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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肚子裡有一座花園,每一朵花都是我說不出口的語言。
龔俊臉色蒼白地癱坐在醫院冰冷的長椅上,瘦削的指尖無意識揪著診斷報告的一角輕輕晃動,彷彿想將所有不詳的字句都抖出來似的,一片混沌的腦中仍想著方才醫生冷漠的說明:
花吐症,源於暗戀某人悲傷積鬱成疾,患者會從口中吐出花朵,直到氣管被徹底堵塞窒息。除非與暗戀之人心意相通,獲得真心一吻,否則無藥可醫。
一開始龔俊只感覺胸口有些滯悶,接著開始有花瓣隨著痛苦的嗆咳溢出雙脣,嚇壞了劇組裡的所有人,導演甚至特別強硬地放了他一天假,七嘴八舌催著他到醫院檢查。
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罹患這種肥皂劇般煽情的病,龔俊苦笑幾聲,一股伴隨著強烈窒息感的嘔意湧上咽喉,他艱難地摀著嘴,試圖壓抑痛苦的悶哼。
大量淺紫色纖薄如紙的花瓣落在掌心,早已習慣這種畫面的他隨手將整團花瓣塞進背包裡,又哆嗦著指尖跪在地上將殘餘的花瓣一一撿起,甜膩的香氣卻始終揮之不去。
如同執拗繚繞胸口的疼痛與不安,他幾乎聽見它們扎根在掙扎跳動的心臟,張牙舞爪抽出枝枒的聲音。
“花吐症喔……有時候過度在乎某人的暗戀者會出現這個情況,建議你趕快找機會和對方說清楚,不然會有生命危險喔。”
診間裡醫生說明的語氣和神情都無比淡漠,這不屬於醫學能妙手回春的範疇,是只禁錮於病人內在微小卻致命的風暴。聞言龔俊一陣昏眩,怯弱地、謹慎而不可置信地輕道:
“是不是診斷有誤……我、我有穩定交往的戀人了……”
“那就是你喜歡上別人了?有情感問題可以幫你轉介諮詢師,胸腔科幫不了你。”
──不,不是我愛上別人了。
龔俊本能性地想開口解釋些什麼,卻在醫生有些不耐的視線下,將辯解和再度溢出嘴角的花朵勉強嚥了回去,步履蹣跚地起身離開。
一片混著嫣紅血跡的花瓣落在地面,很快便讓身後一無所知的清潔婦掃入垃圾袋。
她歪頭瞥了眼遠去的龔俊,那背影清瘦的男子高挑帥氣,俊美的臉龐卻蒼白至極,彷彿所有原本屬於他的明媚色彩都隨著那股病態一點一滴的淡去,連同他落下的單薄氣味,透明得彷彿下一秒就要消失。
我的肚子裡有一座花園。
龔俊想著,一面將沾滿手汗的手機擱在耳邊,盡力控制自己留下語音的同時不要顫抖。
“瀚瀚……你在忙嗎?我、我生病了……我們有時間可以好好談談嗎?”
──不是我愛上別人的問題。
龔俊根本不敢想像自己不愛張哲瀚的可能性,他怎麼可能不愛那個燦爛如太陽的人?他只能反覆默唸著:我的肚子裡有一座花園,那些花都是未竟的語言。
一遍又一遍,像一句苦澀的咒語。
──不是我愛上別人的問題,是我愛的人可能不愛我的問題。
當花園盛放的那一刻,我就會死。

張哲瀚打來時是半夜,龔俊睜開眼睛時仍昏昏沉沉的,不知是被汗水亦或淚水浸濕的枕頭一片冰涼,上頭沾滿了淺紫色的花辦。
“我剛剛才聽到留言,你說你生病了是怎麼回事?有去看醫生嗎?”
龔俊賣力從花瓣堆中翻出手機,一接通便傳來張哲瀚焦急的嗓音。龔俊感覺自己的身子一陣燙過一陣,胸口疼得難以呼吸。但他更佩服的是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下仍能若無其事地笑出聲來。
“瀚瀚,你現在才下班嗎?工作順不順利啊?”
“還行吧,不說這個,你身體還好嗎?”
“沒事,就是小感冒,謝謝關心,你也多休息啊。”
沒幾句話題似乎就已經到頭,電話另一頭的人沉默了。
他們雖然交往了幾個月,可演員生活晨昏顛倒又聚少離多。即便通電話,他們的交談也始終平平淡淡,想接近無路可近,寂寞也無手可解。那年春天屬於橫店的燦爛火花,彷彿逐漸滅熄在毫無溫度的例行對話中。
明明應該還有許多可以聊的東西啊。龔俊恍恍惚惚地想著,拿開手機無聲地又嘔出了幾片花瓣。接著又將手機按回耳際,聽著張哲瀚安靜的呼吸,捨不得掛掉。
他們都知道這樣下去是不成的,兩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空有愛而無互動的關係,就像缺乏陽光的種子開不成花園。或許就是因為這樣,自己才會染上這像徵求愛不得的花吐症吧?
如果心意沒有相通,我與暗戀有何區別?
龔俊其實悄悄地在等,等張哲瀚說受不了了,篤定要結束關係的那一天。
他的情人、他的夥伴、他的老師、他的知己──張哲瀚。在其實缺乏自信的他拚盡所有勇氣告白時彎了彎眼睛,輕盈地捧住了他畏縮的心,以自己與生俱來的光亮將他映照得同樣勇敢而自信,所有能給的,張哲瀚似乎永遠都願意毫不吝惜地付出。
因為張哲瀚是從小活在旁人關懷中的孩子,愛之於他像點起一盞燈,照耀他人也溫暖自己,長久而安定。但龔俊害怕,愛之於他像窮苦的孩子手裡緊緊捏著唯一一枚硬幣,來來回回徘徊在人群間,覺得自己什麼都買不起,又捨不得放手。
所以龔俊只能等,等張哲瀚是否願意施捨著將那盞燈挪得離自己更近一些,多說些什麼都好,或者更乾脆點讓他徹底死心。
而張哲瀚又靜了半晌,有些猶疑地開口說道
“那什麼……最近我新戲在宣傳,會放出一些花絮,你知道的……”
“營業嘛,我懂我懂,那小姑娘挺可愛的,這部劇鐵定大火,先預祝張老師星途再創高峰!”
其實龔俊不想懂,他覺得自己的胸口疼得快昏死過去。
他們是演員,職業素養遠遠被擺在肢體界線之前,但想起劇中女演員依偎著張哲瀚的畫面,他依舊忍不住忌妒不已地想:
為什麼在那個位置的人不能是自己?

隨著龔俊的病情日益嚴重,第一個瞞不住的是貼身的小助理。望著自家老闆咳得幾乎直不起腰來,剛吐完花嘴脣都泛起一層淺青色的狼狽模樣,忍不住問:
“老闆,您得這病為何不跟張老師說?您跟張老師在交往,只要請他吻你不就好了嗎?為何要自己這樣苦撐呀?”
“你不懂。”龔俊冷汗直冒,為了轉移痛趕緊握成拳的手無意識地攢緊衣角,一抽一抽地幾乎要將布料扯破,他根本不敢大口呼吸,每次喘息都感覺自己心臟下一刻就會四分五裂。
嘔出最後一口湧上喉頭的花,龔俊只感覺眼前陣陣發黑,他只能閉上眼睛,努力提醒著自己等會還有戲要拍,千萬不能昏過去。
“你不懂啊,如果瀚瀚吻了我,但我的病依舊沒好怎麼辦?是他不愛我,還是我不愛他?”
他寧死都不想知道這個答案。就像當年飾演溫客行,寧可悄無聲息地將頸子獻在葉白衣那把森森利劍下,也不願面對周子舒望著被當場戳穿身份的他,一貫溫柔的臉上可能出現怎樣的扭曲。
他不想知道,也不想賭。在這一點上龔俊必須承認,或許自己跟溫客行還是膽怯得非常相似。
小助理實在勸不動他,只能紅著眼眶,默默蹲在地上陪他撿拾那些彷彿破碎滿地的紫色花瓣。

“我今天晚上想去見俊俊。”
遠在幾千里外的休息室內,張哲瀚平靜地像自己的髮小說道,口氣自然得彷彿在說明天會放晴似的。
不,明天恐怕不會放晴了,因為聽聞此言的余翔瞬間跳了起來,小雨轉暴雨。
“我的祖宗,你知不知道明天行程排得有多滿?等宣傳結束再去不行嗎?”
張哲瀚風雨無懼,清亮好看的眼睛流轉著一股堅毅,余翔知道當他露出這樣的神情時,沒有任何事能拉回那執著的拗脾氣。
“我會搭紅眼航班,放心,趕得上的,但我今天一定要去上海。”
“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余翔不解,張哲瀚聞言輕輕垂下眼睫,若有所思地按著胸口。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他自認不是多細緻浪漫的人,甚至可能不太適合談戀愛。
笨口拙舌,最接近甜言蜜語的表達也就是在台上的那句“我永遠都在”。被龔俊告白時他開心極了,每個龔俊發來沒心沒肺的表情包都仔細存了下來。演員的身子、時間甚至情感都有大半屬於觀眾,他盡量將所有爭分奪秒搶下的餘裕都留給了對方,萬般珍惜通電話的時間,即便睡眠不足也甘之如飴。
但張哲瀚能從龔俊越來越漫長的沉默中發現對方並不快樂,他不知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只益發不安。輾轉難眠時總覺得心口抽疼,彷彿犯了滔天大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自己無法觸及的地方無聲地粉碎。
幸好張哲瀚雖不是玲瓏的人,可他很勇敢。
於是留著萬般無奈的余翔獨自處理一切,他只帶著幾樣輕便的行李,毫不猶豫奔赴龔俊所在的遠方。

當龔俊打開位於上海的家門,卻發現平日裡空蕩蕩的沙發上坐著張哲瀚時,他沒有半分開心的情緒,只感覺胸口被人狠狠扯了一下,疼得發暈。
“我有重要的事想找你談……所以溜出來了。”
糢糢糊糊間龔俊聽到張哲瀚起身,邊朝自己走來邊柔聲說著話。他卻反射性地退了幾步,想著:終於要來了嗎?
張哲瀚終於受不了了,要跟自己分手了嗎?
他不想聽。
喉間泛起甜意,龔俊本能知道那些花又要失控了,他現在最想避免的就是在對方面前發病。暗自扶了一把桌面強撐著讓自己別倒下去,強笑著對張哲瀚道:
“張老師什麼重要的事要親自跑一趟,不能在電話裡說啊……我先去洗手,再來洗耳恭聽啊……”
說罷自顧自地幾乎如逃竄般奔進廁所,像要將所有絕望的想像擋在門外般重重反鎖。
他心臟絞痛,已經難受得好幾天吃不下飯,跪在馬桶前天昏地暗吐出來的全是紫色的花朵。他努力壓抑著反胃的聲音,可張哲瀚怎麼可能不知道裡頭發生了什麼事,焦急地守在外頭用力拍門。
“你怎麼了?不舒服的話我們去醫院。”
龔俊頭昏眼花,被盈滿鼻腔的甜膩氣味嗆得又咳了幾下,現在他吐出的花已然完整,盛開到極致的嬌豔姿態宛如宣告著他的死期。
那是紫藤花,繞樹而生,無愛而亡。多像懦弱的自己啊,龔俊自嘲地笑了。
認清現實後胸口反而輕鬆了些,他默默把所有花朵都扔進馬桶沖去,確定沒有落下任何一點淒艷的紫色,他才默默為張哲瀚開了門。若不是臉龐完全失了血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那薄脣輕輕勾起的坦然笑容,真的非常好看。
“我懂啊……張老師,我懂得,沒關係……”
張哲瀚還來不及弄明白他究竟懂了些什麼,龔俊身形一晃,人便直接暈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龔俊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院,手上吊著水,床邊是臉色凝重的張哲瀚,見他醒了,便皺緊眉頭氣急敗壞地罵道:
“醫師說你營養不良,整個身體狀況都很差,你到底是怎麼搞的?”
明明是心疼的,可當張哲瀚望著龔俊憔悴的面容,幾月不見瘦得驚心動魄,就心裡沒來由地燃起怒火。他們每天通電話,龔俊寧可捱著痛苦沉默半天,也不肯向自己吭一聲疼。
“哎呀,最近拍戲太累了,讓張老師擔心了,我沒事。”
龔俊又是笑,那笑容就像他發的沒心沒肺表情包一樣單薄。
“話說,張老師明天有宣傳吧?還是快回去吧,有事咱們下次說?”
龔俊暗地裡慶幸醫院醫師還算有職業保密素養,沒將自己得了花吐症的事透露給對方知道,安心之餘,便有些急迫地想將人遠遠趕回去工作,沒準就能忘了要分手這回事。
讓他可以再多掙扎欺騙自己一段時間。
“還有幾小時,我陪你吊完水再走。”
張哲瀚聲音悶悶地,他感覺自己每回關心都像迎面撞在一堵牆上,索性轉過身去,專心致志地削起方才在醫院樓下隨便買的蘋果,不想面對那人比哭泣更難看的臉色。
“張老師,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身後傳來布料與被褥摩擦的柔軟細音,龔俊似乎也翻過身子背對著自己,朝著雨聲淅瀝的窗,小聲說道。
“什麼故事?”
“有一名騎士深愛著公主,但他不知道該不該表白,於是他跑去找公主,問說,我應該把心裡的話告訴你,還是就此死去?”
我應該把心裡的話告訴你,還是就此死去?
他該不該向對方坦承自己的花吐症,然後賭一把張哲瀚的愛足夠挽救他這無藥之病?
龔俊不敢賭,下意識用被子逃避地蒙頭裝睡,張哲瀚後續又說了什麼他也沒聽清,他沒勇氣問,也沒有勇氣收下回覆。
──坦白還是死去?
按著劇痛欲裂的胸口,龔俊大力張著嘴掙扎著呼吸,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缺氧般無助而絕望。
還是死去吧,他想。

上海半夜下起了傾盆大雨,張哲瀚不過去了趟廁所,回到病房就發現龔俊彷彿瞬間憑空消失,被褥間一片空蕩,只落下整串完整的,帶著血沫的紫藤花。

龔俊蜷縮著身子窩在巷弄中的垃圾桶旁,本就疼痛的身體被大雨徹底洗去了所有溫度,人已經幾乎處於半昏迷的狀態,滿地都是他吐出的紫藤花,在雨中絞碎成一攤髒污的爛泥。他茫然地想用手去撿,花白的視野卻怎麼也沒辦法對焦,晃了晃,差點跟著一頭栽在地上。
一雙同樣濕透,卻透著沉穩體溫的臂膀牢牢扶住了即將暈厥的他。
“龔俊,你在發什麼神經?為什麼得了花吐症也不說……不是只要戀人的一吻就能救了嗎?為什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龔俊濕漉漉的睫毛一顫一顫地,好不容易才勉強睜大眼睛望著將自己抱在懷裡的張哲瀚,猖狂的雨落了他們滿臉,彷彿兩人都在嚎啕大哭一般。
“可是瀚瀚......我怕啊......如果你吻了我……我卻沒有好怎麼辦?我好害怕啊……”
這花吐症是暗戀之苦的具象,他們明明交往著,龔俊卻感覺彼此像全無交集的平行線,本應相通的心意被距離一點一滴緩慢的稀釋。
第一次吐出花瓣,是有次龔俊在直播中笑張哲瀚總在玩鬥地主,卻被粉絲提醒對方已經很久沒完的時候。
那時他望著手裡那抹細小的紫,驚慌失措地想,自己原來根本沒有想像中的了解戀人。
張哲瀚愛龔俊嗎?龔俊愛張哲瀚嗎?連瞭解都不夠,談何愛情?
於是終於就此一病不起。
“你怕……我不愛你嗎?”
張哲瀚笑了聲,毫不猶豫掏出手機懸在兩人頭頂,在漸大的雨聲中吼道:
“那老子現在就直播官宣,說出來,我從來不怕別人怎麼想,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坦白還是死去?
他的公主從來都是瘋的,惡狠狠地扯著龔俊的領子,給了他一個滾燙而冰涼的吻,清澈的眼底燦亮至極,彷彿投入了一顆星星,從此整個宇宙都有了溫度。
龔俊呼吸一滯,很快地身體便迎合著也吻上了對方,完如瀕死的人求醫問藥,舌尖掃過張哲瀚口腔的每一寸縫隙,呼吸交換,脣舌相纏。不再絕望的騎士在大雨中擁抱著公主,聽他在逐漸升溫的喘息中愛憐地呢喃。
“就……說出口吧,我一直在聽著……”
坦白吧,坦白吧。
我不會讓你就此死去。

我的肚子裡有一座花園,每朵花都是我想對戀人傾訴的語言。
清晨,龔俊與張哲瀚在無人的機場角落吻別,他依依不捨地牽著那隻白皙柔軟的手到脣邊一吻,在對方瞇著眼無奈又羞澀地瞪視下,無限幸福地想著:
──當他回應時,我感覺花園裡飛舞著一百隻蝴蝶。
(完)

*標題靈感來自“Call me by your name ”主角Elio對暗戀的Oliver轉述了 《七日談》(Heptaméron)中公主與騎士的故事:公主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愛上騎士,但該如何讓騎士知道呢?這種事情與其說出來丟臉,不如去死好了(It's better to speak or die?)。文裡做了一些改動,畢竟瀚瀚才是公主嘛hhhhh

*紫藤花的花語是:為情而生,無愛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