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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觀星分部的日子是安寧的。

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尋到了徹底淨化之法,就僅是薄綠從算得上是平靜無波的日子裡領會得來的。當然,許多人差點死在了她所謂風平浪靜的生活裡好幾次,但他們早已習慣,幸福是需要代價的,她認為這群還留在地表的人們知曉這個道理,如同她為了正當身分證明與所長交易,勇於博弈的人當然更易暴富。雖說隕星的預感能力在命運道路上似乎等於耍老千,但即便如此,他們與大地相比終究沒有勝率。

她有時無聊會望向這片天空,多半灰濛又了無新意的暗沉一望無際,與自己從前居住的星球有些差異。但具體來說她對於老家的模樣已經模糊,所以薄綠無法明確說明她的感受,只是眺望無窮遠處時好似天線電波一般,彷彿能夠稍微與故鄉連接。

薄綠望著天色有些出神,待回過神來將要中午,她才緩慢步出房間,朝著廚房走去。弦月前幾日突然和她說起自己今日剛好沒有排程,正好有些時間留在分部,希望薄綠能夠協助一同籌備餐會。

會說得如此正式,是因為近日淨化進度有些停滯,總部氣氛低迷,就連隕星也難以調和,如此氛圍也多少影響了分部。

毫無意外。
薄綠知道萬事如意只會出現在神話裡,她不清楚地球有沒有所謂的神,但她知道神蹟絕不濫情,所以她坦然接受。畢竟是人類造出的惡,即使長路險阻,自然都得要由他們承擔。弦月他們似乎也是如此想法,所以他只是淡然對她談起此事,便開始討論食譜。

「權且作為休息。」弦月一派平靜地說,而薄綠也大致猜出意思。

淨化瓶頸的突破口就是長距探索,大概過沒幾天她就能看見那個黑心上司笑臉盈盈地要她去一些沒有聽過名字的地方。不過更令她訝異的應該是,原來弦月也知道休息?畢竟在薄綠的印象裡,每日一杯黑咖啡的他幾乎沒有闔眼的時候。

或許是受完美主義影響,他常常在一天結束後花上好些時間清洗慣用的馬克杯,但日積月累的殘漬像是滲入杯壁一般留下完美深色漸層。薄綠常常凝視杯底痕漬思索,下回送他的禮物該是長睡不起的安眠藥,還是一個新馬克杯。

對於弦月的提議,薄綠當時並無多大情緒波動地應下了,所以她現在才在廚房裡處理材料。她和弦月都喜下廚,以前搭檔過幾次,大致知道他的習慣後,她就先做了前置準備,而針樅知道他們的計畫後也特地下樓協助。

「我去、叫Doctor。」薄綠率先開口,接著說道:「你休息,我來、就好。」針樅溫順地點了點頭,於是薄綠就先行上樓。

薄綠立於門前,房門隨即感應她的身分識別通知房內,不消多久,弦月立刻應門。隨著房門逐漸敞開,瞬間映入薄綠眼簾的是弦月整齊擺放的寢具,光是此點她就知道Doctor又是徹夜未眠。雖說也可能是因為弦月的完美主義而讓他對自己的起居這般講究整潔,但她認為他眼眶下的烏黑讓她有著足夠底氣如此猜測。

「早安。」

「不早了。」弦月揉了揉眉心,邃藍眼眸注視著桌上的資料嘆道,他看起來永遠都是嫌著時間不夠的模樣。突然意識門口站著的薄綠是因事前來,他收斂了對自己的抱怨,隨即柔和語氣,溫和問道:「要一起去廚房了對嗎?」

薄綠原先想點頭。食材已經準備妥當,水洗、醃漬、切燙,她本意就是請弦月下去的,但她改變了念頭。

「不。是想再來確認、一次食譜。」薄綠生硬回答。

「意外地你竟然會記不得。」弦月微笑,他從桌上翻來一張手寫菜單,上頭字跡雖嫌潦草,卻整齊有力。他將紙遞給了薄綠,開口說著:「幸好我們上次討論的大多是主食類,如果來不及準備的話甜品就免了。」薄綠確認了手裡菜單,她發現清單上竟沒有任何肉類。雖然觀星分部是唯一沒有纖維罩的地方,但當初隕星在她的個人房間裡也貼上了如同纖維罩的材質,弦月曾特意要她留意肉類進食的狀況,畢竟她在纖維罩內無法進食任何肉類,一吃便吐。

弦月一向認真謹慎,而薄綠也對此深深感激。

他長吟一聲後抬眼看著薄綠說道:「東西很多,足夠勞煩你了。找找庫存食材還夠不夠,我半小時後就下去。」薄綠低聲應了下來,點了點頭,但此時她的思緒早已在九霄之外。眼球骨碌轉動,薄綠掃視著目光所及的一切,開始思考千萬種方式開口與預期回應,像是殘影重疊一般堆眼弦月會有的反應。此時她突然覺得隕星的預言能力顯得無比可貴。

弦月原以為薄綠接下話後就走,但她卻仍舊站在他的房門前抿嘴沒有出聲,於是他詫異地問道:「怎麼了嗎?還有什麼事嗎?」

「……不。」薄綠有些緊張地道,她本來想問他要不要替他再續滿咖啡,但那樣意圖過於明顯。她躊躇許久,放在口袋的手正因焦慮過度而正在撥弄一罐粉末的塞蓋,兩人有著短暫突兀的空白沉默。而薄綠等到想出備案後,才毅然開口:「有個東西、要送Doctor,所以……」

弦月受寵若驚,他睜著眼不曉得該回什麼,並誤以為薄綠剛剛的沉默僅是她不好意思,於是安靜等待她的下文。而薄綠把握機會,只是自顧自一股腦地說:「現在拿過來、可以嗎?Doctor不用擔心,是馬克杯。有用的東西。請您收下。」她分段說明,而弦月好似明白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地點頭致謝,生怕麻煩了她。

在薄綠回來前的這段時間,弦月還沒理順方才情況,他微愣而仔細地端詳桌上即將被汰換的馬克杯,發現杯壁的確有些色沉,杯口一處還有缺漏,只差沒把杯柄摔斷。他遲疑片刻就將其握起,不免期待地將杯沿就口,把杯內的咖啡喝盡。有些侷促又彷彿不知該如何安放手腳,他內心暗潮洶湧,但表面上的弦月還像是工作狂一般翻找資料,而這大多都是他無意識的解壓動作,他想他還是多少感受到了薄綠的貼心。

原來有女兒的感覺大概是這樣的。他將默默含著的一口黑咖啡嚥了下去,苦澀滋味回甘出了一絲假想清甜,他的腦海竟然突然冒出「想過父親節」這類詞句,弦月自己都覺得荒謬得有些可笑。

從遠處傳來鞋底輕敲走廊的聲響逐漸清晰,如他預期地,沒過多久薄綠便捧著一個新馬克杯進房。她原本在門口有些躊躇,還猶豫著該怎麼說服他現在就用上,但當她進門後看到早已見底的馬克杯時,立刻當機立斷將其拎走,然後順勢晃了晃手裡的物什,開口問他:「再倒一杯?用它。等會兒還、要做事。」而弦月僅撇了她行雲流水的舉動一眼,又下意識地點頭道謝。

「針樅呢?」他想起平常與她形影不離的女孩,隨意地開口關心道。

「她也會來、搭把手。」薄綠回覆。

「啊,辛苦了。」他點了點頭,手裡的筆在紙張上迅速劃動,紙筆摩擦作為背景,弦月繼續問道:「話說最近都還好吧?這幾天太忙了,沒來得及問你們近況。」不過有薄綠在大多都是好的,只要她不失控。

「還好,針樅也、不錯。」薄綠緩慢走向咖啡機旁平淡回答,畢竟對方是自己能夠以命相保的人,不能不好。對話停頓之後,她將手放上機器按鍵,才又補上一句:「只要所長這次別、把我們派去太奇怪的地方,就會更好了。」

「啊。」弦月果然也跟著皺起眉頭,他唰地一聲寫完最後一筆,附和說道:「的確是個麻煩傢伙。」想起那頭艷紅,他的耳邊彷彿都是隕星的惱人笑聲陰魂不散,弦月的筆尾因煩躁也越壓越重,差點溢出墨來。話題不著邊際,正當薄綠慶幸他沒看出什麼端倪,端著馬克杯就要盛上咖啡時,弦月像是福至心靈,突然想起了上次多在少女記錄裡註明的一段話,心思頓時變得警惕慎重。自己曾經栽在她的手裡過。

不算許久的往事赫然如鐘敲響提醒著他,弦月身子一抖,立刻向薄綠喊道:「放、你放那兒就行了,等等我再去裝。」話音剛落,薄綠便緩緩回過頭來短暫凝視著他,而弦月也僵直了背回望,就差沒有滿身冷汗。這是他少數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的時刻,但眼前排山倒海的工作讓他不得不多加防範薄綠又給他下安眠藥,他認為他已經沒有什麼時間能夠拿來奢侈睡覺。

像是默契一般,薄綠並無多問,而是放下手中的杯子平靜道:「好,那我們半小時後見。」

親眼目送薄綠出了房門,弦月雖感抱歉,但仍決意等到手中的工作與餐會結束再來小休片刻。他回神過來再度投身工作,翻閱了幾項檔案後,便習慣性地伸手在桌上晃了晃,抬眼卻發現自己僅撈到一手空蕩。有些詫異的他此時才意識到桌上舊杯在剛剛已經被薄綠收拾走了,於是弦月只好起身走向他的新馬克杯,然後一如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他望著杯內咖啡越來越滿,接著又回到了桌前繼續完成進度。不過這次他的眼神竟三不五時地偷瞄桌上的這個新夥伴。

老實來說,雖然弦月每日處理的事項都極為重要,但這種生活的確讓他倍感無趣。成天與公文檔案打交道的他,面對彷彿永無止盡的工作進度早已麻木,但他知道此刻大家對於現狀充滿壓抑情緒與沉悶壓力,也想起了薄綠常常提及的「適度休息」,所以才提出了餐會的計畫。而薄綠像是透析他的想法一樣,也專門給了屬於他的小小驚喜,畢竟他為大家設想的,她希望有人也能為他做到,而此刻觀星分部裡還算清閒的大概就是她和針樅了,所以這次他們也想多少為大家做些什麼。

而他們的確成功了。

弦月難得走神欣賞著以後將與他度過漫漫時光的咖啡杯,他定睛一看,新品與舊物相差不多,但它的外杯壁多出了用白金鍍色上去的彎月,潔白光潤的壁面烙上印記更顯獨特品味。如此配色讓他想起了薄綠,雖說印記的顏色是模仿他的髮色,形狀大抵也是為了與他的名字互相呼應,但他腦海中還是浮現了那張倔強面容。

他舒心地吐了口氣,接著輕搖腦袋試圖讓自己更為清醒,而白金色小馬尾也隨著他的動作稍作起伏。

弦月又微啜了幾口咖啡看著眼前不甚討喜的工作思索著,兩指則夾筆對著桌面一敲一敲作響,時鐘的秒數也彷彿跟著他的節奏變化無聲無息地流逝。就在手中進度終於快告個段落時,試圖打起精神的他決定再喝幾口咖啡提振精神,但不知為何睏意仍逐漸襲來。

他原想著或許是自己太久沒睡,便多補了幾口咖啡,但即使咖啡就要見底,弦月卻仍無回神跡象,反倒越發困倦。難道是自己對咖啡的耐受度變高了?他撐著額頭對著自己發問,但那些問題卻在他的腦海裡被睡意分割重組,語序錯亂而意識渾沌,就連螢幕之中的文字都被他欲闔的眼皮融合成一團無法辨識的文句,交錯重疊的數字也毫無規律可循,弦月甚至沒有精力能夠再次張眼確認剛剛究竟將文檔讀至了何處。

就在他枕在手臂上睡去之際,弦月倏地想起了特地送來馬克杯的薄綠。下次得要檢查所有她給自己的飲食用具才行,萬萬大意不得,他在內心嘆了口氣,等他醒來就要在她的記錄裡再多加上一項。

看來她不僅擅長用藥,也擅長下藥。

日正當中,弦月睡得非常安穩,反觀樓下廚房,此時早已開了灶火。

「半小時過了很久了。」針樅有些擔心地抬頭看向時鐘,她手裡捏著麵團,有些笨拙地跟著薄綠的步驟。

對著弦月下安眠藥的罪魁禍首並未走遠,薄綠隨著針樅的目光抬眼說道:「沒事。專心做吧,揉捏麵團、的方式很容易、影響口感。」望著時鐘走過了一個小時,表示弦月已經一睡不起,她才開始放心地與針樅準備製作下午茶。而針樅聽到她的安慰與提醒便連忙將心思拉回,專注地做著薄綠交予她的任務,畢竟廚房少了弦月,而且餐會的進度迫在眉睫。

原本針樅的工作是要由弦月接手,但想必他此時正在夢鄉之中,薄綠便繼續鼓勵著她,說:「這些工作確實、比較難,原本是要給Doctor接手,但想必他現在、應該在享受他的、禮物,所以如果需要幫助,隨時和我說,沒關係。」她口中的禮物就是他們打算送他的新馬克杯──當然還有她決定連帶馬克杯一併送的安眠藥。
她將藥下在了杯底,隨著咖啡傾倒入內而再次溶進液體之中。

薄綠起初還擔心著弦月不喝,但以她對弦月的瞭解,她想她大可不必擔心。雖說對Doctor有些抱歉,但這次餐會薄綠打算靠著她與針樅包辦,所以她特地依照上回他的反應修正了下用量,既能讓他在這段時間好好睡覺,又不至於不省人事而延誤工作進度。

「好險有你們。」她盯著打發的蛋白,腦中赫然出現他的聲音。
Doctor有次這樣對著他們喃喃自語,雖說有些諷刺,但並非生於地球的兩人的確在淨化計畫之中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外援、很重要。」或許只是弦月無心提及,但薄綠當時聽罷,仍是艱難吐出此句回應。弦月未曾言表的感激也一同寄託在了這句看似安心的嘆息,但此時薄綠想起這句僅是為了安慰自己,Doctor需要外援強迫他休息。

「既然我們很重要,那還是、稍微原諒我吧。」薄綠看著手中的麵團已經揉好,她對著自己呢喃:「雖然不清楚、這到底有沒有幫到Doctor……」她不確定弦月要是醒來,會不會看在她愛其心切的份上像上次那般多少原諒她,但即使重來,她想她還是會下藥。就如所長每次在他們出行以前提醒的,除了相信他以外,也要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她多少都得對自己的判斷有點信心才行。

薄綠將三明治烤煮的工作交由針樅,而她便開始準備蛋塔與蛋糕的製作。三明治不難,她相信針樅能立刻上手,而蛋糕的概念對她本身來說也簡單易懂,唯獨蛋塔的烹飪方式是她不太明瞭的,雖說弦月曾向她口述過蛋塔的製作過程,薄綠發現它與家鄉的某種點心十分相似,但這畢竟是地球古代特有的糕點,她還是希望能夠以地球人們習慣的步驟製作,也算是對地球歷史的致敬。不過在此之前她得先看懂手裡的食譜才行。

她對地球語言的瞭解起初仰賴白曇,雖說後期她已能與大家溝通無礙,但不表示她在閱讀上也能如此順利。

不過薄綠決定暫且擱置了製作蛋塔的困境,她與針樅一一將其它甜品準備妥當,依照曾經聽過的資訊拼湊出下午茶的模樣,並且學著弦月的方法接著。他們並沒有足夠設備能夠端出好幾個三層架,但薄綠決定將各種點心分別放置於碗盤內,供大家各自取用。首先是鹹甜三明治與通心粉,再來是傳統司康和沙拉冷盤,最後是她做的一些牛角麵包與起司蛋糕。為了方便解膩,她還特別在旁準備了葡萄乾、奶油與莓果,而上回白曇翻譯給她的和菓子食譜也派上用場,不得不說幸好日語被保留了下來,這類點心也成功地繼續傳承。

「來不及……紅豆餅與芋頭酥,還有茶凍、餅乾。」薄綠自言自語地清點尚未完成的甜點,雖說少了弦月,烹飪速度明顯可見地緩慢不少,但針樅的協助至少讓她能夠勉強完成正餐,於是她決定再次求助,開口問道:「針樅,三明治好了、之後,就幫我包餡,可以嗎?」

針樅點頭應下,在兩人協力之下,雖然廚房杯盤狼藉,但他們終於趕在三點之前完成了大部份的餐點。

長桌上的餐點豐盛,但依舊少了些什麼,薄綠一盤一盤確認分量,喃喃說道:「只差茶類、還有蛋塔。」她原本想著沒有茶葉乾脆就用咖啡代替,但光是想到觀星分部的大家已經睡眠不足許久了,就差薄綠沒在水裡下藥讓大家都睡個好覺,順道癱瘓分部工作,所以她決定跳過茶類點心與飲品。

三點鐘一到,白曇與葵依約陸續出現在一樓廚房。原以為弦月早就在此的白曇有些訝異,開口問道:「這是……你們兩個人做的?」看著滿桌糕點的工作量,白曇實在難以想像是這兩個身板看起來只有十幾歲的女孩子獨自完成的,而且此時弦月仍不見蹤影。不過薄綠他們倒不認為這是難事,畢竟他們的臂力遠比看上去的要更為強壯,骨骼年齡只是數字。

薄綠有些侷促,她放下手邊的活又拍了拍掌心的麵粉,試圖想出合理的說詞,回道:「……不,Doctor剛剛、回房拿食譜給我。是、是有點久,不然我去、看一下好了。大家先吃飯。」她沒等白曇回覆,便急急忙忙奪門而出,而針樅正在攪拌酥餅餡料,抬眼與她交換眼神後,作為答覆回以點頭,然後繼續悶頭做事。

薄綠出門雖是快速,但上樓的腳步卻異常緩慢,她回過頭去確認白曇和葵沒有跟著一起去叫弦月下樓,提在嗓眼的心稍稍放了下來。剛剛忙著處理下午茶,卻還沒想到要怎麼面對弦月的責問,薄綠光是想到Doctor火冒三丈的模樣,她就有些挪不動步伐,一顆心又懸了起來。經過每一道門,薄綠的外套吊飾就會發出輕微的高頻聲響,以前她不這麼認為,但今日卻覺得這些噪音格外刺耳吵雜。

看著越發接近的房門,薄綠硬著頭皮向前,站在門旁滿臉愧疚。她不曉得此時該不該直接登門道歉,或是知恥地避開弦月,但房門的感應器已經搶先告知了房間主人,然後就如中午看見的那樣,大門緩緩敞開,而坐在桌前的弦月撐著額頭似是剛醒,她只好乾澀著喉勇敢開口:「Doctor……?」

弦月抬眼看她,而薄綠剎那間被他海藍色的眼刀與正經神色震得噤聲不語,但只有他曉得這只是他熟睡清醒後的意識昏沉而已。看著薄綠燦金眸子裡的內疚閃爍,弦月只好率先打破沉默,在她意料之外地開口:「早。」

「……不早了。現在不是早上。」薄綠的話裡充斥歉意,而他聽罷只是無可奈何地嘆息又輕笑出聲,他們不自覺地重複了上午的對話,不過角色立場互換。弦月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醒神,望了一眼報時日曆後,他開口問道:「餐會結束了?」

「……不,剛開始。」薄綠吞吞吐吐地回答,語氣還抱持著一絲不好意思。

弦月有些意外,他站了起身看似沒有任何慍意,只是接續問她:「你們自己完成了?」

「倒不算。」薄綠搖搖頭,看他神色如常的模樣,她才放心繼續說道:「還有一些沒有做完,例如蛋塔,畢竟……Doctor不在。」

「那我們下樓吧。」弦月探究地看她一眼說道,但隨即轉過身去整理桌面資料,看似並不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他只是將桌面清理乾淨,順帶將馬克杯一起洗了──他拿起杯子的時候薄綠的心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點頭像是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今日中午所長為何沒通訊過來,不然我該醒得更早些,好在事情快要做完了……」

薄綠聽了他稀鬆平常的抱怨反倒有些坐立難安,她微微張嘴,才慢慢吐出聲音打斷了他,猶豫地說:「Doctor……不、生氣嗎?」

「生氣?你是說安眠藥嗎?」弦月反問,接著薄綠聽見了她再為熟悉不過的話。弦月淡淡地說:「沒事,習慣了。不過下次我會再更注意一點。」他說得宛如薄綠天天給他下藥一般,讓她既是羞愧又是抱歉。不過對弦月來說的確是過於常見了,他生怕要是多遇上幾次,自己的工作可能熬幾天幾夜都做不完。

弦月將座椅靠上桌沿,瞭然地說:「從這次的份量來看,看起來你對於藥量已經能控制得很好了。想必是直接讓藥乾在了杯壁上,好一起混進咖啡裡?」從前做護理員時,總是也有那麼幾個案主需要讓他幹上和薄綠相同的事,再加上之前歷歷在目的經歷,所以弦月才對這方面的直覺非常靈光。但他還是在喝之後才發現的,那時已經為時已晚。

「抱歉。」薄綠垂下了頭沒有說話,弦月越是若無其事,她的愧疚感越大,她試圖解釋:「因為餐會我想、我能自己來,所以擅自主張、讓Doctor多睡了點。」

弦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兩人踱步出了房間。他口氣嚴肅地說:「你應該找我商量。任何事都該如此。」他在名義上已是薄綠他們的監護人,他需要讓薄綠知道自己值得他們的信任與請託。當然他清楚薄綠已經給予了他足夠信任,但弦月希望她在倔強的自信之中還能稍微想起自己的身影。

「……好,但請Doctor在我、提醒要記得休息時,能認真、考慮我的建議。」薄綠抬頭望向身旁比自己高大精瘦的男子說道,而這次換上弦月流露歉意,他知道自己的確沒有好好採納她的意見。不過薄綠語畢後並不繼續糾結於此,她話鋒一轉,改為請求他為自己圓謊。她說:「另外,我騙了大家,說你是、上樓拿食譜,所以……」

弦月無奈地輕拍她的頭頂帶她一同下樓,然後回覆:「好,我知道要怎麼做,但下次別這樣了。」幸好工作大部分都已完成沒有延宕,而且顧及薄綠面子,即使她不開口要求,他也斷然不會當眾揭穿。

他們緩緩下了樓就望見前方廚房,弦月突然想起針樅,腦海之中是她手忙腳亂的模樣。他們感情如此之好,想必也是她陪薄綠一同收拾場面,弦月暗自感嘆她的分外辛苦,口中也默默吐出一句:「倒是辛苦針樅了。」

「……抱歉。」薄綠只能繼續說著。她以為他是委婉責備自己將針樅拉了下水,一邊消化著對他的愧疚,一邊也對針樅生起歉意。自己總是不斷帶給針樅潛在的危險與麻煩。薄綠在道歉方面也意外固執,弦月看著她的臉色越發差勁,怕其多想,於是出聲安慰道:「沒事了,是難得的午睡,偶爾如此也不壞。」

從他們被隕星帶來分部開始,他就覺得薄綠總是犟勁得很,總愛過份將有關針樅的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閒了下來就開始用過去凌遲自己。連面對他時竟也開始有如此跡象。弦月見自己的安慰對於薄綠的固執自責起不了作用,他在腦海裡稍微梳理了自己的想法後,對她說道:「你沒有錯。」這句話的確是他對她的寬容,但並非溺愛。

「說不定你做的是對的,畢竟就連隕星也不能百分之百確認自己是否是正確的。我們不過就是在有限的選擇裡試圖不讓自己後悔而已,過度的自責無濟於事,眼下的情況不容我們浪費時間、勞動情緒後悔。所以就像他上次難得吐出的正經話一樣,多相信自己吧。」弦月拍了她的肩,以示認真,不過像是擔心什麼一般,緊接著補充說道:「不過這和我剛剛說的──有任何事都該找我商量──沒有矛盾。」

薄綠聽罷後靜默了一會,然後難得微笑起來。而弦月見她心情好轉,也溫和笑道:「那我們等等好好慰勞針樅吧,蛋塔我會多做幾個的。」兩人氣氛逐漸輕鬆。

然而等到他們進入廚房,出乎意料地發現裡頭竟然只有針樅一人,她早已完成了包餡酥餅,正認真研究著烤箱的運用。薄綠詫異地開口詢問,而針樅看到他們來了便解釋說道:「大家盛好自己的份後就回去工作了。」說罷又將一張紙條地遞給弦月,那是白曇留下的信紙,上頭備註著要他好好休息,自己先回去工作,只能等晚餐再一起吃。他暗自想著,明明她們也是最該休息的人啊,然後摺好紙條,小心翼翼地收進口袋。

不過在弦月讀著信紙時,針樅便悄悄拉上薄綠的手,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大家都說很好吃喔。」而薄綠聽罷只是不自在地應了一聲,稍微回握了下。

「也是多虧、你了。」她輕聲說。

之後薄綠向弦月報告了目前進度,於是他們洗好了手,見各自都進入狀況後,弦月便開始了蛋塔教學。然而看著步驟僅有單純的攪拌與過篩,薄綠覺得食譜簡單得連針樅都記得起來,於是三人分別做著飯後點心想替下午茶畫上完美句點,不消多久便將蛋塔的雛型送入烤箱。靜待幾刻,烤箱的提醒音響起,於是弦月從烤箱裡取出數十個蛋塔,成品出爐,看著香氣四溢的餅皮與滑嫩適口的內餡,金黃微酥的賣相讓忙碌半天的針樅他們也不免期待,產生食慾。

弦月分裝著甜點遞給兩人,然後開口請求:「替我拿給白曇和葵吧。」因為在排程的計畫中,他等等就要回去總部,所以弦月稍微收拾了一下午餐──雖說已經成為了他的晚餐,也在餐盒裡裝進了幾顆蛋塔。雖然不願承認,但他還是替隕星多帶了一顆。倒是希望他吃了之後能夠稍微學習閉嘴,他想,要是吃著東西還能不斷說話,弦月不排除在給他的蛋塔裡多下一些瀉藥。

當然這些只是幻想,弦月晃了晃馬尾將惡作劇的念頭拋之腦後,畢竟自己差點就效仿了薄綠的行為。不得不說相處久了,連行為也會潛移默化,就像薄綠的口語表達都多少有他和白曇的影子,他剛剛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給隕星下藥。

此時的薄綠和針樅默默接下碗盤,點了點頭,看著他裝起飯盒,便開口說道:「路上小心。」弦月覺得他們像極了送父親出門的小女孩們,但他沒有再想,只是應了一句「你們要好好吃飯」,便朝往門口邁步。

或許是心有靈犀,就在他剛想踏出門口之際,那個一頭紅髮的男人便撞進了弦月的視線中。雖然明顯地他並不想與這人如此默契。

「晚安!」隕星頗有朝氣地向在場的三人打聲招呼。他一走進廚房,便聞到馥郁蛋香,立刻兩眼放光地順手拿了一顆蛋塔吃了起來,連弦月都來不及阻止,而且邊吃還不忘稱讚道:「以後我乾脆每天都來阿月這裡吃晚餐好了──」話音未落,隕星馬上就被弦月一手扒頭。

「太主動了吧。」弦月責問道,他後悔剛剛還想著這個上司,而且還替他帶了蛋塔。

「阿月很兇耶,我來也是有正事好嗎?」他叼著尚未吃完的蛋塔摸了摸頭,一瞬之間,又有一條荊棘破地而入,擋在了他和蛋塔之間,而隕星則是一副可憐兮兮地說:「連米多莉也這樣!」

不過顯然地薄綠並沒有想聽他辯解的意思,她淡淡問道:「又有、什麼事?」要不是為了節省體力,她想她可以把隕星罵得連吞下的蛋塔都一塊不漏地吐出來賠罪。

「還能有什麼事嘛。」隕星笑眼瞇瞇地說,薄綠立刻意會過來,繼續問道:「這次、又是哪裡?」

「沒有很遠。在上次的城市附近。」他又露出招牌惱人笑容,手卻步不安分地摸上了烤盤,然而這個舉動立刻被薄綠和弦月發現,他躲過了前者以威脅態勢的荊棘,卻冷不防地被後者捉住手臂,拉扯之下腹部又被狠揍一拳。

「好過份……。」隕星揉了揉肚子幾近哀怨地說道,卻聽見兩者異口同聲地回覆:「活該。」弦月在理智斷線以前,開始認真考慮偷下瀉藥的可行度。

不過後來隕星和弦月並沒有留在觀星分部用餐。薄綠知道自己的行為或多或少還是影響了弦月的工作進度,因為隕星此次前來是為了轉告他們外界觀察的新任務,並且帶弦月回總部而已,但他不知為何表現得就像是為了蛋塔而來,還在廚房與他們說說笑笑──當然是他單方面說,又單方面笑──待了好一陣子才打算要走。

下午茶結束得匆忙,薄綠和針樅竟有股莫名失落,然而像是知道他們的心情一般,隕星神秘兮兮地拿出一袋東西,裡頭全是各類茶葉。他一樣用著那樣惱人的笑說道:「下午茶哪能沒有茶呢?大家打起精神才能繼續工作啊!」至今還被保存的茶種已經非常稀少,但他還是花了點時間弄來一些,看起來十分講究。不說還以為是他要求辦下午茶的。

弦月只是臭著臉說他不正經,扯著他的後領就要拽他出門。

「米多莉救我!」

「你可閉嘴吧。」

兩人拉拉拽拽,弦月沒好氣地拎他出去,但還是不忘回過頭來對著薄綠他們說:「今天大家一起吃晚餐。」

「我也會來喔──」隕星狼狽舉起手來高聲笑道,但一記悶響,弦月又短暫地讓他住嘴,只能逼得他捧腹嚎叫道:「痛……阿月越來越狠了……。」而弦月全然不顧隕星的哀號,他向兩人拋了個眼神,便將噪音污染源趕了出門。

在去程路上,弦月用了點餐,便在終端機傳了一則訊息,將來不及說的話發給薄綠。

「今天辛苦你們了。餐點很好吃,是很成功的下午茶。」稍嫌可惜的是未能和大家一起享用。但弦月並不特別失望,畢竟身為淨化研究所的一員,能夠好好享用餐點──即便是在車上──已經讓他滿足了。

不過此時的薄綠正望著天空,觀星分部的視野絕佳,而且她來到地球之後,附近天色及環境開始微幅改善,閉上眼時她能感受到大地的意念與情緒,並將自我與大地共鳴。這樣的交流換句話說就像她內心的小小基地。

薄綠闔上了眼,她想在他們回來前先休息一陣。她攬著懷中的針樅,意識逐漸下沉,她想到很多以前的事,無數張曾經見過的面容在腦海之中堆疊融合,來自各地的氣息交錯烙印,以往熟悉的開始生疏,而原是陌生的竟已悄悄熟稔。

她想哥哥了。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是與針樅相擁著窩在這星球的一隅而緩緩入睡,而在昏沉之中,薄綠開始期待與大家的晚餐時光,也滿心滿意地等著某人披著夜色,緩緩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