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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天氣




  接近夏末的艷陽仍炙熱。三人一犬坐在速食店靠窗的四人座位。

  滿腹的焦慮。約拿焦慮的右腳踩在焦慮的左腳上,為廉價皮鞋再添上一層灰。焦慮地抖著腳,座椅跟著焦慮地顫抖。他覺得腹部有點痛。試著緩和地呼吸,但只覺得連吸入的過冷的空調空氣都徒增焦慮。尼古丁。也許。雙手不停抹著臉想要試著放鬆緊皺的眉頭。他無處安放的目光不停掃視這家不新的速食店的內裝。

  「我們該走了吧?」約拿稍微用手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揉亂的褐色的髮,開口道。其他兩人抬頭,嘴裡塞滿食物滿臉疑惑望向聲音源。
  「我還沒吃完。」克里斯吞下口中的食物後說。隨後他藍眼睛的目光就投向對方的餐盤,拿走了剩下的半塊燻雞三明治。他撕了塊肉,餵給在自己腿上滴著口水的臘腸狗賴瑞。
  「而且車要修好才能走。」伊森悠哉地咀嚼肉塊,下顎骨側被橘褐色鬍渣覆蓋的線條也跟著不停上下移動。吸了口碳酸飲料,咬著吸管回應道,「你是要趕去哪?」
  「車不是還能開嗎?⋯⋯總之離這裡愈遠愈好!」約拿抓著膝頭皺成一團的褲管布料,不自覺地放大音量,引來店裡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其他顧客的視線。他意識到,又回到原本的音量,說,「我不想待在這。」
  「車要修好才能走。」然後他繼續吸他鋁罐中的吸管,直到最後見底的聲音窸窸窣窣。沒有人再繼續接話。

  桌面杯盤狼藉的充滿食物包裝紙和用過的面紙。沾得到處都是的醬料包。伊森和克里斯兩人閒話家常。他們時而打趣地拍對方的肩。時而大笑。約拿沒有在聽他們的對話。他的焦慮始終哽在那裡,哪也不去。在這裡多一秒他就多受不了一秒。他站起身,撞到了下桌子,對面的兩人抬頭。約拿前傾伸手拉了伊森的外套領口,另隻手向對方胸前的口袋探去。

  「約拿!你幹嘛!?」伊森叫道,右手反抗地抓住對方抓著自己的手,左手向對方的臉摸去。約拿拍掉伊森的手,也不小心拍掉對方的墨鏡。
  「你們不走我要走了!」約拿往下看,不想看見伊森失焦的雙眼。「再說了,我會跟你們一起到這裡來本來就是為了離開,這有甚麼好講的?」繼續往伊森的另個口袋探去。克里斯伸手抓住約拿的手。
  「你要走那是你家的事,車是伊森的。」克里斯挑眉,沒有要放開手的意思。
  短暫的沉默後,約拿只說了聲隨便。甩開兩人的手,抓了自己的外套,逕自離開了店面。透過速食店大片的窗,克里斯看著約拿走向路口,等到綠燈,過了馬路,消失在他的目光裡。伊森拉了拉克里斯短袖花衫的袖口,要他幫忙找掉落的墨鏡。


  轉過街角,到了速食店視野的死角後停下。望進店家的櫥窗,看著自己倒影中那對醜陋又討人厭的雙眼和緊皺的眉頭。對一個盲人動手的自己算什麼人?拳頭緊握,更抓緊了手中的西服外套。


  兩人在車上整理剛買的一些生活用品和——兩套寢具。這台露營車本只打算住一人,克里斯倒是挺驚訝伊森說還是有三個位置能睡:原本既有在駕駛座正上方二樓的床位、舊車座組成的沙發和在車尾那組能挪成平面的桌椅。
  歸位生活用品後,伊森口頭指導克里斯露營車的基本維護保養。克里斯盡責地把筆記都打進智慧型手機裡。賴瑞的飲食起居照護。雖然伊森沒打算要叫他顧狗,但克里斯說這是他想做的。

  現在幾點了?他順便問。下午五點半。他們離開速食店已經過了四個半小時。他們離開後去了賣場採買,然後把車從修車廠開出來到附近的停車場。又他們在舊車座沙發上坐下。並肩而坐,賴瑞窩在兩人之間。

  「你覺得約拿會回來嗎?」伊森問。
  「我怎麼知道?應該要問你吧,我才剛認識他。」克里斯回答。
  「那晚餐要吃什麼?」橘髮的只好繼續問下個問題。
  「你想吃什麼?」克里斯騷了騷下巴的鬍鬚,「我剛查到附近一間義式料理感覺不錯。想吃牛肉丸。我們可以點雙人套餐,之類的。」
  「我是不是應該打給他?」答非所問。伊森低下頭,從右腰側口袋拿出按鍵式手機,滑蓋的。
  「你自己決定。我跟他不熟。」克里斯決定不去吐槽對方的過時的手機。
  「可是他比以前還兇。」伊森只是開開合合他的手機。螢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你怕他?」
  「也不是——算了,我把位置傳給他。」伊森艱難地操作。輔助系統幫他找到簡訊按鈕就已經花了一段時間。克里斯猶豫是否要出手幫助。但他決定自己也拿起自己的智慧型手機,玩起了撲克接龍。

  敲門聲。克里斯起身應門。
  「約拿我——」「不,我們不需要報紙。」伊森語未落,克里斯便逕直闔上門,碎嘴道,「誰二十一世紀了還在訂報紙?」

  敲門聲再次響起。
  「我們也不用汽車保險。」克里斯按著手機,頭也不抬地回應。
  「去你的報紙,去你的汽車險,是我啦!約拿!給我開門!」門外人喊聲。


  克里斯不甘不願地把手機塞進口袋裡,才又起身開門,說「抱歉,你穿得太像推銷員。」
  伊森皺了皺臉,「你還抽菸?」
  「嗯,」約拿無視克里斯的揶揄、對伊森的疑問輕輕帶過,「你們吃晚餐了嗎?」




  傍晚七點。

  「蔥爆牛肉麵。」約拿介紹他的精心料理——蔥爆牛肉(泡)麵。他把三碗都從料理台端到桌上。

  伊森和約拿兩人坐在車尾的雙人座,面對面。克里斯自己捧著碗坐到沙發上。賴瑞搶先所有人在地上先開動了。伊森不停對著碗吹氣,想讓它趕緊涼點。約拿只是安靜地吃。
  克里斯只是瞪著食物。他不知道。他不想吃。他很喜歡牛肉。但是搞屁啊。克里斯為了冷靜閉上眼睛,深呼吸。

  「⋯⋯克里斯?」約拿生疏地呼喚金髮男子,「你不吃嗎?⋯⋯有什麼問題嗎?」
  「我不吃牛。」克里斯說謊。
  「呃,抱歉,我沒想到,不然——」「你剛不是才說你想吃牛肉丸?」伊森打斷,「難道你在這一小時內改信印度教了?」他不甚滿意自己的爛笑話,但還是被自己逗樂了。

  一片短暫的沈默後克里斯再次開口,「我不想吃他的東西。」
  「不算好吃,但很有趣。」伊森滿嘴食物地開口。
  「你沾到了。」約拿無視伊森怪異的評價,不太溫柔地在伊森臉上抹了抹衛生紙,有些反而被推到了伊森的鬍渣裡。

  「他剛對你動粗,伊森。」克里斯起身走到車尾,把自己的那碗大力地放在桌上,略濺了些,大聲地說「他打算搶你的車鑰匙。那是劫車耶?然後他就若無其事地跑回來泡泡麵?就這樣?」
  「約拿只是,呃,比較衝動,我又沒事,克里斯。你講話小聲點。」伊森被克里斯的音量嚇到。
  「我只是覺得我們不要一直待在同個地方,那樣很危險。」約拿反駁。
  「危險?你看到警察了?不過我也沒犯法,警察才不是危險。槍?刀?你看到什麼危險?哪裡有危險?誰危險?你才是危險,你才是勒了伊森脖子的人!」克里斯吼道。
  「伊森自己都說沒事了,你在大聲什麼?別人吃麵你喊燒?伊森不燒你在燒什麼?」約拿也大力拍了桌子回敬後起身,不甘示弱。
  「你要等伊森說痛了?還是殘了死了你才要覺得有事?你現在是看的沒人受傷就不甘願?你他媽應該跟伊森——也要跟我道歉,而不是在這裡跟我吵!闖進我家、打傷我,然後再勒人脖子、劫車未遂,下一個是什麼?殺了我嗎?你這個暴力狂,約拿,你說,你是不是有病?」
  「我他媽都拉下臉買回來給你們煮晚餐你他媽還想要我怎——」伊森也雙手握拳大力敲了桌子。另外兩人停下所有動作。伊森看不見自己下手的位置而右手打到了克里斯剛放下的那碗。湯灑了伊森一身,燙得立刻收回手,順勢打翻了約拿的那碗。

  「車上不准吵架。」伊森哽著喉頭說,「我的車,我的規則,要吵架出去吵。」
  「伊森你的手——」克里斯。
  「你們都出去。」伊森用掌邊燙紅了的右手背抹了眼角的眼淚,弄歪了墨鏡,「走遠一點,隨便你們吵,不要讓我聽到。你們自己決定誰贏。」

  克里斯和約拿兩人對望,沒人吃完的餐桌狼狽地沉默。賴瑞則是噠噠地跑到伊森腳邊舔著流到地上的湯水。

  「⋯⋯但你們出去前幫我清一下地板,不要讓賴瑞吃⋯⋯還有⋯⋯我手有點痛,哈哈。」伊森尷尬地笑了兩聲。


  清理了一片混亂,也給傷者處理包紮後,伊森說累了就簡單洗漱、隨便換了衣服,很快沉沉睡去。克里斯在沙發座,約拿則是在車尾,兩人尷尬地坐在一片黑暗裡。克里斯開了手機,又按了幾下免洗手遊便又無趣地關上手機拿去充電。他端起身旁的寢具,往車尾走去。下巴指了指示意約拿借過,將桌椅調整成一個平面後就把寢具扔在上面,便逕自回到沙發。鋪好自己的床,鬆掉馬尾,脫到剩一條內褲,鑽進被窩便不再有所動作。約拿只是靜靜地站在旁邊看著。

  他深呼吸。再疲憊地吐了口氣。

  可能又搞砸了什麼吧。好餓。車內只剩下規律的呼吸聲,空調運轉的聲音。他坐下,伸手把平光眼鏡隨手放在旁邊的櫃上,在地板上抱著自己的雙膝。他把頭埋進雙手臂裡,弄亂了自己一頭棕髮。左腕上的錶添了秒針規律跳動的齒輪聲。


  後悔嗎?不盡然。總是如此。




  「好啦,我知道。」約拿在伊森的對話聲中醒來,「沒有,我沒有開車⋯⋯」約拿起身,坐在地上,睡眼惺忪地看著伊森頂著一頭橘色亂髮,穿著無袖的黑色高領和平口灰四角內褲,赤腳盤腿坐在沙發上講電話。
  「好啦,我開了一下下。就一下下而已!」下一秒伊森就把話筒拿離耳邊,話筒中的聲音大到約拿都能聽到窸窸窣窣。克里斯則是窩坐在門口的階梯邊,自己一口麥片、賴瑞一口狗食。
  「你太大聲,」伊森抱怨,「要是等下我不只瞎了也聾了怎麼辦?」他得到的只有另一陣怒罵。「好啦,隨便,好啦,好,知道了,再說,再看看。掰。」語落,未等對方回應他便按下結束通話鈕。
  伊森揉了下自己的髮,他起身走向流理台。撞到腳邊的東西,他伸手去摸。
  「摸什麼,我啦。」約拿出聲。
  「你在地上幹嘛?學狗?賴瑞一隻就夠了。」伊森沒有停手去揉對方的腦袋,但很快就被拍掉亂摸的手。約拿沒有回應,只是戴上眼鏡,繼續坐在原處。

  空調的機械聲斷斷續續的。伊森拿了一罐保久乳,盤腿坐回沙發上,認真地小口啜飲。陰暗的車室裡有些陽光自遮不好的窗簾間灑進來。朝陽是透明的。

  約拿起身,簡單地在小小的流理台邊漱洗。

  「我去買些吃的。」約拿拿了外套就往外走。


  「我不能給你送錢。」伊森對著電話說。「為什麼?簡單,因為我沒有錢。」

  他說明,「昨天午餐那頓是我付的,還買了你的被子呢。最後我還付清了修車的尾款。哈哈,想不到吧?我也沒想到。」他繼續說,「你可以問克里斯。反正我沒有。我是戶頭赤字的三十幾歲輕中年。哈!輕中年!這講法不錯吧?我剛想到的。」

  「什麼是你不能問克里斯?」
  「你當然可以,我可以給你他的電話號碼。」伊森轉頭就問,「克里斯,你電話幾號?約拿說——喔,等等。」他被電話中喊著的人喚回去。
  「很尷尬?是喔。我又不在乎。我又看不見尷尬。隨便你啊。加油囉,改變心意再打給我。」

  「約拿說他在麵包店發現自己錢不夠了,哈哈。」
  克里斯完全不應聲。他只是繼續躺在沙發上抱著狗死盯著鏽鏽斑斑的車頂發呆。

  多久沒跟人起爭執了?吵架?可能還蠻難能可貴的吧。畢竟要夠在乎才會能爭執。在家裡早就沒什麼好吵的了,轉眼間就這年紀了,在乎的、不在乎的東西都差不多。隨便吧。他想。不過伊森可能算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了,也許多在乎一點吧。

  「約拿大概是不會道歉吧。他就是不會。也沒說要你習慣,」伊森打破沉默,「他都給我零食來打破每次僵局,就當作什麼也沒發生。」


  「你跟我說這個幹嘛?」口氣微慍。

  「沒啊,想說你們剛認識,跟你介紹一下約拿的個性。」語帶輕鬆,「他就一直都是這樣——他是好人啦!應該!我也很久沒見他,上大學之後也沒怎麼聯絡。不過感覺沒什麼變。倒是我們國中時很少見你情緒這麼大。」

  「我是覺得都出來了,」見對方沒回應,他一邊揉著自己橘棕色的髮自顧自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各自的目的,反正我是當作出來玩。我只想開心過日子,不想處理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