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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的他代表他、它、她、牠、祂,並不指涉任何性別或生物。

他們說,
浮萍是一種漂泊的植物。

五顏六色的油性筆和立可白成為恥笑他人和張揚權力的武器,藤蔓般爬滿課桌椅的每一寸表面,在我離開那天依舊花俏而鮮明地刺痛眼睛。
當年坐在鄰座的鷂說了什麼,或者沒說,已經記不清了。但是,
「為什麼要替我取這個名字呢?」
等待轉學手續辦妥的途中問過媽媽。
媽媽說他不知道,是爸爸執意要取的。
那個比我更適合這個名字的爸爸。
和執意完全擦不上邊的爸爸。

隨波逐流、毫無主見,
只因為真實的自己
太過懦弱,太過醜陋,太過在意別人的想法。
盡可能融入環境,大概是誤以為沒有好惡,就不會受傷。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呢?
「好了,來吃飯吧。」
好像是這樣,一如往常笨拙地躲閃。
「也沒什麼特別的。」
或是這樣。

所以我才討厭這個名字。
討厭和這個名字如此相稱的自己。

那串刪除多年卻始終記得的電話號碼就顯示在發燙的手機螢幕上。
每次暗下來,我就連忙以指腹輕觸點亮,
小心翼翼避開撥話鍵,好像一旦撥通就會遭殃。

只要靜靜等待水流就好了嗎?
就算這是一灘死水也無妨?
怎麼可能啊。但是,
直到手機亮起低電量的警示,我都沒有撥出電話。



事到如今又有什麼好說?
自以為有所改變,卻連打電話的勇氣也沒有。
即使前進也只會是重蹈覆轍,直到其中一方厭倦這個循環為止。
爛透了。
爛透了這一切。
主要是我。

心不在焉地清掃飼育箱並補充飼料時,夏草捧著大包裝的木屑砂,從後頭露出一雙真誠的眼睛問我:「浮萍,我可以問你一個跟工作無關的問題嗎?」
我點點頭,他就一邊補砂一邊對我說:「我聽九歌提過海生館那天發生的事了。你現在決定和鷂復合了嗎?」
一針見血。
我似乎露出了有些為難的微笑,讓夏草急著向我道歉。
「夏草一直是單身,對吧?」
「嗯。」
「不害怕孤單的人才有資格單身,是這樣對吧?」
「嗯?」夏草偏了偏頭。「大概……不是喔?」

可是我是浮萍啊。
因為聽起來太像藉口,我沒有說出口。
即使有順著水流漂泊的覺悟,卻始終深怕落單。
只有在身旁圍繞著他人的時候才能安心,終究是只能以量取勝的弱者。

怪罪名字,怪罪他人,怪罪命運。
就是我,裝作淡泊的膽小鬼。
始終沒有變過。

「那個……雖然可能有點多管閒事,」夏草遲了幾秒後對我說,「要不要練習挑戰看看國際孤獨等級量表呢?我們一起。」
「……呃。」以為這種天方夜譚的話只有九歌會說,因而做出有些失禮的反應。
「那是什麼!聽起來很有趣!」彷彿感應到我在心裡講他壞話,九歌從倉庫冒出頭來。

在九歌以員工旅遊的名義主導下,就這麼強迫中獎般決定了。
三人份的,一個人的練習。



隔天出門上班前,九歌用通訊軟體傳來了一張表格。
從第一級的一個人逛超市到第十級的一個人去做手術,約定好一週至少要完成一項,完成的人要拍照在群組回報,經費一律打統編報帳。
「不是,一個人搬家和一個人手術也要嗎???」夏草已讀後以飛快的速度發出訊息,接著和九歌一來一往地展開辯論,直到兩人都抵達寵物店後,才轉為口頭的針鋒相對。

不過,這種爭辯通常只有一種結果。
「浮萍,你也說說他啊!」夏草向我尋求外援。
「沒用的,誰來我都不會改變意見!」一如往常的九歌自信滿滿地挺起胸。
我傻笑著夾在他們中間。

一個人去超市輕易就完成了,雖然怕一口氣買一週的份可能會被投以異樣的眼光,所以我每次都買得不多,但是這種程度的孤獨我能夠承受。
看著九歌和夏草各自上傳的照片,揣測著那些食材將會被組合成怎樣的料理,就覺得對明天的見面充滿期待,住在空蕩蕩的公寓裡也顯得不那麼寂寞了。



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唱KTV。
本來覺得窒礙難行的事,因為他們遠遠的陪伴,成了一種樂在其中的挑戰。
直到一個人搬家逐漸變成預定事項,大家才開始感到為難。
「我喜歡現在的家!絕對不搬!」九歌像是玩具被大人拿走的小孩,充滿敵意地表達主張。
「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了──」夏草忍不住翻白眼。
「決定了,這項就換成一個人住旅館吧!」毫無反省能力的九歌旋即下達新的指令,而最後一項則改為一個人去做全身健檢。

澆了水,餵了貓,放了足以撐到隔天早上的飼料。
我揹著輕便的行囊,走向預約好的旅館。
因為不想浪費九歌的錢,所以找了一家便宜的汽車旅館。
搭著古舊的電梯抵達住宿樓層前,想起下班前九歌提到的旅店鬼故事和真實事件,寒意就由腳底直往上竄。

插入鑰匙轉開門把,昏暗的燈光下,是一張舖上粉紅緞面床單的單人床。
俗艷的蕾絲滾邊和牆頭掛著的保險套販賣機,讓人忍不住疑惑業主到底期待一個人在房間裡做些什麼事情。
房間不算安靜,可以聽到燈泡奮力發光的滋滋聲,冷氣過強的呼嘯聲,樓上房客的踱步聲和躺上床後床板發出的咯吱聲,以及隔壁房客毫無克制的交談聲。
打開電視,試圖讓我的房間也發出聲響,一邊想起要拍照上傳證明,才發現忘了帶手機。

孤獨感在此刻湮滿房間,我縮在單薄的被子裡,像窒息般嗆出眼淚。
誤以為自己能夠承擔起生活的錯覺,於是正式醒來。
隔天進到寵物店的時候,他們看到我哭腫的眼睛後什麼都沒說,只是輪流給我一個擁抱。
之後這項挑戰就像沒發生過一樣,再也沒人提起過。



某個不用上班的日子,放在餐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明明是沒有顯示姓名的號碼,看著卻無比熟悉。

水流動了。
隨著鈴聲的音符泛起漣漪。
只要一如往常承蒙他人的好意就可以了。
我卻只能聽著鈴聲一遍遍重複。
站在一旁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