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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是很美好的東西嗎？
在他戀慕之心尚且屬於高嶺蕾的時候，對這個疑問給予了肯定。星球墜死美化成許願時分，而小蕾無論是笑，或者沒有表情，都各有姿色。她往東西南北走，都會朝他心裡更靠近一點，是繁花遍生，世間簇擁。
人經常將羨慕與嚮往誤解成一種愛。

於是長達數年的暗戀在不久前正式告吹，影山茂夫並沒有傷春悲秋過久。縱使處處平凡，面面不出彩，影山對情感有著出類拔萃的遲鈍感，是故才有了此情此景。

靈幻師父的租屋處是相當普通狹窄的單人房，長久來看住不了第二個人。單就浴室就放不下另一位女性的沐浴乳和洗髮露(總不能和師父共用那瓶超辣薄荷男性三合一清潔乳吧)。但是極其偶爾地來住上一晚，便只需多一條棉被，或者壓根無妨──情侶之間緊緊依偎著也能在單人床度過美好一宿。
影山茂夫在裡面洗完澡，渾身都火辣辣地發涼，眼眶是，背脊也是。隨後他將手裡的玩意扔進垃圾桶。長約四五公分，質感不怎麼樣的黑色瓶身，打開來是怵目驚心的紅，把影山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口紅已經「匡噹」落進垃圾堆裡。
是誰的？不知道。但他今夜已被這不知名姓的女生折磨了好多次。

外邊窗簾沒有闔上，月色清清冷冷鋪灑而來，落在靈幻新隆的半張臉。男人四仰八叉睡得不省人事，如果不打呼嚕那麼大聲，睡顏倒還算清秀沉靜。可在不久前，他才被這張人畜無害的臉吐了一身，影山茂夫盯了他一會兒，覺得心口不具名的負面情緒歸因於此也合理。
今天是靈幻師父的生日。
因為是全年獨一的日子，大家沒能阻止他喝酒。喝便喝罷！哪次不是影山扛著他回家的？偏偏今年他拉開鋁罐，還要擠眉弄眼地湊過來取笑他：唉呀，龍套只能喝果汁呢。
影山指腹一滑，把「果汁含量未達10%」的標示語藏起來。
「……也不是每個成年人都能喝酒。」
話似乎意有所指。靈幻新隆假裝沒聽懂，灌了兩口，已經一半重量都壓在影山身上。能不能起來點……？影山小聲抱怨，得到的回應是串什麼也聽不懂的哼聲，顯然暈得不輕。
既然暈了，就有望撬開那張上了鎖的嘴。
影山等他又仰頭喝了半天，才壓著聲音開口。

「……聽說師父有女朋友了。」他慢吞吞地問：「是真的嗎？」
靈幻新隆傻樂著笑了幾下，茶色的腦袋越垂越低，耳尖肉眼可見地泛紅。
「……沒有啦。」他又撈了一邊眼皮瞧他：「……誰跟你胡說的啊？」
藏著笑的眼神叫影山心尖一跳，好像與他吐出的話語背道而馳。
他沒有出賣芹澤。事實上，也不關芹澤先生什麼事。
洩漏秘密的是一朵玫瑰。
相談所有一個廢棄花瓶。起先靈幻往裡面養了綠植，簡約，美觀，還好生長。後來為了收留影山茂夫沒能送出去的那朵向日葵，把綠植扔了。向日葵破破爛爛，花瓣有一片沒一片的，瘡疤遍布，實在醜得緊，不過影山那天哭個沒完，靈幻不想讓他多生難過，只好留下來，幸好也死得快。
從那之後，花瓶就一直空蕩蕩的。空久了，就扔在角落無人問津。直到今天，影山又買了支向日葵想作為生日禮物給靈幻，才發現那兒被一朵玫瑰佔了巢。

真稀奇。影山木木地說。玫瑰好難養的。
芹澤在旁邊沏茶，聞言輕聲笑出來。畢竟那位小姐喜歡玫瑰呀……。他說。啊──影山前輩還不知道這事？
什麼？
靈幻先生呀，好事將近了也說不定。

靈幻新隆生在初冬，形象在涼冷蕭瑟與柔軟的第一場雪徘徊，影山總覺得他進入春季就會散去。他不適合和誰談戀愛。影山想。那畫面好奇怪。他從來沒想像靈幻新隆身邊站個女生，有了小孩，為人父會是什麼模樣。這會兒靈幻真真實實地在他面前展示：他會有些期待，有些害羞，不好意思開口，偏偏所有喜悅從眼睛裡淌出來。
影山便沒來由地慌張。
「不會是仙人跳吧？」
聽說陷入情網都會變成傻子，師父現在就有點徵兆。
可是靈幻師父沒錢沒車沒房，又好擅長話術與心理戰，她能騙到什麼？
騙色？
靈幻沒對這失禮的發言生氣。影山再看過去，男人已經半倚在他身上睡著了。

最後由芹澤和小留收拾相談所，影山負責把所長送回家去。夜色在長街橫生，抬眼是繁星如瀑。靈幻師父毛茸茸的腦袋窩在他肩頭，讓他想起被小蕾拒絕的那個夜晚。
那一天的靈幻師父，其實也是他送回家的。
脫了鞋在瓦礫四散的泥地上奔跑，沒點瘋勁兒都做不來。他是成年人，就算皮膚貼著骨頭，全身摸不到太多肉，骨架依然很重。倘若情況允許，他應該用超能力讓靈幻飛起來，一身輕地迅速回家。然而修復完整座城市，影山的力量也所剩無幾，只能憑藉一身努力練出來的、少少的肌肉，再用超能力輔佐來揹著他走。靈幻當然拒絕，那得多難堪啊。不過影山輕輕踩了下他的腳背，男人就低聲慘叫著投降了。
影山茂夫看著他的腳丫，很多傷已經結痂，更多卻仍淌血。他全身都該是傷，卻總只露出一點點，又被塵土覆蓋，剩下更小的一點點──笑一下，也就看不見了。他們之間變得沉默，吐息讓人更加困惑，幾乎忘了該如何開口。
「靈幻師父……。」影山說：「喜歡過什麼嗎？」



靈幻是因為滅頂的窒息感清醒的。
影山茂夫半個身軀壓在他胸口，十六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稍稍移動就聽見床板不堪負荷的哀號。終於等他從影山身下滾出來，溜到床下，才剛坐起，就與少年黑漆漆的眼睛對個正著。
影山只是看著他，卻叫靈幻平白坐立難安，眼神裡好像有些探究意味。
為什麼在他家？這種問題不說也罷。靈幻嘴硬歸嘴硬，對自己的酒量有自知之明，於是在龍套抱怨出口前，率先給了個討好的笑。
弟子的回應是一個震天響的噴嚏。
他被這大動靜嚇一大跳：「……沒事吧？著涼了？」
影山搖頭，但靈幻似乎不信。三十歲的男人總會多點令人煩的碎嘴，他可能和母親更親近些，所以學到了天下媽咪們的那一套：啊──誰讓你硬跟我擠一塊睡的？一條單人被怎麼夠蓋嘛？晚上是不是還踢被子了？等會兒啊我給你熱杯牛奶──
叛逆期的少年給他念得頭疼。「不是。」他解釋道：「……有個味道。」
此話一出，靈幻又不淡定了。
「味道？」
這對接近中年危機的男人可說是毀滅性的關鍵詞。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在周圍東翻西找，確定沒什麼被他遺忘的廚餘或者垃圾，又看向影山。影山依然看著他。靈幻嘴角一抽，絕望得全身力氣都被抽乾了。
「不是吧……」他戰戰兢兢揪起自己的領子，吸了一口：「我有大叔臭了嗎？」
想什麼呢。影山有些無言，只能繼續解釋：「也許是香水味。」
古龍水混著奇怪的花，既庸且俗，香到發臭。他從昨天就很在意，畢竟他借用了靈幻的浴室，知道那並非沐浴乳或者肥皂的氣味，也不是相談所常備的幾款精油味道。雖然昨晚他給靈幻換了衣物，味道散去不少，在男人的髮梢依然殘留著那種……
別人的氣息。
靈幻愣了愣，好像也想起來，臉色微微泛紅。
「啊……那個嘛。」他撓撓後頸：「昨天試用了別人送的香水。你鼻子真靈啊？」
倒也不是靈不靈的問題。
他和靈幻新隆認識那麼久，熟悉也是理所當然。好像平常放在右邊的水杯被人挪到了左邊，如此細微又不可能忽視的「錯誤」，他的習以為常遭到外力入侵，這令人惱火。
「總、總之，我先去洗個澡啊。」靈幻說：「一會兒給你準備早餐，吃完再回去吧？」
影山點頭，看他逃也似的溜進了浴室，想起裡面的垃圾桶還有他昨天扔進去的口紅，心臟便一點一點地緊縮起來。他會發現嗎？可就算發現了，也什麼都不會說。
這是一個可以懶洋洋放鬆的假日。影山重新縮回被窩，把臉埋進靈幻新隆的枕頭裡，靈幻新隆的氣息將他柔軟地包裹起來，始終緊繃的肩線總算放鬆一些。
靈幻師父喜歡什麼樣的人呢？
他知道很多很多靈幻喜歡的東西，獨獨不曉得喜歡怎樣的人。
在繁星破碎的那個夜晚，他問靈幻有沒有喜歡過什麼。
靈幻一派輕鬆的語氣說，當然有啊。有很多。
我喜歡拉麵、烤肉。喜歡B級片，喜歡古典樂……
影山不是問他這些，靈幻肯定也知道，但他總這樣迴避問題。影山剛剛失戀，不過是想從人生的前輩這兒尋求點方向，可靈幻新隆哪哪都好，戀愛科目完全不及格，只能打馬虎。
那無所謂。影山看著沉寂的紅日，順著話題問了下去。
喜歡日落還是日出？
日出。
喜歡夜色還是破曉？
破曉。
星星還是月亮？
月亮。
玫瑰花還是……向日葵？
靈幻新隆好似看穿了他的失落，忽而笑了出來。吐息在背後又熱又癢。
「向日葵。」他說：「向日葵就很好。」
「師父也喜歡向日葵嗎？」
「……嗯。」

「最喜歡了哦。」

靈幻再次搓著髮絲兒出來時，影山已經打起了呼嚕。看上去做了好夢，潔白臉蛋少見的紅潤，鍋蓋頭也炸成一團鳥窩。眉眼舒開時真像個普通的少年，沒太多憂慮的活著。
不過學生的假日，可不是自營業者的假日啊。
「喂，醒醒龍套，我還要去上班呢？」
「唔……」
「早餐吃吐司可以嗎？」
「嗯……」
「嗚啊、已經這個時間了？！她發火很麻煩的啊……」
影山面無表情地爬了起來。
「……誰？」
「一個常客。」靈幻急匆匆地扔了一袋吐司過來，髮尖還在滴水，幾秒之間就換上了西裝襯衫，「能不能幫我乾下頭髮？有那種超能力嗎？」
「有。」影山言簡意賅：「我不會。」
靈幻動作又慢下來，在淺色的浴巾下，小心翼翼瞧了影山一眼。
「起床氣？還是小孩子嘛。」
「……不是。」
就算他否認了，靈幻依然從影山的語氣裡敏感地覺察出不滿。這或許是作為生意不太好的服務業人員本能，他總能跟針一樣挑出弟子細碎隱晦的情緒。
在他毫不掩飾的視線下，影山緊繃的肩線終於塌下來，有些被識破的手足無措。
「我也去幫忙。」
「咦？」
「反正沒事做。您有委託的話，我可以幫您。」
「哈哈，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主動要上班。不過今天不用。」
「為什麼？」
「嗯……因為今天預定只有一個委託？簡而言之，今天是包場服務啦。」
影山下床的動作一頓，神色忽然變得很危險。
「包場服務？」
在相談所工作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聽到。包什麼場？服什麼務？孤男寡女打算一整天在相談所裡幹什麼啊？！
「呃……不是什麼奇怪的委託啦。」
「那就詳細的說一下啊？」
「……就是，要先陪委託人去電影院，確保她在看恐怖片的時候不會被周遭的惡靈襲擊？接著去逛街，吃飯……你看嘛，靈這種東西，就像二氧化碳一樣無處不在啊。我的任務就是讓她一整天不受侵擾……」
「這種事，不就是約會嗎？」
「蛤？」靈幻臉色一紅，「你怎麼跟芹澤他們一掛啦？把神聖的工作當作普通玩樂，我可不是這樣教你的吧！」

平心而論，靈幻師父也早到該成家的時候，談戀愛也不是值得稀奇的事兒。
但胸口這份不可思議的驚慌，又該如何安放呢。

靈幻頂著還有些濕的頭髮出門了，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裡。影山面無表情地打開吐司袋，橫著撕咬一口，明明是比較高級的鮮奶巧克力吐司，在嘴裡嚐著依舊索然無味。
他從床上爬起來，腳穿進靈幻新隆那雙毛絨絨的暖足居家拖，像個遊魂在房間裡晃蕩。一個枕頭。一個杯子。一支牙刷。他找不到其他「入侵」的跡象了，可那支口紅跟刺一樣釘在胸膛，好像有誰已經在宣告勝利。
侵門踏戶。
他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麼，很不應該。他好想叫靈幻師父不要去，不要接那個委託了。別噴那罐臭得要死的香水，別讓其他人進到這個房間。他簡直像在嫉妒。可靈幻新隆不是讓他耍小孩脾氣死不撒手的玩具，他是活生生的人，有個人意志的人，比他年長十四歲的男人。

……怎麼事到如今，後知後覺。
原來靈幻師父不是只屬於他的特別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