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Kifazi去接誤入貧民窟的二王子。那個孩子穿的衣服布料都足夠頂平民一週的飯錢，他本以為會見到對方躲在暗處窩起來發抖。畢竟繁華如王都也不建議走夜路，這就是個這樣的國家。

他大錯特錯。

七歲的Leona站在貧民窟的一小塊空地上，身周稀疏地圍着幾個瘦小的人，營養不良得看不出實際年齡。年幼的獅子盯着眼前，感受到背後傳來熟悉的氣息，耳朵動了動，才扭頭看過來。

「來得太晚了，Kifazi。」Leona稚嫩的聲音在詭異的平靜中顯得突兀。

Kifazi抱起緊繃的、小小的二王子大人，而這個動作彷彿打破了微妙的平衡，一瞬間所有貧民窟的眼眸聚焦在他身上，與生俱來的本能讓他從羽根處竄起一陣輕微的麻痺感。他朝着那些人說了些晦澀的話，像是在交涉，影子中潛伏的氣壓才慢慢散去。

「⋯⋯您沒有哭呢。」Kifazi感覺到懷裏的人逐漸放鬆下來，帶着他離開夜色如墨下的貧民窟。

「在這三個小時內，我知道了一件事。」

二王子的瞳孔在星光黯淡的夜晚擴張，從裏面卻射出一種刺目的光，用着這樣的眼神，對接走自己的隨從說。眼淚是訊號，說明的東西不多：親吻我，輕視我。

「侵略我。」

Leona說：「如果我在這種地方哭了，只會被鬣狗連同骨頭咬碎吞服。」

Kifazi將圈住他脖子的小孩抱得更深，然後他說，您不該在這個年齡進入這些地方。您不該在任何年齡進入這種地方。

「我夜視能力很好。」年幼的王子說：「我無法忽視黑暗中流動的事物，只要他們存在。」

——————

尊貴的二王子誤入貧民窟的原因很複雜。大約是因為老國王徹底病倒了，大哥要趕回去處理政務，王都群龍無首的空檔間，連王宮附近也躁動不安起來了。Leona作為王座第二順位繼承人，暫時和回去面對亂局的Falena分開，就是個簡單的，將雞蛋分在兩個籃子內的策略而已。

Leona日後想起那次莫名其妙的「出遊」，嗤笑了一下：自從大哥站穩陣腳之後，他連這一點「王位後備」的待遇都徹底失去了。

那是夕陽草原誕生了兩位王的轉捩點。一位在王宮內開始着手接替老國王的職務，另一位在前往離宮的路上發生了意外。

他一開始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遍地的砂石，隨意搭起的布帳，除了比較破舊，而且沙塵的味道下隱約有點酸味以外，倒不算特別惡劣。與自然共存之國的二王子還沒有養尊處優到連荒漠草原都沒去過，但那只是曾坐在車裏路過，偶爾坐駕拋錨了，必須站在草原地上等待的程度。

在這種地方生活的各種野生動物不少，有獸人屬生活也不奇怪。不過這種看起來就像是特意劃分的自然保育區裏，突然出現確實在生活的人，總感覺有種說不出的荒謬與滑稽。

當Leona向他遇到的一名少年問路之時，他昂起的臉上想必透露着類似這種想法的氣息吧。

「⋯⋯你為甚麼哭了？」小小的二王子不解地看着眼前哭倒在地的人。不就是你也迷路了而已嘛，怎麼哭成這個樣子？

那個人類的少年擦擦眼，望着Leona頭頂，彷彿才想起甚麼般，失神地說：「你⋯⋯你是貓屬的獸人吧？是當地人嗎？」

「真沒眼力見，我是獅屬的。」Leona的耳朵不滿地動了幾下，伸手摸着獸耳安撫了自己的情緒，才對那人說道：「我還以為這種地方有人住呢，看來也不是？」

那人眼神呆滯，嘴裏唸唸叨叨：「我已經被困在這裏一個多月了⋯⋯從山裏偷渡過來，那真是，真是我做過最大的蠢事。甚麼，寶石隨地撿的，甚麼黃金之地啊，根本連水都喝不上，騙人⋯⋯都是騙人的⋯⋯！！」

Leona似懂非懂地凝視眼前的人類，同樣是迷路的旅人，二王子剛剛把自己所在地的訊號發了出去，只要電波和魔法陣運作正常，很快就會有人來接他回去。然而他沒有好心到把自己特配的發信器借給眼前來路不明的人用，就這樣構成了七歲小孩冷眼看着人哭的奇異畫面。

「我⋯⋯我知道那個貧民窟裏，可以找到送我回去的人。可是我已經沒錢了⋯⋯」那人吸着鼻涕作結。

搞半天原來是個乞丐。Leona的鼻子皺了一下，想着要是這人死纏爛打就麻煩了，便隨意丟了點錢打發他走。那少年瞪大眼望着手裏落下的幾張大鈔，半信半疑地放到鼻子下，彷彿新鈔的味道能醉人，轉頭踉踉蹌蹌地跑向堆疊着布帳的深處。

「那裏會有甚麼神通廣大的人嗎⋯⋯？」Leona盯着那處酸味的源頭思考。

——————

「⋯⋯你是外地人吧。」

Leona悄悄走進去，勉強適應了這附近的酸味後，聽見的第一個聲響就是這句背後響起的話。

他居然完全沒有發現對方接近，如果來人有惡意，那麼自己已經沒救了。他眼睛一瞇，發覺是自己低估了這個靜悄悄的，彷彿無人之處的破爛布條堆積區，本能地擺出防禦姿態，轉頭卻只見一個看似三四歲的瘦小獸人。以耳朵看來，大概是鬣狗屬的。

「你站在我平常睡覺的地方了。」小鬣狗不敢對這個外地的孩子呲牙咧嘴，只能用語氣表達自己的不滿：「鏈子頂端的獅子怎麼會來這種地方啊⋯⋯好看嗎？」

「我是誤入這裏的。」Leona稍微挪開，看着小鬣狗拿洗脫色的抹布在地上亂抹一通。

「哼⋯⋯外地人跑進來，是你們要倒大楣啦。」

小鬣狗從寬大的褲兜裏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鈔，放在手心裏，鈔票就像是甚麼生物似地，慢慢舒展開來。

「這是你給那個人類的紙鈔吧。這麼新，還有點獅子的氣味⋯⋯嘻嘻嘻。」

Leona本想問，那個人進來後怎麼了？但是他此刻突然發覺，那人穿的短褲和眼前鬣狗穿的褲子是同種顏色。他也不笨，明白了那人揚着紙鈔，走進這種看來是窮人聚居的地方，肯定是被扒了個乾淨。

「⋯⋯我是這個國家的二王子，Leona Kingscolar。」他略微思索後便亮明了身份。「好好對待我，你會得到難以想像的豐厚報酬。」

小鬣狗把抹布和紙鈔都塞進褲兜裏，站直腰拍了拍手，撇嘴着說算Leona識相，不然他都準備要叫大人們過來了。就在他確認紙鈔藏得夠完美的時候，又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從底下掏出兩顆糖，不情不願地遞來一個：「來，我在有錢人家附近撿到的。」

Leona也沒有拒絕對方明顯的討好，小心翼翼地撕開，儘量不讓糖果碰到沾了塵土的外層包裝，稍作心理建設才掂起它放入口中。他認得這糖果是自己喜歡的那種。

熟悉的辣味剛從嘴裏蔓延開，他就聽見小鬣狗咯吱咯吱把糖果咬爛吞下去，還在那邊咂巴着嘴，不太滿意的樣子。他不禁相信這傢伙連骨頭也能這樣吞下去，背脊傳來刺刺的感覺，令人不快。

「我不懂你們有錢人愛吃的東西欸，這玩意又酸又辣的，還不怎麼甜。」

「因為這糖是給人慢慢回味的。」Leona回道。

小鬣狗不以為然：「像你那樣慢慢舔糖的話，很容易被搶走吧？快快咬、快快吞，那樣才算真的進了自己肚子裏。」

Leona思考片刻，開始咀嚼了起來。

——————

吃完糖果，Leona能做的只有等隨從過來接自己。在那之前，即使天色暗了下來，他也自然不能在這種地方敞開肚皮睡覺。身邊的這隻小鬣狗就是唯一的消遣，對方也打定主意要取悅他，雖然不過是唸叨着在貧民窟生活的瑣事，還夾雜着比較難懂的黑話，但總比王宮裏常教的敘事曲有趣些許。

二王子躺在一塊尚算乾淨的長布上，小鬣狗挨着布的邊緣，半個身子實際上躺在地面，兩個小孩就這麼盯着頭頂破布篷的洞口，今晚的夜空格外暗沈。晚風從各種缺口灌進來，本就半開放的小窩從涼快轉為陰冷，小鬣狗豎起耳朵，說其他小孩今天出去似乎有收穫了，等下他們回來這裏，人多了就會暖和起來，不必擔心。

Leona想起對方剛才滔滔不絕了那麼久，好像沒提過父母的事。如果在這種環境生活，感覺父母早已沒了並不出奇。就連他的父王也能病倒在床，貧民窟的衛生環境簡直就是瘟疫老家般的存在了。

「話說，我的媽媽啊，在生下我的時候，就變成天上的星星了。」小鬣狗指着布帳的破洞喃喃說着，陡然驚覺：「——誒，抱歉？」

「為甚麼道歉⋯⋯啊，那個傳說嗎。星星是歷代先王的化身甚麼的。」

小鬣狗驚奇道，我以為你們王族會很注重這個欸？那我就偷說了，我覺得，我媽媽也會在我迷惘的時候，告訴我該怎麼辦⋯⋯就和那個百獸之王時代的傳說一樣，不過她就是我的媽媽而已。

Leona翻了個身，隨意擺了擺手：「星星就只是燃燒的氣體團啦。是你母親也好，我爺爺也罷，都是後人自作多情。」

黑夜破的洞沒有給貧民窟內漏下半點光芒。星星是甚麼都好，反正今晚是見不到星星的。二王子想起王都那邊的象冢，曾經在白晝也是日光所不及的地方，但是別處的砂礫至少還會反射點光進去。如果那裏的陰影是灰的，蒸騰的霧氣是白的，現在他身處的，就是連星芒亦無法守護的純黑。

感覺要下雨了。

「⋯⋯啊，我要去幫忙接雨水了。」小鬣狗瘦小的身板伸了伸懶腰，望向某個方向。「你就在這裏等一下吧。」

有一群急促的腳步聲靠近了。Leona原以為是對方說的小孩們，但是這番動靜，聽着似乎是成年人⋯⋯像一群怒氣沖沖的野獸，正在向這邊趕來。眼見那隻小鬣狗匆匆忙忙的，可天上連第一滴雨都還沒落下，他心裏也猜到大半。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二王子用着那種有點高高在上的語氣，對轉身要走的小鬣狗問道。

「你指⋯⋯甚麼東西呢？」小鬣狗對上那雙碧綠的眼眸，彷彿被那裏的光芒穿透。

「沒甚麼。你走吧。」

那個小少爺彷彿已經不在意的語氣，莫名其妙地，比他眼裏那種狩獵般的目光還有威懾力。小鬣狗明知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也忍不住轉過身來，低聲扔下一句話。

「無論發生甚麼事情，不要在貧民窟哭泣。」

Leona目送着小鬣狗提着褲頭跑遠的背影，耳朵微動，捏着衣服的邊角走了出去，正面對上一群怒氣沖天的成人，一個個拿着掃帚、雞毛撣子之類的東西，看見他這種個頭的小孩，就幾乎沒打下去。

二王子皺起眉，抬手放出一道防禦屏障，勉強阻止了對方的勢頭，稚嫩的聲線夾帶着專屬於食物鏈頂端的咆哮：「給我慢着！」

「——獅子？怎麼會在這裏？」為首的大人滿臉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你們和那隻小鬣狗有甚麼過節⋯⋯」

Leona盡力讓自己的嗓音顯得足夠響亮：「大概是被他偷了東西吧？我來幫他付清。來接我的隨從會給你們想要的。」

對面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揚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挑起眉，用哄嬰兒的那種尖銳的聲音，嘻嘻着說：「小朋友，我可不曉得你這話是真是假，但是你知道自己穿的衣服，可以換多少錢嗎？」

嘻嘻嘻嘻嘻嘻⋯⋯

鬣狗獸人的標誌性笑聲讓人發毛，噪音中似乎還混雜着一點略微耳熟的嗚咽聲。這下真的不妙了。Leona後退幾步，瞥到遠處某個瑟瑟發抖的身影，光着身體抹着淚，那人似乎也看見了自己，還想湊過來向他求救。

他沒有時間多想，連連甩下幾個魔法，將地面變成鬆軟的泥沙，聽着背後傳來好幾個人絆倒的聲音，撒開腿往小鬣狗離開的方向逃跑。

至少讓我相信你逃的方向⋯⋯Leona心裏默念，隨着對方留下的氣味一路狂奔，左閃右避躲開搖搖欲墜的帳篷支架，無暇在意腳下踩的是淤泥還是老鼠的屍體，迷宮般複雜的窄巷兩側大概是這裏其他人的住所，雖說如此也只是個潦草的外形，越發難以忽視的酸臭味衝擊着開始呼吸急促的他。

不知跑了多久，當視野終於陡然開闊之際，他也確信自己已經甩掉那些人了。眼前出現的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從密密麻麻的小巷中穿出來再看到它，幾乎像是從雨林到了草原的瞬間，得以擁抱不過份厚重的空氣就讓人謝天謝地。

小鬣狗身邊跟着一些更矮的鬣狗，一臉尷尬地看向他。

「啊、啊⋯⋯好久不見？」

Leona沒心情質問對方丟下自己，也懶得計較這回事了。直覺告訴他，自己只是從一個麻煩逃進了另一個麻煩當中，在這片被包圍起來的小空地，四面八方的暗處，都是一雙雙緊盯着他的眼睛，打量他是否可以侵略的目標。

只要訊號一出，他就是這次比賽的獎品。

Leona在眾目睽睽之中，宛如孤注一擲般，盡可能高地舉起了發信器。

按下。

「——大家！先聽我說⋯⋯」小鬣狗的聲音不大，聽起來中氣不足，說的話卻異常流暢。

「這傢伙說他是二王子，只要他能好好的，之後就會有很多報酬給我們！我也看過了，他身上的值錢東西都有王族紋章，很難賣出去的。」

蠢蠢欲動的氛圍似乎就真的被按下去了。看來眾人相信了小鬣狗的說詞，但是Leona心知這只是暫時的。以他從小鬣狗那裏聽的故事看來，假如遲遲不見來接自己的人，這些人就會不顧甚麼日後的報酬，首先把眼前的他剝削乾淨，把明天的三餐先解決掉。

拜託了，難得他千辛萬苦跑來貧民窟正中心的空地，如果連這樣都沒辦法讓定位訊號完整發送出去，他就要對這個國家的各種基礎建設都徹底絕望了。

等待良久，小小的王子僵硬地放下高舉的手臂。

四周騷動再起。

那種再熟悉不過的，讓他每次偷偷睡懶覺時都會被驚醒的氣息，從背後靠近了。

「來得太晚了，Kifazi。」他緩緩說道。

隨從長抱起了他，用貧民窟的黑話和暗處的人交涉，留下一枚可以去離宮討要獎賞的憑證，帶着二王子離開了。

Kifazi日後憶起，他似乎自此便不曾再見過Leona大人哭泣。

——————

二王子平安無事地到了離宮。他開始對宮內隨手擰開就有水流出的玩意感到困惑，不是好奇為何有水，而是不明白為何有的地方沒有，就一直都沒有。

徹底洗去身上的怪味後，他也逐漸淡忘了當時踩到的那個軟軟爛爛的觸感，但是當Kifazi拿來他喜歡吃的糖果，試圖安撫他時，又讓他想起了那個不咬碎糖果就會被搶的理論。

夕陽草原的礦藏是扭曲仙境數一數二的豐富，運氣好的話，在礦山附近就能撿到珍貴的寶石。就連Leona去泡溫泉的時候，隨手用魔法把旁邊的大石頭掰下半塊玩弄，也曾在裏面找到過亮晶晶的礦物。

Kifazi不厭其煩地對他講過的那些魔法史，好像講到戰爭時代結束，世界迎來長久的和平就算是快樂結局了。但好像，並不是大家都過得幸福。

Leona沒有天真地希望大家都過得幸福美滿。他只是非常不理解，身為這個國家的二王子，他為何會在那天走失，又為何差點在窮得急眼的平民手中遭受可怕的待遇。這些讓他得到了一個結論：連溫飽都成問題的人們眼中，不存在所謂的王。只要人們餓瘋了，王落入他們手中也會被分食殆盡。

當他將這個結論對Kifazi說起之時，對方震驚得連棋子都沒拿穩，就這麼下錯了一步，被Leona乘勝追擊，節節敗退。

「將軍。」Leona的聲音聽在Kifazi耳中，似乎稍微低沉了一些。

年幼的二王子望向外面星辰滿佈的夜空，露出不符年齡的落寞，繁星點點照入眼中，閃閃發光。他深呼吸後才若無其事地說，Kifazi，你還有能走的棋嗎？

Kifazi見對方明知故問，忍不住微笑，還是如對方所願般回答：「沒有了，Leona大人。這次是您的勝利。」

「⋯⋯即使走到那裏，變得幾乎無所不能，也無法成為王嗎？」二王子看着棋局末端，自己的棋子在光下拉起長影。

Kifazi正準備把作為獎勵的糖果推過去，聽到對方的話，手微微一滯，還是帶着某種信念送了過去。

「既然有了這樣的能力，就要好好為王解決困擾才是。」

Leona不再說甚麼了，只是拆了包裝，將糖果扔進嘴裏。入口的是辣椒的嗆鼻，不甜，還帶點酸澀。

而這就是他努力的獎品，讓他想起那個星光黯淡的，二王子擔驚受怕卻不能哭泣，於是他就再也沒有在人前哭過的夜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