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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iberty〉

這是場夢。林茵曉得，但心仍不可控地加速跳躍。

她看著腳下，自己正站在巨大銅天秤的一端，附近都是黑暗，萬分高聳的黑暗。另一頭，是活著的家人、死去的家人，還有在兩者之間的那位。她若想要遠離，就會墜落進黑洞；若想要伸手靠近，天秤又會因此失衡。站在抉擇點上做什麼都不對，腦袋像被鋼線纏緊，磨損了她的心靈。

假日的太陽打入臥房，惡夢纏身的林茵難得比情人晚起床，她摸索著戴上眼鏡，想要確認消失的綠髮少女去了哪裡。甫走出臥室，廚房使用的聲音像警鐘似地敲響她的腦袋。林茵急忙跑去確認災情，安心地發現葉翳只是在切切水果，早餐是從附近市場買回來的饅頭夾蛋。

「上菜！你那是什麼眼神，哼哼，真是不信任我。」葉翳摸摸短髮的邊緣，露出虎牙嘻笑。那是她剪髮後新染上的習慣，像是確認失去的重量都去了哪裡。

兩人窩在電視前用餐，打開新聞想看看天氣預報。天氣會很晴朗，但隨後播出的虐童案新聞讓兩人一起歎了氣。

「工作適應的如何？」林茵時常忽然開口關心，葉翳也習慣了，她隨口嗯了一聲，沒有太認真回應。

「真的，沒有太多煩惱？人際關係怎麼樣？」

好像又被當作小孩子看了。葉翳撅嘴：「學姊人很好，教授也不是慣老闆，真的比90%臺灣人幸福了。」

「真的沒有一點煩惱嗎？」

「真的沒……」葉翳才正要提高聲音抗議女友咄咄逼人的照顧態度，突然發現這種異常或許有另一層意義。「不對，是你有事想要說對吧？因為不想要說穿自己的事情，才想用聽我的煩惱的方式來逃避。」

「……哎呀，被察覺了呢。」林茵苦笑，站起來去角落的抽屜翻出一樣東西。

葉翳仰頭以視線追隨愛人，內心五味雜陳。她明白自己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被當孩子看、不被信任去分享苦痛總是最痛的一點。「有什麼心事，就直接告訴我吧？」

「是這樣的，我……的家人要找我回去一趟，臨終前想見一面那種。」說出口時，林茵平時柔軟的嗓音不穩定起來。葉翳睜大眼睛，完全忘了要賭氣，這種大事可沒有時間鬧脾氣。

「我很猶豫。說實話我並非沒有想過這個場景，一直以來都想著不會回去，但實際發生後卻……不一樣。他們寄了這個給我，就在通知的信件裡面。」林茵顫抖著手指，將佈滿皺摺的陳舊白紙交到葉翳手裡，上面娟秀的字跡來自於弟弟林夏。

〈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 〉—— Emily Dickinson

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
And then, excuse from pain ;
And then, those little anodynes
That deaden suffering ;

And then, to go to sleep ;
And then, if it should be
The will of its Inquisitor,
The liberty to die.

「結果，在死亡來臨時，他們似乎終於有勇氣談論他了……。」親眼見證弟弟的自殺是林茵一輩子的陰影，他被放在肩上化為羽翼，一部分是林茵希望弟弟在死後能自由翱翔；另一部分則是一個傻到不行的夢，希望他其實是在墜落的那一刻展翅，活著飛向彼方——或許是另一個她看不到的世界，但某天會用神奇的聯絡方法和姐姐問好。

如今再度看到手寫詩，讓林茵非常動搖，像是看到弟弟自遠方的來信，琥珀色的眼頓時淚水盈框。她癱坐在沙發上，溫熱淚珠不可遏止地接連滾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葉翳被愛人難得的哭泣嚇了一跳，輕輕將信紙先放好。給她幾秒心剛潰堤時的身體空間，再輕撫上的肩頭，靜靜地擁抱脆弱的林茵，柔聲開口：

「這是你的決定，但我覺得回去未嘗不好，因為去過之後，無論怎樣都不會有遺憾。」

林茵花了幾秒，才後知後覺地將這句話與愛人失去父母的成長經歷聯繫起來。

——讓她一起經歷這些的話就太惡劣了。

「如果我、我真的要去時，我得先跟你道歉。」林茵擦擦淚水，深呼吸了幾下，做好了被愛人怒瞪的準備。

「道歉什麼？」

「唯有這件事，至少第一次、我想要自己面對——對不起，明明說要兩人一起面對未來，但……過去是道恐怖的疤，我想先確認它癒合的如何。」她急忙補充。「但我答應你，要是真的不行了或覺得真的沒問題，我都一定會打電話開視訊或其他任何聯絡手段！飛鴿傳書、心電感應，甚至委託靈媒乩童上帝佛祖都會跟你說的！」

葉翳心裡當然討厭分離，但看她低落的模樣，不忍心多說。「嘿嘿，我懂啦，不要麻煩神仙大大了。不如你答應我，要是心情低落時會唸一個快樂咒語怎麼樣？」

「什麼咒語？」林茵有點訝異愛人對分離的反應並不激烈，疑惑地靠著葉翳暖和的肩窩，耽溺在她的懷抱裡。

「來，很快的反覆唸我的名字。」
「葉翳、葉翳、葉翳葉翳葉翳葉翳——」

——怎麼感覺有點不合時宜的害羞。

「像不像yeah……yay！」葉翳活潑地比出v字手勢歡呼道。「這樣就會很開心了。」

「呵呵，是個好方法。因為唸了就會想起你，謝謝妳。」林茵自然而然地一句話，讓葉翳臉泛上一點酡紅。他們靜靜地相擁，用漸漸同步的心跳取代了一切安慰話語。

正是因為擁有歸屬，才有旅行的力量；正因為擁有星光，才得以在黑暗中翱翔。

林茵暗自覺得葉翳長大了，竟沒有反彈分離的要求，欣慰之餘，多少也有點傷心；她當然知道獨立自主的重要性，但不再被盲目依靠、佔有，還是會感到寂寞。

——真是自私的想法。
林茵苦惱地微笑。

看見愛人還在顰眉，葉翳慌忙地用力運轉腦袋。她自認包容、溫柔擁抱，成為他人港灣這種事情自己並不熟練，但一定有什麼事情是「葉翳」可以做的；忽然，靈光一閃。

「我們去冒險！」她握緊茵的手掌，沒頭沒腦地說。

「去一直說要去的花卉市場怎麼樣？那邊假日還有音樂表演！」她們一直談論要去，然而人生忙碌，總是留到「下次」。

在林茵可能的遠行之前，他們只要牽手走到更遠之處，就能減少旅途的恐懼；只要多接觸散發熱力的人們和美麗的事物，那麼往後黑暗就難以攻破防線。葉翳就是想用這麼簡單的道理保護愛人。

而林茵也感受到了，她用力點點頭，反握翳的掌心嶄露笑容。「好，我們去冒險吧。」

林茵眼前兩條分岔的路，一條陽光崎嶇，一條陰暗筆直，曾讓她徘徊猶豫，苦惱不已。但她現在可以放心地選任何一條了，因為路的盡頭，總是有翳笑著張開雙手迎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