坐在一邊聽哥哥們商量。

　　找Tony哥吧，這個當哥哥的說，雖然外頭的人配合要時間，但也只好抓緊練習，不然分工兼著做容易出狀況。崔珉豪雖然意願不高，但畢竟是哥哥發話，他也就沒說什麼。金起範滑開手機，提議是不是請Tony找找他們之前合作過的對象。

　　這個討論是在餐廳進行的。討論到一半，李珍基一邊看著手機，一邊走進餐廳，打算幫自己倒杯水。金鐘鉉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突然叫住這個人。

　　「那邊的那位先生。」金鐘鉉笑著說，朝著李珍基比劃一下，「有沒有興趣來打工啊？」



　　要說李珍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接下這個「打工」，那就是騙人的。

　　就當是還人情債吧──他告訴自己去幫個忙，之後就與李泰民兩不相欠。

　　舊貨商也總算是回到首爾來，雖然還是哼哼唉唉的，但總算把錢結算給他。再加上這筆買賣能夠分到的，足夠讓他去國外待一陣子，找一個陌生的地方發展幾年。

　　這是──為了他自己。坐在飯廳裡，李珍基聚精會神地讀剛剛拿到的資料；有了一個目標，他就能輕而易舉地就把雜念屏除在外。

　　再說，雖然在技術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好比說，要熟記地圖與暗號，畢竟這個團夥沒有後勤的人）但這與他之前的「專業」還是有些不同。

　　只要潛進去，拿到東西就可以了。金鐘鉉特別告訴他，最多拿不到，就趕快撤出來；多的是買賣能做，不用在現場以命相搏。而為了順利地把該拿的東西都拿走，他們得磨合一下默契。

　　『至少要看得懂手勢。』金起範補了一句話，不要講了前進結果你後退之類的。

　　他沒說什麼，畢竟說再多，也不如拿出實力來。翻過手上的地圖，李珍基另外抽了一張白紙，看了一眼現在的時間，二十秒吧，他告訴自己。

　　這次的目標，是即將要在韓國展出的莫臥兒帝國珍寶；其中的逾八十克拉的綠寶石是這次最重要的標的，只要拿到這一件，其它都是多賺的。金鐘鉉說，這一件到手，夠我們這一季的用度，所以不要貪心。

　　他認同這個計劃，但心裡多少是盤算著──或許他能夠多拿一件，或兩件。不過這只能先盤算著，到現場再看看配合得如何。

　　這樣，那個小孩會開心一點吧？他忍不住想。只要多拿一件，他家裡給他哥哥們造成多少損失，其實就都不重要了。

　　不過大概就是因此而稍微分心，以至於他多花了十秒，才完成重繪的地圖。他皺著眉頭，翻開原圖比對，幾乎是分毫不差，就是時間拖得太長。正想著該重來一次，小孩就走進餐廳，在他的對面坐下。

12

　　李珍基只抬眼看了看李泰民，你哥他們都出去了，他說，然後繼續翻看手邊的地圖。

　　「嗯……」

　　光是坐著還不夠，李泰民忍不住把手啊腳啊都縮起來收好，窩在椅子上，看著眼前的李珍基。

　　李珍基則沒有費神去管眼前的這個小孩。而是重新抽出白紙，這次就成功在二十秒內把地圖畫出來。接下來到去現場前，就是一天練習兩次，他一邊想，

　　「欸。」這是李泰民。
　　「……」李珍基抬眼看看他，又垂下眉眼。「嗯？」

　　「……謝謝。」

　　李泰民一邊說出口，一邊覺得有些彆扭。

　　但彆扭還是要說──他把小脾氣鬧完之後，雖然哥哥們沒說什麼，但他知道，是應該跟那一位道謝。

　　『Tony哥其實替他找到案子了。』他的鐘鉉哥是這麼說的，但這個人只是喝掉杯子裡的水，取過鐘鉉哥給他的資料。

　　連分成都沒有問，只是淡淡地說，得花點時間做功課。

　　不過也因為要合作這個案子，而且這個人，在這個案子之後就要去國外了，所以鐘鉉哥就建議他，乾脆在這裡住到他出國前吧。這個人想了想，沒有馬上同意，而是拿了一筆錢給他家的哥哥。

　　『先前麻煩你們的費用。』主要是開銷，這個人皺著眉頭說，他之前的傷勢不輕，很多開銷李泰民提也不提的，他估算了一下，不是一筆小錢。

　　『錢歸錢，該欠的我還是欠著。』

　　那傢伙是這麼說的，金鐘鉉跟忙內提起來的時候，也只能搖搖頭。這個人啊，李泰民的這個哥哥說。

　　明明看起來是個聰明人，一談到這些細節就固執得不得了。而且也擔心你，才會推遲去國外的時間吧。

　　要記得謝謝人家，他的鐘鉉哥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溫和；他也乖乖地點了頭，知道自己前陣子任性，是給大家添了麻煩。



　　「就是一筆生意。」沒有『不客氣』或是『你太客氣了』之類的客套話，這個人連頭也沒有抬。

　　就是翻動地圖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又翻了一次，才真正翻出另一張地圖來看。

＊

　　行動很成功。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金起範在事後這麼說，李珍基的身手好，又與他們相處了一陣子；磨合的時間自然就比原先預料的要短，行動的難度當然也就比他們原先預想的要低上許多。

　　於是，在把綠寶石弄到手後，李珍基提議要多拿幾個物件走，其他三人也就沒有反對。

　　他們在現場開了一個小小的會議，很快地用五分鐘決定，乾脆一併取走十九世紀中期，印度某王國的一條鑽石項鍊，以及卡地亞在一九二七年打造、由祖母綠與鑽石構成的胸針；李珍基看著還有些時間，另外拿走一個用上了琺瑯、紅寶石、鑽石、祖母綠的鸚鵡擺飾。

　　鑽石項鍊給了金鐘鉉的這個團夥（當作是清償一部分的人情債）他自己留著胸針（當作之後發展的資金）鸚鵡則給了李泰民。

　　跟著李泰民的哥哥們回到根據地的時候，李泰民其實已經趴在飯廳裡睡著了。小孩的那些哥哥是累了，擺擺手各自回房；只有李珍基在李泰民身邊坐下，他從背包裡掏出一個盒子，從盒子裡掏出那個擺飾，放到李泰民手邊。

　　所以李泰民腰痠背痛睡起來的時候，眼前是擺著一隻五顏六色的鳥。



　　沒有問「這是什麼」，而是直接了當的用雙手拿起來把玩；李泰民幾分鐘之後才吐出一口氣，對眼前正在寫些什麼的李珍基說：

　　「哇，這個技法真的是太了不起了──一定可以賣到很好的價格吧？」

　　嗯？李珍基抬眼，看了看小孩。

　　「七、八十萬美金左右，看拍賣怎麼樣。不過你別賣，還有其他比較值錢的，這個留著玩。」

　　「留著玩？這個要送給我？」

　　小孩像是有些驚訝。聽見是要給自己的，反而就乖乖放回桌上，不亂摸。

　　「這很漂亮，我收下也沒關係嗎？」

　　「這是你的了，你看著辦吧。」

　　李珍基低下頭，繼續塗塗寫寫的；李泰民則吐了吐舌頭。



　　他當然沒有一開始就很確定地收下來，而是去找了他鐘鉉哥問；金鐘鉉一聽到有這回事，哎呀，這麼貴的東西，這哥哥皺著眉頭說。

　　那是在他哥的房間裡。金起範正坐在他哥床上，一邊翻看審視這個鸚鵡擺飾，就收下有什麼不好？看夠了，金起範才滿足地嘆出一口氣。他抬起頭對李泰民說，你收下也行，但小心一點保管，不要兩個月後剩下一隻腳什麼的。

　　「喂，這東西送去壽根哥那裡，至少也是七十萬美金啊……不過泰民怎麼會突然來問這個？我以為你會直接收下來。」

　　金鐘鉉忍不住要提醒自家的那一位與自家的忙內；而相對於他，金起範就比較無所謂。收下來也沒什麼不對，金起範說，反正那傢伙就泰民撿回來的，就當他還泰民人情吧。

　　「可是，他很厲害對吧？我聽珉豪哥說了，他的身手很好，對吧？」

　　本來以為撿回來的是一隻大型犬，結果昨天跟他講話的，完全是個前輩、一個比他更成熟的男人。

　　李泰民微微抿起唇。

　　而且代替他去了現場，也做得很好。

　　「──對了，你沒看他的資料。」金起範這才想起來；是啊，他也直接了當地說，他之前待的那行跟我們這行也差不多，取物對他來說太容易了，潛入他也做得很好。

　　「品味還很不錯。」金起範加了一句，他後來拿的東西，都不是什麼大物件，但是材料用得好，價格也高，他去了國外，大概也不會太拮据。

　　啊，是了，那個人做完這一筆買賣，就要去國外了。

　　把耳朵垂下來，李泰民在金鐘鉉身邊坐下，靠著這個哥哥。

　　嗯？捨不得了？金鐘鉉笑著逗他，你難得撿回來很棒的東西嘛，對吧？

　　「他說要去，就去啊，他會比較開心吧。」

　　雖然有些哼哼的，但想著他也是離開家之後，才變得比較開心，就覺得好像不能攔著那個人。他伸出右手，想要去拿那隻鳥；金起範立刻皺著眉頭提醒他，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兩隻手拿，萬一摔了多可惜？

　　李泰民倒沒有把這哥哥的嘮叨放在心上（但的確是改用雙手拿著啦）他趴在床上，跟這隻鸚鵡對看。

　　「喂。」他說，「去了國外，也要常連絡啊。」

13

　　不過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原先預計會順利脫手的物件，卻在李壽根那裡碰了壁。

　　哎，你們等幾個月；這位前輩看著金鐘鉉帶著崔珉豪上門，趕緊把他們帶到舊貨專用的辦公室去。你們鎬童叔正不開心哩，我這陣子沒辦法幫你們銷貨啦。

　　不問也知道是因為什麼事。崔珉豪轉頭看他哥，金鐘鉉則皺著眉頭，壽根叔，話不是這麼說，這個當哥哥的忍不住抱怨，怎麼李家的手就那麼長，伸到壽根叔這裡來了？

　　「不就是李家那老太婆！」啐了一口，李壽根也很不愉快。手恁麼長的，去跟他那老哥哥說什麼孩子總得回家來才好，有人撐腰著也不是辦法；現在可好，姜鎬童親自開的口，要他暫時別跟金鐘鉉的人手做生意。

　　「你們先擺著，貨款……我先弄給你們。但得等我一個月，可別賣給別人啦！」

　　那麼大的一個祖母綠啊，那些個富太太肯定看著就樂瘋了！李壽根叨叨唸唸地，怎麼樣都想賺這筆錢。不過現在這個狀況，就只能看看孩子們賣不賣他這個老臉啦。

　　又談過一輪，兩邊都有些頭疼的，根本商量不出什麼結論。李壽根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他往外探了探頭，確認姜鎬童還沒回店面來，這才把兩個孩子送出店門。在這幾分鐘之間，這個老牌子的舊貨商又思前想後過一輪，然後他抓了抓臉，噴出一口氣。

　　「兩週，給我兩週，我把貨款先給你們。等到你們鎬童叔開始忙了，大概也就不記得些事了。」

　　那也是好大一筆錢，金鐘鉉只能苦笑一聲；再說吧，我們回去商量看看，他只好這麼說。但李家那位老太太，怕是沒那麼容易放過他們，他想著。

　　唉唉。想著那些已經付出去、快要付出去的「成本」；還有與這兩個叔的交情，就是金鐘鉉嘴上不說，陪在旁邊的崔珉豪也看得出這哥哥的頭疼。他想了想，原先想提議什麼──但畢竟不是那麼拿得準的事，他又想了幾分鐘，還是覺得沒那麼有把握。

　　先別說吧，他暫時閉上嘴。盤算著回去以後，先找金起範聊聊。那個人，或許會有些其他的想法也說不定。

＊

　　結論是無解。

　　趁著金鐘鉉出門去找其他的銷貨商談，雖說是這個哥哥交代過要保密了，崔珉豪還是找了金起範說這個問題；金起範並沒有花時間去問，為什麼金鐘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

　　他的這一位，原來就不是外表看起來這麼瀟灑－－特別是在這種與所有人都相關的事情上。金起範是太知道這個人了，早就沒有想要在這些細節上追根究柢。

　　再說，比起崔珉豪，他要更清楚這一回行動他們花了多少錢。他知道，自家的那一位本來就想盡量拿到那個物件，以此為前提，光是買消息就是一筆開銷啊，金起範想了想，家裡的共同基金應該快用完了，還有一些事後款要付。

　　壽根叔如果兩個禮拜後可以拿錢來，那應該就沒什麼；金起範一邊計算，一邊皺著眉頭說，不過那筆錢的數字太大，壽根叔不大可能瞞著鎬童叔去弄這麼大一筆錢來周轉。我看就算能拿到錢，最多就三成吧。

　　「三成夠嗎？」

　　崔珉豪有些遲疑地問；金起範很肯定地搖搖頭。

　　「三成頂多付掉那些開銷，我們還要過日子呢。」金起範皺著眉頭。當然啦，他們都拿錢出來也沒有什麼不行，但自家的那一位啊……

　　「對了，你別讓泰民知道。」此時，他們其實是坐在飯廳裡，李泰民一早就出門去了；金起範一邊說話，一邊留意門外。崔珉豪點點頭，心裡想的其實是大不了拿自己的存款出來補上。

　　金起範則是光想到要說服那個人－－就開始感覺頭疼起來。



　　不過話是這麼說，金鐘鉉畢竟管家的日子久了，深知不能逞強的道理；再說了，他手邊還有一條鑽石項鍊（李珍基多取的那條）原來是打算真的擺上幾年再脫手，但眼下這個狀況啊……

　　他坐在飯廳裡，拿著那條鑽石項鍊的檔案照看。其實真要做生意，這種等級的物件一、兩年放一件出去是最好的。不過，現在不脫手也不行了。

　　打定了主意，他拿起手機，就撥電話給李壽根；是啊，還有一條鑽石項鍊，他一邊說，一邊拉開椅子，打算回自己的房間去談這個買賣；十九世紀的東西，印度出來的，李家大概不曉得，壽根叔能接手嗎？

　　李壽根在電話的那頭吸了一口氣，你這崽子，那位大叔在電話的那頭說，不是鎬童哥卡著，你還真打算留在手邊啊？金鐘鉉則一邊聽著李壽根抱怨自己不夠義氣，一邊笑著應答，一邊，他也對著剛好走出房門的李珍基揮揮手。

14

　　其實他管這個事情幹嘛？李珍基回到房間以後，一邊對自己說，再一個星期就要離開韓國了，搞不好好長一段時間都沒辦法回來，不要節外生枝了。

　　──雖然，他覺得金鐘鉉吃這個虧很可惜。

　　慢條斯理地把洗好的衣服一一整理好，掛上衣架；可惜也不是他的事，他有些淡漠地想，他自己都自顧不暇了，能夠管別人什麼閒事？

　　──真要說起來，那條鑽石項鍊雖然不錯，但祖母綠的風聲都放出去了，鑽石項鍊的價格肯定好不了。如果要急著出手啊，大概就更落居下風吧。要是可以改一改……

　　改什麼？把自己暫時不會穿到的衣服取出來，準備裝箱；李珍基一邊對自己說，價格不好是相對的。總之那還是一筆大錢，有什麼好可惜的？頂多他們多出手一次，損失大概也就平過去了。

　　──但小孩知道了，會傷心吧；會覺得對不起他那些哥哥吧？

　　想到這裡，李珍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就在金鐘鉉幾乎要與李壽根談完這筆生意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在敲他的房門；轉頭一看，是李珍基。

　　我稍後跟你談？他做了一個手勢，然而，從來都沒有主動開口過的李珍基，此時卻是再明確不過地告訴他，有點事，現在就得談。

　　「壽根哥抱歉，我這裡有點事……好的、稍晚我過去。」只好先結束手邊的電話，金鐘鉉轉過身，心下雖然有些煩躁，但他還是默默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把耐性拿出來。

　　「怎麼了？」他聽見自己問。「泰民又給你添麻煩了？」

　　「你把這個先出給壽根叔，用你的名義出貨。」

　　李珍基從口袋裡取出一個木盒。金鐘鉉接過木盒，但盡量不去看上面的個人印記（溫流？這是誰？）他撥開卡榫，打開盒子，裡頭是一只戒指。

　　他對這個戒指一點印象都沒有，但對這個寶石很有印象。他走回自己的寫字桌邊，取了放大鏡看，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這個物件。

　　很好的做工，優雅的設計。要不是行規是，買貨、賣貨的，都只能看貨，旁的一概不許問，他幾乎就要問出口──這是你改的？這是你的設計？你的手藝？

　　「你先拿去出掉。」說話的，卻是李珍基。不要用這個盒子，用你的名義。款算你的，那組項鍊你等一年再脫手。

　　「一年後你再把這筆款結給我。如果你介意，就加上利息。」

　　李珍基是這麼說的──至少他試過了，他想。

　　如果是小孩的哥哥不肯，他還真拿不出什麼辦法。

　　金鐘鉉則只是看著他（李珍基知道，這傢伙的腦袋裡大概已經過了幾百轉）幾秒鐘之後，這個人才給出答案。

　　「不。」金鐘鉉說。李珍基挑了挑眉，不行就不行吧，他想，他都說過了，如果小孩的哥哥自己就不肯……

　　「還得加上改件費。少一項都不行。」

　　金鐘鉉看著李珍基的眼睛說。他瞇著眼，像是在算計什麼──李珍基知道，這才是金鐘鉉的真面目；那個小孩要什麼都說好、亂撿什麼都無所謂的輕浮哥哥，大概也不是那些團夥，或是鎬童叔、壽根叔認識的金鐘鉉。

　　「行啊。」他很隨意地說。當然他也想過黑吃黑的可能，不過，那也沒什麼不好。

　　人情債那樣還最快。

　　「我待會兒寫個紙條給你。」金鐘鉉的話才剛說完，李壽根的電話就又來了。李珍基只擺擺手，其實並不把紙條不紙條的放在心上。

　　他拿的那組胸針，讓他改出三只戒指。已經脫手的兩只，讓他取得可以在海外平穩度日一陣子的資金。最後那一個戒指，他原先是想傍身用，真有什麼需要再脫手。

　　後頭想起來也對。在那個時間點上，金鐘鉉跟他的弟弟們，不就正好需要了。

15

　　下午與李壽根的會面與交易就順暢多了。

　　這個舊貨商當然看得出，金鐘鉉這回拿來交易的戒指是改的，不過是這麼回事：這樣的物件更難追查來歷。只要設計得好，「原料」品質在一定的水準上，價格當然會比原先的價位（分解計價後）好上許多。

　　（原先的物件，要是出手的團夥本身沒有能夠製造贗品的能力、或是能力不夠，讓失主察覺失竊，失主大多數會報警。）
　　（當然有一部分的人會循私人管道追查－－這其實沒有比較好，誰知道受託來找東西的會是什麼牛鬼蛇神？所以在無法製造替換贗品的前提下，這些物件到了舊貨商們手上，計價最多就是原來的兩成半到三成。）
　　（這也沒辦法。這些舊貨商同樣得承擔風險。大多數的舊貨商，在收進這樣的原件後，會留在手上幾年，看著風聲過去了再伺機賣出去。）
　　（貨款按例得先結清，畢竟出貨的這一頭，收的是兩成半到三成的價格；換句話說，舊貨商承擔的風險不會比出貨的那一頭更少，還得承擔資金周轉壓力，因此拿個兩成到三成的利潤，通常也在情理之中。）
　　（但要是高手改過的好物件就不同了。立刻可以銷貨，馬上就能拿到錢。再過幾個小型拍賣，舊貨商能夠再賺幾筆抽頭不說，來歷也能洗乾淨。）

　　「嘖嘖這手藝的確是不錯，而且眼熟。」

　　而在眾多舊貨商中，李壽根當然是個佼佼者，眼力向來是有口碑的好。他取下眼夾鏡，小心地把戒指放回桌上，抬眼看金鐘鉉。

　　「鐘鉉哪，叔找了這師傅幾年，你要是認識，也給叔介紹一下。」

　　「那是一定。其他兩個物件，也就麻煩壽根叔再幫我們留意。」

　　金鐘鉉笑著說。李壽根想了想，朝著金鐘鉉比一個手掌；金鐘鉉笑著搖搖頭，他伸出兩根手指，壓在李壽根的手掌上。

　　「叔賺不賺啦？這樣吧。」

　　先是丟出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然後壓下自己的拇指，李壽根擺出一臉的壯烈。金鐘鉉大概心裡也有數，這位前輩有心要打探這個改件師傅是誰，不然應該會更兇狠一點。

　　「那就謝謝壽根叔啦。」

　　金鐘鉉收回手，臉上還是那個討人喜歡的笑臉。李壽根則站起身，到自己那張老式辦公桌上取了錢，點了點，又拿了個點鈔機到桌上，讓金鐘鉉幫他插上插頭。

　　「鐘鉉啊。」
　　「是？」
　　「你們那個忙內，不能想想辦法嗎？」

　　李壽根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抬頭看金鐘鉉。不過金鐘鉉很清楚，這個壽根叔的意思就是，讓李泰民回家去吧，省得大家都不好受。他看著鈔票從點鈔機口落下來，又看了一眼小螢幕的數字，才點了點頭。

　　「忙內都不省心嘛。闖禍搗蛋的，壽根叔不是最清楚了？」

　　數額對了。金鐘鉉接過李壽根遞來的紙袋，把錢裝進去。他的笑容一貫的明亮愉快，怎麼看都是一個周到體貼的晚輩。但也只有李壽根知道，眼前這小孩，對自己早年給匯兌商闖的那些禍可是了然於心。

　　滾你的去。他啐了一口，其實也不是真的生氣。看著金鐘鉉站起身，他也沒忘了要看看停車場的監視器，確認匯兌商還沒回來。

　　「記得啊，給叔留心一下那個師傅。」

　　沒特意去看金鐘鉉，李壽根只是擺擺手。而金鐘鉉呢，到底還是低頭致意後，才小心地退出來。

＊

　　也就在金鐘鉉正忙著做生意的時候，傳說中的改件師傅正幫著闖禍搗蛋的忙內，修理那隻剛剛拿回來的鳥。

　　也不過就是幾天的事，這個鸚鵡擺飾嘴上啣著的那個祖母綠就掉下來了；李珍基實在弄不懂，幾百年都這麼啣著也沒事的東西，交給這個小孩，沒幾天就看著他抱著這隻鳥，坐在樓梯口發呆。

　　本來想當作沒看到（東西送出去就送出去了，他管什麼啊？）不過這個鸚鵡擺飾是個貨真價實的好東西（李珍基是這樣告訴自己的）萬一交給不對的人處理，不就太可惜了？

　　於是他掉轉腳步回頭去問，才知道，是鸚鵡啣著的水滴型祖母綠脫落，小孩不敢自己接回去。

　　鐘鉉哥好像有認識可以修的師傅，小孩說，看上去有些沒精神；對不起啊……像是想起了是他送的，小孩抬眼看他，有些小心翼翼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牠咬著的那個就掉下來了。

　　其實真的不該管這件事，李珍基自己很清楚這一點。就這麼一點小問題，要修繕也確實不會是什麼難事，金鐘鉉也肯定能找到妥當的師傅接手。但這小孩，免不了會被責罵一頓吧？

　　再說，如果只是那個水滴型的祖母綠脫落，確實，對他而言，接回去就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猶豫了幾秒鐘，他就叫小孩去了他的房間；讓小孩好好把鸚鵡擺飾放到桌上，然後李珍基取出自己終於得以添購的配備。

　　取出附燈放大鏡，仔細檢查鸚鵡擺飾的鳥嘴部位是出了什麼狀況－－其實就是單純的鬆脫。李珍基鬆了一口氣，取出尖端最細的鑷子，先確認過接合的部位沒有脆化的情形，然後才小心地把銜接祖母綠的扣環給接回去。

　　「我還沒買鑄造爐，也沒材料，不然就幫你把這個部位整理一下。」

　　一直到手上的工作結束，李珍基才再度開口；他把鸚鵡擺飾放回桌上，收起放大鏡與收納鑷子的木盒，轉過頭，他就看見小孩亮晶晶的眼神。

　　「以後有工作介紹一下。」

　　就是在小孩面前拿出本事來了，李珍基也能維持一貫的心平氣和。以後他就得一個人活下去，過去當作消遣的那些技術，大概也都拿出來賺錢比較好，他一邊想。而眼前這個李泰民呢，也很把握機會，立刻開口打聽以後能在他這裡「消費」什麼。

　　「你可以自己設計製造嗎？啊原料當然是我們提供……對了，如果是這樣，你也會改件對不對？複製品你有辦法做嗎？」

　　哇！鐘鉉哥知道了一定開心！此時，李泰民還不知道，自家的哥哥才與眼前的這一位做了交易；他一邊問，一邊往前伸出手，原來只是想把鸚鵡撈回來，但幾乎是他的手才碰到這個鸚鵡，那顆祖母綠便再度無預警地脫落。

　　李珍基眼明手快，趕緊接著那顆祖母綠（綠寶石大多不耐碰撞）李泰民則愣著，看看鸚鵡，又看看李珍基。

　　然後，他只好深吸一口氣，又把那隻鳥推回李珍基面前。

16

　　於是到了晚餐時間，李泰民看看自家哥哥，又看了看李珍基。

　　他有點想告訴自家的哥哥們：自己這次撿回來的可是了不起的……的一個人啊！那個祖母綠，這個人只看了看，嘆一口氣就說，會去借鑄造爐，重新整理鳥嘴與祖母綠銜接的那個部位。

　　他當然不會讓話題就這樣結束。於是，這個人一邊整理行李，一邊回答了他一百零一個問題。

　　你會複製嗎？
　　會啊。
　　功力好不好？
　　還可以。
　　那你會自己做嗎？就自己畫圖弄出來……
　　可以。
　　哇……那你還會什麼？

　　李珍基想了一下。裁縫吧，學著玩，以後退休了還能混口飯吃。

　　裁、縫、啊。李泰民簡直肅然起敬起來，這麼難的手藝，這個人還只是「學著玩」？他又往前探了一些，所以，你還能自己做衣服？做這種T恤嗎？他拉了拉自己身上穿的那一件；李珍基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學這種吃不飽飯……他說，我學的是西裝，英式西裝。

　　你以後結婚可以來找我，他一邊說，一邊有些漫不經心地，我會算你便宜一點。

　　感覺好像被戳了一下，李泰民想──不過應該是他想多了？連他都知道，手工訂製西裝可是很貴的。這個人卻只是淡淡地說，是不好做，得花時間。

　　他看了看這個人，又看了看他鐘鉉哥。

　　「鐘鉉哥？」他試著喊了一聲這位哥，金鐘鉉也照例溫和地回應他。他又挖了一口辣燉雞配飯吃，一邊想了想。

　　「珍基……哥說，要送我一套西裝……手工的西裝，等我結婚的時候。」

　　他這句話說出來，金起範與崔珉豪都一起抬頭；只有李珍基頓了一下，但繼續專心吃飯。金鐘鉉則畢竟是帶孩子習慣了，他想了想，決定這樣問忙內：

　　「你要結婚了嗎？」雖然覺得應該不大可能，但忙內也大啦，就算是有結婚打算，似乎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哈哈，是以後啦。」李泰民還是笑得那麼沒心沒肺。「不過珍基哥說他會做西裝耶！」

　　手工西裝？這下子除了崔珉豪外，另外兩隻眼睛都集中到李珍基身上；李珍基這時剛好吞下最後一口飯，然後站起身，走到流理台邊把自己的餐具洗乾淨。

　　「各位慢用。」

　　簡短地打過招呼，這個人就逕自離開餐廳。李泰民也不以為杵（畢竟之前連說話都很難得啊）只是繼續愉快地吃自己的晚餐。金起範則是已經從金鐘鉉那裡知道李珍基能改件，現在忙內說，這個人還能做手工西裝。

　　應該跟書店老闆談一談，嗜好這種東西應該要放進可以買到的情報裡吧？金起範一邊站起身，又替自己加了一杓辣燉雞。

　　金鐘鉉則看著自家忙內，又看了一下已經空著的那個位子。

　　哎呀。他一邊想。

　　哎呀。

＊

　　這一天晚上，金鐘鉉照例在餐廳看帳本；偶爾也與想說說話的弟弟們說幾句話。

　　一邊，也等著。

　　等著過了十二點後，李珍基也走進餐廳，在他的對面坐下來。

　　約是金鐘鉉開的口，並不說有什麼事；李珍基也沒問，而是按時間出現，然後拉開椅子坐下。

　　「這是你那一件的款。」

　　把那一小包現金推到李珍基手邊，金鐘鉉當然看見了李珍基略挑起的眉。沒事，金鐘鉉揮了揮手，我身上還有一點錢，可以應付一下。他說，這兩天我想了想，這筆錢應該還是要先給你。

　　「……其實你不需要這樣。」李珍基斟酌了一下，原先以為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想欠他人情；然而，這個人卻只是對他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是這麼回事」金鐘鉉說，「談生意總得要不虧不欠的才好談，你說對吧？」

　　這個人是什麼意思？李珍基皺著眉頭；金鐘鉉則站起身，替李珍基倒了一杯水。

　　「那個打工」他轉回身，重新拉開椅子坐下，一邊看著李珍基，一邊推過那杯水。

　　「你有沒有興趣把時間稍微拉長一點？」

17

　　「我跟Tony哥談好了。」李珍基的語氣很平靜，也沒有直接拒絕金鐘鉉──但這就是拒絕了，金鐘鉉很清楚。跟Tony哥談好了，表示已經有新的工作；他聽這個人提過，會去國外發展。

　　可惜。他在心裡嘆氣，難得泰民有這麼喜歡的……不過這畢竟是人家的職涯發展。金鐘鉉並不勉強，也沒有要收回錢的意思。

　　「那就祝你一路順風。有預計什麼時候走？」

　　「四天後吧。」李珍基沒說的是──他已經為了小孩，改過一次機票。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改，他告訴自己。

　　會走不掉的。

　　簡單地交換過對價格、貨品與舊貨商的意見，李珍基打過招呼後，便回到自己的房裡；行李是已經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改件的工具還沒整理，那個鸚鵡擺飾也仍放在他桌上。

　　他停了一會兒，坐到桌前。外頭還能隱隱約約聽到崔珉豪的聲音，帶點低沉的，正在威脅李泰民，明天要睡過頭，就不陪他去採買了。

　　他轉頭看著那個鸚鵡擺飾，遲疑了一會兒。

　　「乖一點。」好半天，李珍基才對著鸚鵡擺飾說。「這麼調皮搗蛋的，要是跌倒磕傷了，看你怎麼辦吧。」

＊

　　隔天，小孩果然賴床，崔珉豪也說話算話，就是沒什麼事，也堅決不陪小孩去購物。金鐘鉉倒是想開車帶小孩去的，活生生被金起範瞪回座位上。結果是購物日往後推一天，小孩乖乖地保證，自己隔天肯定不賴床，肯定一大早就出發。

　　偏偏就在這天，小孩雖然是乖乖早起了，這兩個人卻都沒有在預訂的時間回來。

　　時間接近中午時，金鐘鉉就有些心神不寧。幾回撥了電話都沒連絡上人，金起範要他稍安勿躁，或許是賣場裡人多呢，他說。

　但他們心裡都有數，這樣的可能性實在不大。

　不然，崔珉豪跟去做什麼呢？

　　一直到了當天下午四點，崔珉豪才打了電話回來，說自己與忙內在申醫院。

　　「李家盯上你們？為什麼是這個時候？」雖說還是焦慮的，但知道兩個弟弟沒事，金鐘鉉也就放鬆不少。電話那頭的崔珉豪只告訴他，不清楚，他們與對方交過手，也花了一點時間才甩掉來人。大體上來說沒什麼事，只是李泰民傷了腿。

　　也不是什麼大傷，崔珉豪在電話那頭說，就是得拄幾天拐杖。沒聯絡上的原因是打鬥的過程中，手機摔了。

　　『哥也注意一下，李家這次來的人不少……或許會到家裡去找麻煩也說不定。』

　　崔珉豪在電話的那一頭說。金鐘鉉皺著眉頭，放下電話，交代金起範把平時備而不用的武器取出來。

　　這通電話，金鐘鉉也是在餐廳接的；李珍基其實沒有刻意要留在現場聽──他也覺得自己聽這通電話不合適。

　　（原先他正與金鐘鉉在談日後可能的改件合作。）
　　（分成啊怎麼拿取貨什麼的，這總是要看得到人的時候就趕緊談好才行。）
　　（再說了，有那個姓崔的小子跟著，能出什麼事？）

　　也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一個訊號音。他很快地點開看，是Tony哥在找他。

　　打了招呼，李珍基回到自己的房間，很快地撥了電話過去，照例的寒暄之後，Tony哥很快地進入正題，表示有新的案子找上門，但業主有要求。

　　「珍基啊」Tony在電話的那頭，聽起來像是好奇，也像是頭疼。

　　「你跟那個李家，什麼時候扯上關係啦？」

＊

　　簡單地說，就是李家透過Tony傳話，有個國外的大型團夥在找合作對象，簽的是長約。

　　『說是對方他們熟，你的資料他們看過了，只要你願意從此不管李泰民的事，他們就幫你引薦。憑你的條件，之後拿到正式合約也不是什麼難事；哥看這個機會是不錯，要不要考慮看看？不過你哪時認識的李泰民啊？怎麼不介紹一下？』

　　公認的仲介人Tony，遊走在各團夥間，向來只有人求他，從來沒有他求人。李家要找他，他不會推拒；李家要開出什麼條件，他就轉達。但他本人呢，其實並沒有很把李家放在眼裡。

　　（對他來說，能認識李泰民重要多了。）
　　（畢竟金鐘鉉那個團夥很保護他們這個忙內，他是見過金鐘鉉、甚至金起範都見了好幾次啦，但就是見不到李泰民。）
　　（這些哥哥們是怎麼回事？他也抱怨過的，怎麼弄得活像怕自家忙內被搶走呢？）

　　「……那就謝謝他們的好意。那個案子我不接。泰……有機會我再介紹李泰民給哥認識。」

　　聽見李家的干預居然能夠透過Tony延伸過來，李珍基便有些不耐煩起來。

　　他一直都有心理準備，自己即將要離開韓國。但眼前小孩又受傷；彷彿這樣還不夠，這個家就像深怕多一個人站在小孩身邊，簡直迫不急待地要連他這個連繫都盡速切斷。

　　他停頓了一會兒。Tony覺得奇怪，又在電話那頭喊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晚點我再跟哥連絡，有點急事。再麻煩哥幫我回絕李家那個提案。」

　　李珍基對電話那頭的Tony說。Tony也是江湖走老的，並不在這個時候多問什麼，而是爽快地道別後掛上電話。李珍基想了想，雖然理性上他知道這麼做不會更好－－但他仍走回了餐廳。

　　眼前，金鐘鉉正要準備出門去接孩子。李珍基略拿捏了一下，對金鐘鉉開口說：

　　「我去吧。」他說，十分認真地。「我去一趟，一定把他們都平安帶回來。」

　　金鐘鉉停下穿外套的動作，一臉驚訝地看著他。

＊

　　許多年後，李泰民也問過他，怎麼那一天，會想到要去接他與他珉豪哥？那時珍基哥還是覺得自己會離開韓國吧，這個小孩，其實也算非常了解他的這位哥－－早在李珍基決定要留下來以前。

　　李珍基還真的想過這個問題。

　　為什麼啊，他那時應該是要看帳本，或許是一下子從數字堆裡被拔出來，他還有一些不是那麼清醒的。但這個問題，他還記得答案。

　　他放心不下小孩。

　　李家做事謹慎（這小孩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或許他出現，能讓那位老太太警醒一點－－那時的他，是這樣想的。

　　或是真的要交手一輪，也不是不可以。出門前，他特地取出了那把獵刀與自己慣用的HKP7，已經在想，就算要大開殺戒，那也無所謂。

　　但好在是順利把小孩接回家了。

　　兩個人身上都有傷。崔珉豪畢竟習慣打鬥，身上還好；小孩卻是撐著拐杖走出醫院。看到是他來接，兩個人都愣了一下。小孩先回過神來－－唉呀，他笑著說，珉豪哥先幫我把枴杖拿上車吧。

18

　　其實沒什麼，小孩一上車就說，就是差點被拉上家裡的車；掙脫的時候膝蓋有點狀況，不嚴重，申醫師說用拐杖輔助（減輕負擔，崔珉豪補充了一句）好得比較快。

　　早知道我就踢管家一腳，小孩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我可是少爺耶。怎麼就那麼用力地拉我啦？講到這句話的時候，車子剛好開過一段比較顛簸的路面，小孩一下子沒坐穩，臉上堆出來的笑容就全垮了。

　　痛──透過後照鏡，他看著崔珉豪伸手扶住小孩，這個小孩，則只做了一個喊痛的口型。

　　他勉強把視線從小孩身上移開，透過後照鏡看著跟著他們的車──其中一輛在下一分鐘超車到旁邊的車道（後面跟著的車則順勢遞補上來，跟在他們這輛車後方）當李珍基停等紅燈時，先前那輛車就停在他們近旁。李珍基不假思索地按下車窗，不言聲地掃視過去。

　　車裡的人並沒有同步降下車窗，只是在起步後，與後頭那輛車前後在兩個路口轉走。這時，他才略為放鬆，也才能夠去聽小孩跟他哥說了些什麼。

　　很疼嗎？
　　還好，一點疼。
　　……你再逞強吧。要不要回頭再請申醫師看看？

　　「不要。」小孩回應得很快，語氣是他熟悉的倔強。與一點點微乎其微、幾乎無法察覺的脆弱。

　　「我要回家」小孩是這麼說的，「我現在就要回家。」

＊

　　他們順利地回到公寓。金鐘鉉與金起範當然早就下樓來接人，李珍基讓崔珉豪與李泰民先下車，再把車開到不遠處的停車場停妥。之後，他一個人回到這個公寓；就算不特別去找他也知道，那些人一定都在餐廳裡。

　　得去還車鑰匙，他告訴自己。應該是要直接進去，把鑰匙拿給金鐘鉉的；但此時，他卻忍不住在餐廳前停下腳步。

　　小孩正在與哥哥們說話。

　　家裡來了很多人。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特別認真，即使把他弄傷也沒關係的感覺，就是要帶他回家。
　　家裡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不過如果出事了，媽媽一定會拿來叫他回家才對。
　　珉豪哥也受傷了，真是對不起。
　　這個傷還好啦，半個月就好了，可以自己護理。
　　珉豪哥對不起。

　　原先是要直接進餐廳去找金鐘鉉的，但也就在這個時候，李珍基確定自己聽見了簡訊傳輸的訊號音。於是他敲了一下餐廳的門，把鑰匙丟給離門最近的崔珉豪，然後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稍微晃了一下。金鐘鉉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接過車鑰匙之後，也只笑著對他比了一個道謝的手勢。

　　他轉身離開餐廳，隱約聽見小孩提起他－－珍基哥好像……其實是應該走回去看看小孩要說什麼，他想，但眼下這個時候，他選擇處理手上的這件事。

　　他點開手機，簡訊是Tony哥發來的，只有短短一句話。

　　『好傢伙，你幹了什麼啊？撥電話給我。』



　　而在被哥哥們揉搓過一輪後，看著他打了個哈欠，金鐘鉉便趕緊宣布散會。有什麼明天說吧，這位哥是這麼表示的，不過泰民回房前還是跟你的那位客人說聲謝謝。

　　『他主動說要去接你，我們剛好騰出手來做一些準備。』

　　鐘鉉哥是這麼說的。李泰民也記得，那個哥哥在送他回家的時候，還特地按下車窗，讓家裡的人看清楚他是誰。

　　應該是真的很厲害的人吧，他想。

　　那個人就快要離開韓國了吧？那就要趕快去道謝才行。

　　李泰民拄著拐杖，慢慢走到李珍基的房門前（哥哥們都被他趕回房了）他規規矩矩地敲了門，門也很快地就開了；但這個哥哥卻正在講電話，看見是他，停了一會兒，便把門打開，讓他進房等。

　　咦？可以嗎？他聽得出電話那頭應該是他沒見過的Tony哥，他撿回來的這一位，則似乎正在聽Tony哥說話。

19

　　進了房間之後，李珍基指了指寫字桌旁的一張扶手椅，讓他坐下。李泰民看了看，應該是電話那頭的Tony哥還有很多話要說吧，一時半刻還掛不掉電話的樣子，他一邊小心地移動到寫字桌邊，然後把枴杖靠牆放著，另一隻手則撐著桌面。

　　就在這個時候，這個、呃，珍基哥，一下子走過來，伸手扶住他；看著他的確是好好地坐下了，才放開手，繼續去應付電話那一頭的前輩。

　　當然是可惜了。
　　以後？還不曉得。
　　嗯……不擔心。

　　李泰民坐在寫字桌邊，看著這個哥哥歛著眉眼，抿著唇，不管電話那一頭的前輩說多少話，都只是用簡單的幾個字應對。

　　知道了。
　　嗯……我曉得。
　　沒這回事。
　　嗯。

　　好像很帥氣。李泰民又看了一下，然後看著桌子，學李珍基用低沉的嗓音說，知道了。

　　「什麼知道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李珍基結束了手上的電話，轉過頭看著他；李泰民嚇了一跳，下意識要藏起什麼－－然後才發現，其實也不用藏。

　　「沒什麼。珍基哥在跟Tony前輩講電話？不是說要出國了嗎？」

　　李泰民完全忘記自己是來道謝的，講沒幾句話又開始追問起來。李珍基則隨手放下電話，語氣仍是淡淡的。

　　「計劃有些變更。」他說。「有個新工作，明天得去面試才行。」

＊

　　不能不說──他也覺得自己瘋了。李珍基坐在餐桌邊，看著金鐘鉉宣布，他的打工時間要延長，從臨時工變成「要打比較長期的工」，他一邊還在想，會做這個決定，自己肯定是有哪裡不太對。

　　小孩一下子沒有會意過來，靠過去問他珉豪哥是什麼意思；金起範用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說，就是你的客人暫時會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工作的意思。

　　小孩睜大了眼睛，看著他起範哥，又看看他。看著他終於點了點頭，雖然沒有歡呼起來，但眼前的這個小孩，一下子就笑瞇了眼。



　　李珍基不由得想到昨天的那通電話。

　　電話撥過去，Tony哥很快就接了。並不是要罵他，而是問他做了什麼。

　　『李家老太太剛剛打電話給我，意思是只要我能夠讓你不管他家小公子的事，就要許我大筆的榮華富貴呢。』Tony笑著說，卻也只是笑著；李珍基倒聽得出這個總是笑臉迎人的哥，其實隱隱有些發怒。

　　哥怎麼說？他只是很直接地問（他不免想到，如果是金鐘鉉，應該就能與Tony哥說笑幾句吧）電話那頭的Tony哥當然也很直接的回答他：

　　『我缺那幾個錢嗎？他家的生意我做不起。不過說真的，你的話倒沒問題，國外確實有團夥在找人。』

　　嗯，是他認識的Tony哥了，李珍基一邊想，不了，我應該暫時會留在韓國，他說。Tony聽起來卻像是一點也不意外，依然那麼直接了當地問：

　『金鐘鉉那個團夥吧？有李泰民那個？喂，不是哥說你，既然做了生意，就帶出來吃個飯啊。』

　　Tony哥說到這裡的時候，小孩就在外頭敲門；他原本不想在小孩面前講這個電話，但想著小孩的腿傷，就只好趕緊放小孩進門。讓這個小孩進了門吧，眼睛就又離不開了。

　　讓小孩坐在寫字桌邊，看著小孩站不穩，就趕緊上去扶一把。原來該與Tony談談其他的可能，但想著小孩在－－便又延後了。

　　放下電話，就隱約聽見小孩在說什麼知道了。

　　知道什麼？他納悶著，卻也沒多問。小孩倒是問題多得不得了，又提及他即將要離開韓國的事。

　　只有這件事，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想，是一定得要說清楚的。

＊

　　而李珍基會留下來這件事，金起範知道的時間當然也就比其他成員稍微早一點。

　　茲事體大（？）所以金鐘鉉回自己的房間前，先到他這裡來，黏在他旁邊想事情，這也是很合理的；嘟嘟囔囔把這件事講了一次又一次，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雖然他並沒有很想問，但聽著這個人碎念完一輪，他當然也就什麼都知道了。）

　　「好了。」但時間長了，還是讓人想發點脾氣什麼的－－忍不住叫身邊的這個人閉嘴，金起範從自己的單人沙發上起身，就著房間裡的水壺，給這個人倒了一杯水。

　　「不就是李珍基要留下來，然後你覺得他會加入我們？這會有什麼問題嗎？」

　　「你看呢？你有沒有什麼想法？」戀人是個自由派的問題就在這裡了，乾脆把椅子轉了一邊，下巴靠在椅背上，金鐘鉉一邊想，一邊隱隱有些頭疼。他家的這一位，幾乎不給他添麻煩，但也不太理這些事。要是換成珉豪，就是沒意見都能給他一篇萬言書。但要是問這個人……

　　「挺好。」金起範只聳聳肩。金鐘鉉又等了一下，這個人還真的不再搭腔。

　　「就這樣？」金鐘鉉耐心地問。金起範則看著他，嘆出一口氣。

　　「工夫是有的，個性看起來也可以。跟我們能不能處得來還不曉得，但看起來是個會照顧泰民的人。就我來說，其實足夠了。你或許有其他想法，但你不說出來，我怎麼會知道？」

　　「－－你也看過他的資料。」吐出一口氣，金鐘鉉讓自己的視線停留在半空中。你想想啊，萬一泰民之後傷心了……

　　「這你就想多了。」明快地打斷金鐘鉉說話，金起範很乾脆地翹起二郎腿。

　　「泰民除了臉皮厚，跑得也快。李珍基要是有一點點不對勁，那孩子肯定立刻就抽身。」

　　「什麼臉皮厚……你也不要這樣說泰民。」金鐘鉉皺著眉頭說；金起範則聳聳肩，你看那個李珍基，他說：

　　「把自己保護得那麼好的人，可能絕望過，但肯定沒有傷心過。」

　　「這種一點都沒有傷心過的人，怎麼可能贏得了泰民？老實說，要我講，他要是第一次傷心就栽在李泰民手上，該同情擔心的是他。至於泰民，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他家裡那關他都過了，肯定是不會因為李珍基傷心的。」

20

　　而對崔珉豪來說，他鐘鉉哥決定的事，通常他就不大有意見（要問他也能說就是了）。但被李泰民纏著不放，這就有點超出他能負擔的範圍。

　　「我怎知道你的客人會留多久？」一邊在練習室裡拉筋熱身，崔珉豪一邊努力不讓自己的視線與李泰民對上；李泰民呢，則不屈不撓，堅持要他珉豪哥給他一點意見。

　　「鐘鉉哥說要跟房東談，把那個半地下室租下來，給珍基哥當作改件的工作房。所以鐘鉉哥也覺得珍基哥是個好人吧？一起合作也沒問題，對吧？」

　　也不能怪他想得很多啊，李泰民也想抱怨的，原來他想問的是Key哥，但Key哥一早就出門了；鐘鉉哥去找房東，他總不能找珍基哥問這些事吧？這時候，當然就要找珉豪哥了！

　　結果，他才正要追問，他嘴裡的珍基哥就直接推門進了練習室。看見他在，還愣了一下。

　　「好了，我跟珍基哥約了要對練，你去別的地方玩。」

　　擺擺手，讓忙內出去；崔珉豪一邊繼續熱身，只是單純期待今天的對練。李珍基是早就換好衣服的，只點點頭，便也開始熱身。

　　李泰民看看這一位，又看看那一位，覺得這兩位應該不會拒絕他，就舉手說，自己想待在練習室看。崔珉豪皺著眉頭，其實比較想抓著這個忙內的後頸，把他丟到門外去。

　　「我──我保證不吵你們、不亂問問題，也不搗蛋！」

　　看到這哥哥真的想出手逮他，李泰民趕緊輸誠。崔珉豪嘖了一聲，你上次也這樣說，結果呢？

　　「我保證這次乖乖的！」又躲過一次他珉豪哥出手，李泰民笑嘻嘻地，知道他這哥哥拿他沒辦法的。崔珉豪心裡也有數，要論拳腳，這個忙內怎麼樣也不會是他的對手。

　　但要抓到這個忙內，肯定得耗掉一、兩個小時。他轉頭看李珍基；李珍基遲疑了一下，仍點點頭，表示自己不在意。

　　「你等一下要是發出聲音，我一定親手把你扔出去。」崔珉豪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兇惡一點，但看到忙內還能嘻皮笑臉的，就知道自己離兇惡還遠得很。

　　只好不再理會忙內，他與李珍基交換了一下意見，確認對練的模式，兩個人互相行禮後，就由他先出手。



　　李泰民盯著場中的兩個人看，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那是一場、怎麼說呢，與他以前看過的對練都不同。他看得出珍基哥有些猶豫，也看得出珉豪哥存心要試試看這個可能會加入他們的哥哥，所以手下沒有留情。

　　但相對珉豪哥的步步進逼，珍基哥就顯得比較從容。換成防身棍就更明顯了，他一邊想，珉豪哥一度反應稍慢一些，其實珍基哥可以直接制服珉豪哥。不過珍基哥遲疑一下，就放過去了。

　　崔珉豪當然發現了，皺著眉頭要李珍基認真一點。李珍基則只小小地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李泰民發現了）但當崔珉豪企圖膝擊他的腹部，他也成功防守，那時，要是防身棍順勢往崔珉豪的頸側掃過去，大概這一位就得掛彩了。

　　他一度下意識地推出防身棍，但最後還是收了回來。這下子崔珉豪當然是發現了，喊停對練之後，瞪大眼睛看著他。

　　「這是對練，不是拚命吧？」李珍基苦笑了一下，是啊，如果是要拚命，頸側掃過一棍之後，他最直覺的後續動作就是用防身棍的末端攻擊對方的喉結，接下來大概就有個十幾分鐘，看他怎麼樣了結對方都行。

　　但不論怎麼看，他都沒有必要對崔珉豪做到這樣的程度吧？

　　「你－－……」

　　「珉豪哥，珍基哥那一棍敲下去，鐘鉉哥肯定會把他趕出去。」

　　小孩蹲在旁邊，一邊說，一邊笑得很樂。珉豪哥動作太慢啦，這小孩還怕他哥不夠生氣似的，膝蓋那一下落空的時候就要跑了嘛，他說，鐘鉉哥早就講過珉豪哥不能只顧著往前，看吧，鐘鉉哥果然說得沒錯！

　　都抬出最年長的哥哥來了，崔珉豪也只得閉上嘴。他原先還想往下練，卻是李珍基拒絕了他。

　　「你現在太心急了，不如過兩天我們重新練過。」李珍基說得很認真，一字一句地；我覺得你哥說的沒錯，就算是在實戰中，也不必得一直逼上前。

　　「你們的生意不是做來要人命的，其實你那一下沒得手，往後抽身就行了。」

　　「那萬一對方緊追不放，甚至……甚至、比如說看準了泰民攻擊呢？」

　　崔珉豪忍不住反駁，李珍基卻只是皺著眉頭，淡淡地掃了崔珉豪一眼。

　　「拔槍。你不拔槍，就算搶進成功，對方一顆子彈就能了結你，」

　　崔珉豪講不出話來。李泰民看看這個哥哥、又看看那個哥哥。然後，他一下子跳起來，珉豪哥要遲到了，他大聲宣布。

　　崔珉豪這才想起來，他接下來是應該要去跟自家最年長的哥哥會議，確實時間上是比較緊了；不過也還不到現在就要去樓上的地步吧？原來還想著要跟李珍基多講幾句話，卻被李泰民三言兩語趕出練習室。

　　而李珍基只是看著李泰民把門給關上，他大概心裡有數－－小孩其實是有話對他說。

　　果不其然，小孩背對著他幾秒，然後才轉過身。

　　總是帶笑的臉孔，這時候看起來有一些嚴肅，你剛剛太兇了，李泰民皺著眉頭，看著他，與其說是不開心，還不如說，是個發小脾氣的樣子。

　　「你來打工而已，再對我哥那麼凶，我就跟鐘鉉哥說，不要你來打工了。」

21

　　其實滿可愛。隔過幾日，李珍基跟著金鐘鉉去看房東要租的那個半地下室，一邊仍在想著那樣的李泰民。

　　這個半地下室的租金不貴，也就四十萬韓元，但地方夠大，而且帳好拆，就算之後結束合作關係，他也可以自己負擔這個地方。再說，考慮到他已經下定決心暫時不去國外，確實租下這裡就可以讓機器進來。

　　李珍基一邊看著環境，一邊向房東說明，他想自費加裝幾個排氣扇，一方面，他又分心想著小孩。

　　是生氣了，應該是因為他說話的口氣吧（崔珉豪倒像是不在意，會開完了又專程跟他約時間）小孩硬是要跟過來看，大概也是不放心。

　　「排氣扇跟粉刷的費用我自己會負擔。」他對房東說，一邊想著要怎麼分配裁縫與改件的空間。金鐘鉉又幫忙交涉了一下保證金，約好了簽約與匯款的時間，房東打了招呼就離開了。李珍基則沒管那麼多，只是一邊繞著這個空間走走看看，一邊想著小孩。

　　那麼有氣勢地放出話，結果第二天看見他，就乾脆不說話了；崔珉豪說，是因為自己後來總覺得哪裡不對，結果只是走回到門前，剛好就聽見小孩威脅他。

　　那也算威脅？他幾乎是要失笑的，崔珉豪卻認真地對他說，會讓小孩對他說那種話，是他這個當哥哥的不好，已經好好地說了小孩一頓，但也得代小孩給他道歉。

　　『那孩子也沒做什麼錯事。』自己重視的哥哥，當然要自己保護；李泰民就算是嘴上沒說，他也大抵了解這個小孩的心思。而想懂了，當然不免也會感覺羨慕（畢竟能夠有人願意這樣袒護著）他很坦然地面對這一點，甚至很願意為李泰民說話。

　　那時，崔珉豪皺著眉頭說，泰民也不小了，這個得說說他；甚至連金鐘鉉都打算著趁今天這個機會，替這個忙內說句抱歉什麼的。

　　沒什麼，李珍基則沒有什麼意願延續這個話題，只想著接下來的時間表安排（接下來還得整理這個半地下室，也得盡速決定要買哪些機器；可以的話，他想著自己手頭上的錢，或許可以連櫃子都一塊兒做起來？）

　　「之後可能還會給你添一點麻煩……所以也是順便跟你打個招呼。」

　　金鐘鉉一邊說，一邊搖搖頭，就像是吃到了還沒剝皮的銀杏。李珍基停頓了一下，轉頭看金鐘鉉。

＊

　　沒什麼，我們還在看狀況。金鐘鉉是這麼說的，但李珍基心裡有數，肯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而且，與李泰民有關。

　　「Key哥掰掰，珉豪哥掰掰。」

　　正好是個周末，李珍基一邊盤算今天該去看機器的進度了，一邊準備到一樓的餐廳弄點咖啡喝。而這個從來都沒有一刻坐得住的小孩，此時則乖乖站在一樓玄關口，送他兩個哥哥出門。李珍基想了想，是了，是這個家每月採買的日子。但要是往常，李泰民怎麼樣也會跟著出去晃一晃。

　　偏偏他珉豪哥交代他別亂跑之後，就與金起範一起消失在門外。李泰民用力抿著嘴，乖乖往回走，看見他，也只是一點力氣都沒有地揮揮手。

　　珍基哥好。

　　連賭氣的力氣都沒有了。李珍基轉頭看著他上樓的背影，也並不問，只是穿上外出鞋，去屋外走了一圈。

　　果然還是李家。幾輛休旅車就守在門外，連偽裝都省了。李珍基又走過幾個街口，也能看見李家派出來的人手。

　　乾脆再走一個街口，替自己買了一杯熱咖啡，趁著等咖啡的時候，他拿出手機，直接撥電話給Tony。那一頭的Tony，等了老半天才接上電話，語氣上懶洋洋的，語尾拖得老長。

　　「哥最近好嗎？」他笑著問，心裡大概有了底。看著咖啡店老闆裝好了自己的黑咖啡，就又舉起一根手指，多要了一杯熱可可。

　　好個屁。電話那頭的Tony也不客氣，那個李家簡直神經病，讓鎬童哥找到我這裡來，一直要追問你的事，打聽你怎麼改變主意不離開韓國了，又說只要我讓你離開韓國，就給我五千萬。

　　我就缺那五千萬，砸掉我的招牌？電話那頭的那位哥齜牙咧嘴的。李珍基則耐心地等著Tony抱怨完（他乾脆就開始喝那杯黑咖啡，說真的，老闆的手藝不怎麼樣）才補問一句，所以，他們知道我在哪裡落腳？

　　據說是鎬童哥的消息，跟一個書店老闆買來的，電話那頭的Tony停頓了一下，你自己注意一點，他說，鎬童哥如果要攪和這個事情，我看壽根哥就很難幫你了。

　　我也得出去一趟。電話那頭的Tony吐出一口氣，電話我會接，不過我想暫時在國外待一陣子。

　　沒有特別去問這個哥哥理由，而是問了什麼時候出發，因為有點事想麻煩Tony哥，他笑著說，我手上有幾個閒錢，想買點可以用的東西。你手上用的是HKP7吧？Tony嘖了一聲，知道了，出去前幫你張羅。不要長傢伙？

　　方便麻煩哥嗎？李珍基笑著問，Tony則翻了個白眼，行了，李珍基聽見這個哥哥說，明天給你消息。

　　他點點頭，把電話掛上，又要了一杯咖啡後，才帶著兩杯飲料，慢慢走回他打工的宿舍去。

＊

　　而當李珍基回到那個公寓，李泰民則又回來坐在玄關邊，懷裡抱著他送的那隻鳥。看見是他回來，雖然還有些彆扭，但看起來至少是開心了一些。

　　「鐘鉉哥剛剛出去了。」李珍基沒有特別問，但李泰民就是想說。他把那隻鳥舉起來，我剛剛跟鸚鵡商量過了，他說，好像跟你和好比較好。

　　雖然你害我被鐘鉉哥跟珉豪哥念一頓，小孩還特地補充說明。

　　「它有給你什麼建議嗎？」

　　李珍基一邊把鞋子排好，一邊抬頭輕鬆地問小孩，李泰民則哼哼地，一邊摸著懷裡的鸚鵡。

　　「它說我媽媽最近又跑來騷擾哥哥們，要我乖一點。」

　　「這樣嗎？借我一下。」

　　彎下身，從李泰民的手裡接過那隻鸚鵡；李珍基與這隻鸚鵡對看了幾秒鐘，就把當事鳥還給李泰民。

　　「它剛剛也拜託我一件事，不過我想還是得問問你的意見。」

　　什麼事？李泰民愣愣的，李珍基則看著他，慢條斯理地說：

　　「我明天要去看機器。它說我一個人去太無聊了，不如麻煩你陪我走一趟。」

　　李泰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但在下一秒又縮了回去（抱著那隻鸚鵡）。

　　得去跟鐘鉉哥說才行啊，他說，不過鐘鉉哥叫我別出門的。李珍基則只是略挑了挑眉，確實是把這句話聽進去了。


　　於是在晚餐時間，他的鐘鉉哥宣布，他明天可以跟著珍基哥去看機器。

　　「你珍基哥跟我談過了。」今天的晚餐是泡菜火鍋，他Key哥的拿手菜（當事人表示：這個很方便）金鐘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咳。

　　「你也不喜歡老是悶在家裡，不然就跟你珍基哥去走一走吧。」

　　金起範不管這個事情，所以當然也就什麼也沒說，只是專心吃飯（他的隔壁坐著崔珉豪……是很大的威脅）崔珉豪原來有意見，但聽說李珍基會跟去，就很乾脆地也繼續悶頭吃飯。

　　「不過──不要給人家添麻煩，乖一點。」幾乎是要嘆著氣說了，金鐘鉉一邊也覺得頭疼。實在說起來，是應該拒絕李珍基的提議。不過崔珉豪願意擔保這個人能夠保護李泰民，而且泰民啊，原來就是自由慣了的。

　　那就好吧。

　　李泰民立刻笑瞇了眼，幾天前的沮喪都像是被拋到九霄雲外。而李珍基呢，則連看都沒看這個孩子一眼，只是好好地吞下嘴裡的食物。



　　吃完飯後，金鐘鉉留下來洗碗；原來要幫忙洗碗的崔珉豪則被金起範趕上樓，留著兩個人在餐廳裡說話。

　　不過正確一點說，是金鐘鉉想說話，然後金起範會是比較適合的聽眾。崔珉豪雖然覺得有些委屈（為什麼我不能聽啊？）但還是乖乖跟金起範交換了輪值順序。

　　「欸。」這是金鐘鉉。
　　「嗯？」這是金起範。
　　「你都不問一問泰民明天出門的事？」這還是金鐘鉉。

　　金起範從手機上抬起頭，想了一下。

　　「李珍基找你談過了，你覺得泰民加一個他，李家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收穫。嗯……還有其他的嗎？」

　　「……你該不會那時候偷聽到我們說話吧？」

　　金鐘鉉看著自家的那一位，簡直要有些頭疼啦。然而，金起範卻只是撇撇嘴。

　　「你們連門都沒關，我路過就聽到了，哪用什麼偷聽啊。」

　　他還站在門外把風了一會兒呢，確保沒有其他人路過的時候會順便聽見。當然啦，那兩個人的對話，他也就幾乎聽到全部的內容。

　　總言而之，就是李珍基表示，自己明天要去看看改件的機器，如果可以的話想帶著李泰民出門走走。金鐘鉉當然表示憂慮，李家的人最近來得太勤了，他皺著眉頭說，你要去自己去吧，泰民就留在家裡。

　　『我會好好地把他帶回來。』

　　李珍基只是很平靜地說，你看過我的資料，你知道我有這個能耐。

　　也是，如果是這個傢伙的話－－金鐘鉉立刻就想起來，李家派出來的人大概沒有那個膽識跟他當面衝突吧（那個老太太應該還行，不過其他人嘛……）但想來想去，要讓這個忙內出去冒險嗎？

　　要說不，卻又想到這個弟弟坐在玄關，雖說是乖巧，但垂頭喪氣的模樣。於是那個當下他是同意了。但同意之後，他又有些猶豫。

　　「哎，你放心，珉豪會悄悄跟著。」

　　是啦，這就是他的這一位啦，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但該心軟的時候也仍是那麼義無反顧地心軟了。跟珉豪兩個人一起抱著頭在那裡想東想西，但明明就是可以他說了算的事啊。

　　知道這個人在看他，肯定也是傻笑著，待會兒可能要說些傻話。金起範連看都懶得看，只是站起身，順便拿出手機、叫出崔珉豪的電話號碼。

　　「我叫珉豪下來幫你擦碗。」

　　「等一下等一下。」知道這個人大概會覺得他太肉麻，但畢竟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而等一下珉豪就要下來啦）於是他連塑膠手套都沒脫，就靠過去索吻。

　　金起範笑了一下，很隨意地靠上去親了親（順便咬一下這個人的嘴唇；這個人呢，則抓緊時間，非得要一個貨真價實的吻……能夠親親這個人當然是好啦，金起範笑著吻回去，又抱了抱這個人，把下巴放在這個人的肩窩裡）看著自家的這一位終於又乖乖回去洗碗了，他才又坐回椅子，一邊撥了電話，要崔珉豪下來幫忙擦碗。

22

　　於是李珍基就帶著李泰民出門了。

　　出門之前當然是有約法三章的，李泰民要跟著他，不能超過三步遠；雖然車是他們的車，但今天的置物箱不能開。他說什麼都要聽，包括扔下他逃走，不答應就取消這次郊遊。

　　李泰民很認真地想了一下。雖然也覺得好像有點危險，但仍是跟著這個哥哥出門去了。

　　一路上當然還是有很多問題的，像是李珍基有做過保鑣啊？（嗯……當作打工做過幾次）李珍基不怕自家的媽媽嗎？（我尊敬她，李珍基油滑地說）今天要看的是什麼樣的機械啊？（可以幫你修鸚鵡的那種）。

　　車子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郊外的一個小型製作所；鐵門是關上的，看起來沒人在。李珍基下了車，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熙俊哥，我溫流，李泰民只聽見李珍基這麼說，鐵門就慢慢開了。


　　對李泰民來說，走進這個製作所，就像走進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個製作所沒有所謂的接待區，柵門開了進去就是倉儲區，堆了幾台等著要出貨的機器。眼前這個看起來很好相處的前輩像是沒有察覺他有多好奇，只是一路把他們帶進作業區。幾個孩子正在調整幾台機器，看見這個前輩進來了，也就是點點頭。

　　「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裡了，鑄造爐、車床、小型切割機、拋光機……你看一下，試試手，可以了我明天就給你送過去。」

　　這個前輩說，李珍基則點點頭，讓他乖乖在旁邊待著，就先去看了鑄造爐，前輩也陪著在旁邊討論；他站久了覺得無聊，就乾脆到處走走看看。

　　距離他最近的機器，就是拋光機。一個年輕人正在換上新的絨芯棒，拿著樣品測試機器的運作情況。李泰民走過去看了好一會兒，那個年輕人看著他確實是很好奇的，也對他友善地笑了笑。

　　「等一下你測試完，我可以摸摸看嗎？」

　　鐘鉉哥說的，要有禮貌，他記得很清楚，所以說話也很客氣。這個年輕人轉頭問了一下前輩，前輩又看了李珍基一眼。

　　「摸應該沒關係吧。」李珍基那時正在看著鎔鑄爐的狀況（這樣就可以重新整理那個擺飾與祖母綠的銜接處了）便只是隨口應了一句。

　　年輕人把機器停下來，讓李泰民摸了一下外殼。看著李泰民心滿意足地縮回手，他也就繼續測試機器。

　　但就在這個時候──機器不會動了。

　　「咦？」年輕人又把機器關掉，重新開機一次，偏偏機器就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剛剛碰什麼地方啊？」年輕人顯然是有點傻眼，只好問了這個問題，李泰民則一臉無辜地指了指外殼，我只摸了一下這裡，其他我哪裡都沒碰。

　　年輕人看著沒辦法，只好去請了前輩過來。李珍基則還待在鑄造爐旁邊，一直到測試完成，他才抬起頭。

　　「熙俊哥？」他一邊說，一邊走過來；原定明天可以帶走的拋光機，此時則已經被拆成幾個大的部位，他尊敬的前輩正帶著幾個孩子進行細部檢查。沒事，這個前輩說，眼睛盯著顯然沒有問題的零件，明天還是給你送過去，他說，拋光機大概後天吧，我檢查一下。

　　李珍基並沒有想得很多，只是打過招呼後就去看車床；李泰民則跟了過來，看著他從另一個年輕人手上取過樣品，固定在車床上。李珍基很快地確認過幾個自己要求的特殊功能都加上去了，才點點頭。

　　李泰民則看著他實際測試的一連串動作，只覺得羨慕──撿回來的這位哥哥，看起來真的很厲害，他一邊想，一邊就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摸車床的外殼。

　　李珍基其實覺得沒什麼。但直覺警告他，似乎不要讓李泰民摸到比較好。

　　「機器熱度還沒退，先別摸。」他低下頭，隨意撒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其實應該不要緊，他自己是這樣想的）李泰民則喔了一聲，乖乖縮回手。



　　確認這幾台機器，花了李珍基將近三個小時。其間他只交代李泰民，別走到製作所外頭去。

　　「要去外頭的話叫我一下。」

　　他是這麼說的，李泰民也很乖覺，只是找了張椅子坐下，聽這個作業間所有的人說話。

　　聽起來，這裡的人都是認識李珍基的；年輕的大多喊他哥，前輩則叫他：溫流。

　　溫流啊。
　　哥叫我？
　　那裡，你確定不回去了？
　　……回去哪裡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那個人很平靜。我哪有什麼可以回去的地方？他是這麼說的。

　　你能夠下定決心就最好，那個前輩說，按你的技術，早就不用在那裡拚搏討生活啦。

　　這個哥哥沒接話，只是試著切割機。這位前輩也並不生氣，只是接著叨叨絮絮，之前聽說你要去國外，我還想不是非得走那一行不可吧？現在這樣我看就很好。偶爾你說有點什麼，對了，在元提過那邊的李家，就打發打發時間，活動活動筋骨，這不就成了？你能給人賣命一輩子嗎？

　　不是那麼回事。聽見提到他的事，這個哥哥才抬起頭，今天跟我來的就是李家的公子。你說剛剛那一位？前輩像是很驚訝的，我聽說手上功夫不錯，還以為年紀要再大點。

　　夠大了。珍基哥又低下頭，哥別說這個。

　　其實就說一說有什麼關係？李泰民裝出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一邊想。家裡的事情他早就學會跳過不去想，但前輩正誇他呢，難道，就不能多誇幾句嗎？



　　約好送貨時間，李珍基就準備要帶小孩回去。李泰民多少覺得這個放風有點太短，不過想著他鐘鉉哥肯定擔心的，也就沒多說什麼。這位前輩一路送他們到門口，途中看了一封簡訊，便停下腳步。

　　「溫流啊。」文熙俊說，在元說外頭有幾台車繞來繞去的，是挺煩人，要不要派幾個孩子送你一段？這個前輩說得很隨意，看著李泰民隱隱有些緊繃起來，還能笑著逗他說，或是我讓孩子們送你們回去算了，也不差那一點路。

　　「哥這不是開玩笑？」李珍基笑著說，很難得地帶著點溫情。帶著他回去哪用得上哥的人手，等李家老太太親自到，我再跟哥開口吧。

　　「有需要就打個電話給我，你在元哥還忙著，說是下回再去看你釣魚。」

　　並沒有花很多口舌說服什麼的，文熙俊只點點頭，就把他們送出門外；李泰民則努力捏著自己的嘴，到了車上才一口氣爆炸出一百個問題。

　　剛剛那個人是誰？他很厲害嗎？他看起來不怕我媽媽，他為什麼不怕我媽媽？樓上還有一位哥哥對嗎？你也認識他嗎？

　　李珍基則一邊開車，一邊注意周圍的動態；剛剛那位哥？一邊他也聽著李泰民提問，他是那家製造所的老闆，是最好的。要在二十年前……李珍基看著後照鏡，把現在的三個你綑在一起，身手就有他那麼好。

　　喔，那難怪不怕我媽媽。李泰民點點頭，表示了解。他當然也注意到了李珍基的動作，你可以嗎？他有些緊張地問，如果真的沒辦法……我找我哥哥來。

　　李珍基則沒有理會李泰民，只是從置物箱裡拿出已經裝好消音器的HKP7與備用的彈匣。他很乾脆地把車子開入暗巷，後頭就有兩台車堵在巷口，幾個人下車來，都是熟悉的老面孔。

　　李泰民瞬間緊繃起來。

　　「你別下車。」李珍基則只是簡單交代一下，就開了車門。李泰民掙扎了幾秒要不要聽話──不然先看看好了？他盯著後照鏡，看著李珍基毫不遲疑地對著他家裡的保全開槍；應該是有手下留情，他想，看上去是對著手腳打。

　　二十分鐘後，李珍基才回到車上。他把槍放回置物櫃（空氣中有一些細微的火藥味，李泰民確認自己聞到了）並沒有多講什麼。只是發動車子，安安穩穩地，把李泰民帶回家。

23

　　在那之後，李珍基又處理了幾撥人。

　　他並不取人命，只是對準手腳打。金鐘鉉當然心裡有數，要是從前的李珍基（雖然他不認識）但應該就沒有這麼仁慈了。

　　到底是要說，這傢伙為了他們的忙內開殺戒呢，還是要說，為了他們的忙內積德行善？金鐘鉉想著想著就有些頭痛起來。

　　「鐘鉉哥早！我去珍基哥那裡！」

　　坐在桌邊喝咖啡，一邊看著自家忙內一頭衝進來，抓了三明治就往外跑，金鐘鉉轉過頭，問著自家的那一位：

　　「你說泰民坐得住嗎？」

　　金起範則看著手機，頭也沒抬的。

　　「當然坐不住。」他淡淡地說，但還是挺好。

　　「小孩子，還是要有點作業做才行。」

＊

　　李泰民當然不曉得哥哥們的結論，不過這個撿回來的哥哥還真的滿有趣啊，他是這麼想的。

　　他在工房裡有一張椅子，他只要坐在哪裡，想幹嘛想說什麼都可以。原來他還覺得坐在這張椅子上很無聊，但連續讓兩個工具機故障後，他就只好乖乖坐在這張位在樑柱下的椅子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李珍基聊天。

　　說是聊天，其實是他單方面的自問自答比較多。快快慢慢，總之是個自得其樂。

　　所以鸚鵡可以修好嗎？（可以）我可以過去看你怎麼弄嗎？（你坐在那裡就好）你覺得我適合學這個嗎？（這句話李珍基沒接）你怎麼有時間學這麼多東西呢？（李珍基只淡淡嗯了一聲）

　　然後，李泰民停頓了一下。

　　「……那個，謝謝你。」

　　「嗯？」其實沒有很注意在聽李泰民說什麼，李珍基只管全神貫注在那個鸚鵡擺飾上。李泰民注意到了這個哥哥沒怎麼認真聽他說話，怎麼說呢，他也不是很介意。

　　（鐘鉉哥會聽他說話，但太認真的時候他也很困擾。）
　　（他Key哥則覺得他一天到晚都在說一些沒意義的話。）
　　（珉豪哥很多話要說……）

　　他想說的話有說出來、這樣就好了。

　　「我媽媽一定造成你很多困擾，但你還是幫了我很多，謝謝你。」

　　李泰民說。而這一句話，李珍基倒是真的聽進去了。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抬起頭，想了一下。

　　是挺煩人。不過，他應付得來。

　　他已經聽說了，李家那位老太太，請出鎬童叔撥了電話給Tony哥，非得要Tony哥開口要他離開韓國，不再管李泰民的事；Tony哥發著脾氣換了連絡方式，現在連他都找不到人。

　　直接派人來嗎？與溫和的金鐘鉉不同，他不介意動手，也不介意見血。李家的那一位，派了人想弄死他，他非常大方地給了機會－－然後打電話通知鎬童哥，讓李家派車去收屍。

　　這些事他不會告訴李泰民。他沒有去想原因，只覺得那個小孩開開心心生活就好，知道這麼多做什麼？

　　但該讓金鐘鉉知道的，他一定讓這個人知道。

　　金鐘鉉雖說不喜歡紛爭，也總是盡量避免傷人、更別說殺害人命，但他並不反對李珍基的做法。

　　『我很卑鄙吧。』這個看起來花俏的男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一邊苦笑著。

　　『我不讓珉豪動手，自己又下不了手，但又不願意阻止你。』

　　『不要說得像是你能夠阻止我一樣。』

　　那時，他皺著眉頭說；那還是在這裡的餐廳裡，他看著金鐘鉉，一字一句地告訴這個人：

　　『那是我的決定，與你或他，都無關。』

　　金鐘鉉沒有說什麼，只是問他要不要喝酒。

　　『是要謝謝你。』然後，金鐘鉉補充了一句，『照顧我弟弟。』

　　而那個據說被他照顧的傢伙呢，眼下正無聊起來，在那張椅子上練倒立。

　　他則終於把祖母綠接回鳥嘴上。小孩看著他把鸚鵡擺飾放到工作檯上，接著就一下子從椅子上翻下來，想把他的玩具拿回去。李珍基讓他稍安勿躁，一邊脫下防護鏡與圍裙。

　　「我幫你拿回去吧。」他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個顯然是特製的盒子，剛好把鸚鵡擺飾放進去（也固定住那顆祖母綠）。李泰民站在旁邊探著頭看，他當然想要自己拿啦，但這個珍基哥剛剛才把鸚鵡修好而已。他覺得，自己還是暫時乖一點。

　　然後，他腳步輕快地跟上這個哥，循著樓梯往樓上走。

23

　　接下來的日子，簡單地說，大概就是一連串的驚奇吧。

　　這個他撿來的哥哥，先是因為對練而被珉豪哥當做哥看，然後又因為工房要用的機器都來了，開始接一些比較零散的改件來做，因此跟他Key哥說上話。

　　Key哥啊──本來就很喜歡這些設計啊時尚之類的東西，他開始覺得工房很無聊的時候，就變成Key哥常常往工房跑了；到後來，就連鐘鉉哥都開始學改件。

　　（啊，鐘鉉哥本來就愛漂亮嘛，他一邊想。）

　　哥哥們都有地方去啦（想到這裡，他就有點自己已經當了家長的感覺）而且家裡似乎暫時不再派出人來抓他回家，於是他也就開始物色幾個目標，下場活動活動筋骨。

＊

　　對李珍基來說，這一連串的發展則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嚴格說起來，他的本業其實跟改件、跟裁縫都無關；而是他很早以前就在想，總有一天，他要退下來，回到他出身的那個不大不小的都市，開一個小小的西服店，過一點平安日子。

　　改件就是他個人的一點興趣，知道他有這點技術的人並不多。事實上，也沒人覺得這應該是重要的。

　　但那位看起來冷淡疏離的Key，卻能在設計與施作上跟他聊很多細節，聊到後來，就連自己的男朋友都拖來工房。

　　崔珉豪則是另外一種可愛，這個傢伙是真的想打敗他，卻不是性命相搏，也不帶什麼算計。只是覺得如果可以打贏這個厲害的傢伙，就可以向他鐘鉉哥證明，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所有人。



　　他站在這個畫面的外頭看，想著有沒有那麼一天，他也有這樣的夥伴，或家人。

　　但眼下，他也就只能看看。畢竟，他一開始就不在那個畫面裡。



　　關掉機器，李珍基在巡視過工房後把燈給關了，門也鎖上，往他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的地方走。開了門進去，他就看到廚房的燈還是亮著的，也聽得見
說話聲。

　　是小孩。

　　「我肚子餓了嗚嗚嗚嗚嗚……」

　　聽起來，是鬧著他鐘鉉哥給他煮拉麵吃。他大概可以想像到，這個小孩反坐在餐椅上，毛茸茸的腦袋轉來轉去的。

　　「拉麵、拉麵、拉麵。嗚嗚，我想吃鐘鉉哥煮的的拉麵。」

　　「是是是，你是怎麼搞的？怎麼會弄到現在還沒吃飯？」

　　光聽聲音，他就可以想像金鐘鉉一臉無奈趕著煮拉麵要餵飽這個弟弟。我把錢包搞丟了啊……身上的錢只夠坐車到前面那一站，後面我用走的。

　　「你不會搭計程車回來，然後打電話給我，我再去幫你付計程車錢嗎？」

　　這個做哥哥的嘆氣。

　　「嘿嘿……其實我手機也搞丟了。」

　　小孩縮縮脖子，傻笑的神情他也可以想像。沒有再往下聽，他從旁邊的鞋櫃裡拿出室內拖鞋，就逕自走上樓。

＊

　　在此同時，餐廳裡的對話還在進行當中。

　　得到哥哥親手煮的拉麵一大鍋。李泰民一邊吃，一邊聽著哥哥訓話。

　　錢包要收好，手機也要收好。像今天這樣不是很冤枉嗎？你說前一站是前一個地鐵站對吧？走回來很累吧？都說自己是個大人啦，就不要老是丟錢包忘手機的。

　　嗯嗯嗯、嗯嗯嗯。一邊聽一邊點頭，表示自己都聽了（要聽進去啊……滿臉無奈的哥哥如是說）一邊用力吃著鍋子裡的拉麵。吃完之後，看著哥哥接過鍋子，手腳俐落地完成最後的清潔工作。

　　李泰民想了一下，覺得現在或許是一個發問的好時機。

　　反正，只有他跟鐘鉉哥在嘛。

　　「哥。」
　　「嗯？」
　　「那個珍基哥啊」他想了想，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想法。

　　是個好哥哥，然後跟哥哥們相處的也不錯，而且很厲害。

　　「我叫他留下來好不好？」

　　「他留下來倒不錯。」並不意外忙內會這麼說，也不否認自己其實也在考慮這件事。不過嘛……金鐘鉉一邊把抹布整理好，一邊皺著眉頭開口：

　　「他想留，就會留吧？人生是他的，你不要插手。」

　　「可是那個哥哥不一樣。」呼，吃飽了就想睡……李泰民打了個哈欠，想著自己等一下沖完澡就去睡好了。

　　「我覺得他需要一個人，叫他要留下來。」

　　大概知道忙內的意思，金鐘鉉聳聳肩。他也覺得這傢伙不錯，但是……

　　「你對他說這樣的話」他很明快地提醒這個忙內：

　　「搞不好以後要負責的。」

　　這個忙內則偏過頭，想了一下，然後笑嘻嘻地看著他哥：

　　「應該可以吧，要是要負責，那我來負責就好啦。」



　　於是所以，李珍基就安定下來了。

　　除了有一個工房，還有了自己的房間；連貼在冰箱上的打掃、購物，誰輪什麼時候煮飯，一大堆輪值表上都有了他的名字。

　　他答應李泰民會留下來的時候，是金起範問了他一句：不多想想？

　　想什麼？他簡直有些啞然失笑，他有什麼好想的？

　　站在這個當下，他不論是回頭看，或是往前看，都沒有什麼要留戀掛心的，那當然就是想留下就留下了，還要想什麼？

　　再說，從此以後他的工作就與人命無關──這件事也讓他很滿意。這個團夥一年最多只做三個案子，他也多出很多時間能夠琢磨改件，或是乾脆自行設計、打造。

　　改件的都得賣出去，他自行設計、打造的就只是做著玩，對他來說，這樣的生活也確實無可挑剔。於是李泰民偶爾賴皮「珍基哥陪我去購物」，他想想沒什麼事，也就陪著小孩去了。

　　「三盒五花肉……今晚可以吃烤肉嗎？我喜歡烤肉。」
　　「綠花椰要五朵……噁，我討厭綠花椰，這一定是珉豪哥要的。」
　　「馬桶刷馬桶刷，為什麼老是在買馬桶刷啊？」
　　「Key哥的沐浴乳為什麼一個月可以換一個牌子啊？」

　　小孩購物還是聒噪得很，不過也並不討人厭。他就是跟著去，最多也就是推著兩台推車，看著小孩前前後後地對清單採買，買完了就各自拎著幾大袋回到車上。有時呢，他也會像現在這樣，從袋子裡撈出兩根冰棒。

　　「你的。」然後兩個人坐在前座，慢條斯理地把冰棒吃完了，再一起回家。



　　當然啦，李家還是盯著小孩。他有時陪著小孩出門，車上總是會放些備品。不過或許是折的人多了，是有一段時間，李家派出來的人只是遠遠跟著，也不知道在圖謀什麼。

　　他看著後照鏡，心裡想著或許該去一趟書店。Tony哥雖然人脈廣，但這種事他肯定沒什麼興趣，書店安老闆那邊，或許能買到有用的情報。

　　「珍基哥。」

　　正一邊盤算著，小孩就喊了他一聲。怎麼了？他問。

　　小孩咬了咬唇。有個問題，你別跟鐘鉉哥他們說我問了……

　　「你覺得我回家一趟，好不好？」



　　當然不好。李珍基想也不想，就覺得這完全是個爛主意。

　　他知道小孩肯定很在意，自家這麼老是派人看著他，完全是在給這些哥哥添麻煩；那位老太太大概也就巴不得兒子問這一句，好把這小孩關回他家裡去。

　　但他講不出口。

　　那畢竟是個家。他想，他沒有，自然無從珍視起。但小孩是有家的，除了哥哥們身邊，還有一個從小長成、生活的家。

　　小孩要是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回去。但這個小孩說，想回去看看。

　　「……我不知道。」這不是他能回答的問題，他很清楚。小孩則沉默了一下，很快地換過一個話題（今晚是珍基哥要下廚吧？我改變主意了，可以吃豬排飯嗎？）對於那個家，則一個字都不提了。

＊

　　而畢竟事關小孩，李珍基還是找了時間與金鐘鉉談這件事；他原先以為，向來溫和的金鐘鉉會為此苦惱。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金鐘鉉很快地就皺著眉頭說，不行。

　　「他下次跟你說這個事情，你就說你問過我了，答案是不好。」

　　這下子，猶豫的反而是李珍基。但那是他的家不是嗎？這個人是這麼說的，他說要回家，我們攔著他，這樣真的好嗎？

　　「他當年就說過，他不回那個家了，以後就躲在哥哥們後面。」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金鐘鉉難得地臉上完全沒有笑意－－他還記得很清楚。那時，泰民也是為了不想給哥哥們添麻煩，所以跑回家去、跟他母親攤牌，卻差點沒被關押在家裡。好不容易逃出來了，又猶豫著不敢回頭找哥哥們。

　　「後來是珉豪把他帶回來。我們談過這件事，他說對他家裡一直找麻煩很抱歉。Key也說了他幾句。」

　　忙內的本事就是找麻煩啊。那時的Key皺著眉頭說，不是這件事也有其他事，要嫌棄你怎麼樣也不會拖到現在。都撐了這麼久，你才說要回家，這不是顯得我們很可笑嗎？

　　再說了，金鐘鉉停頓了一下。



　　如果是可以回去的家，這個泰民也不需要拚命逃跑。他們誰也沒有問過李泰民非逃不可的理由，但李家老太太的手腕，他們也算是見識到了。

　　妨礙營業是基本的。追車與突襲他們都碰過，有一年突然上升到甚至要追殺他們這些哥哥－－那可是真槍實彈啊，金鐘鉉一邊翻著白眼，後來他們才知道，這是因為李家老太爺要做五十五歲的大壽，李家老太太無論如何都希望兒子回家。

　　連李泰民這個做兒子的，也一樣在攻擊範圍內。他們去書店找安老闆買了情報才知道，李家老太太的意思是，帶回家的少爺只要是個活的、傷能養好就行了。

　　『以後都不讓他出門，要那個身手做什麼？』

　　寫給李泰民的簡訊更是一長串的教訓－－痛斥兒子不懂事，就算是會連累喜歡的哥哥們也不肯就範。萬一真的出人命呢？萬一真的留下什麼遺憾呢？李家老太太表示，她希望兒子了解，當真如此，那就都是李泰民自己造成的，是李泰民的責任。

　　『媽媽真的十分傷心，教養你十幾年，卻教出這樣不懂事的孩子。』

　　當然啦－－對他們這些哥哥來說，這樣的簡訊實在不算什麼，跳過去也就是了。但十幾歲的李泰民總是會被影響到，特別是看著哥哥們被牽累，總是會很難過。

　　「我們後來就講好，他的簡訊我們替他讀……只是這孩子後來就不大把自己的手機當一回事。」

　　金鐘鉉說著說著就有些頭疼起來。李珍基則很有些不以為然，家怎麼可能是那樣的地方？他想。他看著那些有家可歸的人，不都很珍惜那樣的歸處嗎？既然是被那樣珍惜著的存在，怎麼可能會是那種樣子？

　　他沒說出口，但金鐘鉉卻像是看穿他的心思。你可別連泰民都輸啊，這個傢伙一邊嘆氣著，你要知道，泰民十幾歲就懂了，自己想待著的地方，才是家。

　　「他真的想回去，沒人會攔著他。頂多，就是再去把他弄出來。」

　　「但要是想著自己添麻煩就大可不必。都這麼好多年，少了他那點麻煩，我們會不習慣的。」

24

　　也在這個時候，李家突然撤回所有的人手。

　　總是在他們住處附近看守的人不見了──跟車、跟蹤，偶爾試圖出手，這些騷擾在兩三個月內完全消失。他們幾個做哥哥的，雖然是輕鬆不少──但心境上，反而因此而緊繃起來。

　　看著泰民一點，這件事變成哥哥們的共識。偏偏這個事情是不好去找鎬童叔打聽消息的，金鐘鉉也顯得有些煩心。李珍基皺著眉頭，考慮了幾天，自己去了書店。

　　書店的安老闆倒是有點消息，但不是什麼能賣的玩意兒，安老闆一邊整理著要賣的舊書，一邊慢條斯理地說。

　　據說李家有點事。具體是什麼事，還不清楚，但只知道老太太近來都守著家，推掉好幾樁買賣。

　　你要是跟李家做對，就當心點。沒做成買賣，安老闆多少也覺得掃興，嘴上就鬆了一點，當作是贈品。李家的那位老太太要比老太爺厲害多了。你別看像是慈眉善目的，安老闆說，未婚時，可是大家都頭痛的一號人物，聽說李泰民還沒被放出家門前，父子倆都被她管得服服貼貼。現在沒有動靜，肯定是有自己的算計。

　　「栽在那位大姊手上的可多了。」安老闆頭也沒抬地把一落書整理到花車上，語氣上聽起來就上像是在閒聊。

　　「你可得注意點，不然我就又少一個客人啦。」

＊

　　當然，這不能算什麼收穫，充其量就是讓他心裡有個底。李珍基回到這裡的家，屋子裡安靜得很。他探頭看了一下餐廳，難得誰也不在。

　　轉頭要上樓，就看到小孩坐在階梯上，抱著那個鸚鵡擺飾。

　　「珍基哥回來啦？」小孩先是看到他，然後才是拉開笑臉。他是知道有點不對勁，但小孩的性格他也算很清楚了，便也沒說破。

　　「你怎麼又坐在這裡？」

　　「我有事情找它商量啊。」小孩摸著那個鸚鵡擺飾，說得理所當然。

　　是什麼事？那時，李珍基幾乎要問出口，但想著小孩或許會討厭，也就忍了下來。你鐘鉉哥他們呢？他想著或許該問問那一位，但小孩卻搖搖頭。

　　不曉得啊，我醒來他們都跑出去了。

　　回頭再找那傢伙吧，李珍基想，一邊繞過小孩上樓。這個小孩也轉過頭，看著他上樓；甚至在他停下腳步（這小孩有話想說？）的時候舉了一下那個鸚鵡。

　　「它剛剛跟我說，珍基哥很帥氣。」小孩說，笑容大大的。鬼靈精怪的小鬼……那時的他，壓根兒沒多想，只是逕自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等到晚些下樓來，小孩就不見了。他的鸚鵡擺飾放在餐廳的桌上，下方壓著一張紙條，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跡。

　　『我回家去看看，馬上回來。』

＊

　　所以弄了半天，是李泰民想辦法把哥哥們都騙出家門，又幫他自己爭取了一點時間，看一看這個撿回來的哥哥。

　　然後那小孩就跑回家去了。

　　李珍基看見紙條的時候，書店老闆的電話才來。他開了快車去找書店老闆，當場付清一大筆錢，拿到他要的消息。

　　李家老太爺中風，老太太幾天前就通知了李泰民──用李泰民偶爾會讓哥哥們幫他讀的手機簡訊。賣消息的人告訴書店老闆，老太太讓管家每隔十分鐘就傳一封一模一樣的簡訊給給兒子，把急迫感塞到李泰民面前。這個少爺終於在幾天後自己讀了簡訊，然後就回家去了。

　　是真的中風？李珍基問。是真的中風，書店老闆說，他去找了醫院的人打聽，確實是有神經部的醫生被請進李家。但據說發現得早，雖然需要療養，但沒有大的問題。

　　但拿來誘哄李泰民，就是再好也不過的餌了。

　　他們試著撥通李泰民的手機，通是通了，卻是老太太接的電話。

　　那麼溫和慈祥的口氣，認真地告訴他們，泰民已經回家了。現在正在跟爸爸說話，大概不大方便接電話。

　　『你們都是他喜歡的哥哥。』這位老太太是這麼說的。『還是歡迎你們來家裡坐坐，跟泰民聊聊天。』

　　金鐘鉉冷靜地掛上電話，看著其他人。

　　「泰民被逮住了。」他說，終於吐出一口氣。這下子，得想想怎麼把忙內弄回來才行。

＊

　　這一天，李珍基在這些人討論的時候，暫時離席十分鐘；他先撥了電話給書店的安老闆，表示自己要李家的宅邸結構圖。多少錢我都買，他說，要快。

　　電話那頭的安老闆停頓了一下，嘆出一口氣。所以你是真的要對付李家？那邊可不好對付。有沒有人能幫著你？

　　他不置可否（安老闆是個什麼情報都賣的人，他信不過）然後在約好隔天的碰面時間後，又撥通一個電話號碼。

　　「在元哥？」
　　「嗯，我溫流。」
　　「嗯……哥還在首爾？」
　　「嗯。有個事情，要請哥幫忙。」



　　然而，開書店的安老闆並沒有想過，自己提供的資料，會有被退貨的一天。

　　KangTa哥，這個不行。這個跟他做生意不多，但付錢總是很爽快的年輕客人，很快地用筆記型電腦確認過資料內容後，直接了當地說這一筆資料，自己不想收。

　　「你要的是結構圖，我給你的是結構圖。」安老闆的語氣仍然溫和。然而，李珍基卻是聳聳肩。

　　「如果要的是這個，鐘鉉他們手上就有了。」

　　畢竟，李泰民被逮回去不是第一次。而且他們對付李家久了，這種資料金鐘鉉手上多的是，他何必非得自己跑這一趟？

　　「我要的是我以前買的那種。」

　　「你以前的老‧闆買的那種。」書店老闆溫和地提醒他。值得嗎？這個當老闆的又停頓了一下，仍是問出口：我記得你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不必打打殺殺、不必背負人命。夥伴們之間是有情感的，不必擔心隨時有人捅自己一刀。

　　而且還有一個麻煩的忙內。

　　（對了，是忙內被他家裡逮回去……）

　　「我是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李珍基並沒有否認。「只是有點狀況需要排除。」

　　「這樣啊。」沒有多問什麼，安老闆只是拿著隨身碟回到後面的辦公室，幾分鐘之後回到櫃台前，把資料與一張寫了數額的紙條一起遞給李珍基。李珍基看到數字並不意外，只是在確認過這次是自己要的東西了，才從背包裡拿出一綑錢，推給安老闆。

　　「有人幫你嗎？」

　　安老闆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開口問。也就在這時，李珍基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號碼，很快地對安老闆做了一個沒問題的手勢。

　　「我溫流。嗯……」

　　電話那頭應該是個很吵的人，但怎麼聲音就有點耳熟？安老闆聽了一會兒，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便又回頭繼續整理他的舊書。

　　他想的那個人，怎麼會跟槍扯上關係？雖然李珍基確實壓低了聲音，但安老闆聽得很清楚，他講的那些都是火力較強的各式槍械，甚至是傭兵的調度。

　　但他想的那位哥，怎麼可能做這些事情呢？仔細想想，應該還是他聽錯了吧。

25

　　聯絡不上Tony，李珍基就只好拜託李在元幫他調度槍械；不過如果是找李在元，就能連傭兵一起找好，他掛上電話後，在腦裡彙整了一輪思緒，一絲不苟地。

　　他不打算就這樣拉著李泰民的哥哥們去救人。上次李泰民被救走後，李家顯然經過一輪補強，跟一個銅牆鐵壁也差不了多少。他評估過，與其這樣，不如該交給專業的就交給專業。

　　『那些保全交給傭兵，我們只管去找李泰民。』

　　他是這麼對金鐘鉉說的。金鐘鉉倒沒什麼遲疑，只是交給他一筆錢，交代他不夠就說話。

　　『等到泰民回來，大概要好幾年沒有零用錢了。』

　　金鐘鉉笑著說。李珍基停了一下，沒把話說出口。

　　小孩一定會哭喪著臉說，他不要被扣零用錢吧。

　　天曉得，他連那張哭喪著的臉，都已經開始有些想念了。

＊

　　在那之後，他們又花了兩天分配工作（李在元甚至派了人手接應他們脫身）。李珍基自然是對細節反覆推敲的，但當他發現李泰民的這幾個哥哥，其實對槍械也都熟悉時，不免揚了揚眉，看著金鐘鉉。

　　「其實扔了幾年，後來泰民先前的事情過去之後……我們又撿起來練。」這個哥哥輕描淡寫的；金起範則一邊擺弄他的HK USP，一邊抱怨為什麼對方是李家的老太太。

　　「我可以當作我不知道嗎？這樣我就能幹掉那個老太婆。」

　　「……」崔珉豪看了還在抱怨的金起範一眼，沒說話，只是繼續確認自己確實背起了眼前的地圖。

　　再過兩小時，他們就要出發了。



　　一開始，其實是很順利的。

　　三十人的傭兵很快地突破進入李家的宅邸，制服大部分的保全，也直接破壞保安室──癱瘓李宅的保安系統。

　　他們則在傭兵之後行動。多虧了安老闆的配置圖，他們很順利地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裡找到李泰民；誰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開鎖，而是直接用小型炸藥炸掉一面牆。然後被完全繳械，只穿著簡單衣物、連鞋子都沒穿上的李泰民就出現在他們眼前。

　　「泰民？」李珍基耐著性子，確認過房間裡沒有其他陷阱或機關後，才讓其他的成員進去。金鐘鉉看著自家忙內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就是他們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也沒有任何反應，不免有些擔心。李珍基當然也注意到了，他讓金鐘鉉先停留在原地（是真的李泰民嗎？）自己則上前幾步，抬起眼前的這張臉。

　　是他熟悉的李泰民，卻是他不熟悉的蒼白。幾個哥哥看著是自家忙內，便留著崔珉豪戒備，兩個哥哥上前查看。泰民？金鐘鉉喊著忙內的名字，金起範則搖了搖他，李珍基看了一會兒說，是餓昏過去了。

　　一邊保持警戒，一邊把小孩放平在床上。他摸了摸小孩的頸側，又看了看四周。

　　連杯水都沒有。金起範很快會意過來，眼底也帶上戾色。李珍基卻只是喊過崔珉豪，拜託他把小孩背起來。

　　「要快。」他說，鎬童哥他們，或者很快就來了。



　　這是他們事前就預測過的──即便他們找了傭兵助手，在這件事上，李家老太太能夠求援的對象更多。這樣的突襲或者在開頭時是有利的，但要帶走李泰民，怕就不是那麼容易。

　　崔珉豪背著忙內走在中間，金鐘鉉殿後，前面是李珍基與金起範開道。李在元找的傭兵很貴，也確實是把保全清得很乾淨，所以一路行進他們也並沒有遇到太多阻礙。但當他們下到一樓的會客廳，立刻就知道：李家老太太的動作，還是比他們快了一些。

　　姜鎬童帶了人手，已經守在會客廳。地上躺著幾個被他撂倒的傭兵，傭兵帶頭的組長也暫時按兵不動。當他們一出現在門口，姜鎬童正擦掉鼻血，狠狠地瞪著他們幾個人看，然後手指著大門的方向。

　　「把我姪子放著，你們帶著這些人滾！」



　　後來李珍基回想起來，都說姜鎬童偏幫李家的老太太，但確實在這一天，這個大叔還是盡力維繫了所有的平衡。

　　在姜鎬童看來，李泰民回家是應該的；但這幾個小夥子確實也照顧這個小孩這麼久，雖然不怎麼安分，但他們也來往的，總有個情分在。所以他並不想對這幾個晚輩下手，只想讓他們知難而退。

　　傭兵認錢要命，只要讓他們知道這案子他們處理不了，自然就會收手。李家的老太太想要的東西很多，他背後勸著，大姐，孩子回家就行啦，別招孩子恨。

　　但在那一天的那個當下，看在李珍基眼裡，擋在他面前的姜鎬童卻是一個必須除去的障礙。他沒有管姜鎬童的話音中的暴戾，只是安靜地探手到腰後，抽出自己的那把獵刀。

＊

　　李泰民是被吵醒的。

　　嚴格說起來，他其實是睡著了－－餓到睡著了。一邊睡過去還一邊想，這下子可好，Key哥又要罵他笨了。



　　那一天，回到這邊的家，媽媽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催促著他去看爸爸；爸爸的狀況比他想的好一些，甚至問他有沒有交到新朋友。

　　當然是有的，但是關於哥哥們的事，他其實也並不想讓爸爸知道太多。

　　嗯，過得很好，也學了本事。爸爸呢？他很快地轉移焦點，父親則只是點點頭，醫生說得療養一段時間，不過沒事了。

　　他與父親的談話並沒有進行太久，媽媽就帶著管家進來，說是父親該休息了。你在外頭這麼久，好不容易回家了，趕快去梳洗一下、有什麼明天再說吧。媽媽的語氣甚至是很溫和地，但他已經太熟知自己的母親。

　　於是，他立刻警戒起來。

　　但一踏出父親的房門，保全已經在外頭等著，當場就逮著他；他被繳械後送到反省室。媽媽已經在那裡等著，用同樣溫和而講理的口氣對他說，只要他承諾，以後會好好地待在家裡，不再亂跑，那麼在反省室待一週就可以了。

　　他不願意承諾，也試了好幾次要逃走，但最後都無功而返。管家勸著他，說就當作哄媽媽吧，先承諾「會好好待在家裡，不逃走」，那麼，至少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住著。

　　如果是Key哥，一定會跟他說，那就承諾啊，先換點好處再說。

　　但他想了想，Key哥是Key哥，他是他。

　　他還是不願意鬆口。



　　又過一天，管家再度替媽媽傳話。說是如果連承諾都不願意，就乾脆罰他不准吃飯。『什麼時候想通了，就好好地跟媽媽說。』

　　那就隨便說一下嘛，他幾乎可以想像到鐘鉉哥嘆著氣勸他。他也幾乎是要被說服了。

　　但是一想到要承諾離開哥哥們，他就覺得自己還是挨餓好了。

　　總有機會逃出去的吧？那時，他還能這麼想；但在那之後，他又失敗了幾次，媽媽就乾脆連水都不給他了。

　　『清清腸胃，也給你收收心。』媽媽是這麼說的。就像他小時候，沒有達到訓練的要求時，媽媽永遠不會說要罰他，永遠都是要幫他，永遠是嘆著氣說，給你長長記性也好。

　　就算是他已經連一根手指都沒辦法動彈，連從地上爬起來都做不到，母親也只是穿著得體的套裝，站在他面前，用最溫柔的口氣、無可奈何地說，泰民啊，就是缺了點毅力。

　　回到家裡，就一直讓他想到過去的這些事。

　　然後，他就想，他絕對不會答應媽媽，留在這個家。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反省室待了多久。到後來，脫水的症狀開始出現的時候，他只好一直睡覺。

　　偶爾醒來的時候，就會想，珍基哥會跟上一次一樣嗎？

　　站在他面前，皺著眉頭對他說，如果他想要，就去待在哥哥們身邊。

＊

　　「醒了？」他動了一下，珉豪哥立刻察覺他醒了，側著頭低聲問他；鐘鉉哥把自己的水瓶拿出來，一點一點地餵他水喝，Key哥則是連看他也沒有的。

　　「拿我的去。」他聽見他的Key哥說，你自己的留一點。鐘鉉哥立刻就沒好聲氣地說，我等一下喝你的，還不是一樣？

　　他有些歉意的，趕緊伸手推開他鐘鉉哥手裡的水壺。我喝一點就好，他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有點可憐。

　　「你鐘鉉哥還有我的水能喝，擔心什麼啊。」結果是Key哥接的話，還是那麼不留情面的。

　　「回去你好好說清楚，為什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李泰民吐吐舌，沒敢接話。他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確定自己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然後趕快敲敲他珉豪哥的肩膀，要這位哥把自己放下來。

　　「我很重」他一邊說，「哥一直背著，很累吧？」一邊也看著他珍基哥，還有媽媽。

　　「是很累。」崔珉豪則是很緊繃的，除了李家的老太太與李珍基外，他還盯著姜鎬童看。他側過頭，交代這個忙內：

　　「你別亂動……要是把你放下去，等一下我們逃起來不夠快。」

　　就在李泰民還睡在他背上的時候，李珍基已經與姜鎬童交手過一回；在那之前，他原來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這一回可能沒辦法把忙內帶回去。

　　畢竟，姜鎬童年輕時就以勇悍出名，有傳言說，他曾經隸屬國家的特殊部隊，只是從來沒有人能證實；但對崔珉豪而言，能不能證實都無關緊要。

　　他親眼看著鎬童叔徒手掀翻兩個傭兵。傭兵隊長對著珍基哥一攤手，表示這麼棘手的對手，當初談生意的時候可沒提過。珍基哥則只是點點頭，表示接下來自己會接手。

　　大概是顧慮到對方畢竟是姜鎬童，他看著珍基哥沒拿出槍械，只是抽出獵刀（忙內有點發急，直說對他媽媽不可以想著要手下留情）鎬童叔打得興起，看著珍基哥表露出來的挑釁意味，便往前踏上幾步、伸出手就想抓人。

　　這兩個人很快地交上手。鎬童叔粗中帶細，每一回出手看起來雖然都像是怒極攻心，但卻也非常精確。珍基哥的顧忌多，在交手的過程中被逮住幾回，鎬童叔也沒有手下留情，確實是好好痛揍了珍基哥。

　　珍基哥當然也反擊－－鎬童叔踢中他的腹部時，珍基哥也抓準機會，狠狠的將獵刀刺進鎬童叔的小腿；在鎬童叔因為小腿的傷勢動作變慢的同時，珍基哥也趁機發動攻勢。

　　原先應該要攻擊鎬童叔的腹部，但珍基哥略一猶豫（忙內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來）就只是在鎬童叔的側腹開了一道口子；鎬童叔怪叫一聲，原來是要逮住珍基哥的，但腿傷讓他的動作不夠順暢，珍基哥躲過了那一擊，原先能夠搶到一個機會，在鎬童叔的另一條腿上也扎上一刀。

　　但接下來的發展，卻超出崔珉豪的預期－－他親眼看著李家的老太太突然出手，一下子就從後方牽制住李珍基。然後，這個老太太把手上的小刀毫不留情地插入他珍基哥的右眼、拔出。在鎬童叔反應過來以前，又迅速退開。

　　連鎬童叔都愣了一下，他們的珍基哥用手按了一下右眼，然後慢慢地轉過頭，用左眼看著那個老太太。

　　「大姐！」姜鎬童朝著李家老太太吼了一聲，他們的忙內也開始掙扎起來，想要上前去幫忙；你別動！崔珉豪低喝，他上頭的兩位哥哥，則在這個時候衝出去。



　　「鎬童叔，規矩不是這樣的！」

　　金鐘鉉畢竟走老了這一行，並不對著李家老太太發話；如果要直接跟李家衝突，他們顧忌什麼呢？他有些恨恨地想。姜鎬童今天出現在這裡，就是要管這件閒事。只要他們願意照這個老前輩的話做，留下忙內走人，姜鎬童就必須保障他們可以全身而退。

　　姜鎬童會這麼做，不外乎就是不想看著這對母子直接衝突，以及，先前交易與合作的情份。若這個老前輩擋不住他們，李家又不顧念情誼，非得留下這個兒子，那麼之後也不會再有人賣李家面子。

　　只是誰也沒想到，李家的老太太甚至沒有管姜鎬童的立場，她直接介入姜鎬童與李珍基的對決，並趁機重創這個對手。

　　「鎬童，你去包紮傷口吧。」這個老太太，甚至不把姜鎬童的氣急敗壞當一回事。泰民就是頑皮了些，她說，隔幾天吧，我讓他去給你賠不是。

　　金鐘鉉冷笑一聲，把手放在槍托上；金起範則是早就把身上背著的MP5SD3拉到身前，已經打定主意，最多就是這麼一路殺出去。

　　姜鎬童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只得先轉過頭，他原先是想說服金鐘鉉，先把李泰民留下來。

　　但就在這個時候－－沉默了一會兒的李珍基突然有了動作。姜鎬童原先以為，這傢伙會衝著他去，立刻繃緊神經、也拿出要交手的樣子來。只是誰也沒想到，李珍基的目標，只有李家的老太太一人。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李珍基已經把獵刀換到左手，右手則換持他的HKP7；兩個站在老太太身邊的保全被他當場射殺，幾乎是下一秒，老太太手裡的小刀插在他的肩上，他手上的槍則抵住這老太太的額頭，左手的獵刀則在老太太的頸側、留下一道刀痕。

　　「泰民。」他喊著忙內的名字，語氣還是很冷靜。

　　「你想留下來嗎？還是跟哥哥們回去？」

　　金鐘鉉連轉過頭都不需要，隨即便聽見他們的忙內對這個哥哥說，他要一起走。

　　「好啊，我帶你回去。再撐一下。」

　　這句話，李珍基是盯著李家老太太說的，語氣溫和而平穩。鎬童哥，他接著說，話聲一下子就沒了溫度。

　　「不好意思，我有一個眼睛看不到，要麻煩你叫李家的人都讓開。」

　　他說。不然，如果有什麼衝突，我不小心傷到李夫人，這就不好了。

25

　　在那之後的事，李泰民其實記得很清楚。

　　他記得珉豪哥一路把他背出去，前面是珍基哥拉著媽媽開道。踏出宅邸後，是一個他沒見過的前輩帶著兩台車，等著要接應他們。

　　「……改路徑，去申醫院。」

　　那位前輩交代了一聲，然後珍基哥與那位前輩、鐘鉉哥上了第一台車，他與珉豪哥、Key哥上了第二台車。

　　在車上，他立刻就問了他珍基哥的眼睛怎麼辦，Key哥說，現在就改去醫院。珉豪哥看看他，也嘆一口氣說，你也得去看看，到底幾天沒吃飯？然後又拿了水壺給他。

　　他還想問些什麼的－－但看著Key哥撥通了鐘鉉哥的手機，聽著鐘鉉哥在那頭交代著：在元哥剛剛收到消息就安排好了，他與他珍基哥在申醫院待一陣子。他見過的熙俊哥會去跟鎬童叔談，李家想幹什麼都得放一放。

　　「珍基哥的眼睛怎麼樣了？」他聽見他珉豪哥問（他則咬著唇）Key哥頓了一下。

　　「嗯，好，我曉得。」金起範掛上電話之後，什麼都沒說。崔珉豪看著忙內明明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卻又不曉得該怎麼問的臉，當然也沒法子放著不管。

　　「你倒是說話啊。」這句話是對金起範說的。金起範則沒有立刻搭腔，而是遲了一會兒。

　　「……看申醫師怎麼說吧。」他說，帶著些陰鬱的，只是看著前方。

＊

　　隔過幾日後，李壽根出現在申醫院。

　　拎著果汁禮盒，他慢條斯理地一路晃上了申醫院的特別樓層；這一層樓的老護理長當然認識李壽根，大抵也知道他來的目的，便指了方向給他。

　　而當李壽根找到對的病房，他探頭進去看（病房的門當然只是半掩著）果然文熙俊與李在元都在。

　　申醫師則正在替李珍基固定鐵眼罩。餘光瞥見他，又收回來。

　　「和事佬來了。」

　　他說。李壽根也並不閃躲，而是直接推開門進病房，把禮盒舉在眼前。東燁哥說我是就是，他說得理直氣壯，只是申東燁並不理會他，而是好好地把鐵眼罩固定完成後，就帶著護理師走出病房。

　　李珍基則只是用他完好的那個眼睛，看著李壽根。



　　李壽根的來意很簡單。李家老太太偷襲這件事當然是有問題的－－畢竟在那個狀況下，姜鎬童要出面處理這件事，那麼他就必須對雙方都負起責任。他固然想留下李泰民，也確實有機會留下李泰民，但李珍基被刺傷右眼這件事，卻不該發生。

　　「壽根哥這個和事佬可要辛苦了。」文熙俊只是笑著說，坐在他身邊的李在元則不置可否。李壽根當然自知這關難過，不過能怎麼樣呢？

　　「鎬童哥本來說要自己來，我說我來一趟吧，不然外頭人又說他拿著輩份壓人。」李壽根很快地進入主題，表示已經知道李珍基的眼睛是救不回來了，但是……

　　「你們也體諒一下鎬童哥吧，恩情擺在那裡，你叫他放著不管嗎？再說了，他就是拿自己的眼睛來賠，其實也沒有任何好處吧？我們還是來談點實在的。」

　　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下，李壽根還是那麼不緊不慢的。你有想要的東西，對吧？他問李珍基。我來擔保吧，只要你跟鐘鉉那幾個小子，從此以後不去主動招惹李家，李家也不能再對你們幾個出手。

　　「壽根哥可真大方。」文熙俊一聽就笑了，他轉過頭，手搭在李在元的椅背上，溫流啊，他喊，就這樣放過鎬童哥嗎？

　　「壽根哥的『你們幾個』，也包括了泰民吧。」

　　由於眼部外傷的關係，李珍基說話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也沒有太多表情。李壽根則吸了一口氣，抱著手，往椅背一靠。

＊

　　而李泰民能再見到李珍基，就已經是一週之後的事了。

　　雖說同樣是住院，但他只是單純被餓了幾天，與李珍基的情況大不相同。把他留在醫院裡，與其說是療養，還不如說，是為了保護他。

　　畢竟是醫院，有什麼爭執仇恨什麼的，得離開醫院才能動手，這是常識。也因此，李泰民其實很清楚那段時間發生的許多事，只是偶爾被問起來，他總是說，他不記得了，記不清了。

　　一方面是不知道該怎麼談，一方面是，珍基哥交代了，李泰民以後不談這些事。



　　那是在他們住進申醫院一週後，鐘鉉哥才終於說，他珍基哥忙得差不多了，去看看吧。

　　為什麼珍基哥療養中還得忙？這種傻問題，他當然是不問的；哥哥們是慣著他，但並不避著他，所以他知道自己見過的熙俊哥，正幫著珍基哥跟鎬童叔他們討價還價。

　　丟掉一個眼睛，總得找點什麼回來補啊！Key哥說話還帶點火氣，珉豪哥則要這哥閉嘴。

　　其實Key哥說出來，他還比較舒服；李泰民雖說是這麼想的，但畢竟沒有真正說出口。而且冷靜下來後，他便開始猶豫。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去見珍基哥……會怎麼樣。

　　會哭出來嗎？還是會認真地道歉？他說得出話來嗎？他知道他的珍基哥肯定不會對他生氣－－但他是真的覺得很抱歉、對不起珍基哥。

　　（他一直在想，珍基哥退休後想開的那個裁縫店，一手改件的好功夫。）
　　（他一直在想，珍基哥在工房裡工作時，那麼專注的表情；有時他喊珍基哥，那一聲短短的，嗯？）
　　（一定會有影響吧？他想，一定會有影響的。）

　　其實就是幾分鐘的時間，他突然覺得有些害怕。他不假思索地說，要去樓下的超商買點東西給他珍基哥，然後就跑出病房了。

　　但要買什麼呢？李泰民自己很清楚，他連這個哥哥喜歡吃什麼、喜歡喝什麼，其實都還不知道。

　　他連要用什麼樣的臉孔去面對這個哥哥，心裡都還沒有想法。

　　好像得找個地方躲起來－－他想，躲起來好好地想一下，不能總那麼傻傻的。

＊

　　於是幾個小時後，「李泰民失蹤」這件事，就在他的哥哥們之間傳開了。

　　到底跑哪裡去了？連崔珉豪都有點壓不住脾氣，不是說去買點東西嗎？怎麼買著買著就不見了？不會出事了吧？金鐘鉉則皺著眉頭說，這是在申醫院，不會有事的。

　　沒人看見李泰民跑出去，只知道一定在醫院裡。李珍基看著這幾個人皺著眉頭，就知道肯定是李泰民又做了什麼，一問之下才曉得，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幾個小時都沒找到人。

　　本來說要來看看你。金鐘鉉吐出一口氣，已經交代過他不要離開醫院的範圍，應該不會跑出去才對，但是整個醫院都找遍了。

　　是怕見他嗎？李珍基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心沉了一下）但這有什麼不好懂的？他提醒自己，現在這個樣子，那孩子看見了，也會內疚吧。

　　也不能說是沒什麼好內疚的，他伸出手，輕輕按著紗布。他想，那孩子要是能夠那麼沒心沒肺，怎麼會被騙著、哄著，回到那麼不想回去的家？

　　「下雨了。」恍惚之間，李珍基聽見金鐘鉉說。他讓自己回過神來，慢慢地轉過頭，看著窗外。

　　他偏過身，找到地上的外出拖鞋之後穿上。你幹嘛？金鐘鉉看著他，一邊皺眉頭。

　　「我也去找找吧。」他說，有傘嗎？借我一把吧。

＊

　　是花了一些力氣找這個小孩。

　　知道其他人已經看過上上下下所有樓層，李珍基便沒有在室內下功夫（這可都是傑出的盜賊啊）而是直接走出醫院的建築物；他撐開傘，有些緩慢地看了看周圍，花圃、車道，前方則是診療區。

　　他踏出室外，聽見雨滴打在傘面上的聲響。小孩的哥哥們應該是看過室外了，他想，不過室外畢竟很有些死角，大概這些哥哥們也不清楚吧，李珍基拿捏了一會兒，便往診療區的方向走。

　　申醫院並不特別大，診療區也就兩層樓高，由兩個各自獨立的建築物構成；他繞了一圈前樓，沒看見小孩，心裡也鬆了一口氣。接著他往後樓的方向走，走到後樓與側邊圍牆之間，他知道那裡有個擺放打理花圃工具的小屋子，小孩的哥哥們大概來看過了。

　　不過也可能看著哥哥們走了，才躲進去？他走近小屋，原來是要伸手去拉開門的，但他很快地縮回手。

　　不在小屋裡，他知道。

　　「泰民？」他喊了一聲，並沒有特別提高音量，但他知道小孩肯定聽得見。他走過小屋門前，腳步在小屋旁停下來。

　　「泰民？」他喊了一聲。

26

　　李泰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本來只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想個幾分鐘，就好好去買點什麼東西，再去找他珍基哥。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越想越心慌。

　　一開始，他是躲在醫院裡，找了個小儲藏室躲起來想自己該怎麼辦。但實在想不到辦法，又覺得時間過得久了、哥哥們肯定會找人的，於是又換了幾個地方；一直到天黑下來之後，他找到這個小屋旁邊的一小塊藏身處，才能把自己縮在一團，繼續苦惱得不得了的。

　　因為說到底，都是他的錯啊。

　　是他傻傻地被媽媽騙回家。明明應該跟哥哥商量，卻還是忍不住（想著爸爸該不會真的生病了吧？）就跑回家了，結果連累珍基哥丟掉一個眼睛。哥哥們來接他，也冒了很大的風險，可是誰也沒有對他說什麼。

　　鐘鉉哥只是摸摸他的頭說，回來就好。總是氣他的Key哥，也看著他老半天，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怎麼辦呢？他該做什麼好？他躲在這個小角落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是覺得、自己真的想不出辦法來。一直到下雨了，雨下得好大了，他全身都濕透，甚至有點開始發抖，腦子裡卻還是一片空白。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珍基哥的聲音。

　　是聽錯了吧？他告訴自己，雨這麼大，他怎麼可能聽得見珍基哥喊他？

　　然而，卻像是在反駁他，他又聽見了那一聲「泰民」，就像是在家裡，珍基哥喊他去吃飯一樣。

　　他轉過頭，原先是什麼也沒看見的；然後他看見雨傘的邊緣，看見穿著病人服的珍基哥趿著拖鞋，站在那個有一點點光透進來的地方。

　　「泰民？」他聽見珍基哥喊，很溫和，但是帶著一些倦意的。出來吧，我們回去了，珍基哥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看著他的，用剩下的那個眼睛。

　　他的嘴角往下撇了撇。想忍住眼淚，但雨實在太大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忍住。

＊

　　回到病房後－－他Key哥立刻就忍不住、開口修理人啦。

　　生病了吧！看著李珍基立刻被護理師逮回病房，他們的忙內跟濕透的小狗一樣，還開始打噴嚏，金起範看著就開始磨牙起來。到底是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說要去探望人家，結果跑不見就算了，還淋得一身都濕透？李泰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抿著唇；一看到忙內回來就趕緊幫他擦頭髮、讓他換衣服的金鐘鉉，一邊安撫著忙內，一邊也只好對自家的那一位嘆氣。幫我個忙，他對金起範說，珉豪說要去護理站拿熱水，到現在還沒回來，幫我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狀況好嗎？金起範原先覺得崔珉豪頂多就是在等護理師吧－－但他也知道，金鐘鉉的意思是讓他別罵了，也就只好翻著白眼，踏出病房外找人去。

　　而在金起範走出門外不久，崔珉豪就拿著熱水壺回來了（所以起範又去哪裡啦？金鐘鉉簡直想嘆氣了）李泰民呢，則是先喝了他珉豪哥去護理站要來的熱水，然後被推進浴室裡好好地沖個澡。被塞進被窩裡的時候，眼睛已經有點發紅。申醫師過來看了看說，應該是著涼了，大概得難過幾天。

　　他躺在被窩裡，只覺得應該沒那麼嚴重（然後又打了幾個噴嚏）看著哥哥們把申醫師送出去，然後珉豪哥說去看看珍基哥，房間裡就剩下他鐘鉉哥。

　　鐘鉉哥什麼都沒問，只是坐在他身邊，哄著他把藥吃下去、然後哄著他快睡。李泰民眨了眨眼，又想了想。

　　「哥。」
　　「嗯？」
　　「……怎麼辦，我不知道要跟珍基哥說什麼……」

　　得說出來。他告訴自己，得說出來。剛剛他一路跟著珍基哥回來，幾次想開口都沒成功－－說穿了就是他除了道歉之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話可以說。

　　他說了對不起，珍基哥卻是停頓一下，才嘆了一口氣說，不是泰民的責任。他抬起頭，看見的卻是珍基哥臉上的紗布、還有眼罩。

　　如此這般，就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連胃都有些難受起來。他坐起身，鐘鉉哥問他要做什麼，他說想去廁所吐一下。

　　結果他在馬桶前乾嘔了半天，也沒把那些沉積在胃底部的東西吐出來。鐘鉉哥站在廁所門口等他，看著他真的是眼淚鼻涕都逼出來了，卻仍是徒勞無功的，只好站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先去睡覺，睡醒了再說。」從來都不勉強他的哥哥，難得帶上一些強制意味的語氣；讓他好好洗把臉、刷牙漱口後，又把他拉回床上，替他把被子拉到下巴。你睡醒了，哥給你想辦法，鐘鉉哥這麼承諾他，而他也知道，鐘鉉哥說到做到，也就比較能夠入睡了。

　　金起範這時才拎著紙袋走進病房。他從紙袋裡拿出熱牛奶、放在金鐘鉉手邊。你喝點東西去休息吧，金起範說，我看著泰民，他睡醒了再換你來。

　　「這小子睡著我比較不會想罵他。」金起範說。哎，這個人吧。金鐘鉉搖搖頭，也懶得戳穿自家的這一位向來都藏得很好的溫情。

＊

　　也就在李泰民重感冒的這段時間裡，有幾筆買賣陸續在李珍基的病房裡成交。

　　李家與他們的互不侵犯協定，成交；李泰民沒辦法完全豁免，但至少三年內李家不能再碰他。李珍基與李泰民的醫藥費，姜鎬童會付掉。文熙俊原來還想替李珍基向李家索取一筆補償金，李珍基想了想，跟這位哥說，算了。

　　『從人家的手裡把人家的兒子搶過來，總得付一點代價吧。』

　　撐著遲遲沒有好轉的低燒，李珍基是這麼對文熙俊說的。溫流啊，這個老大哥卻不贊成，你這可不是搶了個媳婦，是這個兒子本來就想待在你們這兒，這怎麼能當作代價呢？你不收個保母費，對方就該偷笑了吧？

　　『我是被他撿回去的。』李珍基只是笑著說，聲音並不大；文熙俊一頭霧水的，撿回去？你在說什麼啊？……算了，賠償金不要就不要吧，這位老大哥向來不是個拖泥帶水的性格，很快就拉著李壽根與自己一同完成擔保的工作。幾天後，李珍基收到一大疊文件，他一份一份看過，送文件來的孩子則順道捎了口信，說是文熙俊手上突然有個緊急的事，既然李珍基這裡已經沒事了，就不特別過來了。

　　「幫我謝謝熙俊哥。」確認過文件都到齊以後，好不容易也退燒了的李珍基對送文件來的孩子點點頭，又拿了零用錢給孩子。讓這個孩子離開自己的病房以前，他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

　　「熙俊哥手上是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熙俊哥交代過了，溫流哥如果問起來就說：不是什麼大事，但或許是開心的事，請溫流哥不要擔心。」

　　聽著這孩子一板一眼地傳完話，李珍基點點頭，便也不多問；感冒已經好得差不多的李泰民則在這個時候、正好從外頭進來，手上端著李珍基的午餐。泰民哥好，文熙俊底下的孩子到底還是問過好，才轉身離開；李泰民先是嚇了一跳－－但把托盤放到病床桌上時，又隱約有些得意。

　　李珍基在旁邊看著，大概也知道，這大概是李泰民少數幾回被叫哥的經驗；他並不說破，只是自己把病床調高，一邊準備吃午餐。李泰民已經知道這哥習慣吃飯時有杯水在手邊，隨即從床頭的小櫃上倒了杯水來。李珍基低聲道謝後，很自然地伸手去拿杯子。

　　在那個瞬間，李泰民其實已經轉過身，要幫李珍基拿面紙過來；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他珍基哥的動作－－接著他很快地轉過身，正好撈起被李珍基打落的水杯。

　　他看得很清楚，他的珍基哥先是為視差而打翻水杯，又因為視差誤將水杯從餐桌上打落。李泰民把水杯放到一邊的桌上，暫時先把餐點移走，讓他珍基哥換過衣服與被褥後，才重新把用餐桌移回來。

　　把放了午餐的托盤放回桌上，也稍微整理了一下托盤裡的水漬；一時之間，李泰民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他看見了，珍基哥本來想問他，最後卻仍把話留在嘴裡。他囁嚅了一下，只好小聲地說：

　　「以前在家裡……有一次弄到眼睛，眼罩帶了半個月。」

　　他記得很清楚，光是那個視差問題他就花了快一個星期才習慣。

　　他還記得，半個月後，他的眼睛好了，自己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但珍基哥的右眼，是不會痊癒了。

＊

　　「泰民還能照顧人？」金鐘鉉晚間來探望李珍基時，其實已經聽說了這件事；雖說仍是調侃了一句，不過也就是無可奈何吧，即便確實是心疼這個忙內。

　　難怪泰民下午回他自己的病房，看著就有點不大對。金鐘鉉吐出一口氣，一邊想著下午忙內確實是有些消沉的，又看著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李珍基、與病床餐桌上的水杯。

　　「你也別把他想得那麼小，他會沒事的。」

　　「我總得習慣這樣的狀況。」

　　李珍基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他伸出手，慢慢地抓住水杯，然後才抓著杯身，放到嘴邊喝了一口。



　　對李珍基來說，在那之後最重要的工作就只有：盡快適應只剩下一個眼睛的生活。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他本人倒是很平靜，只是一項一項地擬好預計要練習或復健的要項或細項。他知道熙俊哥覺得可惜（唉你的手藝啊，能留著多少？這哥說得很直接，並不怕傷他的心）也知道小孩懊惱得很，鐘鉉又掛心他們兩個，擔心著是不是都在逞強。

　　──當然，要說一點影響都沒有就太看得起他了，但真要說起來，畢竟現在幹的這‧一‧行，沒有他以前幹的那‧一‧行，有那麼多折損。

　　他被小孩撿回來，對於以前的同‧事來說，也是個折損吧？他其實也想過。

　　確實有那麼一、兩個，知道他其實還活著的，但也刻意由那頭斷了聯絡。

　　不回去，就是有了更好的生活；上頭都不追究了，作為以‧前‧的‧同‧事，當然也樂見其成。畢竟那樣的工作，雖然只要能活著回去，匯進戶頭的錢遠比現在要可觀得多。

　　但那些太多的部分，可不就是回‧不‧去‧的‧人，用命替他們換來的？

　　而他保住小孩，只付出一隻眼睛當作代價。算起來，還是他賺到。



　　但那個小孩啊。

　　他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李珍基看著明顯沒什麼精神的小孩，就是想勸，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勸。

　　他的眼睛，他的選擇；小孩或許有責任，但這麼難受好一陣子的，也夠了……他一邊把玩著自己改件的工具，一邊聽著小孩在一邊與他那幾位哥哥對話。要換房子了，他聽見金鐘鉉說，李家只給了三年，以後要好好地生活，現在的地方是不行的──得自己買房子整理、布置才行。

　　工房跟工作間都要放進來。他聽見金起範說，不然李泰民跑來跑去的，一不小心又被逮回去就慘了；接著，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小孩才悶悶地開口，才沒有笨到那樣。

　　是喔，真的沒有？他聽著金起範一邊說話，金鐘鉉一邊打圓場；嘿，這一聲應該是喊他了，李珍基抬起頭，金鐘鉉則正好往他的方向拋來一顆蘋果。

　　他穩穩地把蘋果接住。削了吃吧？他問；金鐘鉉點點頭，也沒忘記補上一句：

　　「給你留一間房。」他則想了想。

　　「不麻煩的話。」他說，小孩則在這個時候，偷偷看他一眼，又撇過頭。

＊

　　李泰民有了新的煩惱。

　　買新房子啊……

　　當然啦，他知道大家都會出錢，而且錢應該是夠的。不過媽媽鬧了這一場，應該鐘鉉哥手上會比較緊一點，他有看到、也聽見了，哥哥們一直在地點與面積之間猶豫。

　　地方夠大的，位置就有點遠了；但位置好的，現金流就真的會變得很緊。

　　也不是買了就好，肯定是要好好整修、裝備過。畢竟媽媽也很厲害的，嗯……

　　他待在一旁聽著，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想了一整天，他才終於下定決心。



　　找到鐘鉉哥報備後，他就自己回家一趟，從衣櫃裡把那個盒子拿出來。打開盒子，裡頭裝的是李珍基送他的鸚鵡擺飾。

　　很漂亮。老是掉下來的祖母綠是珍基哥替他裝回去的──也是珍基哥專門留給下來送他的。是很重要的禮物。

　　「鸚鵡鸚鵡，我有個事情要拜託你。」他看著這個擺飾，其實是想拿出來──但想著哥哥們說過的，這個可是值至少七十萬美金啊。

　　那就是七億元，這可是好大一筆錢，他一邊想，算算珍基哥也快出院了，得趕快找壽根叔、還有之前見過的文前輩。

　　他看著鸚鵡，多少有些捨不得。伸出手指，他摸了摸鳥喙的部分，鸚鵡啊，去新的地方要乖，李泰民一邊交代，然後，一邊拿出手機。



　　但對李壽根來說，做不做這筆買賣，可就真的頭疼啦。

　　「你這個東西啊──」唉。他用力吸了一口氣，其實當然曉得，要是經他的手賣出去，七十萬美金只是起標。這個物件，有來歷又貴重的，最後競標下來，要是他不抽成，一百二十萬美金跑不掉。

　　不過，肯定是不能賣的東西，這崽子才會一個人來找他，又拜託他得保密的。

　　「一百二十萬美金，叔借你還不成？」咬咬牙，決定換個方式來哄孩子；李壽根雖說也盤算著，乾脆趕緊叫鐘鉉把孩子給帶回去，不過說到底，自己都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嗯，該怎麼說呢。

　　就是那什麼的，過意不去吧。

　　「哪，反正你們再做幾回買賣，這筆錢就賺回來了吧？你把這個拿回去，省得你家哥哥來囉囉嗦嗦的。」

　　「不，賣掉好了。」

　　李泰民只想了十幾秒，很快就下了決定。他的手還放在盒子上，事實上，他也曉得哥哥們會怎麼說。

　　會說緊是緊一點，但做一單生意也就緩過來了，這麼有紀念價值的禮物，就好好留下來；或是說，他們還沒墮落到要忙內賣珍貴的禮物來買房子的地步。

　　但是他還是覺得，他需要一個教訓。

　　（尤其是想到珍基哥的眼睛；雖然珍基哥什麼也沒說。）
　　（他偷偷聽到過珉豪哥跟Key哥說，你不如罵他一頓吧；Key哥停了一下說，罵他什麼？罵他回去看爸爸不對嗎？）

　　（他就更難受了。）

　　所以鸚鵡啊，這次要請你幫忙啦。李泰民忍住想打開盒子的衝動，他又看了一眼盒子，然後抬起頭對向來很照顧他們的前輩說，賣掉吧，我哥那裡我會處理。

　　李壽根翻了個白眼。



　　這件事，李壽根到底還是跟李珍基與金鐘鉉通過電話；泰民是好意啦，這位前輩還沒忘記幫李泰民解釋，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們攔一攔，總之是個紀念品嘛，又是個好東西，賣是盡容易，但不是可惜了嗎？

　　金鐘鉉那時正與李珍基一起待在病房裡。另外撥了電話，讓另外兩個弟弟看著李泰民，他一邊嘆著氣，一邊看向已經下床在練習走路平衡的李珍基。那隻鳥，他說，我看讓泰民留著吧？

　　李珍基停下腳步。他想了想，搖搖頭說，泰民想賣就賣了吧。

　　「他心裡會好過一點。」李珍基的話不多，只是淡淡的，以後再給他找更好的。金鐘鉉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把電話重新接起來。

　　「壽根叔？我鐘鉉。嗯，賣了吧，不要緊。」

　　真的可以賣？電話那頭的李壽根，很快就切到「有筆好生意可以做」的調頻。賣了吧，金鐘鉉雖說還是覺得有些可惜，但大概也能理解李珍基的想法。好咧，給你們忙內賣個好價格吧！就這樣。電話那頭的前輩很快掛了電話。金鐘鉉則轉頭去看李珍基，再開口的時候，多少是帶點埋怨意味的。

　　「皮得很。」雖然沒說是誰，但在場的兩個人心裡都有數。「你小心把他慣壞了。」

　　李珍基則不置可否，只是繼續慢慢踱著他的步子。從旁看起來，像是什麼也沒想。

27

　　於是，晚間李泰民又來到這個病房時，立刻爽快地宣布：他買了哥哥們覺得最好的房子，而且被哥哥們都念了一頓。

　　「壽根叔還先把錢墊給我！」雖說是被哥哥們念得很慘，但李泰民並不覺得有什麼。他一邊對著李珍基說話，一邊躺倒在病床的沙發上。這麼快？李珍基盤腿坐在病床上，一邊略想了一想，是下訂了吧？他問了一句，李泰民笑嘻嘻地轉過頭說，拿到錢他就去找房仲啦，這個月肯定能辦好。

　　「我還去找了文前輩做新家的保全設備呢！好貴啊，可是文前輩說有好事發生，給我打了折。」

　　這就出乎李珍基的意料之外了（於是他也問了幾句）熙俊哥說了是什麼事嗎？李泰民想了想說，文前輩沒說得很清楚，只說是他弟弟找到他了，開心得很。不過真的好貴啊，李泰民又重複了一次，而且皺了一下臉，我存的錢都花光光了。

　　「珍基哥再給我零用錢吧。」李泰民說得很認真，李珍基聽了，也就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新的家真的很好很好，李泰民一邊強調，珍基哥的工房也可以放進來；而且最外面的起居室可以改成店面。

　　「珍基哥不是說以後想開裁縫店嗎？」李泰民看著天花板說，語調是輕快的。然後，珍基哥幫我做西裝吧，很帥氣的那種。

　　「哥哥們都叫我不要講這件事，但我覺得珍基哥一定可以的。」沒有掩飾自己的語氣難免會帶上的－－消沉吧，李泰民深吸了一口氣，很快又把語氣調整的與平常沒有兩樣。還是做起居室也可以，他說，不過珍基哥還是要給我做西裝。

　　「出院後再給你量身吧。店的事，熙俊哥的設計圖如果出來的話，讓我看一下。」

　　對著這個小孩說話，李珍基的語氣一貫平和。那零用錢呢？李泰民抓著抱枕，問得很認真。



　　這一晚，李泰民照例是要在醫院裡陪病床。雖說李珍基實在是覺得不必要（誰敢在申醫院鬧事？他也早就沒事了）但李泰民固執起來，就真的是怎麼講都不聽話。

　　「我都快出院了。」李珍基說，住院這麼長一段時間本來就不是必要……再說，雖說養傷、復健都不是容易的事，但比起老是看這個小孩睡沙發，倒也就不算什麼。

　　「不要緊，醫院的沙發很好睡。」李泰民還是那麼笑嘻嘻的，看著護士給李珍基換藥，也不再露出難受的表情。不過，李珍基心裡有數，自己的這隻眼睛，小孩應該是很難過得去了。

　　只是明明心裡不好受，卻還是忍住；確實臉上是看不出什麼的，才更讓人擔心。

　　「泰民。」他喊了一聲。小孩則還是專心地調整枕頭，頭也沒回。
　　「嗯？」這是李泰民。李珍基看著他的背影，猶豫再三。

　　「你上來一起睡吧。」他說。小孩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擺弄他的枕頭，一邊搖頭。

　　「床那麼窄。」他說，「珍基哥才是病人吧？反正我明天白天就回家去啦，珍基哥也趕快休息吧。」

　　李珍基嘆了一口氣。

　　他偏身下床，走到李泰民身邊；這個小孩像是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只懂愣愣地看著他。

　　他把小孩帶來的枕頭拿起來，也撈起放在沙發上的毛毯。他走回自己的病床時，小孩也跟了上來，一邊哇哇叫，卻也不敢真的攔他。珍基哥我真的睡沙發就可以了，這個小孩一邊在他身邊嚷嚷著；一邊又只好看著他把自己的枕頭往外側拉，把小孩的枕頭放在靠牆的內側。

　　「你先上去吧。」他對小孩說。李泰民看了床、又看他一眼，是十分顧忌的。

　　「珍基哥把枕頭跟被子還我啦……珍基哥要好好休息。」

　　小孩小聲地說，像是很想動手把枕頭、被子都搶回來，偏偏又連把手伸出去都不敢。李珍基只好轉過頭，用自己還能看見的那隻眼睛看著李泰民。

　　「泰民。」他幾乎是要嘆著氣說，「上床去吧，我也累了。」

　　李泰民原先還想掙扎，但他也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幾乎是說得上是萎頓的李珍基。他咬了咬唇，只好小聲地說了一聲抱歉……接著就趕緊脫掉鞋子，盡量貼著牆壁躺好。

　　「珍基哥。」不然，再試試好了？李泰民看著李珍基也跟著躺上床，一邊還看他蓋好被子沒有，就決定豁出去了。

　　「我睡覺會踢人的。」嗚嗚……

　　李珍基則連看他都不看。知道了，這個哥哥只淡淡地說，快睡吧，接著就捲起被子、閉上眼。

　　不然他就乾脆不要睡吧？李泰民愁眉苦臉了老半天，總算是想出了個辦法。首先呢，他告訴自己，反正就不要閉上眼睛、不要睡著。這樣看他能撐到幾點，好歹不要踢上一晚……

　　幾分鐘後，李珍基再轉過頭看，這個小孩已經把下巴壓在被子上、呼吸聲變得均勻且規律，看起來是睡熟了。

　　數到一千好了。李珍基一邊想，數到一千，這個小孩大概也就不會發現他去睡沙發了吧？



　　第二天李泰民起床，應該睡在他身邊的李珍基早就不見人影。該不會珍基哥真的去睡沙發了吧？他一邊想，一邊一骨錄地翻身起床。在看到身旁的枕頭與疊得齊整的被縟，才終於放下心。

　　他跳下床，隨便套上鞋子就想往外走。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兩個哥哥的聲音；他的珍基哥與鐘鉉哥正在門外說話，聽起來正在談他的事。

　　「你讓泰民上床跟你睡？」他聽得出他鐘鉉哥聲音裡的不贊同；珍基哥則仍是那麼心平氣和地說，睡得還可以。

　　「不談這個。」而且珍基哥很快地就轉了話題（所以珍基哥真的有睡著嗎？他一邊想）「房子怎麼樣？錢還是不夠吧？」

　　「可以了。」他才緊張一下子，鐘鉉哥就接過話。大家都有拿錢出來，再說最大筆的部分泰民都付掉了。

　　「實在應該打他屁股……那個鸚鵡就這樣賣掉。」他聽見鐘鉉哥一邊嘆著氣。珍基哥則說，今天就會請鎬童叔轉一筆錢過去共用的戶頭（好了我們不要推來推去的，珍基哥說，文前輩的布置肯定得花好大一筆錢，就收下吧）別管鸚鵡，泰民賣掉就賣掉了。

　　「之後我再找更好的給他。」

　　珍基哥說，當作是代價，總之把泰民找回來就行了。這時候的他，其實有一點點開心，只是他不知道為什麼，鐘鉉哥老半天沒說話的。

　　「我說你啊。」真的是等了一下，鐘鉉哥才說話（為什麼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有點緊張，想聽聽看珍基哥會怎麼說；然而他的珍基哥還是那麼平靜的，也並不遲疑。

　　「我知道。」珍基哥說；不過珍基哥說知道、是知道什麼啊？鐘鉉哥為什麼要這麼問？在這個時候，李泰民還想著要提醒自己、得找時間問問這兩位哥才行。

28

　　在那之後，又過了好幾年。

　　李泰民雖說買了房子，但可不是買了房子就能了事啊……他們花了一大筆錢裝潢、又花了很大的力氣搬家，然後買開店用的東西、連送鄰居的禮物都花了一番工夫挑撿。畢竟是要在這裡安家了嘛，關於這一點，他們倒是心照不宣的。

　　有了個可以落地生根的地方，他們也花了好幾年，簡直是心無旁騖地把忙內養得更無法無天一點。而做為最年長的成員（這幾年也確實比較和平啦）李珍基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柔軟。金鐘鉉在旁邊看著，是看見了。

　　那種肅殺的冰冷逐漸地從這位哥身上褪去。當然認真起來的時候，這位哥說什麼，泰民最多就是抿著唇，偶爾看他想頂嘴，最後卻總是變成看著他這位哥的眼罩發呆，然後就閉上嘴。

　　哎。他要是看見了，事後總得揉揉泰民的腦袋。忙內也知道他的意思，但也就是把腦袋湊上來，讓他這個當哥的多揉幾下，就又一步三躍地跑了。

　　這兩個人啊。金鐘鉉就是搖搖頭。

　　他的那一位與珉豪大概都沒發現。金鐘鉉看著李泰民又往樓上走－－還沒搬過來，這崽子就說他花了好多錢，一定要住屋塔房。誰跟你搶呢？金鐘鉉也只好一邊苦笑；起範則撇撇嘴說，只有煙與笨蛋喜歡高的地方。

　　哈哈。

　　他們那位哥住到泰民樓下的房間，完全是起範的主意。說是李泰民看著珍基哥的那隻眼，表情實在難看得很。不如乾脆就近照顧，不然臉變得更醜就不好了（現在就很醜了，他家的這一位還不忘強調）。

　　而李泰民呢，也難得沒有頂嘴，而是趁機黏上他Key哥說，要學皮件制作的技術。

　　『我想幫珍基哥弄一個很帥氣的眼罩，像電影裡海盜那樣的！』李泰民一邊說，一邊比手畫腳的；他的這一位則只是撇撇嘴、對自家的忙內說：海盜那樣的？那是你喜歡吧，那位哥給你挑個古董鸚鵡，你現在說要弄個海盜眼罩給他？

　　於是所以，跟著自家哥哥學著做皮件－－才一個下午，就被他起範哥趕出工作間。摔門的聲音實在太大，連在地下室工房的李珍基都聽見了，上樓來便看見忙內一臉委屈地說，Key哥把我趕出來了。

　　金鐘鉉原來還想多問兩句，但看著李珍基轉頭就從樓梯口的櫃子裡撈出醫藥箱，皺著眉頭替忙內包紮手指上的傷口，他也很快就意識到，難怪他家的那位非得把忙內弄出來……金起範事後提起來，根本就是翻著白眼說，看起來也不是太笨，怎麼能工具拿起來，就在手上戳一個洞啊？

　　於是李珍基的第一個眼罩，是金起範聽著忙內囉囉嗦嗦做出來的。要好的皮料，內裡要通風；眼罩要加鉚釘（這樣才帥氣！）做好之後還得花時間調整，確定不會卡到耳朵或是鬆脫，總之就是麻煩得很。金起範雖說總忍不住要翻翻白眼罵幾句，但終歸是給忙內做出來了。

　　幾年後，換成忙內把最年長的哥哥從李家帶回來。事情結束後，李珍基就去配了一付專門的眼鏡，只有一邊的鏡片是墨鏡，遮掩他看不見的那隻眼睛。李泰民提過，還是想把眼罩拿回來，李珍基也不答應，有什麼比你好好待在這裡更重要的？這位哥只說這一句，李泰民就閉上嘴。

　　後來，李家的老太太是到了店裡－－李泰民被他珍基哥帶出門－－金鐘鉉是開口要了，老太太卻說，泰民要那個眼罩，自己回家拿。這孩子從小就落東落西，怎麼樣也教不會。教不會也就罷了，這位老太太一邊感嘆著，怎麼能叫媽媽給他送東西？太依賴了可不好。

　　那時在店裡的，是金鐘鉉與金起範。金鐘鉉一聽這老太太說話就知道要糟；果不其然，把人送走、李泰民也回到這邊的家裡，金起範就把忙內逮進工作間。

　　『你總不能笨這麼好多年吧？』他看著金起範簡直是咬牙切齒地說。拿走一個破眼罩又怎麼樣？我總能把你教會！李珍基看著忙內被金起範逮進工作間裡，也就是拿剩下的那隻眼看金鐘鉉。

　　金鐘鉉記得那時候，自己也只能舉著雙手（大概就是投降的意思）說，起範就這樣。沒事的，泰民沒問題。下句話他沒說，只是在嘴裡含混帶過－－就算真的還是學不會，起範應該不會真的把泰民怎麼樣吧（應該吧）。

　　他們這位已經變得很溫和，但也變得很能擔心的哥，果然是想要去工作間看看。就算已經過了幾天，聽著金起範罵人的聲音偶爾還能傳到樓上來，就更放不下心。今天當然也不例外，原來是怎麼樣都要去樓下看看狀況的，金鐘鉉好說歹說（而且他也真的是有事要找李珍基）才把人帶到餐廳去。有個事，把李珍基按在餐椅上，金鐘鉉說，我們得聊一聊。

　　李珍基則皺著眉頭，用一隻眼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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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House of Capulet》裡確實是有把眼罩拿回來。但因為這樣寫比較可愛……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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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怎麼看泰民？」

　　這麼好多年啦，除了這兩個傢伙外，他們其實都已經心裡有數，這個忙內－－心裡應該是有人了。

　　有了誰呢？嗯，讓他來描述看好了，他們泰民心裡的那個人呢，有一張線條剛硬，表情冷淡的臉。面無表情的時候有點可怕，但看著泰民的時候，卻總是溫柔的。

　　不是那種總是外顯的溫柔，而是只有看到泰民的時候，才會慢慢發散出來，把那個冷淡蓋過去。啊對了，這傢伙呢，只剩一個眼睛。

　　（被李家老太太殺傷的那個眼睛，則藏在墨鏡鏡片下。）

　　「什麼怎麼看泰民？」瞬間整個人不自在起來，李珍基立刻就想起身離開。金鐘鉉則按住他的肩膀，把這一位按回椅子上。

　　「你啊，再不擺平這件事，就真的麻煩啦。」

　　金鐘鉉說，非常認真地。



　　那一天，李泰民問李珍基怎麼想自己。這位哥據說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泰民就是泰民。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李泰民這個小孩當然想不懂，騷擾一輪自家的哥哥後，又去騷擾聖水洞那一邊的前輩－－連Tony哥都被逮住問過一次，被問得落荒而逃。

　　（佑赫哥說要去洗杯子逃走了，剩下Tony哥被逮住；後來真是抱怨得不得了，說溫流到底在幹什麼？那孩子問了我一個多小時喜歡人是怎麼樣的，被喜歡是怎麼樣的！）

　　也去找書店老闆問了，書店老闆溫柔地說，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大概是因為太溫柔了－－所以李泰民沒有追根究底地問，他乾脆就回到這邊的家，接下來幾天，幾乎都跟在自家哥哥們的屁股後面。

　　為什麼珍基哥會說，泰民就是泰民？忙內翻來覆去地想，然後纏著哥哥們問。起範被問得煩了（一邊看著李泰民重新製作眼罩，還得一再提醒這小孩，把嘴閉上）就說你怎麼不去問那老頭？泰民哼哼地說，珍基哥才不是老頭……而且我去問珍基哥，不就顯得我很笨嗎？

　　起範翻了個白眼，說可是你本來就笨。結果泰民一連吵鬧了好幾天，連珉豪都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把忙內逮起來，扔回他那個屋塔房去。

　　「泰民在鬧你們？」李珍基睜大了他的那隻獨眼，自然是驚訝的。

　　畢竟那一天，他回答了泰民的那個問題以後，雖然知道這孩子是肯定沒聽懂的，但也不想多解釋。解釋什麼呢？他有些苦澀地想，這個小孩，無論如何都值得遇見一個更好的人吧。

　　能夠與小孩一起大笑，能夠更好地保護這個小孩。能夠更坦率接受這個小孩的情感，而不是像他這樣，連踏出一步都不敢。

　　「你啊，別想那麼多了。」大概看得出眼前的這一位腦子裡在想什麼，金鐘鉉才要開口說話，就聽見忙內的腳步聲從樓下慢慢逼近。

　　「你也說泰民聰明，他想清楚需要多久呢？」

　　只來得及把這句話說完，忙內就已經衝進餐廳裡；看著兩個哥哥都在，便立刻大大地笑開臉，我做好了！這個忙內大聲宣告

　　「喔喔？真的做好了？」金鐘鉉站直身體，看著忙內站到他們面前。做好了！忙內快活地說，一邊讓他珍基哥別動，然後小心地把他臉上的眼鏡摘下來。

　　感覺得到這個小孩的體溫，還有那種歡快的情緒。李珍基雖然想要先離開這個現場，但他知道，李泰民已經為了這個東西忙了幾天。看著這個小孩開開心心地站到他面前，他其實也很明白，自己沒辦法拒絕這個小孩。

　　柔軟的皮革貼到他的臉頰上，是他熟悉的觸感；完好的那隻眼睛沒有玻璃鏡片擋著，確實也舒服很多。小孩小心翼翼地又調整了一下，呼出的氣息就噴在他的耳殼上。

　　『他想清楚需要多久呢？』他想起金鐘鉉問的那句話。

29

　　晚餐後的休閒時間，李泰民照例要到他珍基哥的房間看看。

　　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他說因為自己存款都花光了，所以要最上面的屋塔房；哥哥們當然沒有什麼意見，四樓只有一個房間（旁邊是露台）由金鐘鉉做主，安排給了李珍基。三樓的兩個房間，大家心照不宣，就是金鐘鉉跟金起範一人一間分著住了。崔珉豪住在二樓的盡頭，隔著樓梯口就是起居室與餐廳。

　　順著樓梯往下走，就是『House of Capulet』的店面，出了店面要再走一段室外階梯才會到實質意義上的一樓（單純作為車庫用）；但如果往櫃台的方向走，就會有一段通向地下室的階梯。

　　這部分就是裝潢時最花錢的地方啦－－在搬進來之前，李泰民就拿著文熙俊畫好的設計圖給哥哥們看。暗門裝設在結帳櫃檯附近，看起來像是一面普通的牆。要走進暗門，才能找到往地下室的階梯。階梯稍微拐了幾個彎（有人追到你們家去的話，文熙俊認真地說，這樣還能多個掩護）地下一樓是李珍基的工房，再往下走一階，就是他們共用的工作室。

　　李泰民從工作室一口氣跑向四樓的時候，金起範人在金鐘鉉的房間裡；年輕就是體力好，他坐在金鐘鉉的沙發上，一邊眼睛也不抬的翻看食譜。金鐘鉉這時正在幫自己染頭髮（他最近覺得金毛不錯）讓泰民多跑幾趟好了，他一邊說，眼睛還一邊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看，多跑幾趟才好消耗體力，晚上也睡得好。

　　李泰民一路跑到四樓，在推開李珍基的房門前緊急剎車（他實在有太多次推了門就進房的紀錄，Key哥一整個嘮嘮叨叨的，說是猴子都會敲門了，他這個智人為什麼不會？）他舉起手，正要敲門的時候，他珍基哥就從門內喊了他一聲說，泰民直接進來沒關係。

　　是珍基哥說可以的啊！李泰民一邊反駁其實不在場的哥哥，一邊推開門；他的珍基哥這時正站在桌前，應該是在看標的的建築物藍圖。熟門熟路地找到水瓶，替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找了張單人沙發坐下。珍基哥？他喊了一聲；李珍基則只是點點頭，這個意思是，你說，我聽就是了。

　　「春拍，我可以參加對吧！？」比較完整的說法是，那家倒楣拍賣行的春拍，那個行動，他也可以參加吧？李珍基還是在看藍圖，但唇邊的溫和則慢慢延伸開來。

　　「起範沒跟你說嗎？昨天就談好了。」聽著小孩歡呼（然後一邊小小的抱怨，Key哥剛剛才說啊）李珍基的眼睛雖然還是沒離開地圖，但已經隨口開了玩笑說，後勤也可以嗎？小孩歡呼到一半突然停下來，他才總算抬起頭，笑著看著小孩嘟著嘴，看著他。

　　「不可以對吧？」他笑著問，小孩哼哼地，我不要後勤喔，他一邊說，一邊靠在這個最年長的哥哥身邊，一邊隨意地看了這張地圖幾眼。

　　「珍基哥？」他喊了一聲。

　　「嗯？」李珍基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地圖上，其實沒注意到，小孩其實偷看了他一眼。

　　「上次問珍基哥的問題……」嗯，就是那個『哥哥怎麼想我的事』的問題。上一回這位哥沒說什麼，就是賴掉了；但是他還是很介意，很想知道。反正他們現在都沒事，他想，不如就趁這個時候再確認一下。

　　「……」李珍基當然知道是什麼問題。有那麼一瞬間，他想過要不要裝傻，但算了吧，他也只好對著自己苦笑，能逃一輩子嗎？

　　「我喜歡泰民啊。」他很平靜地說。是哪種類型的喜歡呢？李泰民又往前一點，看著這個哥哥。

　　「泰民很重要的那種喜歡。」什麼都可以給這個小孩的那種喜歡、希望小孩能夠一直這麼開開心心的喜歡。他垂下眼，其實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經不在地圖上。而聽著小孩猶豫了老半天的──他其實很清楚，這麼說小孩肯定很混淆，也會不知道該怎麼辦吧。

　　但要真的說出真心話，他卻又覺得他的這個小孩，身邊應該要站著更好的人才對，更能夠保護這個小孩，讓小孩開心的人。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了摸臉上的眼罩。

＊

　　去聖水洞的修車廠開會這件事，李泰民難得堅持要出席－－我才不要在後勤組呢，他嘟著嘴說；金起範看了一眼金鐘鉉，金鐘鉉誇張地擺了一個「天啊不是我！」的姿勢。

　　今天負責開車的崔珉豪則透過後照鏡看了一眼還有點彆扭的忙內，那小子又怎麼了？他問了問坐在助手席上、年紀最大的哥哥；李珍基則只是勾了勾嘴角，等一下就沒事了，這個哥哥是這麼說的。

　　去了聖水洞，進了會議室，確定自己可以去現場，李泰民就瀟灑地退席會議（這種正事是哥哥們的事嘛）跑到修車廠的一樓去。原先他打算去找金鐘雲的助理玩，卻在下樓梯的時候，看到書店老闆走進來。幾個孩子趕忙迎過去說特哥在開會，是不是先上樓去請特哥下來諸如此類；書店老闆只擺擺手，客氣地說他也是臨時過來，不要緊，改天吧。

　　啊，不用改天吧？李泰民往會議室的方向看了看，知道哥哥們商量事情最多就是一個多小時，立刻喊了書店老闆一聲，安前輩來找利特哥嗎？他一邊問，一邊三兩步跑到書店老闆面前。書店老闆也不急，只是笑著看他。

　　「我來找利特聊聊，你跟你哥哥們來啦？談生意？」

　　書店老闆只問了幾句，就不再深問（知道是兩夥人大概要合作幹個大一點的買賣，那當然就不能問啦）反正他們談很快，李泰民聳聳肩，不如我陪安前輩聊聊天？他說。書店老闆想了想，自家的哥哥們都在他店裡看著，似乎也不用擔心。於是所以，他四下張望了一下問，在這裡聊嗎？有椅子吧？



　　最後，幾個孩子搬了桌椅來，又準備了咖啡；二手書店的安老闆，與『House of Capulet』的小師傅就這麼悠悠哉哉地在偌大的修車廠一樓，和樂融融地聊了起來。

　　「之前真的很抱歉。」聊天之前，李泰民還記得要道個歉；怎麼了？書店的安老闆卻不記得自己有被招惹過，一邊喝著咖啡，李泰民就說了，是為了之前那個問題。

　　「其實那沒什麼。」書店老闆一聽就笑了，只是我不好回答。李泰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書店老闆也並沒有要讓他為難的意思，是我沒有喜歡的人，這位前輩只是溫和地說，所以是真的沒辦法給泰民什麼建議。

　　「不過，勝浩哥應該有說些什麼吧？」這位前輩促狹地眨了眨眼，三兩句話把尷尬帶過去。李泰民當然也想起來了，有的，他一邊說，一邊眼睛閃閃發亮。

　　『溫流會那麼說，就是你對他很重要啦。』實在是被這個後輩纏得沒辦法，Tony只好在張佑赫的咖啡店，勉勉強強講一點。

　　『不過你想想，你是那個李家的少爺，長得好看，本領也好；他是被你撿回去的，又丟了一個眼睛，怎麼可能跟你說什麼啦？』

　　那時的李泰民－－當然沒有現下的餘裕，他一聽見Tony這麼說，就立刻跳起來，可是珍基哥很好的！這個小孩立刻要為自家哥哥討個公道，眼睛也是、也是因為我啊！他說，我才不會說珍基哥不好！

　　書店老闆也知道自家的哥哥說了什麼；Tony其實那天進書店就抱怨起來，溫流談個戀愛，為什麼是我被拷問啊？佑赫又跑得飛快……書店老闆則只是想了一下，問了問自家這位哥：所以，溫流覺得自己掉下去了嗎？

　　『沒掉下去會丟了這個？』比了比眼睛，Tony是真的沒什麼好聲氣。

　　『溫流清醒得很。不清醒的人，是不會懂怎麼樣那麼小心翼翼的。』



　　不過當然啦，Tony是不會對小孩這麼說的。

　　「Tony前輩說，珍基哥只是在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什麼呢？他問了，Tony前輩卻說，這不是外人可以回答的問題。

　　『你呢？你怎麼想溫流？』Tony前輩反問他。他想了想說，覺得很抱歉，但也很喜歡。

　　「我說鐘鉉哥說過了，我知道珍基哥一定不會喜歡我一直覺得抱歉，但我沒辦法。」

　　對於這樣的情緒，李泰民很坦然。我一直都會記著珍基哥的眼睛啊，他說，怎麼可能忘記呢？

　　那不只是失去一隻眼睛，他親眼看著他的珍基哥怎麼適應視力上的落差。除了生活上的細節外，射擊的準頭、搏擊的習慣，甚至是潛入時的各種動作，都花了很多時間重新調整。

　　還有改件的功夫。這樣的技術放下的時間久了，就一定會生疏；但要是不放下，對眼睛的負擔卻也最大。他知道他的珍基哥摸索出一套方法，能夠不看著物件來練習手指的靈活度。但要說能夠完全保住原來的技術，他也曉得，那只是在安慰他。

　　申醫師其實已經說了，另一隻眼睛的視力惡化只是遲早的事。他想了很久，他能做什麼？

　　好像也只有，不讓珍基哥擔心這件事而已。

　　「可是我都記得。」抿了一下唇，李泰民低下頭，看著眼前的咖啡杯。

　　「但是我不想讓珍基哥覺得，我是因為這樣才喜歡。」

　　啊呀，還是被逮住了，書店老闆想，李泰民的戀愛諮詢這件事啊……

　　「那，泰民為什麼會覺得是喜歡呢？」

　　他笑著問。想著自己的哥哥們，可是兜兜轉轉許久，才知道是喜歡的；又兜兜轉轉了快十年，才又站在彼此身邊。

　　李泰民歪了一下頭，倒是沒有太多猶豫。

　　「因為我不會想親其他的哥哥嘛。」他笑嘻嘻地說，哥哥們當然都很重要啦，書店老闆聽著眼前的這個小孩認真地表示，但是會讓他想BOBO的，也就只有珍基哥而已。

＊

　　聊了二十幾分鐘後，書店老闆接到一通電話，道歉連連地走了（我哥他們抱怨看店很麻煩，他幾乎是說得有些無可奈何地）李泰民就乾脆盤據整張桌子，繼續想他與他珍基哥的問題。

　　其實有一件事，他沒有跟書店老闆說。

　　那就是，當他問Tony前輩，應該怎麼樣讓他的珍基哥不想那麼多的時候，這個前輩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你先出手吃了他啊。

　　是這個吃吧？去床上那種？他探出身體問，Tony前輩翻了個白眼說，不然是用嘴巴嗎？

　　『不過也可能是你被他吃掉。』頓了一下，Tony一下子想起來，他認識的溫流，可不等於小孩知道的珍基哥。

　　『喂，你知道吧？溫流可是個男人，很有攻擊性那種。』

　　我也是！李泰民是這麼說的，一邊挺起胸膛。Tony一下子笑出聲，你啊，說到這個，他就變得很從容。要說偷東西這件事，你珍基哥大概很難完全趕上你這個李家的少爺，Tony是這麼說的。

　　但你珍基哥的殺傷力要比你大很多。李泰民聽著Tony說，那是待在你身邊，他才像是彷彿無害。有必要的時候，他就可以是危險的。我想，他也是不想你看到他的這一面，才會猶豫老半天。

　　那時他是怎麼說的呢？啊，好像是什麼，他也很有殺傷力啊之類的，Tony前輩怎麼回答他的，他其實已經忘了。坐在那張桌子旁邊，他看著哥哥們紛紛走出會議室，看到他在一樓擺了張桌子喝咖啡，居然也能露出見怪不怪的表情。

　　沒去你鐘雲哥那裡玩玩嗎？朴正洙笑著問，李泰民也抬著頭說，剛剛書店的安前輩來過了，本來是說陪安前輩聊一下，順便等利特哥開完會，但書店那邊好像有事，前輩就先回去了。

　　「啊，安前輩說不是太重要的事，他回頭會再聯絡利特哥。」

　　說雖是這麼說了，朴正洙還是掉轉方向，又回了辦公室一趟。不如我們一起吃個飯吧？金希澈很快地就接手提議，又交代李東海留下來等朴正洙。

　　李泰民則站在原地，看著哥哥們都走下樓梯，才笑嘻嘻地一起跟上。李珍基看著李泰民，其實心裡早就認定－－這小孩大概跟書店老闆聊過些什麼了，不過眼下也不是問的時機，他想。

　　金起範看著這兩個人，忍不住轉頭去看金鐘鉉；金鐘鉉則只是搖搖頭，表示，回家再說吧。

30

　　這一天晚上，李泰民沖完澡後，換過一身乾爽的家居服，正想著要把頭髮吹乾；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了一下，乾脆拿著吹風機下樓，走到李珍基的房門前。

　　他敲敲門（啊，這次也記得！他一邊稱讚自己）他的珍基哥在屋子裡頭說，泰民嗎？進來吧。

　　他推門進去，他的珍基哥看起來正在整理已經烘乾的衣服。看著他拿著吹風機，一下子沒會意過來，泰民怎麼了？他的這位哥，只是語氣平和地問。

　　「珍基哥幫我吹頭髮。」他遞出吹風機，一邊笑嘻嘻地說。



　　「珍基哥。」
　　「嗯？」

　　於是，李珍基放下那一籃子衣服，兩個人坐在床緣，開始吹李泰民的頭髮。

　　吹著吹著，李泰民就盤腿坐到床上；他珍基哥一邊撥開他的頭髮，一邊慢慢搖晃著吹風機，一邊已經準備好要聽他說話。

　　大概是想要買什麼吧，李珍基是這麼想的，或是看上了什麼想出手？而這個忙內呢，則只是抓著自己的兩個膝蓋，看著前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上次跟珍基哥說的事。」

　　感覺到他這位哥的手上頓了一下，李泰民也有點緊張。不過緊張什麼呢？他在心裡對自己喊話，既然已經想清楚了，就要好好地跟珍基哥講，然後、然後再看應該怎麼辦才好。

　　說出來吧！他深吸一口氣，但沒有回過頭。

　　「我喜歡珍基哥喔！」

　　他說，很認真地，即使他珍基哥是真的愣住了（但還是記得要關掉吹風機）。

　　跟媽媽的事無關，跟眼睛的事也無關，而是真的喜歡珍基哥。大概即使這樣說了，珍基哥也會覺得他太孩子氣也說不定；或者也會想，怎麼會與眼睛的事情無關？但他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也很認真，想讓珍基哥知道。

　　（萬一被拒絕了怎麼辦？李泰民忍不住想。）
　　（啊，去樓下找鐘鉉哥哭一下好了。）
　　（大概會哭很久吧。）

　　而他的珍基哥，則只是吐出一口氣。

　　「泰民值得更好的人。」他聽見他的珍基哥這麼說，簡簡單單、心平氣和。吹風機的聲音又開始嗡嗡地響，李泰民閉上眼睛，感覺李珍基的手指在自己的頭上移動；可是，我沒有要什麼更好的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心，有一點點流汗。

　　「我喜歡珍基哥，珍基哥就很好。」

　　他說。而他的這位哥，則沒有接話，只是幫他把頭髮吹乾了，接著整理好吹風機；李泰民伸手接過吹風機，然後轉過頭、再轉過整個身體。

　　他看著他的珍基哥微微側過臉，像是不想讓他看見那隻已經看不見的眼睛。李泰民則只是伸出手，小心地把這位哥的臉扳正了，然後拿下眼罩。

　　他想起安前輩對他說的。

　　喜歡的話，就快點說出來吧，不要總想著還有時間、或者以後再看看怎麼樣好了，諸如此類的。誰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呢？

　　安前輩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只是淡淡的。李泰民卻記得很清楚，安前輩對他說，有些人以為只會錯過一時，誰知道就是十年過去了。而只是十年，說不定還是幸運的。

　　『別跟老天爺打賭。』安前輩這麼說。他也覺得安前輩說這句話很對，所以他早就想好了，一定要讓珍基哥知道一件事。

　　「我最喜歡珍基哥了。」他笑嘻嘻地湊上唇，吻在他珍基哥的那道疤痕上；雖說是笑著的，語氣卻是李珍基沒有聽過的認真。

　　「我喜歡珍基哥，最喜歡。」
　　「所以，珍基哥現在是我的啦。」



　　差不多也在同一個時間，朴正洙正坐在書店裡；書店老闆喝燒酒，他則是喝可樂陪著。

　　「哥覺得泰民今天會說嗎？」

　　畢竟是已經談完正事了，所以朴正洙也顯得很放鬆；書店老闆則仍是那麼淡淡的，或許吧，他說，那孩子看上去挺認真，不過溫流也是認真的。

　　朴正洙點點頭，自然知道書店老闆的意思。

　　李泰民這麼堅持要弄清楚自己的感情，唯一的原因就只會是他比誰都認真。
　　李珍基會這麼猶豫、躲閃，唯一的原因也只是他真的把李泰民放在心上。

　　「不過泰民是個聰明孩子，應該已經懂自己該怎麼做。」朴正洙一邊說，一邊用可樂堵住自自己的嘴。有些話實在不好說，他想，畢竟他還是沒有他家的那一位知道得那麼詳細。

　　「不過也是麻煩你。」書店老闆說，一邊慢吞吞地喝著燒酒－－雖然也並不是真的抱歉。

　　「你向來不管閒事，這次沒給你添太多麻煩吧？」

　　「哎……想起以前的事。哥知道的，我跟希澈那時候也差一點就錯過了。」

　　其實原來要說的只有前一句話，但想著這位哥上頭兩個哥哥，朴正洙隨即便不著痕跡地補上但書。書店老闆當然也查覺了這一點，便也只是無聲地笑了笑。

　　「你要說的是佑赫哥跟勝浩哥吧？」你跟希澈的事，那傢伙說過了，書店老闆很快地補充，在我這裡喝醉的時候說的。他怎麼什麼都在哥這裡說啊？朴正洙就是抱怨，其實也就是意思意思，表示自己抱怨過了。

　　金希澈跟這位哥玩得好，他一直以來都知道。有些不好對他說的事（比如說他當年到底哭得多慘，這個人才意識到他的想法、之類的）也都在這裡，趁著酒意發洩過。雖說那些事情總而言之是過去了，但看著那兩個人，他還是忍不住伸手搭了一把。

　　不只是因為他與金希澈，也確實是因為書店老闆的那兩位哥。

　　「希澈說還好當年出賣勝浩哥……要是沒讓哥去攔著勝浩哥，說不定又是另一個十年。」

　　喝了一口可樂，朴正洙慢慢悠悠地說；書店老闆則只是又替自己添上酒、喝乾。

　　他記得。在拿到希澈的情報後，他拚命趕到機場，留下他的這位哥。連十年後再見的欣喜都顧不上，只想著非得把人帶回去不可。他的這位哥呢，也從一開始的驚愕、疾言厲色（後來就跟他道歉說，那時自己只想著要逃）然後像是放棄一樣地，被帶回這家書店。

　　又過了幾天，他才告訴佑赫哥，人找到了。之後又曲曲折折的，總算才沒有又錯過。

　　「其實，前陣子勝浩哥說得幫溫流一把的時候，我也比較放心了。」

　　書店老闆沉默了大半天，才終於也開口說話。朴正洙沒有追問，只是點點頭。

　　曾經走到天涯海角的Tony‧安，開口說了擔心向來很照顧的晚輩，或許會錯過自己真的放在心底的人；他們做弟弟的，哪有不幫忙的理由呢？

　　（連他的那位都說了，希望溫流跟泰民能跟現在的哥哥們一樣，一起好好地過日子；但不要像過去的哥哥們，花了那麼多時間，才又回到彼此身邊。）
　　（朴正洙是想著該安撫那一位，卻發現自己其實沒什麼立場說話，也就只好盡量幫忙。）
　　（追根究柢，除了與哥哥們過去的情分外，其實也就是要讓他的那個人開心而已。）

　　「不過溫流……」其實並不覺得自己需要擔心裁縫店的那位小師傅，只是小師傅的那位哥，到底還是有得掙扎吧？朴正洙接過書店老闆遞來的玻璃瓶裝可樂，又等著書店老闆找出開瓶器；光是眼睛的事，他說，溫流就有得猶豫了吧？

　　「這個嘛，要讓泰民再去找他利特哥問問看嗎？」到底是替朴正洙開瓶，書店老闆又轉過身開冰箱，翻出已經切好的檸檬片，替眼前這個弟弟加進玻璃杯。

　　「問問倒沒什麼。」朴正洙接過可樂，也只是聳聳肩。我那時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哭出來的，怕幫不上什麼忙吧？他一邊也問，哥覺得泰民得傷心過，才能真正留下溫流嗎？

　　「這個嘛，誰知道呢？」書店老闆停了一下、想了想，還是丟了兩片檸檬到自己的杯子裡，又翻出一瓶燒酒，爽快地開瓶、繼續自斟自飲起來。

＊

　　但真要說起來，李珍基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比較好。

　　畢竟，泰民親完之後，自己收好吹風機就跑回房間了；留下他一個人思前想後，苦惱是苦惱得很，更麻煩的是得不出什麼結論。

　　而他想的也不是什麼願不願意的問題－－而是，這個小孩明明值得更好的人啊……女人也好、男人也好，他其實很希望，看著小孩開開心心地站在更好的人身旁，開開心心地對他說，找到可以一起過一輩子的人了。

　　（但小孩卻選了他。）
　　（一點動搖也沒有地，選了他。）

　　他站在廚房裡，看著咖啡從濾杯一點一點滴出來，落到杯子裡。就是這麼苦惱的，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

　　「你在這裡啊？啊、你的咖啡！」是被金鐘鉉喊住，他才回過神來，趕緊把濾杯拿開。金鐘鉉趕緊去抽了兩張廚房紙巾，兩個大男人花了五、六分鐘才把桌子收拾乾淨。金鐘鉉看著這個哥老半天不說話的，也只好吐出一口氣。

　　（那個臭小孩，告白了也不講完整一點。）
　　（騷擾這麼多哥哥，居然就吹個頭了事……）
　　（金鐘鉉只好吸進一口氣，一邊在腦子裡打好草稿。）

　　「欸。」
　　「嗯？」
　　「泰民跟你說了？」

　　自然點自然點……金鐘鉉轉過身，一邊打開冰箱；一邊也確實，今天就是輪到他們兩個年長的哥哥做早餐。金鐘鉉直接把蛋盒拿出來，又把平底鍋拿出來，翻出早餐用的大盤子。

　　李珍基則是在喝完自己的那杯早餐咖啡後，又找了其他豆子出來，好好地磨過了，然後放進咖啡機裡。照例的早餐配置還有果汁與鮮奶；他拿了牛奶鍋來，是把鍋子裝滿了、放到爐子上，才開口說話：

　　「我沒答應他。」

　　他說，隱隱有個承諾的意思在。畢竟是重要的弟弟，他想，是應該要謹慎以對。

　（至少不能像是他這樣的人。）

　　「為什麼不答應他？」

　　皺著眉頭把鍋子放到爐子上，開火；金鐘鉉看著油夠熱了，才慢慢一顆一顆地把蛋打下去。五個大男人的早餐，大概就是得吃掉一盒蛋。剛剛看了冰箱，這是最後一盒，得叫泰民去買才行，他一邊想。

　　是打了半盒雞蛋後，他才轉過頭，看著老半天不說話的李珍基；你不喜歡泰民？他問。

　　「……泰民很好。」簡直是有些狼狽地，李珍基有些粗魯地將咖啡豆塞回盒子；爐子上的牛奶沸騰起來，他伸手去握鍋柄，然後把鮮奶倒進保溫瓶。

　　「他還小，或許、該讓他有一些考慮的時間。」

　　「他哪裡還小？不小了。」金鐘鉉簡直是要嘆著氣說。哪裡小啦？死活拷問完家裡的哥哥們（好像他們談戀愛時他不在一樣）又去禍害聖水洞。先前又偷偷跟那邊的利特談了條件，人家說了，能幫他做一件事－－結果他拿去做戀愛諮詢。

　　（那可是聖水洞的利特啊，他想想都有點頭疼，怎麼樣都得換點更值錢的物事回來吧？）
　　（結果這孩子笑嘻嘻地說，多值錢的他們都能偷回來，但哥哥怎麼偷他還不知道，當然得問問前輩啦。）
　　（他的那一位，就只是翻翻白眼，李家的少爺原來是個敗家子啊，是這麼說的。）

　　「反正你的眼睛也是因為泰民丟的，確實讓他負責也沒什麼不對。」

　　把雞蛋鏟起來，金鐘鉉說得很自然；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李珍基立刻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但泰民的選擇是你啊。就像你把這裡、」他把鍋鏟放到一旁，稍微比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放在心上，他大概也很難爽快地說不在意。不過呢，那孩子不會因為覺得很抱歉就喜歡上誰的。」

　　雖說是自家忙內，但金鐘鉉很清楚，李泰民對自己有多誠實。從前撿過的那些人，有些確實走得乾脆、有些差點把他出賣給李家；有些對他死心踏地的，甚至也付出一些代價。

　　但泰民就是笑嘻嘻地道謝，或是毫不猶豫地捨棄。說再見的時候也總是很輕快，從不強留什麼。要說動心、會在意一個人到這種程度的，這也是第一回。

　　（他家的那一位則是滑著手機說，李泰民終於撿了點有用的東西回來，還養活了。）
　　（也有道理，金鐘鉉是這麼想的，但就是當著這位哥，他也不好說。）

　　「你要是覺得還有救命之恩的話」唉，自家的忙內當初大概沒那麼仁慈，金鐘鉉自己很清楚。還有，為了忙內的教育啊……他把盤子暫且先放著，然後倒油、接著繼續煎蛋。

　　　「不如就這麼想吧：泰民把你撿回來，再怎麼樣，他總得負點責任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