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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初戀（上）

剛入秋的傍晚，風吹來有股寒意，不帶有濕氣的溫度讓黑澤不由自主地想起高中，那天也是這樣的晚霞與微風。


橘紅的懸日依依不捨地落入地平線後的雲層中，天空與雲朵相接之處，線條分明又炫目的切邊透出餘暉，像是被弄翻的水杯將畫紙染上不均勻的粉紫色。

黑澤站在操場上看得出神，沒注意逐漸刮起的晚風，臉上還掛著方才擊球的汗珠。

「會感冒的喔」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只見一位制服穿得服服帖帖的男孩站在牛棚下對自己微笑。安達清，黑澤看著眼前的男孩，褲管有些過長、書包過於樸實、瀏海也稍長，但這些都遮不住那雙黝黑無瑕的瞳孔，如汽水裡的彈珠，並不是一眼就能看見的光芒，需要花時間仔細端倪、用心感受，才能發現那人的美好。

安達手拿毛巾遞向黑澤，「辛苦了，一起回家吧」

黑澤和安達是升上高二才同班的，身為校園裡的風雲人物，黑澤身邊總是圍繞著人，無論是邀約他課後出去玩的女同學或是找他打球的同學，甚至是請他加入社團的前輩。黑澤因為不擅長拒絕別人，攬了很多事情在身上，並沒有好好記住班上每一個同學的樣貌與名字。

一直到換座位，黑澤位於教室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個座位，而安達恰巧坐在黑澤的前面，那時他才知道安達清的存在。兩人的交談始於一次測驗，往後遞的卷子從安達的手中接過，黑澤卻發現安達的神情有些奇怪，看似焦慮、煩惱。不久，才聽見安達怯怯地舉手和老師說，他手中的考卷是個瑕疵品。

「原來真的有人會把好的東西給別人，將瑕疵品留給自己」黑澤看著手裡完好的考卷想著，「安達清是個溫柔的人哪」

課後鈴聲響起，黑澤輕點安達的背，露出燦爛的微笑說「剛剛真是謝謝你，害你耽誤了答題時間」

「不、不會」安達看起來很緊張，支支吾吾地沒有正視黑澤的眼睛。

從那天起，黑澤的視線總會在安達身上多停留幾秒，他發現安達是一個安靜、害羞、心地善良的人。安達沒有顯眼的打扮，課業及課外活動似乎也不突出，但他很善良也很溫柔。就算不是擔任值日生，下課時間會默默地幫忙擦黑板，遇到沒有人願意做的苦差事，像是倒垃圾，他也會笑著說沒關係。安達身邊卻沒有太多朋友，親近的人大概是班上的另外一位同學，柘植，下課時間兩人會討論著黑澤聽不懂的電影、漫畫話題。當安達聊著漫畫與遊戲時，音調會提高，神情也會生動許多，黑澤會趁著其他人不注意的時候，用眼角餘光將安達開心的樣子收進眼底。黑澤很羨慕柘植，因為安達在柘植的面前看起來十分自在，而不是像和自己對話時有些彆扭、緊張。

黑澤的座位總會充滿著吵鬧的同學們，黑澤想像得到，那是安達無法應付的一群，因此兩人的談話通常是在預備鈴響起後，那短短的兩、三分鐘。黑澤會和安達聊著上一堂課的內容或是生活的瑣事，漸漸地，安達也會主動說起自己的事，像是昨夜熬夜看漫畫或是新推出的遊戲，黑澤會認真地記下安達口裡的名字，然後回家認真地研究，為了在隔天可以讓彼此的對話更長。

有一次，身為野球社主將的黑澤輸球了，那是他鮮少嘴角下垂、悶悶不樂地進教室，也是他第一次沒有主動招呼安達。靠在窗邊自責比賽結果的黑澤沒有注意到安達頻頻回頭，用拙劣的技巧在偷看自己，等到回神之際才發現桌上多了一瓶可爾必思，上頭還黏著一張紙條，字跡清秀地寫著：「辛苦了，黑澤同學已經很努力了」

「謝謝」黑澤悄悄地撐起上半身，在安達耳邊細語。

頓時，安達從脖子到耳根逐漸轉紅，用水汪汪的眼睛瞪著黑澤說「太、太近了啦」

「哈哈，抱歉、抱歉，我沒有想到安達同學那麼敏感」黑澤見到安達像是被捉弄的小兔子，方才的低氣壓瞬間被一掃而空，「原來，你有偷偷關注我？」

「這所學校的人都知道你是野球部的吧」安達忍不住吐槽，那是他第一次和黑澤講話不再拘謹、緊張。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我很努力的人」黑澤盯著手中的紙條，鼻頭有一些酸澀。在安達轉頭之後，黑澤默默地將紙條黏貼在自己的手札上，露出一個曖昧不清的笑容。

入夏的校園傳來陣陣蟬聲，若有似無的微風吹不進教室，午休之後的歷史課更顯得悶熱乏味。黑澤望著早就複習過的黑板內容發愣，無意間發現前座的人以一樣的頻率往前點頭，原來是安達不小心打起盹來。黑澤露出淺笑，看著安達的背影想像他瞇起沈重眼皮和睡神纏鬥的樣子，畢竟班導的聲音單調、語調也平鋪直述，實在很難讓人振奮精神呀。

「原來他的耳後有一顆痣」

不久才進行服儀檢查，安達將後頸過長的頭髮剪短，露出白皙的脖子還有耳朵，黑澤在後看得出神。像是發現新大陸那樣，黑澤無法轉移自己的目光，無意識地伸出手，很想摸摸他的脖子，然後順著肌膚滑至耳朵，如果可以，更想親他。

突如其來被人碰觸，安達拱起背，驚慌失措的聳起肩膀，轉過頭用滿臉疑問的臉龐看著黑澤。

「抱、抱歉，想說提醒你，老師現在講的地方是考試重點」

那是黑澤第一次撒謊，也是第一次慌了手腳。不曾有過脫序的行為，更沒有過毫無頭緒的煩惱，黑澤卻無法明白自己為何會無故碰觸同學，還是一位稱不上好朋友的人。黑澤花了一個晚上釐清自己今天課堂上的舉動與念頭，不知不覺地，腦海浮現安達的各種樣貌。安達被老師點名而驚慌結巴的樣子、午餐時間一臉滿足地吃著便當的樣子、音樂課忘情唱著歌的樣子，還有轉過頭對著自己微笑的樣子。

原來，愛情毫無預警地，在黑澤十七歲的夏天悄然來到眼前。

這與之前的戀愛不同，如果說交往算是戀愛的話。黑澤不喜歡看見別人失望的樣子，所以有人向他告白時，只要自己當時的狀況允許，幾乎都會答應。和人交往要做的代辦事項，黑澤也能一一畫上，只可惜心情總沒能如對方怦然激昂。

「或許自己缺少這方面的情感吧」

那是又再一次被人分手後，黑澤無奈笑容背後的心聲。

因此，第一次發現喜歡安達的心情，黑澤感到新鮮又雀躍。黑澤沒有張揚這份心意，只是秘密地珍藏在心裡，享受喜歡一個人的酸甜，例如每一個早晨。原本不喜歡早起的黑澤，只要想到可以在學校看見安達，換上制服的動作更加俐落、輕盈。

黑澤如往常與安達互動，只是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黑澤的心弦。黑澤發現安達不擅長理科，有時候遇到艱難的問題，安達會咬著筆、搓揉自己的頭髮，黑澤在後頭看著煩惱的安達偷笑，他很喜歡安達無措的樣子，更喜歡自己有教導對方的機會。

「黑澤同學，你今天不用社團練習嗎？」

「不用喔，比賽剛結束。對了，以後可以直接叫我黑澤就好」

黑澤溫柔地微笑，無人的放學時間是兩人獨處的寶貴時間。安達將椅子轉向，面對面地聽著黑澤講解習題的解法。陽光不再熾熱辣人，溫煦的光點灑在課本還有安達的臉上，黑澤趁著安達解題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注視對方，這才發現安達的睫毛很長、鼻子下有一顆痣。混雜著汗水與肥皂的香味隨著窗邊吹進的微風，飄入黑澤的鼻子。不帶有化學味的刺鼻與嬌作，黑澤無聲地前傾身子，想要更靠近安達一些。晶瑩的汗水在安達的鬢角滲出，然後順著肌肉的起伏滑至脖子，落入純白的領口中。黑澤想像那顆汗珠的軌跡，會不會到達安達的胸膛，浸濕他的胸口呢？突然，黑澤感到下身一股燥熱，這時才驚覺大事不妙，急忙奔至廁所。

「已經無法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了」

黑澤用冷水潑濕泛紅的臉，懊惱地看著鏡中的自己。與安達相處的日子裡，心裡的愛戀一日日地堆疊，安達像是一塊璞玉，時間的雕磨只會讓人更加愛不釋手。尤其安達逐漸依賴黑澤，他那毫無防備的可愛模樣，都讓黑澤感到愧疚。因為心裡對安達的愛戀早已不再單純，而是帶著性慾，想要碰觸他、靠近他、佔有他的慾望愈發增大，不只是想和他當朋友，而是想要成為安達特別的人。

「文化祭的主題就決定是咖啡廳了，請問有誰願意負責接待客人？」安達站在台上無力應付台下躁動的同學。

安達因為籤運不好，而被抽中擔任學藝股長，統籌文化季的重責大任理所當然地落在他身上，可惜他對於發號命令實在不拿手。

「我！」黑澤將一切看在眼裡，大聲地舉手。

瞬間，身旁的同學面面相覷，注意力也由黑澤的視線轉至講台，看著台上的安達。因為黑澤的參與，提高班上女同學的參與度，也提升其他男同學的士氣，出乎意料地，安達在一堂班會的時間就將工作分配完成。

「黑澤，文化季的事，謝謝你」

放學後，安達刻意放慢回家的腳步，想要等待練球回來的黑澤，好好和他道謝。

「那本來就是全班的責任，安達不要太有壓力喔，我會陪你一起的」黑澤拍拍安達的肩，用爽朗的口吻說著。看安達一臉過意不去的樣子，黑澤想了想說「如果你真的想感謝我，那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可以！」安達渾圓的雙眼泛起亮光。

「我都還沒說呢」黑澤寵溺的笑著，「安達下個月可以來看我比賽嗎？」

「咦？你說全國大賽嗎？」

「對，我希望你能來幫我加油」

「沒問題」

「那...今天可以跟你一起走回家嗎？」黑澤提出邀約，他知道安達的家和自己回去的方向ㄧ樣，和安達一起放學一直都是自己的心願。

「當然可以」

兩人在西下的落日中並肩離開校園，走過河堤、經過小徑，兩人恣意地聊著校園生活還有生活瑣事，時間如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從那日之後，身為回家部的安達都會留在教室寫功課，然後等著黑澤練習完後一起回家。

校園因為文化祭而熱鬧歡騰，每一間教室無不是充滿學生興奮激昂的吵鬧聲。黑澤穿著白色襯衫與西裝褲，為了吸引客人，更是穿上特別設計的圍裙。原本黑澤並不想要引人注目，但是看見安達為了營業額苦惱的樣子，便二話不說地拿走同學們手中的咖啡色圍裙。果然，效果顯著，黑澤一站在教室門口外，班上咖啡攤的生意變得門庭若市、客人絡繹不絕。擠在教室門口外的女學生個個找機會想要與黑澤攀談，但黑澤的視線卻一直尋著某方。他看見安達換上制服以外的服務生打扮，羞澀地替女客人點餐，淺淺的酒窩還有噗紅的臉頰，看起來是隻無害的草食動物。

「這位同學看起來很可愛呢，待會要不要跟我們去逛逛？」眼前的一位客人盯著安達低下的頭，玩鬧般地問。

「這個...我還要幫忙顧攤子，不好意思」安達面露不安地拒絕，但對方似乎沒有要放過他的樣子，不肯罷休地問著安達的休息時間。

「這位客人，真抱歉，他要和我一起逛，請你在另尋他人吧」突然，黑澤出現在兩人的中間，生硬的語氣沒有高低起伏，拉起安達的手說「你也忙了一整天，我們走吧」沒有等待其他人的回應，黑澤就那樣拉著安達離開人群，遠離教室。

「黑澤！」安達的手腕被黑澤拉得發痛，「你要去哪裡？」

「對不起，不小心就太用力了」看著安達甩著手，發現自己一時情緒激動地沒有拿捏好力氣。一見安達被人搭訕就無法保持冷靜，黑澤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衝動。

「不會，謝謝你幫我解圍，那個...你不是要逛攤位嗎？」安達見黑澤眉頭深鎖、咬緊下唇的樣子，輕輕地拉著他的衣角，由下往上的望著黑澤的雙眼，提出令黑澤心動不已的邀約。

兩人走在擁擠的走廊上，看著每一個班級竭盡腦汁吸引客人的賣力模樣，還有嘗試各種創意小吃。黑澤覺得今年的文化祭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天，能夠和安達分享章魚燒，你一顆我一顆地分食還能和安達一起玩丟棒球挑戰九宮格。他喜歡安達無瑕的笑容，更喜歡他大笑時摺起的眼尾，那雙如彎月般的笑顏總是令自己難以轉移目光。

「黑澤果然是野球部的主將！」安達開心地拿著黑澤贏來的鋼筆，那是本日最大獎呢。「這真的可以給我嗎？」

「當然」黑澤看著安達像是小孩捧著玩具興奮的模樣，第一次覺得自己運動神經很好是一件幸運的事。

「我會好好珍惜他的」「對了...黑澤，你不用陪你的朋友嗎？」

黑澤沒有發現兩人已經逛了一整個中午，完全將自己的朋友們拋諸腦後，雖然對於友情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沒有猶豫地說「不用喔，今天我想要好好陪安達，不可以嗎？」

「沒有不行」安達的聲音漸弱，頭自然地垂下。

「那、下午社團成果發表結束後，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家嗎？」隸屬於野球社的黑澤除了班級活動要顧，社團在文化祭也有類似成果發表的活動，為了把握每一次和安達獨處的機會，黑澤趁勢追問。

「可以，那等班上攤位結束後，我再過去找你」

黑澤在社團活動上招呼得賣力，他將之歸功於中午的甜蜜時光。腦海中想的都是安達穿著白襯衫的模樣，頻頻看著手錶希望結束時間快點到來，卻沒有發現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孩朝自己走來。女孩害羞又誠懇地和黑澤告白，如果是以前的黑澤，會考慮到眾目睽睽之下，拒絕只會讓對方難堪，如今他的腦中沒有其他想法，脫口而出地說「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了」

四周發起驚呼與一陣竊竊私語，畢竟黑澤優一從未這樣表明自己的心意，大家都在猜想他的意中人。女孩摀著臉，梨花帶雨地跑離黑澤，看著女孩心碎的樣子，黑澤的心升起一股不安，如果有一天，安達有了喜歡的人，自己是不是也會像那個女孩一樣？一想到這裡，黑澤的頭皮不由自主地發麻，他不想讓人看見安達的好，更不想讓安達的眼裡有其他人。一旦陷入恐懼的泥淖，便無法脫身。黑澤收拾著棒球器具，沒有注意到人群漸漸稀少，校園在文化祭落幕之下，也回歸於寧靜。

安達遵守約定地來到牛棚，看見黑澤忘神地盯著遠方，橘紅的光輝照映在紅土上。

「辛苦了，一起回家吧」

黑澤擦掉臉上的塵土，看向安達無害的臉龐，心卻沈甸甸地停留在剛才的心思。

「黑澤...你還好嗎？」

兩人安靜地走在回家的道路上，不若往常聊天，黑澤若有所思地眺望地平線。「我沒事」撐起笑臉，黑澤選擇隱蔽自己的內心，沒想到安達拿出一瓶可爾必思和黑澤說「不用硬撐喔，我知道黑澤也有累的時候」

黑澤停下腳步，臉上帶著無法言喻的表情，感動、喜悅、喜歡、擔心，百般交集的情緒堵塞在胸口，黑澤不知道要怎麼辦，於是放任感性作祟。伸出手臂，黑澤將安達拉進自己的懷中，貼緊安達的胸口，感受對方碰碰的心跳聲與肌膚傳來的熱度，這是自己魂牽夢縈的場景。

「黑澤？」

「安達...謝謝你」黑澤不敢抬起頭看安達的表情，膽怯地開口「我可以問安達一個問題嗎？」

「嗯」

「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那是黑澤與安達最後一次一同放學，得到答案之後的黑澤笑著推開安達，用逞強的口吻聊起言不及義的話題，後來黑澤不再主動找安達，兩人保持微妙的相處模式。一直到升上高三，兩人不再同班，交集也越來越少。最後，就那樣斷了聯繫地各奔東西。

「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黑澤拎著公事包，望著夕陽埋入大樓後的地平線。隨著黑夜來臨，大地染上黑色。過了十三年，黑澤仍舊無法忘懷那一天，那個一直生根於自己心底的男孩。後來的自己，繼續交著女朋友，甚至嘗試和男人發展關係，但是都沒有人能夠再讓自己的心臟跳動地如此快速。黑澤趴在天橋的欄杆上，難得留給自己軟弱的時刻。如今，他早已失去那個人的聯繫方式，就連現在，也不知道他是否與自己在同一個城市。黑澤還是很想念安達清，還是很後悔當初的自己不夠勇敢，如果可以，他想要大聲地跟他說，「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我沒有喜歡的人喔」

「那...我可以...」

「如果黑澤有喜歡的人，一定是一個很棒的人」

「是啊，他很棒」

「原來黑澤有喜歡的人啊，她是怎麼樣的人呢？」

「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