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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致宗理,我們已經來到幻世超過一百年。

  一百年是個人類的靈魂已經回歸常世並再度輪迴轉生的年份了吧,但是是否對於妖怪來說不過是短短的一瞬我們並不清楚,那些記憶仍舊沒有如沈船般沒入海底,反而一次又一次的被浪花拍打到岸上來,開心的、難過的、興奮的、痛苦的,本以為已經忘記的,卻又會在某次因緣際會中又浮上海面。

  宗理,我肯定不是個好的式妖,如果你還在的話,肯定會對我失望的吧。

  可是我沒有後悔過,縱然難過但不後悔,反而對我曾經這麼做過感到慶幸。

  真是矛盾,不過因為我是化鯨,我是充斥著矛盾的化鯨深月。

  既是男的也是女的,既是無害的又是危險的,既喜歡著,也亦厭惡著。

  過往諸般成就如今的我們,而待未來我們迎來消逝之時,我們還能在彼岸的河邊再度相遇。

  屆時,希望你還能摸摸我的頭。






  「你聽說了吧,神官大人的事......」

  「嗯,我聽說了,怎麼會這樣呢。」

  「神官大人當初可是幫了我們很大的忙呢,實在是很不公平......」

  「但沒有辦法,他們是城裡的大戶人家,我們這幫小漁民也幫不上忙......」

  「就是說啊,只是那個被留在這裡的那個漂亮孩子,著實有些可憐......」

  「阿,我也知道他,水性很好很常幫我們捕魚,記得叫做......深月吧。」

  「真可憐啊......」

  妖怪的聽力遠大於人類,所以關於他們在議論些什麼都聽得很清楚。

  深月默然的站在海邊的礁石上遙望著海面,他甚至已經不想去阻止村民的閒言碎語,只是緩慢的蹲下抱住膝蓋,任由海潮的聲響將自己淹沒。

  宗理將深月留在這裡離開蝦夷,之後前往江戶已經超過了三個月。

  由於先前幾年也有過這樣的事情所以深月一開始是不擔心的,他被宗理賦予川字姓氏這件事並沒有得到本家的認可,雖然說宗理是個管本家去死的性格,但任意將深月帶回去還是有可能遭遇危險,所以直到現在深月還是沒有去過江戶。

  然而過去來回也不過一個多月,而現在將近一倍以上的時間過去了,人沒有回來反倒是某些小道消息先被帶了回來。

  說著,江戶吉川家陷入了繼承者風波,並且風波之大已然驚動幕府,現下正在清掃中。

  不要緊的,深月安慰著自己,凌和啟跟著宗理不會讓宗理遇上危險的,而且他感覺到「聯繫」還未斷掉,宗理毫無疑問的還活著。

  只是......深月抿唇,隨即縱身一躍跳進海中。

  海水沒過髮絲,冰冷的海水包裹著化形出的人類手腳,而漂動的海潮遠處,深不見盡頭。

  隱約的,海中傳來幾聲交雜的鯨鳴。



  深月不知道自己在海中究竟泡了多久,日昇日落月色高懸,隱隱約約覺得實在有些吵雜。

  村民們在這個深夜時刻大聲走告,說著,神官大人的家走水了。

  瞬間清醒過來的他立刻跳出海面,順著自己熟悉至極的近路超近至最近的山頭,卻在還未抵達前就感覺到了水生生物厭惡的灼度。

  宗理的家,燒起來了。

  「......!!」

  火炎熊熊包裹著那棟位於山腰間的木製房屋,看見村民們正著急的提起水桶滅著火卻不過是杯水車薪,深月手腳微微發著抖,聲音幾乎發不出。

  如果,如果他一直好好地待在屋子中的話......!

  腦海中的聲音不斷催促著自己滅火,意念頓時覆蓋著雜餘的迴響,他咬牙舉起手,妖力凝結成的大水猛地灑向房屋,立刻大火被撲滅了大半。

  而似乎也回應著願望般,天空下起了雨。

  大火被漸漸澆熄,村民疲憊的癱坐在一旁,看著那棟還未被燒至全毀的房屋,深月鬆了口氣。

  而就在此時,他聽見了大雨中傳來的低語聲。

  「......該死的。」

  「這雨下的真不是時候。」

  深月頓時身體一僵。

  他如生鏽的鐵件般緩慢回過頭,在妖怪的視線中看見了躲在遠處林中的兩個人類。

  「可惡,只燒一半,這樣根本無法確定東西有沒有燒掉。」

  「過幾天再去確認吧,媽的,那個可惡的宗理,究竟把吉川家的繼承紋藏到哪了?」

  繼承紋?深月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只知道,宗理當初為了限制自己的力量從書櫃深處翻出來附著在他手臂兩側的紋樣,之後他曾經問過那是什麼的紋樣,宗理只說是個從本家撿來的,沒啥用處剛好有力量,送你剛好。

  「就是因為那個繼承紋還在,『本家』還能感應到力量就不承認宗項大人......」

  「宗項大人說既然拿不回去那就燒了,但現在呢,可惡,什麼該死的天氣......」

  他們在說些什麼啊,深月腦袋渾沌卻又清晰的想著。

  所以是因為他嗎,因為那個什麼繼承紋的在自己身上,所以宗理才會遭遇這些嗎?

  幾乎是反射一般的動作,深月下意識的衝進林中,抬起腳側身迴旋,將那兩個人類踢飛的老遠,人類霎時沒反應過來撞上了大樹,砰的,齊齊昏了過去。

  會有人類發現你們的,出現在火場邊的可都是嫌疑犯......深月抬頭仰望著夜空,今天並沒有月亮,更遑論被烏雲遮蔽住的此時。

  「......」

  他邁出步伐慢慢走著。

  走著,走著,從走著變成快走,再到小跑,最後奔跑起來。

  雨水打濕了臉龐,他在大雨中不斷狂奔,但是他又能去哪呢,難道他還能游泳游到江戶嗎?

  「可是,如果我......不跑起來的話......!」

  他在雨中大喊著,對著內裡虛無的黑暗。

  「不做點什麼的話,我一定會壞掉的!」

  不知不覺的又回到了海邊,大雨吵雜的敲打著海面激起比往常更加狂暴的海花,深月毫不猶豫的,噗通,跌坐在浪花之中。

  這時才覺得,全身都被浸溼的另一個好處是,這樣連自己也分不出來自己是不是在哭。

  到底該怎麼做呢?

  又究竟還能做什麼呢?

  只是單純的相信「連結」沒有斷掉,卻只能無助的在原地等待,像個迷了路的孩子一樣。

  「宗理......宗理......你在哪裡啊......」

  「對不起啊......我們......我沒辦法找到你,甚至,連你的家也沒有保護好......」

  他摀住臉。

  「如果......」

  如果宗理真的是虔心侍奉著神明的話,如果神明看到的話。

  那是他第一次,求助於逐漸虛無飄渺的神明。

  如果神明聽到的話。

  求求祢們。

  「救救宗理好嗎......」

  「......」

  海浪與雨水吵雜著,被遮擋著的視線前方似乎有什麼站在他面前。

  「......我很抱歉,孩子。」

  猛然間,深月瞪大眼睛望向前,看著在這個陰冷的深夜中面目被黑暗遮擋的人。

  那人就這樣站在海面上,似乎也正直直的望著自己。

  「我很抱歉。」那人又說了。

  「......」

  啞然間,深月緩慢的開口,「......您何必與我們道歉,職責所在,我們理解。」他說。

  人影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哭泣的化鯨,手卻又僵僵的停在了半空中。

  半晌,人影還是縮回了手,「......職責所在,所以只能看著,僅是看著,什麼都做不了啊。」他嘆。

  接著,深月看著他抬起手指,某種神祕的力量微微迴旋,在那人的手指上匯聚成一顆寶珠,寶珠憑空懸浮,慢慢地飄到了深月面前。

  「這是提取你與那個人類身上『連結』凝聚成的寶珠,可以指引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他說,「礙於出雲和......一些原因,我只能做到這樣了。」

  深月低頭,接住那顆寶珠護在胸口,「......沒關係,謝謝您。」他低聲說。

  大雨和海浪的波濤中,站立於海面上的人影偉然不動,彷彿世間萬物都無法對他造成干擾,然而腳步漾起的漣漪還是昭示著那期望與誰連結的悲憫。

  「......世間萬物自有因果循環,是你的生或他的離皆是大道,我等超脫世間之輩本就不得干涉,縱然我已經能預料到此行你的離去究竟會見證什麼。」他恍如空靈的嗓音說著,「所以我很抱歉,若你因此而討厭神明亦是理所應當......只是,讓我詢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死亡與海的孩子,『你』依然喜歡人類嗎?」

  面對這個問題,深月呆了呆,隨後搖頭。

  「......我不知道了。」他斟酌著依然如此說了,「我喜歡人類,就像這個漁村的村民,還有宗理,他們快樂的活著,也坦然接受死亡,雖然獵捕其他物種但也是為了生存,反而會盡力的去救助像我一樣擱淺的鯨魚,我喜歡他們喜愛世界的笑容,但......」

  他勾起了笑容,卻遠比哭還難看。

  「仍然也有人類追求更無形的東西忘記了自己為人,他們嘻笑著殘害其他人類,無聊的區分出自己人和其他人,甚至恣意的燒掉一切......我好討厭,我真的好討厭這樣的人類......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最喜歡的人類(人)呢......」

  他們明白,他也明白,世界上的人類有好有壞,但是惡意覆蓋心靈的速度永遠快過善意的鋪墊,或許總有一天,他也會真正的成為「化鯨」。

  無論是與宗理的約定或者是深月自己,都不想要變成那樣。

  人影靜靜聽著,輕嘆。

  「世間因果自有循環,終究仍是宿命,看來這局是我輸了。」他說。

  深月愣愣,「那個,大人,您是阿雲磯......」

  他話說到一半便被人影舉起的一隻手指打斷。

  「我誰都不是,不過是個路過的無用之人。」他道:「孩子,願你此行保重......若還想保持自我的話,之後......」

  「便去幻世吧。」

  七月十一,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