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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首先,把不要的、此生不會再穿第二次的衣服先歸納成一類。

他從一堆衣服山中隨手抽出一件皺到連自己都認不出的短袖,探究許久才想起這是第一次約前男友到自家看《冰與火之歌》第一季穿的衣服,也是他們第一次做愛。

......啊,《冰與火之歌》後來也爛尾了。

他又抽出一件長袖白襯衫但袖口黏著一圈羽毛,記得這件要搭紅色格紋蘇格蘭裙,是他跟前男友第一次參加同志大遊行,他們要以驕傲的鳥兒登場,還要手持一個鳥氣球。

等等,驕傲的鳥——原來是性暗示的意味嗎?難怪那天自己被許多攝影師瘋狂拍照。

再等等!神雕俠侶這稱號,莫非是搞這一齣,一戰成名,這樣來的?

——六年後的今天才明白,是不是太晚。

什麼怦然心動都是假的。

衣服還沒整理好,他的心情已經低落。


手機震動,來電顯示:哈扣。

他已經能心情平靜的接聽電話,不再出現幻聽,看錯人名。

「你在整理衣服嗎?」彷彿在他家裝了監視器,哈扣每次都能猜到自己在幹嘛。

「嗯,正在整理。」

哈扣的聲音懶洋洋:「進度如何?」

「嗯......」他望著滿坑滿谷的衣服,好像比之前更亂了。

「要我幫你整理嗎?」

「?」

「我可是很會丟東西的喔。」

「......」是誰振振有詞說,沒有人有權利幫別人丟東西?

在店以外的地方看到哈扣感覺很微妙,哈扣右手拎著一包黑色大塑膠袋,左手拎著一手冰啤酒,沒戴帽子,依舊一身黑登場。像感情的死神那樣降臨在他家門口。

「你剛睡醒?」

「嗯,昨天慶功宴喝太晚,抱歉。」

「抱歉什麼。」他笑:「你有先跟我講就好,改天再找你試菜。」

因為上次他依照哈扣的建議把飯糰做小,現在烤小飯糰已經成為店裡的新歡,甚至一度超越招牌玉子燒,成為週排行冠軍。他還把哈扣的圖po在粉專當行銷,獲得不錯迴響,新客有多一些。

他相信哈扣挑惕的舌尖與行銷思維,拜託對方幫自己試菜,每次有新品就先讓哈扣嘗試,並提出改善方案。

因此交換聯絡方式,然後兩人就熟成這樣了。


「幫你設計好菜單,順便讓你看看有什麼想加強。」關東煮店新任的市場總監遞出資料袋。裡面是一本牛皮紙菜單,以毛筆書寫的字體,店名「小坐關東煮」格外生猛有力,搭配紅燈籠插畫,讓性格與人情味溫柔調和。

「好棒!謝謝你!我喜歡這種豪邁的風格!」

哈扣哼了聲。

他笑,知道哈扣傲嬌,冷哼表示欣然接受讚美。


哈扣開了一瓶啤酒,不知從哪掏出兩只啤酒杯,倒入。

他望著印著台啤綠色logo的啤酒玻璃杯,不思議道:「你居然連酒杯都有帶......」

「沒有啤酒杯,啤酒會變難喝。」他瞄向架子上的IKEA一個十五塊的FÄRGRIK馬克杯,補充:「馬克杯更不行。」

他望向那對馬克杯,是他跟前男友同居第三天一起去IKEA挑的。前男友幫他們倆都挑土耳其藍色。

哈扣看著他思索表情,上前抓起兩個杯子,拿著垃圾桶丟進去。

只用一句話回堵:「不是因為分手要丟掉,是因為醜。」

他無語,還真是言簡意賅。


望著哈扣喝了一口啤酒,然後開始大張旗鼓旋風式的收東西。他知道哈扣不是白目,若自己出聲阻止,對方勢必會停手。

然而自己就是不想,或是說,自己不想再去想什麼該丟什麼該留。

像是一場瘟疫剛剛侵襲,前男友沾染過的氣息都被一一回收抹滅,日用品到碗筷盤杯,相片相機玩偶玩具,還有對方的衣服,通通都分類回收進垃圾袋與紙箱。他只是站在一旁機械式的幫忙搬東西,然後一再重複:「丟了吧。」三個字。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問:可不可以也把我丟了。

他才是房裡最多餘的東西。


哈扣喝第二口啤酒,已是三個小時後,小客廳堆疊了五大袋的東西,他拿出毛巾給哈扣擦擦滿頭汗。

哈扣喝了一口不冰的啤酒,皺眉:「好難喝。」

「抱歉,讓你忙這麼久,啤酒都苦了。」他倒掉沒氣的啤酒,滿上新開的。

哈扣盯著金黃的酒液與泡沫的眼神很專注,看起來很萌。

那顆淚痣在泛紅的雙頰上特別可口。

他連忙收手,不讓啤酒溢出。

「我去弄點吃的。」

「我快丟完了,只剩你的衣服。」哈扣一口氣乾了啤酒:「你衣服有哪些要留下來的?先挑出來。」

他頓了一下,回:「你覺得哪件適合我,就留哪件吧。」

哈扣沒回應。


他從冰箱拿出青蔥與叉燒肉,在小廚房煮拉麵。隱約聽見塑膠袋簌簌聲。

端著兩碗麵出來時,哈扣正好抹抹臉,對自己說:「好了。」

他們邊吃拉麵邊看電視。

哈扣吃東西很慢,喝啤酒倒是非常快,沒兩三下就把剩下的幾罐啤酒灌完。看著對方慢慢漲紅的臉,他想著應該不會醉吧?

然後哈扣就醉倒在沙發上了。

他看著哈扣散在沙發上柔軟的捲髮,才想起這傢伙今天沒戴棒球帽,平日棒球帽覆蓋之下,居然是浪漫的褐色自然捲髮,後側的衣領處露出一小截刺青圖案,是一條尾巴,在白皙的脖頸上勾引目光往下探查......

我在想什麼?他神色一怔,集中精神收拾桌面,走進臥室想拿一條毛毯,視線所及是空無一物的衣櫃,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哈扣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

揉揉眼睛,看著陌生的客廳,這張沙發床睡得他一身痠痛。坐起身,身上蓋著花色毛毯滑落。

「早。」老闆溫文的笑臉在面前,「美式還是拿鐵?」

「熱美式,謝謝。」

「跟我想的一樣。」老闆微微笑,遞上熱美式。

哈扣捧著馬克杯環顧四周,原本紛亂的房內消失許多東西,就連門口那五大袋雜物都消失了。

「早上我拿去丟了,昨天真是辛苦你了,謝謝你的幫忙。」

哈扣「嗯」了聲,發現手上的馬克杯還是昨天那個,很醜的土耳其藍。

「這個......」

「至少可以留一個我的吧?」對方苦笑,像是請他網開一面。

哈扣挑眉,覺得手中的杯子顏色越看越刺眼,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讓他動作一滯。

他放下馬克杯,走向臥室,老闆的聲音在身後:「欸,哈扣——」

推開門,昨天清空的衣櫃,居然通通掛回去,呈現原來爆滿炸開的狀態。

老闆聲音響起:「雖然我叫你幫我整理,但你昨天是把我所有衣服都丟了吧?」


他看著哈扣盯著滿滿的衣櫃不說話,接著轉過身,用他見過最激動的態度質問自己:「你說過,衣服的去留,讓我決定!」

哈扣很衝的口氣,讓他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但他按耐住情緒:「我是這樣說過沒錯,但你把衣服全丟了我要穿什麼?」

「重新買過!」哈扣瞪著自己:「你不是要斷捨離嗎?要有新開始嗎?」

「斷捨離不是浪費。」他現在覺得那顆笑痣不可愛了,根本固執、自以為是。「斷捨離的意義是留下我需要的,丟掉我不需要的。」

哈扣盯著他咬牙:「好、好。」而後衝向衣櫃隨便掏出一件衣服,一件像是被美工刀劃爛的黑色背心:「這件你需要嗎?」

他看著那件背心,說:「這是我第一次在外面過夜沒報備,他在我最喜歡的背心上洩憤......」

哈扣又撈出一件染色的白T:「這件你需要嗎?」

他看著白T染上不規則的塊狀粉紅色,回:「他第一次幫我洗衣服,忘記分類......」

哈扣撿起掉到地上,中間破一個洞的情趣內褲,面無表情看著他。

他開口:「這是我們第一次玩——」

「OK,我知道了。」哈扣扔下衣服,直視他:「你丟了很多東西,但真正該丟的還爛在這裡。」伸出食指用力戳向心臟:「斷捨離又有什麼意義?」


自從那天不歡而散,哈扣便不再出現關東煮攤,他也不傳訊過去,兩人像是開始冷戰。

莉娜雖然不喜歡那個跩哥,但還是經常提起:「欸那個愛情大師怎麼沒來啊?老闆你不是跟他很要好嗎?」

他淡然一笑:「可能最近比較少加班吧。」

「喔,那為他的肝感到高興。」莉娜端起碗:「老闆,我要加湯,還要加點烤飯糰~」

「好喔。」

他無精打采烤著飯糰,直到莉娜驚呼:「老闆,這個人不就是愛情大師哈扣桑嗎?」

他連忙湊過去,看莉娜指著臉書上的新聞。

哈扣依舊是一臉厭世搭配一身黑衣,在裝飾華麗的講台上領廣告獎。

他點開影音,聽見哈扣的懶洋洋的聲音:「廣告洞察來自於我一個朋友,他有囤積的毛病,我覺得這是一種心病,無藥可救了。」

莉娜拍手大笑:「老闆他在嗆你耶!」

他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影片中對方眼下那顆淚痣,周圍肌膚好像有些泛青,直覺告訴自己,又熬夜加班失眠了。


回家對著三個衣櫃發愣。前男友的衣服他處理得很快,自己的衣服卻怎麼也無法丟掉。

他拿起一件件衣服緩慢摺好,邊摺邊想每件衣服的由來。

好多好多六年累積起來的第一次,甚至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好多好多全心付出的痴戀,好多好多回憶,好多好多甜蜜與痛苦。

摺著摺著,忍不住把自己深深埋進衣堆裡,像是埋進過去裡,然而那裡什麼都沒有。

只剩自己,以及一堆一堆一堆的衣服。

什麼都沒有。

「衣服不要囤。」又想起師父這句話。

每次想起這句話就想笑,他也真的放聲大笑,這次終於笑出眼淚。


幾個禮拜後,他在某快時尚品牌遇到哈扣,哈扣正拿著一件白色圓領大學T走出,而他正拿著一件黑襯衫準備試穿,兩人在小小的更衣室相遇。

看見他,哈扣面無表情的臉難得詫異,而他訝異的是哈扣會來這裡買衣服,穿山本耀司的人也會穿大師最痛恨的廉價快時尚?

「......」

「......」

兩人無言對望一陣子,他本想若無其事打招呼,對著那顆淚痣竟一時開不了口。對方倒是先說:「買衣服啊?」

在這裡講這句話無疑是廢話,他從其中聽見哈扣的示好。

他和緩回:「嗯,對啊,因為沒衣服穿了。」

「沒衣服穿?」

口氣不是引戰的嘲諷,而是不帶立場的詢問。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還要試穿嗎?」店員一臉困擾的提醒,他們才驚覺自己站在試衣間出入口,後面好幾個等待的客人面露不耐。

連聲抱歉拉著哈扣到外頭,這才發現對方一臉欲言又止。

看著對方很想拉下臉,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甚至開始慌張,他忍不住微笑:「我把衣服都丟了。」

看對方一秒呆然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你......你真的都丟了......」

哈扣看著空蕩蕩的三個衣櫃傻眼。

他慢條斯理把剛剛買的幾件內褲與上衣褲子套上衣架,慎重掛進空無一物的衣櫃。

「今天是第一天。」他說:「衣櫃重生第一天。」

哈扣回過頭凝視他,一臉認真:「也是你重開機第一天。」

「沒那麼厲害啦。」他苦笑,比劃自己的心臟:「有些東西還爛在這裡,需要一點時間處理。」

哈扣的表情嚴肅起來,從上往下這樣看後頸,那一截尾巴刺青若隱若現。

哈扣抓住他的手,說:「我知道。」

他開朗的笑起來:「你知道?」

哈扣的耳朵紅了,聲音微微顫抖:「我知道被丟掉的感覺,也知道丟不掉的感覺。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慢慢幫你丟掉。」

他逗弄著:「不是說,沒有人有權利幫對方決定東西去留嗎?」

對方一愣,明顯語塞,最終只能「哼」一聲:「我可是比專家厲害,我不會只丟,我會讓你囤下你需要的。」

他反過來握住哈扣的手,戳戳自己胸口:「囤在這裡。」

倨傲的表情瞬間僵住,那顆淚痣也像點在,逐漸暈染成粉紅色的紙張上,非常好看。


那部廣告獎的採訪影片中,厭世男哈扣對著鏡頭面無表情:「廣告洞察來自於我一個朋友,有囤積的毛病,我覺得這是一種心病,無藥可救了。」

大部分的人對得獎感言不感興趣,看到這邊就關掉。況且這又不是全場大獎,只是平面類的銀獎。

但他沒有。

他看著那個人淡漠中掩不住認真,用準備幹大事的表情說:「所以,我的創意概念是,不用把過去丟掉,而是讓他的心裡多一個房間,把我裝進去。」

「——時間久了,我的空間會佔據掉其他人的空間。這就是我的戰略:以時間換取空間。」


他盯著那個小聰明的自信表情,由於看得過於認真,以至熟客抱怨烤飯糰都「糙灰搭」了啦。

那個晚上,走進小坐關東煮店,不管點什麼食物,都會有淡淡的烤焦味附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