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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病房的小孩這樣告訴他:醫院有鬼。嚇唬他一樣,在他耳邊吐氣,熱風吁出,撓的他癢起來,似有蝴蝶飛蛾親吻他的耳廓,還有一種更熟悉的安全感。謝竹風在人走以後抬頭問她,聽說醫院裡有鬼。「我知道呀,真嚇人。」謝蘭雨坐在低矮的兒童病房吊燈上,遊戲似的倒吊著說。「好危險,蘭雨。」幼小的謝竹風伸手要把人抱下來,謝蘭雨輕飄飄的落下來,沒有任何溫度的小手回握謝竹風。

謝家雙子原是龍鳳胎,是件喜事,後來不知出了什麼陰陽差錯,接生下來的男嬰手裡握一胎肉,細緻不帶血。起初還以爲是手掌發畸,護士沖洗嬰兒才發現那實在是一塊肌理,要掙脫他的手部丟棄,但嬰兒怔怔地瞪著眼睛瞧她,看得她發毛,大白天底下竟有這樣的詭事。醫生在母體內尋不到另一人,於是推斷可能早就流掉,不過被陰影掩出了一塊以為是女嬰,他回過頭去驗謝竹風手上的肉,才發覺那是謝蘭雨。

謝竹風在意識尚未形成前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早在嬰孩啼哭以前就有人悄聲告訴他關於世上的所有秘密,謝竹風還未有耳目,就隱隱察覺有人盼他過活。那時他尚未和母體分離,跟謝蘭雨的脾腸相依,後來漸漸成了一副。他的靈魂延伸,與之相融,逐漸變成了不可名狀的神造物,謝蘭雨的三魂七魄要走,謝竹風本能反握,五根指頭陷進那點組織細胞,狠狠的跩住了。於是他們一起出世,一身二靈。若說這樣千絲萬縷的血脈關係是違抗天命,謝竹風十足的受到折磨,他自小身弱性烈,還得了雙落人口實的陰陽眼。

夫妻二人與謝竹風並不親近,像是別頭來的孩子,正巧栽進他們家。男孩從小在醫院長大,那些醫病之間名諱卻記不住一個,全仰賴謝蘭雨的心思細敏,他從不上心。有些孩子看得見蘭雨,也知他們成雙對,有著相似眉眼薄嘴唇,說出一樣模稜兩可的有趣話,這些日子維持不長,歲月帶走清明柔和也信鬼神的稚嫩目光,留下了謝竹風一人可見。

蘭雨知道誰是鬼,她沒影子,這很明顯,曬得了太陽卻進不了廟,謝竹風聽她身體痛得像火在燒,於是再也不近煙香繚繞。逃前最後看一眼紅屋頂,有金目火睛之獸瞪向她。「蘭雨,妳別怕了。」她哥哥喘氣說她,於是蘭雨也靜下來,他們共享某些不安,故知道竹風身子奔跑不得,心懷愧疚,也隱約感知,若她繼續存留,恐也不是一樁美事。她分明得死,死在溫暖帶血氣的母體子宮,死似一塊殘肉,可謝竹風留她,她想:謝竹風留了,就得留到底才好。

後來他們十五歲,竹風得到新的主治醫生和一位不知哪來的中醫郎,蘭雨說他:真好,你都有新禮物。謝竹風白一眼:不然我們交換。蘭雨嗤笑他,卻暗想:你才不會想與我換呢。你不會想落入這種無人所愛的境地,她站在走廊,任憑別人穿過她半透明的心臟。新來的主治醫生姓柳,口罩掩著她漂亮的小臉,謝蘭雨走進她的身體,從裡看到外頭的面容輪廓,在謝竹風眼裡分外駭人,根本就是恐怖片。女人走後謝蘭雨平躺他床上,「真是美人,謝竹風,可惜你看不到。」「我不必看,又沒有興趣。」蘭雨冷冷看他一眼:「你應該要有興趣的。」

謝竹風很少吃藥,老是把藥丸扔進花盆底,後來那盆栽生得愈發奇怪,陰氣溢散,謝蘭雨有興趣,捧著一縷幽氣到處晃,她感覺到有人在看,那人眼神低,卻捕獲她的存在,謝蘭雨心生戲謔,遂快快跟上。中藥郎帶著一位女孩子,年幼稚氣,有一雙美麗眼睛,更可貴的是她凝視謝蘭雨,在竹風的病房外頭就停下來見她。「妳不能進去。」女孩說。「為什麼?」謝蘭雨蹲下來問。「妳自己知道分寸。」小童說的凌厲嚇人,卻因為一張肉嘟嘟的臉顯得分外可愛,謝蘭雨笑一笑:我偏要進去,除非妳告訴我妳的名字。小童嚇了一跳,有些躊躇,最後良心鬥爭鬆了口風:我是程湘,可你千萬不要怨我警告妳。

謝竹風看著蘭雨折了植物的陰氣出去,自己靜默下來讀書,想著早些蘭雨說他應該要有興趣,內心忖著,手掌發熱。外頭有人敲門,他把書闔上。

來人是一位高壯的紅髮男子,面容溫和,很快就在謝竹風未招呼他落座以前坐下,喝了口水,便開始自我介紹起來。謝竹風於是知道對方是父母找來的中醫師,想著他們還真是求好心切,男人說自己替他把把脈,謝竹風說不過他,故有些無奈地伸出手。「真是蒼白的手,你不運動呢。」「我沒辦法下床。」少年無奈,又見他說:「也不吃些健康的蔬菜水果。」「醫院的東西沒有味道,不如不吃。」男人苦笑,把他的袖口細心折回來,「也不去些乾淨的地方。」

謝竹風沈默哽住,面容冷冽的防範:「醫院向來不是乾淨的地方。」「但她住在這裡,是你的姐妹?都是風中殘燭,仰賴對方過活。你也感覺得到,沒了誰都會讓另一個更好。」謝竹風恨恨看他,簡直想把邊上的點滴扯下來打人,可他氣血不好,全無力氣,懨懨的憤怒窩火傷身,軟綿乏力,徒有半截炸開的脾氣、還有半截惶恐,被看穿的羞愧。

中醫替他開方子,留得不久,謝蘭雨回來以後看他面色蒼白,有些憂慮:怎麼了?他讓你不開心了?謝竹風噤聲搖頭,半句不語。他說少年這行為無疑養鬼,分命養人,簡直要死。現在活下來就算癱瘓都算命大。「你不怕死?」男人問他,謝竹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怕死,其實很怕,也怕再也見不到謝蘭雨,或說他們兄妹就這樣斷了緣分。少那血脈相依、魂魄有繫,謝蘭雨早日投胎,也不需用他那徒勞的病命了。謝竹風太年輕,還沒嚐過愛與恨之情,尚不知是生活重要,還是妹妹重要。

那日下午謝竹風都沒有開口。謝蘭雨憂心,卻也不想自討沒趣,在他邊上賞花遊戲,看窗外風雨交加,有陰翳在天,也有微光灰涼,不知不覺說起她與凡人不同就差在太沒良心和多憶。謝竹風抬頭看她,少女繼續說了下去:良心是從別人的眼光裡誕生,所以我們小時候會偷畫社區牆壁,後來你知道不可行了,因為有人在用道德仔細看你。謝竹風,我還多憶,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和我說的任何話,我比你還要對你自己的性命上心。

可那終究不是我的命。謝蘭雨想,並不說出口。少年從玻璃窗面反射看見他未出世妹妹的臉,蒼白易碎,有著散漫而無情的疏離,又深深扎根血緣的無端愛意。他想她是不是恨他,恨他有著呼吸權利和流淚的資格、恨他笑裡可以有聲、恨他憎裡可以有氣。他想要留住謝蘭雨,想把蘭雨當作一個秘密,他永遠無法被掌握的核心、永遠不會被傷害的根據地。

「我們共享生命,蘭雨。」他說,「如果妳要,我可以永遠說出妳想講的話、去愛妳想愛的人、做妳想做的夢。」謝蘭雨怔怔轉過頭看他,謝竹風,你究竟在想些什麼?不要簡簡單單獻出你的生活。她焦慮,要的不是這個。謝蘭雨對少年的親情不亞於生的慾望,甚至更多更廣;她的心臟從未躍動,本就輕輕要走,是謝竹風死死攢著她,她感受到溫熱、感受到愛,感受到有人的惦記。沒有什麼比遺忘更讓人恐懼。

謝竹風見她臉色難看,知道自己也許太過傲慢,誰想要這病弱的身體,謝蘭雨永遠值得更好的。少女向他走來,漸漸化做一個稚幼女身,是謝竹風曾經想像過她年幼的樣子。事實上,謝蘭雨在幼時也以這個模樣同他嬉戲,她想和謝竹風一起長大。小小的幼兒爬上病床,坐在他膝上,她什麼也不說,謝竹風試探性地把人牽進懷裡,假想的環抱示好,有點尷尬,因為他們從未如此接近。

她原想說些什麼,不料醫師走來,看著謝竹風狀似環抱,有些詫異,「你在做什麼呢?」柳醫師微笑問他,翻閱病歷紀錄。謝蘭雨眼見狀況不對,正想掙脫,謝竹風卻早早道出一句:我在練習擁抱我妹妹。她愕然,回頭看著兄長,難以言喻此刻心境。所幸柳醫師寬厚善良,對孩子包容上心,那很好呀。她說。謝蘭雨轉回身,看著自己那雙細嫩從未存在的手,突然湧上一股十幾年裡都從未有過的未知情緒,她發覺鬼魂也會哭泣,謝蘭雨顫抖得像是打從她在曖昧模糊的生死之前,就已經註定為他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