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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雨 1-1

  學校充其量只是個圍籬。
  羅賓時不時就會這麼想。
  和郊村的那些農場一樣,只是搭起幾根簡陋的木頭,把動物圈圍起來。而待在這所寄宿學校裡的自己,其實也和那些牛羊差不了多少。不如說,比起背負著繁文縟節和守舊教條的自己,草原上的牛羊可能還比較自由也說不定。
  晨會,祈禱,禮拜,聖歌。作為一個虔誠信仰者該有的日常規律,這所學校內一個都沒漏掉。美其名是培養淑女的禮節,實際上則是工業產品般地將規格化套用到每一個還在青春歲月當中的少女身上。羅賓也是其中一人。儘管她早就多次因為違反校規而受到了各式各樣的處罰。
  中途轉進這所寄宿女子學校才不過半年,羅賓已經成了所有教師以及生活指導者眼中的頭號問題學生。幾乎所有教職員看到那一頭金髮的瞬間,便會條件反射地喊出聲來——只要那個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想必又是惹上了什麼麻煩事。不說上課不專心的部分,成績表現普普之外,與同儕之間的嚴重糾紛乃至翹課逃學可說是家常便飯。
  這樣的羅賓只有一件事情不曾違規過,也從不需要任何人提醒的。
  早起——或者說,整晚沒睡。
  天才微明,羅賓隨意披上制服外套,腳步輕巧地走出宿舍。宿舍後方不遠處,便是整座寄宿學校的校地圍牆。基於市街觀感,圍牆本身並沒有建得太高,但自從她多次從此處翻牆之後,校方便請校工在其上加了一道流刺鐵絲網。對於校方的處置,她很乾脆地放棄。放棄從這個位置逃學。
  不過,羅賓的早起並不是為了翻牆逃學。
  踩過因朝露而濡濕的草地,羅賓來到圍牆邊,從柵欄的間隙向外眺望。隔著道路,對面的房舍是一戶曾經的富裕人家。儘管所謂的富裕在羅賓抵達這所學校前就已經消失得毫無形跡,房舍內也早就人去樓空。但花園還留著。荒廢許久的花園雜草叢生,許多嬌弱的花卉早就枯萎頹敗,留下整叢難以定義的雜亂綠色。
  在一整片毫無章法的綠色之中,開著一朵玫瑰。
  座落在綠色當中的紅,在羅賓的眼裡看來,簡直艷麗得不可思議。
  後來,她才知道一件事情。儘管看起來和玫瑰很相似,但在東方的某個語言之中,他們用另一個名字來稱呼眼前這朵花。
  
  月季。
  
  ※
  
  羅賓淡然地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學生們。
  即使同樣生活在寄宿學校中,女學生們的背景也各自不同,甚至有著相當程度的家世落差。原因在於這間寄宿學校除了單純的辦學之外,還兼具一些社福機構的功能。校方和孤兒院或相關機構配合,協助暫時安置那些家庭發生特殊狀況或意外事故的孩童——或者是少女們。這些少女的年紀讓她們在被領養一事上有些難度,但要她們在社會上自立又還稍嫌不足。這中間的過渡期,就靠著學校的安置來進行銜接。
  封閉的校園,也是個小小的社會。
  當羅賓看著這個小型社會的時候,小型社會的無數雙眼睛也看著她,同時,議論紛紛。
  
  「那邊那個該不會是……」
  「之前中途轉進來的,九年級的……」
  「聽說他們家全家都……」
  「我聽到的不是這樣耶,好像是她把她的家人給……」
  「真的假的?」
  「噓!小聲點啦,她看過來了!」
  
  位置是校園內主校舍的中央穿堂。
  這個地方匯集了所有從宿舍出來的學生,以及課堂間來往各個教室的人員。只要還遵守校規與課表日常,一般的學生在一天之內會經過穿堂好幾次。這裡是校內人潮最多的地方。
  羅賓就站在這個位置,胸前掛著一張簡易的告示板,上面寫著:
  
  「我不應該翹課逃學。」
  
  羅賓忘記是第幾次了。某次,她翻出圍牆之後便被校工看見。校工聯絡了其他校方人員,沒多久自己就被抓回了宿舍。這樣的公開示眾,便是那次留下的懲罰。
  儘管這樣的懲罰對她來說也已經麻木。
  只是心不在焉地呆站在原地,仍會有人覺得她的目光凶狠,不懷好意。就像在前一個學校,她只是向教師借閱圖鑑,就被當成勾引大人的不檢點小孩。
  
  叮——咚——叮——咚——
  
  上課鐘聲響起。經過穿堂的學生們紛紛加快腳步,趕往各自的教室與上課場所。羅賓留在原地。她的懲罰還沒有結束。
  整個穿堂都空曠下來後,羅賓將胸前的牌子拿下,放輕腳步,走到了與穿堂相連的禮堂之中。禮堂內空無一人,各處都布滿了花朵和學生手作的裝飾。
  這所寄宿學校即將迎來周年校慶。為了配合校慶,校內正緊鑼密鼓地準備一連串的活動。禮堂內各種由學生準備的裝飾,也是活動的其中之一。
  當然,羅賓想看的不是那些裝飾,而是禮堂內所展示的花朵。
  在無數的花卉盆栽之中,羅賓探尋著。
  她想知道在這萬紫千紅當中,有沒有一樣的色彩。
  她想知道在這爭奇鬥艷當中,有沒有一樣的鮮紅。
  那一抹開在柵欄之外的鮮紅。
  一個踏步,一個轉身,花叢裡的一個回顧。羅賓找到了那一束花。帶刺的玫瑰。精巧的複瓣鮮豔欲滴,莖上的刺卻是強烈的拒絕。
  羅賓的手輕輕撫上花莖。些微的痛楚反而強調了花朵本身的生命力。那是她可以接受的疼痛。那是她樂意承受的疼痛。比起流刺鐵絲網根本不算什麼。
  
  「……」
  
  羅賓想要留住當下的這份感覺。
  她有些遲疑。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將之留存。
  她只能以指腹輕觸玫瑰的尖刺,然後按壓,按壓,按壓。尖刺陷入皮膚,穿破後綻出血珠。看著手中流淌的血液,她覺得有種新鮮感。和月事不同,是一種迥異於過往的感受。