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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上）

【楔子】
高壯的男人穿著一席白色軍裝，襯著幾乎貼平頭型的火紅色短髮，即使整條街道沐浴在斜陽下，那特別醒目的身影仍然在人群中特別顯眼；當他稍微側過頭回應同袍的話題時，除了陽剛又立體的側臉與脖頸輪廓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眼，那雙沈穩銳利的深藍色眼眸也明顯吸引了後方年輕女孩們的目光。

「呼哼哼，那可是我爸爸。」偷偷躲在不遠處的伊安自豪地低低笑著。

見到爸爸跟著同袍一起在路口轉彎，他才小心的從郵筒後站起並快步跟上。
這略微熟悉的行動讓他想起來，雖然原因相差甚遠，但3年多前還是國中生的他也曾這樣跟蹤過自己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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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安（14）：倒影】

從郵筒旁站起，在清晨沒什麼人、空蕩蕩的街角，穿著白色軍裝的爸爸回頭與我四目相接，聲音的低沈也掩蓋不住他內心的慌張：「你怎麼在這？」
「嗯？」
「回頭看誰呢⋯⋯我看見你了，伊安，再蹲下也一樣。」沈沈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卻不讓我有任何壓迫感，一點點拖在地面的步伐反而透露著來者的無奈，「你等等還要去上學，回家去再睡一會。」

寬大影子完全遮住了原本應該灑在身上的銀白淡光，我嘆了一口氣後站起身，刻意扁著嘴表示抗議：「爸爸之前才因為工作受傷，你又不告訴我為什麼。」

爸爸似乎因為這個答案眉頭明顯舒緩，眉尾微微降下，露出與平常一樣帶點寂寞的微笑。
「是訓練新兵時出了意外，我說過。」他伸手用大大的手掌不輕不重地揉了揉我的頭頂。

但我還不想這麼快就被他打發過去。

「你一開始說是跌倒。」
「是、是跌倒啊⋯⋯」緊繃。
「沒有，剛剛是我亂說的，你沒有說跌倒。」
「什⋯⋯」驚慌。
「你的工作真的是訓練新進軍人嗎？」訓練軍人勢必要駐營，對每天都能回家的爸爸來說，這實在不是一個好解釋的謊。

他支支吾吾了起來，目光閃躲地看向一旁，努力想轉移話題。這是他說謊時特有的表現。
正想著打蛇隨棍上，抬頭瞇眼端詳因背光而鑲上銀邊的爸爸時，我突然又不忍心繼續為難下去。

明顯想坦白的誠意，搔著後頸的慌亂，健壯手腕上因抬手而裸露的舊疤，本該深邃又吸引人的藍眼睛之下，是更令人難以忽視的黑眼圈。

因為變得沈重的心情往一旁看向櫥窗，我在不算乾淨的玻璃上看見爸爸和我倒影。一邊是有著奪目俐落紅髮的壯漢，6呎3吋高、200磅重的懾人身材；一邊是不滿5呎6吋高，雖然體格還算精壯，但頂著粉色蓬鬆短髮和天空藍的眼眸，橫看豎看都屬親切可愛型的少年。

讓任何人來看，恐怕都不會想到我們是一對父與子：我們不僅年紀差不到18歲，長相也沒什麼明顯相像之處。國小同學第一次見到我的爸爸時都以為那是我的哥哥，如今我也不像爸爸那樣體格強壯、氣質沈穩。

「伊安？」在堆積多日雨痕的玻璃上，我看見爸爸也跟著我的視線看向彼此的倒影。
我知道，粗手粗腳的爸爸為了獨自養育我這個和他不怎麼相像的親生兒子——甚至看著我的時候，可能都會想起與他離婚多年的我的母親——一定比同齡人受過更多的苦。如今我身體哪兒不缺，甚至家庭生活比大部分的同班同學都還滋潤、和樂，都是爸爸付出勞力與心力，以及加倍付出他的愛換來的。

意識到自己的心軟，想想這次也要輸給爸爸的寡言與固執，我無奈地笑了起來，轉頭對爸爸說：「沒事啦！我只是出來慢跑看到你，想來給爸爸一個驚喜而已。」

然而我發現爸爸的視線還盯著櫥窗玻璃，遲了幾秒才低頭看向我，臉上的笑意似乎更深幾分。

「怎麼了？爸？」
「沒什麼，」爸爸再度轉頭看向我們同框的樣子，同時把手掌放上我的肩，臉上揚起與他的黑眼圈不太相襯的開朗笑容，「看你長大了。」

「早餐在桌上，記得留點時間，吃完再去學校。」長著厚繭的手指輕握我的肩頭，之後用力拍了拍我的背，除了厚實觸感也留下了一點熱辣。
我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用誇張的語調大聲回應，「好啦——快去上班吧！」同時把他推往原本該走的方向，直到目送頂著炫目紅髮的爸爸重新走回街角、孤伶伶的消失在清冷街頭，我轉過身低頭看向自己因為微光拉長不少的影子。怎麼看都還像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自從爸爸轉調到新的職位後，從來不再告訴我關於他工作的事，但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不同。

容易滿足、好騙、固執、木訥、用心。
依然看起來很寂寞，是個讓人放不下心的爸爸。

心想著爸爸做的早餐應該仍是沙拉和一大早剛買的麵包，我邁開步伐前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部分的確是我更成熟一點。」有些得意，我默默計畫起今天晚餐的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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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26）：正常】

看著桌上剛做好的雞肉沙拉和法國麵包，我嘆了一口氣——因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做出更複雜的菜色，這是早餐桌上最常出現的菜色。還來不及倒好牛奶，耳邊就傳來不遠處浴室門「磅」的一聲被用力推撞上牆的聲音，以及我兒子充滿精神的腳步聲。

伊安拎著書包一下子蹬步跳到我身邊，親密又用力地兩手掛在我的腰上。
「爸爸早！」
頂著兒童特有的粉嫩臉蛋以及他更像他媽媽那樣看上去柔軟的短髮，他用比陽光燦爛的笑臉迎著我，接著天藍色的眼睛往一旁看向令人熟悉不過的早餐，笑瞇了眼，臉上看不見一點不滿，「哇！今天的看起來也好好吃！」
伊安坐上椅子輕晃著腳，開心盯著我手上有點濺出牛奶的杯子，我這才回過神的將牛奶擦了擦交給他，並微笑回應：「早安。」
「謝謝爸爸！」他精神地喊聲，拿起桌上的叉子美滋滋地吃了起來，不時用鼻子輕輕哼歌。

我總是能從伊安懂事又貼心的一舉一動中獲得了力量，他是一個讓人特別放心、不可多得的兒子，若不是生活中有他帶來歡笑，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依舊維持規律健康的生活。想到這裡，無論當初原因如何，也不禁感謝起妻子當年離開時選擇將孩子一併留給了我。

注意到伊安開始左右張望，我開口問他怎麼了。

伊安邊喝了口牛奶邊上下端詳我的穿著，將嘴邊的白圈用舌頭舔乾淨後輕鬆地說：「爸爸，今天下課我想和朋友出去玩，可以晚點回來嗎？」
「當然可以，」想著可能是有想去的地方而特別詢問，我隨口問道：「要我帶你們去哪裡嗎？」
伊安眨著眼想了想，腮幫子重新因為咀嚼麵包微微鼓動：「我們只是去圖書館和書店而已！沒關係！」
發覺伊安有異，我不自覺漏出疑惑的聲音追問，甚至忘記注意自己試探的語氣：「你們有幾個朋友？」
「就兩個！我和一個女生，我們要去『約會』喔！」

什麼？
約會？

腦中一瞬間堆疊起無數的問題與推斷，我期待兒子沒有察覺我心中慌亂如麻。

伊安知道什麼是約會嗎？他才8歲就要約會了嗎？正常父母這時候應該怎麼回應？
在這之前，正常家庭的父母會讓8歲小孩兩個人單獨出門玩嗎？
但那個女生的爸媽應該也同意了今天才能成行？不，如果只是在家附近，女生也可能偷偷瞞著父母出門。
伊安明顯是知道我會有顧慮才主動和我說，該怎麼和伊安說呢？

重新看向繼續努力咬下麵包的伊安，想著他應該沒發現爸爸的手足無措，我遲來的開口，卻還是因為緊張語帶結巴：「你、你很想去嗎？」
「嗯！」他開心點頭笑瞇了眼，一技重擊我的良心。
「⋯⋯也是、啊，那、那個女生的爸爸媽媽知道嗎？」我發覺自己在扳弄著自己的虎口肌肉，迅速但不自然的收手。

「她的奶奶知道，是她約我今天一起去的！聽說有聖萊特大學的貝茲教授出版一本最新的原生種鳥類圖鑑，我想順便買回家。」

「這樣啊⋯⋯」看著眼前有著我的血緣，嘴裡卻熟練說著專業詞彙的早熟兒童，感覺自己的頭又多疼了幾分。過了許久，在伊安快吃完早餐時，我終於下定主意，坐到他的身邊，語重心長的和他說：「好，路上要小心，還有、伊安，你知道約會的意思吧？」
「兩個互相喜歡的人一起出去玩！」


⋯⋯說到底，約會的定義是什麼呢？面對伊安純真的回答，我選擇微笑摸摸他的頭表示稱讚，「嗯，要好好對待對方喔。」
「當然！」他再次露出與平常並無二致的陽光笑容。

「⋯⋯」
然而，目送伊安消失在前往學校的街道後，我到軍隊第一件做的事，是向長官臨時申請了下午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